第93-95章 虚与委蛇
作品:《金樽幽月》 燕宫戒严,蓬瀛宫少了妃嫔来往,倒有利于贺凌云养伤。
“幸亏我当时急中生智,借口动了胎气阻止他们搜查。”海夫人一边折好小金王爷的信笺,一边心满意足的微笑。
龙白月作为医女侍奉在侧,好心提醒道:“夫人读罢信,最好将它烧掉,免得留下痕迹。”
海夫人慌忙将信塞进衣襟,撒娇般轻声哄她:“这叫人哪里舍得,放心,我自会谨慎,只求你千万可怜我……”
龙白月无奈,也只能由得她任性:“夫人,您这里没事,奴婢便去贺公子那里瞧瞧。”
“请便。”海夫人随她高兴。
灵宝与窗尘都没有借口来蓬瀛宫,戒严期间便只得靠龙白月来探视。贺凌云熬过危险期后恢复得很快,如今已能坐起。他一见龙白月来替他上药,照例找别扭:“你该记得我说过什么。”
“放心,”老旧话重提也不嫌腻,龙白月翻翻白眼,举起手中药膏罐,“这都是医官局的,我如今是燕宫的医女,别老忘了。”
是医官局的才怪,燕王又不是傻子,如今这药材监管得严着呢,神仙也偷不出半点外伤药来。
贺凌云轻哼了一声便不再纠缠,安静的趴着让龙白月上药,半晌后他忽然低声问:“这些天看见灵宝了么?”
“你最好别惦记她,她忙着给燕王作长工,可分不得心,”龙白月压低声音道,“昨天就因为这个,差点把自己手指头给削掉,害我过去为她止血,忙了半天——你知道她是为了谁才费这样的苦心……”
说罢将一封信放在贺凌云面前,喟然长叹。
贺凌云盯着信笺,手指揪紧身下褥垫,咬牙道:“叫她别干蠢事。”
“放心吧,再也不会了。我已叫宝儿帮她送信,”龙白月歉疚道,“怪我忘了顾念她的心情,宝儿忙着替海夫人做事,没顾得上去探望她……”
燕人善猎,送信途中半点松懈不得,且不说海东青满天飞,嗖嗖冷箭更是防不胜防。就在前天,宝儿变作狐狸钻进皇宫时,稍不留神后腿便被一支暗箭蹭破了皮。
“她太傻……”贺凌云怔怔出神,目光变得极轻极柔。
龙白月望着他的眼睛,心中一软,不忍心再用别的话题打搅他,便收拾好药膏静静陪在他身边。许久之后贺凌云回过神,还是忍不住忐忑的问:“有机会让我见见她吗?”
龙白月为难得双眉紧皱,摇头道:“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哪有机会让你俩见面?”
贺凌云也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自己的要求太不理智,淡淡点头后便将双眸别开,拿了灵宝的信笺翻身面朝里躺下,背对龙白月。
能将受伤的背丢给她,是一个武人最大的信任,而这个动作所曝露出的脆弱,更叫龙白月愁闷。她悄声离开密室,留下贺凌云一个人安静读信。
这些日子与紫眠朝夕相处,龙白月时常在傻笑之余忆苦思甜,思及过去分离的苦痛,越发同情眼下这对落难的小情人。蓬瀛宫与瑶池殿离得那么近,明明爬上屋顶就能彼此望见的距离,偏偏咫尺天涯——多么磨人的痛苦。
“你在想什么?”紫眠放下手中《抱朴子》,望着坐在一边不停长吁短叹的龙白月问。
龙白月望着他清澈的眼睛——在灯下几乎被映成琥珀色,她的脸落在他瞳仁的正中央,被睫毛的阴翳半遮着——怎么能这样动人?!她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哎——我在发愁,想着如何让灵宝与凌云见上一面。”
“这恐怕不好办。”紫眠低头拈起桌上银镊子,侧身轻剔灯花。
“我知道呀……”龙白月喃喃道,却又灵机一动,“海夫人生日快到了,也许那天就是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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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夫人是腊月的生日,按说她待在宫中已是招人非议,如今燕王公然为她庆生,更是践毁所有伦理纲常。议谏的大臣在宫外不知道围了多少,元昕索性将宫门一关,与妃嫔作伴自得其乐。
蓬瀛宫中堆满众人贺礼,元昕陪着海夫人一件件赏玩,二人兴致都颇高。海夫人今日似乎比往常更乖顺温柔,哄得元昕志得意满,令他时不时想绷紧脸刻意掩饰,却还是忍不住嘴角笑意。
“这玩意倒精巧,谁送的?”海夫人从满目琳琅中挑出一只木偶,托在掌心玩弄。
那木偶是一个三寸高的渔女,坐在莲舟中手摇兰桨,四肢与桨皆可活动,煞是灵巧可爱。
一旁的宫女仔细看了看,笑道:“回夫人,是瑶池殿的公输夫人。”
“公输夫人?”海夫人勾唇一笑,手一顿,竟将渔女从莲舟上掰了下来。
这一掰便再也安不回去了,海夫人皱起眉,假意叹息道:“可惜了,都怪我手拙。”
元昕若有所思的盯着她,忽然嘿笑出声:“有什么可惜的?那丫头就是会点手艺,你倒在意她?”
海夫人瞠了一下水眸,两朵红云飞上双颊,娇嗔道:“我何尝在意她?”
她故意闪烁其词,引他上钩。自负的元昕想当然的认为她在拈酸吃醋,乐得表态:“何必口是心非。来人哪,将这木偶送回去,让公输灵宝修复——不,还是让她到这里来……”
元昕揽住海夫人浑圆的腰肢,在她耳边轻轻吹气:“朕要你知道,她不过是你的佣人而已……”
片刻之后灵宝便出现在蓬瀛宫,她背着工具箱,小手捏弄着工具箱的背带,怯怯望着大殿中央高高在上的二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海夫人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刻意落在她皴裂的手背上,讶然笑道:“公输姑娘倒是没怎么变,依稀还是当年模样。”
元昕轻嗤一声,懒散别开眼:“随你使唤。”
“既如此,嬷嬷,便将公输姑娘请到后殿修理玩偶吧,”海夫人微微一笑,边转身边嘱咐,“别忘了备好茶。”
元昕重新与她一起赏玩各宫礼品,指着一座蓬莱仙山水晶雕件,笑道:“一看就知道是天师宫送的,好没意思。”
“却也晶润可爱。”海夫人纤指摩弄着水晶仙山,纤眉秀目惹得元昕目光流连,半天也移不开眸子。
“这几天身子如何?”他凝视着她,嘘寒问暖。
“挺好,”海夫人温温笑答,“只是夜阑多风,吹得窗棂飒飒作响,便睡不沉。”
“这好办,”元昕心思一动,搂着她促狭,“现成的工匠不是都被你请去后殿了么……”
海夫人咯咯娇笑:“陛下,您可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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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夫人有办法!”龙白月谄媚的恭维着,感恩戴德。
海夫人斜倚在锦榻上读着小金王爷的信,这时候抬头:“我说过,只要你们能帮我与王爷联络,我自会想尽法子帮你们。”
说话间就见嬷嬷笑呵呵的进殿来,对她俩福了福身子道:“那公输姑娘又来‘修窗子’了。”
龙白月与海夫人闻言都笑起来,快活的看着灵宝冲进蓬瀛宫。
自从海夫人生日那天得以进入蓬瀛宫,灵宝是哭也哭过、笑也笑过。如今终于本性回归、故态复萌,带着女儿家春风得意的羞涩,每天都来与贺凌云相会。
一拨人难得聚齐,大家便将茶会设在密室里,方便谈笑。贺凌云复元的速度快得惊人,如今背上伤口已痊愈,倒是灵宝不放心又好奇,每次来总要看上一看。
看得久了,匠人的眼珠便开始不老实,瞅着那碗口大的狰狞疤痕,技痒道:“凌云,这样深的伤口长不平,不如让我替你纹幅花绣吧?”
“不要!”贺凌云断然拒绝。
“为什么啊?!”灵宝不忿,“你是武官,身上哪有不刺青的?”
龙白月咋舌:“灵宝,你竟还有这手艺?”
“当然,”灵宝口气里不无骄傲,“咱们公输世家,大到土木建筑,小到壁画刺青,没有不会的。”
“那刺绣呢?”龙白月追问。
公输灵宝顿时气势一蔫,底气不足:“那玩意耗时大,价钱也要不上去,做来不划算。”
“一样是耍针的,看来刺青手艺也好不到哪儿去,”贺凌云嗤之以鼻,傲慢道,“我可不要刺青,难看死了。”
“你其实是怕疼吧?”灵宝奸笑。
贺凌云一怔,刚要张口反驳,却听龙白月在一旁插口:“刺青的确不好看,我见识过一个——半边脸刺满了青色盘龙花绣,吓死人。”
说者无心,谁知在一旁安静喝茶的海夫人,手中茶盏竟当啷一声滑在地上。龙白月唬了一跳,惊道:“夫人,您没事吧?”
海夫人面色煞白,双眼紧盯着龙白月问:“你是在哪里看见那个人的?”
龙白月没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过来,期期艾艾着:“什么?”
“那个半边脸上刺满盘龙的人,你是在哪里看见的?”
“奴婢是在天牢里看见的……那人……被关押在水牢里……”龙白月吃惊的望着海夫人苍白严肃的脸,结巴道。
“哦……哦,好……”海夫人这时也察觉自己失态,慌忙将目光闪躲开。
见气氛不对,众人很快转换了话题,但这段插曲却落在每个人心里。
龙白月晚上回到天师宫,还在惦记这事——白天海夫人的态度太奇怪,看来事有蹊跷。于是她满腹疑惑的开口问紫眠:“你可听说过一个半边脸上刺着盘龙的人?”
“是听说过,怎么了?”紫眠奇怪的问,“怎么好好的想起来问这个?”
明窗尘在一旁急得直丢眼色——不是说好了绝口不提水牢里的事嘛,干吗哪壶不开提哪壶?
宝儿白天送信,错过了密室中的茶会,此刻也颇为好奇:“你们在说什么?好像挺有趣?”
龙白月迟疑道:“嗯,也没什么,那次在天牢的水牢里,看见一个魁梧大汉,半边脸上全是盘龙刺青。”
“你不是说水牢里只有老鼠吗?”宝儿一怔,怒道,“好呀你耍我!”
紫眠顾不上宝儿说什么,只是盯着龙白月惊叹道:“你见到‘半面龙’了?天,想不到他还活着。”
“半面龙?”龙白月和明窗尘傻傻重复,回忆那恐怖的大汉,心有余悸。
“是的,‘半面龙’出生时,面上有胎记形如紫云,他的父亲就着胎记替他刺了一条青龙,故得此绰号。”紫眠解释,“我到燕京后听说过他,他曾是元昕义兄,燕国的黑袍将军,当年结伴打天下,与元昕歃血立誓——同生共死,将来一齐入主皇宫。谁知篡位后他便突然消失,世人都以为燕王毁约,将他杀死了。”
“的确是让他跟自己一同活在皇宫里……没想到元昕竟这样践诺。”龙白月不寒而栗。
“毒誓的分量毕竟使人忌惮,”紫眠道,“他是燕国第一勇士,神话一样的常胜将军,加上面上纹龙,因此也被传说有‘帝王相’。元昕忌他功高盖主,事成之后对他下手,也不难理解。”
“怪不得海夫人知道这事以后,会那么吃惊。”龙白月叹道。
“你告诉海夫人了?”紫眠脸色微变,双眸中波澜暗涌,却很快收敛。
龙白月看出他极重视此事,怕自己闯祸,慌忙问他:“无意中提及的,有何不妥吗?”
“也没什么……”紫眠喃喃道,望着她惊惶的双眼,将心头不安略过不提。
第九十四章惊变
燕国贵族内部原本便暗流汹涌,如今海夫人的生日使得矛盾更加激化。众口烁金,面对潮水一般涌来的非议,元昕一意孤行,以诛杀朝中谏臣来杜绝流言蜚语,至此众人道路以目、纷纷缄默。
海夫人的肚子一点点隆起来,她的情绪一直不稳定,受王爷的信笺与燕王的宠幸影响,总是忽喜忽忧。心情的变化使她胸闷气虚,龙白月得时常过来照料,有时就索性留宿蓬瀛宫。
“唉,你们真叫我羡慕,”海夫人放下杯子,目光落在杯中琥珀色的补气药酒上,苍白的脸没有半点血色,“我一生下来便衣食无忧,从右相千金到小金王妃,没受过半点委屈,却没想到有今天……”
话一出口便珠泪纷坠,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凸的小腹,目光不掩憎恨,轻颤的红唇下银牙暗咬:“都是你这孽障,害我受此奇耻大辱……”
龙白月心中不忍,跪在一边劝慰:“夫人想开些,也许过不了多久,便会峰回路转。”
海夫人双眸一动,若有所思的呢喃道:“是的,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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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燕王的寝宫仍旧灯火通明,元昕歪靠在碧玉紫檀大床上,正用银匕首削着梨子。他面色紧绷,修长的手指拈着梨子,将轻薄刀刃划进雪白的果肉,簌簌转动。匕首越转越快,细长的果皮连成一线,直拖到床下。
蓦地,果皮自拇指下断裂,他眉毛一动,下一刻便将手中梨子扔了出去。有宫娥自暗处悄悄上前,弓身将梨子拾起,又无声的退下。元昕从一旁的水晶盘里又拿过一只梨,眼皮低垂着继续削,手中匕首不自觉越动越快,果皮一旦断裂,他便只管扔掉梨子再削下一个,神经质的动作最后几乎成了癫痫。
“该死——”当手指摸索着空空如也的水晶盘,怒火终于爆发。冰凉的指尖扣着盘子往地上一掠,清脆的碎裂声迸散开,晶莹的冰屑洒满大殿。元昕跟着将匕首也甩出,银刀当啷一声砸在地砖上,亮闪闪滑开几丈。
他霍然起身,披着中衣在殿上赤足乱走,踩着水晶碎片,一脚是血。胸中燥热如此一点点凉却,他抬起双眼,望着夜空中半块明月被乌云遮去,轻轻念道:“……星眸睁裂,唯恨剑锋不快。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仔细看、嫦娥体态……”
多少年前的旧词了,他如今已将嫦娥囚在身边,可她还想着回去么?——她当然只想着回去!元昕咬牙,奋力推开大殿宫门,疾跨而出。
娇小的宫娥捧着沉重的玄狐大氅,高举过头:“陛下——千万保重身子……”
元昕侧过脸,斜睨着跪在地上的小宫女,蓦然冷笑:“是的,朕不能露出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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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瀛宫中海夫人已恢复平静,她微扶螓首,阖上双眼,对龙白月道:“你也去睡吧,我累了……”
龙白月领命,悄悄收拾了药箱,起身退至偏殿卧房正待就寝,却听得大殿上海夫人一声惊叫。
风声鹤唳,蓬瀛宫无数扇殿门同时吱呀作响,好似被凶险的气流挤压。静谧的寝宫忽然嘈杂,灯盏上火花一爆,映得一道颀长身影乱纷纷四散,在椒壁上诡谲晃动。
没有太监通传,元昕就这样静悄悄领着内侍闯进蓬瀛宫。夜风吹得他鬓发凌乱,一双暗淡的眼睛半藏在长发阴影中,看不清其中意味。
海夫人紧张的看着元昕一步步走到自己身边,赶紧掖着裙幅窸窣下榻,躬身拜道:“见过陛下……”
元昕没有同往常一样将她扶起,而是定定看着她,薄唇紧紧抿成一线。这时海夫人确信情况有变,忐忑的轻笑讨好:“陛下……”
元昕低着头,长袖一动,数张笺纸从他袖中滑出来,落在海夫人面前——纸上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正是她的笔迹。她一惊,捂着肚子跌坐在地上,双眸张皇的瞠视元昕:“你把我家王爷怎么样了……你把他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朕这次不会放过他,”元昕将自己的衣袂从海夫人手中拽出,骤然暴喝道,“朕不是把他的眼线都找出来杀了么,你怎么还能与他暗通款曲?!”
海夫人面色惨白,泣不成声的掩住脸。
元昕怒不可遏,气喘咻咻的质问她:“你若爱富贵,有贵如我的吗?你若爱人才,有文武兼备如我的吗?你若爱情趣,有比我更懂温存体贴的吗?!”
锦榻边陈设的宝器珍玩被尽数扫在地上,金石铿然飞迸,海夫人躲避着四溅的珠玑玉屑,泪流满面的摇头——她怎能说,爱不关乎其中任何一条。
元昕踉跄着退开一步,凝视着她颓然道:“……除此之外,你还能怎么爱?还要怎么爱?”
海夫人瑟瑟发抖,只敢盯着元昕的衣角咬牙哽咽:“你要我说什么?你要我说什么——元昕,我到底是谁的妻子?”
元昕一噎,苍白的脸神经质的扭曲起来,喉咙里冒出咯咯阴笑,最后竟似哭腔:“你怀了朕的孩子,你还能做谁的妻子?明天,明天朕就称帝中原,封禅回来,你就是朕的皇后!”
“朕敲碎你的玉牒、熔掉你的金册、铲去碑铭上所有小金王妃的字样,你的名字从此只能与朕在一起!”说到激动处元昕忽然头疼欲裂,他被迫噤声,抱着头后退几步,摇摇晃晃跌在地上。内侍们惊惶失措,迭声喊道:“太医,快请太医过来……”
此时龙白月躲在偏殿暗处,顾不得乱成一团的大殿,只想去掩护贺凌云。太医很快被请了来,切脉时拿挣动不休的元昕无法,头一抬忽然想起龙白月:“龙医女呢?明明留宿在这里,怎么不过来帮忙?”
她就这样被揪到明处,心惊胆颤的挨近元昕,帮太医按住他的胳膊。幸得元昕此时双目紧闭,错过与龙白月照面的机会。太医忙得满头大汗,终于万念俱灰的昂首长叹:“不济事不济事——快请天师大人吧……”
望着内侍们又匆匆跑出去,龙白月悄声问太医道:“陛下这病症,到底如何?”
“陛下少年时情志内伤,致使肝失疏泄、脾失健运、心失所养、脏腑阴阳气血失调。这几年理气开郁,明明郁症发作渐少,”太医摇头不迭,从牙缝里轻轻挤出几字,唯恐人知,“……怎会突然到此药石无灵的地步?”
龙白月一惊,不由得担心紫眠——元昕脾气阴晴不定,若注定无法治愈,他参与治疗岂不是惹祸上身?
就在她忐忑不安的当儿,紫眠已被内侍从天师宫请了来。他走进大殿,定睛望了一眼龙白月,跟着上前与太医寒暄、商榷用药。紫眠原就熟知元昕病症,此刻便从袖中取出“玉艮丹”,命内侍撬开元昕紧闭的牙关,伺候他服下。
“除了海夫人,其他宫女最好避让,有内侍服侍即可,”紫眠向太医提议道,“服‘玉艮丹’志在清静安神,最忌阴气冲撞……”
太医会意颔首,依言行事。
龙白月曾以殿上一舞得燕王青眼有加,有关她脱身的细节却是知者甚少,元昕未特意寻找她,近来又一心专宠海夫人,因此宫中上下都当龙白月已成燕王过眼云烟——此类例子太多,所以很快被众人遗忘,无人再提。
有这样的前科,龙白月便是身为医女,此刻也得退下。她暗喜紫眠掩护自己,如蒙大赦般躲回卧室。
大殿里元昕悠悠醒转,眼神清明片刻却又一黯。他侧脸扫视榻边众人——惶恐的太医;平静的紫眠;泪痕未干、眼中满是惊惧不忿,却又沉默颓靡、花容惨淡的海夫人。
元昕眼珠微转,在心中说服自己:他给她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她还能有什么不满?假以时日,她一定能醒悟回转,不再糊涂。女人家目光短浅,她已为人妇,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情有可原,他又何苦把她吓成这样?
“朕原谅你一时糊涂……”元昕嘴唇翕张,对海夫人轻声道,“你无需惭愧,没有关系……”
海夫人身子一颤,只觉得满心的冷灰被人扬开,眼前灰蒙蒙一片——她根本不能指望元昕体贴自己,从小就是这样,他只会目空一切,钻在牛角尖里自说自话。
“谢陛下……”海夫人垂下眼,有气无力的回答。
元昕当她知错,也惭愧自己竟如此激动忘情,大失帝王的沉稳。他虚弱的对紫眠说道:“天师,朕已经感觉到了,朕越来越不对劲。”
“陛下多虑了。”紫眠欠身一礼。
“不,”元昕打断紫眠,暗淡无光的黑眸沮丧半阖,“朕能感觉到,情况很危险很糟糕——朕的思绪经常越转越快,快到无法控制。周围人都在害怕朕——朕太容易生气,让原本可以掌控的事情变得荒唐走样——知道这些朕更害怕,朕无法控制自己……”
“请陛下宽心,”紫眠暗自心惊,只能姑且出言相慰,“陛下只需静心调理,很快便能好转。”
“没那么容易,”元昕扯扯嘴角,冷笑,“那么多人找朕的麻烦,与朕作对,朕想修身养性都不成——索性一鼓作气,将该解决的都解决了,从此安心。成败在此一举,若皇天佑朕胁下青云不散,得谋大举,朕便从此尽心养护这身皮囊——若是不成,一切皆是天命,朕现在也懒得花那么多功夫!”
紫眠心中又是一惊:元昕只怕已是病入膏肓,一颗丹药才作用片刻,转眼便暴躁依旧,偏偏他又有生杀大权在手,照此发展下去,保住江南半壁江山只能是痴心妄想。
此时元昕挣扎着坐起身,出了一额虚汗,阴沉沉道:“朕要回寝宫。”
他一时兴起冲来蓬瀛宫,如今发泄掉所有精力,浑身惫懒只想睡觉。内侍见燕王迈不动步子,慌忙担来肩舆,扶着元昕歪倒进去,战战兢兢扛走。
太医与紫眠依礼告退,蓬瀛宫总算安静下来。龙白月担心海夫人,摸回大殿要扶她睡下,岂知刚碰到海夫人胳膊,便被她一下子甩开。海夫人抓散自己的发髻,脸色煞白双颊却病态的酡红,气喘吁吁的哭骂道:“为什么我要受这份罪?为什么我要受这份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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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朝,元昕便颁下圣旨,大意为年后将以天子仪仗前往泰山封禅,正式称帝中原;同时又令枢密院征调各路大军共二十四万,听候调遣以备南征之需。
诏令一发,朝野震动。
反对声势如潮涌,猛不可当。原来燕国经过内战消耗、南伐中原,本国亦大伤元气。如今既已问鼎中原,休养生息方是安国利民之道,何况天堑难渡、江南水师又声名在外,因此朝中官员大都希望划江而治。
元昕闭目塞听,正愁拿不出东西塞住众人嘴巴,这时瑶池殿倒是传来捷报——原来灵宝已将攻城“头车”做好。
这下元昕龙心大悦:“很好很好,明日朕亲率禁军出城校验‘头车’战力,文武百官皆须登城观看!”
第九十五章逃脱
攻城头车像小山一样庞大,层层套叠,攻城时只需将其拉开,挖地道、凿城墙、防箭矢、排土石,皆有机关,设计精妙、无懈可击。
演示头车必须足够开阔的旷地,因此这日一早燕京北门便全面戒严清空,燕王元昕亲领五千禁军,全副武装的携头车自北门出城。
文武百官在城楼上观看演习,天寒地冻人人都缩着脖子,只有紫眠一人迎着风俯瞰城下,双目在随行人员中仔细寻找龙白月的身影。
龙白月此时跟在太医身后,背着药箱作男人打扮——他们在演习中充当随军军医,全是为了保护元昕的龙体。她一声不吭的埋头行军,时不时抬头远眺队伍前方的攻城头车——公输灵宝正盘腿坐在头车上,监督着推车士卒的行动。她俩隔得太远,龙白月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她的背影。
大军停驻在城外,元昕在骑兵的簇拥下冷笑着回过头,看灵宝摇摇晃晃的站起,举着小旗指挥士卒停下头车。他盯着灵宝一举一动,偏过头对随侍在一旁的右丞张浩道:“爱卿,今日以朕之矛攻朕之盾,倒要看看是什么结果。”
一旁的右丞张浩冷汗潸潸——主持修建燕京的正是他,若是出现纰漏,今天怕便是他的死期。
黑压压的禁军摆开阵列,灵宝跳下头车,将小旗卷在手里,退开几步。她微蹙蛾眉,冷眼等待号角吹响。这时元昕在马上手指一弹,顷刻间呜呜号角低鸣,围着头车的士卒呼喝一声,飞快的窜进头车。
“推——”灵宝扬声高喊,睁大了双眼盯着头车撞向城楼,双唇微微颤动。
头车滑进冰冻的护城河,嘭地一声撞上城楼,震得晃了几晃。公输灵宝小脸一白,下一刻又是一声大喊:“拉——”
车中士卒齐齐吆喝一声,抽动机关,拽着头车内层往后拉。车厢被展开变作前后三节,头一节是个抵着城墙的铁棚,两名士卒已钻进去挖掘城墙;等着轮班的士兵待在中节车厢里排土;后一节是露天的屏风牌与掩手,有士卒执刀剑保护头车。
当车厢被展开的瞬间,车中忽然尘土飞扬,中节车厢里的士卒慌忙紧闭双目,再睁眼时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似乎多出一人。奈何车内乱哄哄乌烟瘴气,大家纷纷取下领巾捂住脸,根本没工夫起疑。
公输灵宝喊完口号,一路往后退,直退出足够远的距离,方才举高手中小旗,咬牙狠命挥了下去。
战鼓擂响,环伺的禁军终于发出狂野的呐喊,将战势拉开。如雨的箭矢从城头落下,打在头车的铁棚顶上却咚咚弹开,毫无效用。烧红的铁水又跟着浇下,激起滋啦滋啦的白烟,眼看要将头车顶棚熔穿,中节车厢里的士兵却抬出一只泥浆桶,唰地一泼,铁水便蔫了气焰。
城墙砖被锋利的鹤嘴锄一块块凿出来,士卒轮番上阵,将窟窿越挖越大。模拟成敌人的禁军攻上前,却奈何不了庞大的头车,很快便被反方将士击退。
城楼上的官员叹为观止,在后方观战的元昕眯着眼,得意的笑:“还算不错。”
但看城上人头攒动、城下飞沙走石,震天价的喊杀声里,右丞张浩的脸一点点煞白。一个时辰末了,城墙哗啦一声被凿穿,头车里的士卒欢呼一声,纷纷钻进半人高的缺口,兴高采烈的猫腰进城。
他们个个灰头土脸,面目模糊,灰蒙蒙的脸上只有两只眼睛在转动着,甫一直起腰来,便与早就等在城墙另一头看热闹的百姓们照面。
士卒们愣了一下,却立即被百姓蜂拥包围,大家嘻嘻哈哈的推来搡去,乱成一团——燕王攻破自家城墙,刺激又新鲜,凿开城墙的士兵变成大英雄,当然要与民同乐。
这时元昕兀自倚在马上,笑吟吟的看着右丞张浩。
张浩汗流浃背,战战兢兢道:“若不是护城河被冻住,这头车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效用。”
“是呀,”元昕闲闲接话,“护城河的冰面这么滑,拐子木却能将头车卡得纹丝不动;城墙土被冻得这么硬,鹤嘴锄却更是厉害……”
张浩赶紧滑下马,跪在元昕脚边俯首请罪:“微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元昕冷笑,下一刻长剑一闪,却已将张浩的人头削了下来。四周将士鸦雀无声,大家紧绷着脸,冷漠的看着右丞无头的尸身在地上抽搐,热血喷薄,又飞快的冻结。
“如此甚好,朕成全你……”元昕面色阴寒,收剑还鞘。
只怪你是他的股肱,朕杀不了他,只好杀你!心念一动,元昕便抬头往城楼上望去,却可惜离得太远,根本无法看见小金王爷。
若不是为了她腹中胎儿,朕早杀了他……带着点出了口恶气的满意,元昕拨转马头,准备率军回宫。
负责攻城的士兵这时已从城内钻了回来,正列队清点人数。领队的心中有数,只想着拿赏,装模作样的数过一遍就得意洋洋的禀告长官:“一人未少!”
站在不远处的灵宝闻言浑身一松,紧皱的双眉终于舒展开。
看来,他是顺利逃脱了……
她蓦地有点想哭,但终究忍住,转身爬上头车,趴在上面与元昕对视。元昕一边抚摸着马鬃一边盯着灵宝笑:“你倒总算有点用。”
“头车完成了,放过我。”灵宝冷冷道。
“别急嘛,”元昕乜斜着双眼哂笑,“朕与你分别那么多年,总算团聚了,该好好叙旧才是……”
车轮声吱呀响起,灵宝捂着脸趴在车上,掌心被泪水打湿——她将他送出宫去,从此就要永别了吧?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返回皇宫,谁知北边城门一开,还没走上多远,便在御道上迎面撞见徒善太妃的凤舆。元昕当即喝令禁军停步,寒脸望着凤舆前不住晃动的珠帘。
凤舆两边的宫女将珠帘拨开,太妃雍容华贵的自舆中走出,缓缓步向元昕的骏马。不同于上次的印象,此时太妃表情严肃,整张脸线条冷硬,盯着元昕的目光竟越发严厉。龙白月躲在太医身后偷瞄着,倒觉得她像极了贺凌云的母亲。
“母妃好端端为何出宫?若是遇到什么冲撞倒不好了。”元昕淡淡寒暄一句。
徒善太妃冷冷道:“陛下今日好兴致,弄得城外如此热闹,哀家不来瞧瞧岂不可惜?”
“有什么好瞧的,”元昕回身,瞥了眼远处狰狞的城墙洞,强嘴道,“朕已命人修葺。”
“那右丞张大人呢?陛下打算让人医活他么?”徒善太妃不依不饶。
元昕漫不经心的撇撇唇:“医活?……还是厚葬吧。”
“陛下!”徒善太妃再也控制不住怒气,浑身发颤的斥责,“张大人乃朝廷重臣,陛下刑杀不问罪名,今后如何餍服人心?新都修竣不足一年,陛下倒先攻破自家城墙,岂非贻笑天下?中原百废待兴,陛下却重燎战火,空国以图人国,百姓不堪负荷,又该如何兴邦?”
“母妃,”元昕脸色越来越差,阴沉沉打断她,“天寒风大,母妃还是先回宫吧。”
徒善太妃神色一凛,察觉御道旁众目睽睽,便停止争论——她向来规避元昕的锋芒,纵使这次决意不再让步,也不该失了王家体面。太妃命宫人张开步障,自己转身走回凤舆:“哀家权且回宫,至于方才所言,陛下须仔细考量。哀家这次绝不退让,枢密使元大人应该已接到哀家的懿旨,回宫后请陛下召见他……”
“母妃先请。”元昕对徒善太妃的话不置可否,径自欠身,扬手令太妃的凤驾先行。
只见锦缎步障将凤舆四面围住,缓缓往燕宫移动,元昕的禁军部队跟在其后一道回宫,由文武百官殿后。龙白月走在禁军步兵之前,离灵宝不远,她时不时偷眼瞧瞧灵宝,猜度凌云已按计划脱身。
自从元昕大闹蓬瀛宫那夜,龙白月便笃定蓬瀛宫不可久留。她连夜叫宝儿带信给灵宝,请她潜入蓬瀛宫共商大计。讨论的结果是大家决定铤而走险——灵宝的头车已差不多完工,她通知元昕后必定要为其演示,这么大的车子得出宫才能施展本领,这便是脱身的好机会。
宝儿为贺凌云偷来士卒的衣服,他装扮成燕兵,被灵宝藏在头车的夹层里。攻城时一旦车厢被拉开,他只要扬下准备好的尘土,跳入车厢混进攻城的士卒里,在穿越城墙的那一刻伺机潜入百姓之中,即可脱身。
此刻灵宝坐在头车上,背影泰然又轻松的微晃,看来计划是成功了;而元昕正偏头与亲信私语,显然没察觉她们暗渡陈仓的阴谋,龙白月微微一笑,心中也极为开心。
当凤舆接近宫门时,步障的速度明显缓慢下来,禁军队伍索性驻足不前,好方便凤舆从容入宫。高大厚重的宫门正待拉开,忽听后方远远窜出一道呼啸,龙白月还不及反应,便看见一枚巨大的石弹飞过头顶,哗啦一声砸进前方的步障。
先是一声巨响,木头喀嚓喀嚓的碎裂,跟着又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轰然倒塌。宫女发疯似的尖叫使人头皮发麻,步障围得严实,根本看不见里间情形。可无论宫女们的哭叫有多刺耳,大家只觉得步障里静悄悄——听不见半点徒善太妃的声息,这比什么都可怕!
步障依旧笼住一切真相,元昕身后的禁军高喊着抛石机出了意外,可又有谁信!百官骚动,大臣们嚎哭着要冲开禁军阻挠,笏板与刀枪的战斗正式开场。天下大乱,士大夫缨断冠堕,禁军灰头土脸,森严的禁军方阵被冲散,一个接一个的大臣突围,趔趄着冲到步障前跪下悲泣。
不知是谁先挑衅,双方愈演愈烈,直至引发揪斗。这下秩序彻底混乱,人潮汹涌中龙白月四处寻找紫眠,却冷不防被灵宝拽住右手:“快走——”
她一恍神,真被灵宝牵着跑。二人身材娇小,手拉着手东奔西闯,在人群中挤了半天才跌跌撞撞钻出来,抬头一看,竟已离了宫门好远。灵宝欢呼一声,拽着龙白月跳下御道,混进寻常百姓中。她穿着普通衣服,龙白月身着男装却面庞秀丽,二人均不似士兵官员,即使引得路人疑惑,倒并未受人阻拦。
灵宝一口气奔出好远,直到确信身后没有追兵,方才停下脚步大口喘气。龙白月叉着腰喘吁吁的看着她,断断续续道:“累死我了……”
正低头喘气的灵宝闻言猛一抬头,竟已是满眼泪花:“我没指望能逃脱的,没想到竟成了,天哪,我真高兴死了……”
龙白月扬起嘴角,刚想笑,就听得路边小巷传来一声轻唤:“灵宝。”
灵宝浑身一激灵,慌忙东张西望,终于在一处窄巷檐下看见贺凌云。她激动得倒抽一口气,小鹿一样飞奔过去扑进他怀里:“我什么也不管了,我终于逃出来了,凌云——”
贺凌云爽朗一笑,下巴蹭蹭她头发,搂紧她:“傻瓜……”
“我们走吧,”灵宝抬起头来,泪汪汪看着他,“走得远远的,再不要回来。”
贺凌云一怔,继而宠溺的笑笑,抬眼望向龙白月:“你呢?”
龙白月笑着摇摇头:“不,你们走,我回去。”
哪怕危险又麻烦,她也再不要与紫眠分开。
灵宝大惊失色,急道:“为什么?我以为你要跟我们一起逃的。”
“刚才一乱,不知怎的就稀里糊涂跟着你了,”龙白月赧然吐舌,又讶然反问:“我怎么可能抛下紫眠?他在燕宫里似乎还有打算,我得跟着他。”
“啊,对呀,”灵宝在凌云怀中恍然大悟,“你不可能离开紫眠大人,就像我……”
“那么看来是我误会了,”贺凌云冷眼凝视龙白月,淡嘲,“这些天你积极帮我,又跟着灵宝一道出来,我以为是你态度改变,不打算一意追随那个人呢。”
“你真那么决绝?连紫眠的名字都不屑出口了么?”龙白月怅然低头,别开眼长叹道,“你带着灵宝走吧……我那么帮你,只因为答应过贺夫人——你母亲曾托我转告你,报仇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你好好活下去。”
贺凌云身子一颤,沉默了半晌后漠然道:“这我自然知道。”
龙白月抿紧双唇,默默朝灵宝挥了挥手,转身沿原路返回。公输灵宝望着她的背影,没成想这样便是离别,一双大眼睛盛不住惆怅,闭上眼用力眨了眨,这才怯怯问:“凌云,我们就这样离开么?”
“不,”贺凌云搂着灵宝双肩,望着龙白月消失在长街尽头,冷冷道,“如果不报仇,我怎能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