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89章 天牢

作品:《金樽幽月

    北方入夜早,没多久天便黑压压的,伸手不见五指。龙白月和明窗尘又刻意换上黑色衣服,加上有隐身的宝儿望风,走起夜路来更是万无一失。
    太监们掌着灯笼引紫眠往燕王那里去,几团白光浮在寒气里,照亮路边秋草残雪。紫眠一袭深色道袍,领口高束,长发压在镶着白貂毛滚边的大氅里,走起路来广袖微振,脚步轻浅无声。他一举一动皆仙风道骨、一派天然,躲在暗处的龙白月看得痴了,好半天迈不动步子。
    “走啦走啦,知道你找了个好男人,”宝儿不耐烦的推推她,催促道,“往后看的日子多呢,不急这一时。”
    “哎呀,”龙白月意犹未尽,勉强跟着宝儿离开,嘴上却忍不住絮叨,“你见过这么好的男人么,又帅又纯,偏偏善解人意,又懂体贴温存,真是……”
    宝儿翻翻白眼,咬着牙硬是不理她,倒是明窗尘在一边憨憨的点头附和:“我师父素来优秀,没得说。”
    “就是,”龙白月对宝儿的一本正经相当不满,“还狐狸精呢,木讷讷不解风情。”
    宝儿终于发急,跺跺小脚抓狂道:“你再这样,索性不要去找灵宝啦!”
    “好啦好啦,我什么都不说,快走吧……”龙白月赶紧讨饶,抱着她又是摇又是哄,走小道悄悄离开了天师宫。
    公输灵宝被囚禁在瑶池殿,与海夫人所在的蓬瀛宫遥遥相对,也是一处华丽殿宇。龙白月一行人潜入瑶池殿,远远隔着纱帘,恰好能模糊看见她蜷缩在锦榻上,正背着身子独自抽噎。
    宝儿拿过明窗尘奉上的幻药,隐了身子进去转了一圈,将看守在殿内外的宫人迷昏,这才现身上前摸摸灵宝:“不哭,我带龙白月还有明窗尘来看你啦。”
    灵宝慌忙直着身子坐起,回头寻找跟在宝儿之后进殿的龙白月。她的眼睛早哭肿了,红通通像两泡烂桃子,着实吓了龙白月一跳。
    “你怎么样了?”龙白月话音未落,便被灵宝一把抱住。
    “糟得不能再糟,”灵宝吸吸鼻子,闷闷道谢,“多亏你白天救我,否则我就死定了。”
    “没事,还好后来有宝儿替我解围,总算有惊无险。”龙白月笑笑,伏在她肩头问,“你怎么会到燕京来,是跟着贺凌云一起被俘的么?”
    “嗯,这事说来话长,”公输灵宝沮丧的道出隐情,“那混蛋……就是燕王,我小时候与他订过亲的。”
    龙白月当场目瞪口呆,宝儿见她惊讶,倒有点高兴的插口道:“你也很吃惊吧,刚刚她告诉我的时候差点没把我吓死。”
    “嗯嗯,”龙白月点点头,勉强回过神,却不知道该拿眼前的灵宝怎么办,“你的打算呢?”
    “救不出贺凌云,我不会走的,”灵宝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却又茫茫然想哭,“那混蛋拿他要挟我,我该怎么办……”
    龙白月一时也想不出好法子:“凌云身陷天牢,难在如何救他出来;即便救了出来,如何将你俩送出宫去,又是一个难题。要么,我们趁现在去天牢那里碰碰运气?”
    灵宝激动得身子发抖,结结巴巴问:“可以吗?万一被那混蛋拿住,可不得了。”
    “应该不会。我们离开天师宫的时候,紫眠也被燕王叫去,现在还不知在忙些什么,哪里顾得上我们?”龙白月越说口气越酸。
    公输灵宝也是冲动性子,当下四人一拍即合。照例由宝儿开道望风,明窗尘最熟悉燕宫布局,领着她们潜往天牢的所在。稍费了一番功夫后,四人便到达目的地,他们悄声潜伏在黑黢黢的灌木丛中,窥视着天牢外来回走动的燕兵。
    泥泞和着霜雪冻成硬土,硬梆梆的棱角硌得手脚又冷又疼。龙白月一边微微活动酸痛的四肢,一边压着嗓子为难道:“真够伤脑筋的,这帮人怎么解决?”
    宝儿在一边自告奋勇:“还是我去吧,出了事也好脱身。”
    明窗尘慌忙将一大包迷药递给她,眨眨晶亮的眼睛以示信赖。宝儿嫣然一笑,下一瞬轻盈的身子便消失在他们眼前,剩下三人屏息凝神,盯着天牢入口处,静静等待时机到来。
    须臾之后,诡异的情况出现,把守天牢的燕兵扑通扑通接二连三倒下,公输灵宝知道宝儿得手,迫不及待的冲了出去。龙白月在她身后捏了一把冷汗,悄悄叮嘱明窗尘:“她太忘情,容易出危险,我们当心帮衬着才好。”
    明窗尘点点头,与龙白月一起跟了上去,这时宝儿将燕兵解决完毕,也现了身。四人急忙进入天牢,顿时觉得全身被一股窒闷气息笼罩。
    天牢入口不大,唯一一条石阶通往天牢深处,坡度极陡。狭长的甬道两侧,石壁上凿出的小槽充当灯台,火光诡谲跳动,槽中的动物油脂散发着一股怪味。四人拎着心一路往下走,在石阶尽头却被一道铁门挡住去路,龙白月还没来得及发愁,就见一直在旁边抹泪的公输灵宝从发鬏里摸出根铁针,小手一拨,三两下便将铁门打开。
    龙白月愕然——看来四人中最无用的还是她,唯一长处只是自己胆子够大,馊主意冒得够快而已。
    宝儿先独自绕过虚掩的铁门,打点好一切,四人便继续往里走。如是越进越深,天牢内部倒是极开阔,只是潮湿肮脏的地气依旧令人呼吸不畅。灵宝的双眼像受惊的小鹿,湿漉漉却睁得圆溜溜,仔细辨认着牢房里蜷缩的人影,想找出贺凌云来。
    “怎么不见他?怎么不见他……”灵宝喃喃念叨着,急得快哭。
    龙白月也在帮忙,她缓缓走过两侧牢房间的夹道,仔细寻找,却始终找不出像贺凌云的人。这时前方的宝儿趴在一扇铁门上,探头探脑往门上巴掌大的小窗里看了半天,回头冲他们呼哨一声,招呼灵宝来看。
    灵宝急急冲上前去,踮脚凑近小窗看了一眼,压抑着哭腔的喉咙立刻发出一声哽咽。她俯下身子,小手颤抖着在门缝边乱摸,指甲刮擦声尖锐刺耳。门锁不费吹灰之力便被打开,灵宝猛地推开铁门,跌跌撞撞闯了进去。
    龙白月顺着被撞开的铁门望去——门内是一处刑室,横七竖八的铁链从石头屋顶上悬下,链上吊着一个人。那人遍体鳞伤、浑身狼藉,垂着的脑袋须发凌乱,早已不辨面目,此时却被灵宝紧紧抱住。
    那一定便是贺凌云了,龙白月心头蓦然涌上一阵感动——可以第一眼就认出面目全非的凌云,灵宝的情何时竟已种得这样深?
    灵宝将脸埋在贺凌云身上,痛快得呜咽了几声,跟着抬起头来打量铁索构造。她先是无奈的皱紧眉头,最后一咬牙,仰起端凝的小脸,开始顺着贺凌云的身子往上猴。铁链撞得丁零作响,她的份量加剧了贺凌云的痛楚,将他自昏迷中拽醒,痛苦的闷哼了一声。
    灵宝顺利攀住绑缚着贺凌云的铁链,够手几下拨动,便撬开扣住他手腕的锁环。沉重的身子一脱离锁链束缚,立刻下跌,两人顺势摔成一团,灵宝却一边哭一边咯咯笑起来。她拨开贺凌云额前乱发,捧住他的脸,又是哭又是笑的不断喊着:“凌云,是我啦……”
    贺凌云勉强睁开双眼,涣散的目光在碰到灵宝哭肿的小脸时忽然聚敛,精光中混杂着疼惜爱怜,本是沉痛凄楚,下一刻却又带了丝笑意:“哭什么……吵我睡觉。”
    他的声音虚弱无力,却有让灵宝立刻乖下来的份量,她赶忙抑制哭泣,吸吸鼻子嘟哝道:“太好了太好了,你还能说话。”
    “傻瓜……”光说这几个字,已经累得他喘不过气了。
    “凌云,”龙白月靠近他们,局促的笑笑,“趁现在离开这里,我们得想法子逃出宫去。”
    贺凌云这才发现龙白月和明窗尘,他瞥了他们一眼,目光在瞬间寒冷起来,却没有说话。灵宝对周遭不安的气氛浑然不觉,她低头扶起贺凌云,将他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气喘吁吁道:“白月,帮帮我。”
    走一步算一步,逃出去才是要紧。龙白月此刻再顾不得其他,她上前扶住贺凌云,却被明窗尘抢下:“我来我来,龙姑娘你帮着灵宝就好。”
    贺凌云一言不发,任由他们扶着往天牢外走,还没走得几步,就见负责在外望风的宝儿慌急慌忙冲了进来:“不得了,燕王领着人马过来了!”
    这消息惊得龙白月和灵宝差点跌在地上,龙白月哆哆嗦嗦的问宝儿:“现在还来得及冲出去么?”
    “怎可能,我们已经被包围啦!”
    “往外走死路一条,这刑室后面好像还有一条道,咱们往后躲躲。”龙白月当机立断,要带着其余四人往刑室后门跑。
    这时贺凌云却冷冷开口:“走不通的,刑室后面是水牢。”
    他在刚被关押时并未昏厥,见过有人往刑室后面送饭,当时曾听见有水花哗哗翻搅,铁链摩擦的喀喀声像是自井底传来,吹出引人作呕的腥臭味。天下大牢格局大同小异,凭经验贺凌云判断那里是水牢——专用来囚禁重犯,怎可能留下破绽供人藏匿逃脱。
    灵宝闻言绝望的跌坐在地,她紧紧搂着贺凌云,脸色惨白的开口:“你们想办法逃吧,我留在这里,那混蛋要抓的是我,他不能把我怎么样的。”
    “灵宝……”事已至此,龙白月也无法可想,只得答应,“我和窗尘被抓住会牵累紫眠,无论如何得试着躲躲,委屈你暂且忍耐。宝儿,你留下保护灵宝和凌云。”
    宝儿忙不迭点头,催促道:“你们快藏进去,我和灵宝想法子在外面周旋。”
    龙白月和明窗尘跑开后,宝儿将自己变成一个少年模样,对灵宝解释道:“你需要一个同伙,不然如何能独力来这里,恐怕骗不过那燕王。”
    灵宝却摇摇头:“不,你先隐身藏着,实在捱不过你再出手。如今在这燕宫里咱们同舟共济,实力能保存一分是一分。”
    宝儿一愣,叹了口气:“你也与从前不一样了,也罢,就听你的。”
    灵宝默默看着宝儿在自己眼前消失,更觉孤单,她低头凝视怀中的贺凌云,眼泪扑簌簌打在他脸上:“凌云,我现在只有你了……”
    “熬过这次,你自己想法子逃出去,别为我耽误,”她不离开这里,他求死的心总止不住挂念,贺凌云盯着灵宝空茫茫的黑眼珠,喃喃道,“我拖累你……我又何尝没被你拖累……”
    “什,什么……”灵宝怔怔疑问,吞吞吐吐的声音却被冲进来的燕兵打断。
    “不出朕所料,你果然在这里,”燕王元昕跟在士兵之后踱进刑室,见地上二人紧拥着彼此,皱眉斜睨道,“朕好意邀你参加明日‘头鱼宴’,赶到瑶池殿却不见你人影,果然耐不住寂寞,来这里找情人卿卿我我了么?很好很好,看来你仍熟悉这座天牢,毕竟是沿袭当年东珠王府地牢的形制呢。”
    灵宝跪坐在地上,苍白着脸静静流泪,任元昕挖苦。这态度令元昕觉得无趣,于是他讪讪环视地牢一圈,故意饶有兴味的长叹一声:“朕精心打造的天牢,竟被一个小丫头破了,真叫人生气。你说这么多士卒是怎么昏倒的呢?天师……紫眠大人?”
    听见“紫眠”二字,一直倒在灵宝怀中的贺凌云这时双眸霍然睁开,他冷冷侧过脸,望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元昕身后缓缓绕出来。
    “回禀陛下,”紫眠低头盯着脚下砖缝,回避贺凌云眼中刻骨的恨意,漠然回答,“士卒昏倒,应是迷药所致。”
    “哦,”元昕欣欣然点头,打量了紫眠一眼,又偏头望着灵宝笑,“朕竟不知你随身还带了迷药,拿来与朕看看呢?”
    “都用光了。”灵宝木然回答,双手紧攥着贺凌云的衣服,微微颤抖。
    “是么,”元昕冷哼,“恐怕还有剩,只是被你淘气藏起来了吧?来人哪,给朕搜——”
    ===========================
    感觉章节太长了,分卷破一破~
    大家觉得如何?
    看不习惯我就改回去.
    新章补完……水合过生日,庆祝庆祝^_^
    可怜我大半夜还在写文,55~
    第八十八章水牢
    一钻进刑室后门,便发现此路不通。龙白月只得紧贴着墙壁,拿拳头敲了敲墙面,望着明窗尘问:“你的穿墙术呢?”
    “什么?”明窗尘没听清龙白月压到最低的声音,反应了好半天,“穿到哪里去?这里是地下呀。”
    “笨蛋,你忘了凌云说的?隔壁是水牢,”龙白月指指密闭的铁门,贴着他的耳朵小声嘀咕,“那燕王八成要搜查天牢,咱们躲进水牢才有胜算,成不成就看你啦。”
    明窗尘立刻紧张起来:“好,我试试。”
    他紧闭双眼,手掌抵着墙壁喃喃念咒,使出浑身解数,不大一会儿睁开双眼道:“好了。”
    这么快?龙白月难以置信——白天救她时明明还那么脓包,果然是事不关己不尽全力呀。她将信将疑的伸手一摸——这次倒有狗洞大小,恰好可供逃生。
    “出息了。”她笑着拍拍明窗尘脑袋,示意他先爬进去,自己断后。
    这时元昕的声音已在刑室内响起,明窗尘赶紧往墙洞里钻,龙白月提心吊胆的等在外面,侧耳聆听元昕刻薄的腔调。谁知在这节骨眼上,明窗尘的动作却突然僵滞不前,龙白月慌忙拽拽他的衣角,提醒他别迟疑。
    他半截身子在外,略一犹豫,还是一鼓作气爬了进去。轮到龙白月的时候,就听墙那头明窗尘期期艾艾:“你脚先进来,我帮着你。”
    龙白月依言行事,脚先进洞,一点点蹭着滑进水牢。起初她脚下悬空,鞋子蹭着墙上青苔,直打滑,明窗尘及时抓住她的脚踝,引她踩住一根手臂粗的铁链,方才使她稳住身子。
    钻进水牢龙白月立刻闻着一股腥臭,她才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之前明窗尘何以迟疑——水牢里绞缠着数根铁链,上面挂满了秽物,二人重量全挂在两根铁链上,摇摇欲坠危如累卵。铁链下面是沤了许久的死水,恶臭猛如拳头,直夯龙白月脑门,她憋住呕吐的冲动,想再从墙洞中爬出去,却发现明窗尘的三脚猫法术已然失效,方知世间没有后悔药可吃。
    “你是傻瓜么,这么恶心还继续往里爬……”密闭的水牢隔音,龙白月索性大声抱怨。
    “你以为我好受么,我刚刚差点掉进水里,”明窗尘是脑袋朝下进得水牢,为了稳住身子,只能抓着腌臜到死的铁链保持平衡,他在龙白月进水牢前已经悄悄吐过一次,现在又有点忍受不住,“亏你还在后面催促我,好歹忍耐一下吧。”
    水牢好像一口井,龙白月和明窗尘就在井底,离他们几丈高的水牢顶端算是井口,一扇透气用的铁窗将之封死。此时月上中天,蒙蒙月光从窗格子里落下来,隐约照亮幽深的水牢。
    龙白月抬头观察铁窗,对明窗尘道:“这里通往外界呢,不知道上面有没有官兵把守。”
    “那又怎样,”明窗尘瞄了眼光溜溜长满青苔的墙壁,沮丧道,“这么高不可能爬出去的。”
    他俩只顾说话,没留意水牢中央有一团半露在水面上的黑影。那团黑影一直死寂,却在龙白月凑近门缝探听门外动静时突然一动,扯得铁链哗哗作响,将他们惊住。
    门缝处一丝光线照亮龙白月半张脸,只见她纤长睫毛惊惧的颤动,喉咙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那是活的?”
    她一直以为是个固定铁链用的大铁桩子呢。明窗尘结结巴巴道:“是……这里的囚犯吧?”
    那黑影这时候猛然站直,拽着链条喀喀摩擦,像座大黑塔一样缓缓逼近龙白月和明窗尘,庞大的身影笼罩着他们,阴森恐怖。
    在他们吓昏前,那黑塔竟忽然开口说话,混浊不清的咕哝听得人如坠雾里,却不难感受出其中掺杂着一丝难耐的兴奋。
    “他,他在说什么?”龙白月听出他说的是燕语,哆哆嗦嗦的问明窗尘。
    明窗尘抖成一团,摇头道:“我听不懂,我的燕语很烂啦……”
    黑塔似的巨汉听见他们的话,声音一哑,再开口时却已换成低沉的汉话:“你是个娘们?”
    龙白月一愣,过了好半天才从一团乱发中辨认出两只灰暗的眼睛,正贪婪的盯着自己。她身子一凛,当场僵住,吐不出半个字来。
    “老子被关了这么久,头一次有女人送上门来,”魁梧的身量并不代表笨拙,浑厚的声音尽是狡诈,“我知道你们是走投无路逃进来的,乖乖过来让老子舒服一下,老子就不引人过来。”
    那巨汉嘿然冷笑,手腕虽被铁链穿过,蒲扇似的巴掌却伸进浑水里,搓揉着浸泡在水中的下半截身子。猥亵的动作吓坏了明窗尘,他脸色煞白的质问:“你,你要干什么?”
    “臭小子,乖乖在一边待着,不然老子连你也上了。”另一只手哗哗带动铁链,拎小鸡一样抓起龙白月,将她送到自己面前,“啧啧,真是好货色。”
    龙白月一声不吭,在昏暗中紧盯着那人,渐渐的她看清楚蓬乱须发下藏着的面孔——混浊下作的眼睛、粗糙的皮肤,一条盘龙刺青占满了半边脸。她趁他挨近时,猝不及防的伸出指甲,冲着他的眼睛抠下去。
    “臭娘们——”那人低沉咆哮,紧闭刺痛的双眼,猛一挥手将龙白月甩开。他的行动虽然被铁链牵制,力道却仍旧十足,龙白月被他打得跌进水里,险险拽住一根铁链才不至于没顶。她半截身子浸泡在冷水里,手指紧紧抓着铁链,绝望的看着那巨汉往自己这边摸来。
    千钧一发之际,明窗尘猛然爆发出一声呜咽,像被逼疯的困兽一样义无反顾的扑了上去,他紧紧攀住巨汉铁塔似的身躯,将握在手中的迷药塞进他的口鼻。
    巨汉发疯似的挣动,喉中喷出愤怒的闷哼,然而所有动作全都在下一刻停滞,明窗尘满脸崩溃,像只蛤蟆似的大张着嘴巴,茫然的压着那巨汉缓缓沉进水里。他万念俱灰的模样,活像蹲在沉船上等死的难民,龙白月头昏脑胀,咬着牙伸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寒水刺骨,二人拼尽全力才从水里挣扎出来,心有余悸的攀在铁链上歇了半天。明窗尘缓过神来,哭了一会儿鼻子,一个撑不住又开始干呕。龙白月受他影响,再也顾不了死活,也跟着哇哇呕吐起来。两人对着腥臭的浑水,越吐越觉得恶心,更是掏心挖肺、恶性循环。
    好半天龙白月才奄奄一息的开口:“出去以后,不许告诉你师父我干了这些……”
    明窗尘同样半死不活:“你也要发誓,不能让人知道我这么丢脸……”
    ※※※※※※※※※※
    元昕命人将天牢前后搜查一遍,却没抓到任何把柄。他顿觉兴味索然,挥挥手让士兵押灵宝回瑶池殿,自己带着点亢奋后的懒散,斜睨着贺凌云讽刺道:“没想到她竟对你钟情,朕最悚这种不男不女的,呵呵……”
    贺凌云已经被士兵从地上架起来,他与元昕面对面,即使疲累得双眼只能半睁着,也仍是桀骜不驯:“她是男是女——轮不到你说……”
    元昕直接一巴掌抽下去,对着贺凌云歪倒的侧脸阴鸷发笑:“难为你说对了,朕的确没胃口碰她。”
    “混蛋——”灵宝尚未远去,这时候扒着铁门发疯大喊,“你还要怎么样!我都听你的还不成吗——那什么头鱼宴尾鱼宴,我不去了,马上就开工替你做‘头车’,还不成吗——啊啊啊——”
    她嚎啕大哭起来,无法面对贺凌云望向她的惊怒双眼——她只想护着他,再顾不得其他。
    元昕眉毛一挑,笑道:“好极,我等着用呢,你最好快些。”
    灵宝越哭越伤心,奉命送她回宫的燕兵开始不耐烦,满脸横肉狰狞起来,动作越发粗鲁。紫眠望着孤立无援的灵宝,却无法出手相助。
    凌云的身份燕王摸得一清二楚,自己回燕京前的所作所为也已使他忌惮,此刻若再被抓住把柄,则正中元昕下怀。
    还有太多事情需要了结,他必须得忍耐。
    元昕一直在暗地里留心紫眠的反应,见他始终滴水不漏,便旁敲侧击道:“如果士卒昏倒不是因为迷药,天师,你说会不会是那白天的妖祟在捣鬼?”
    “臣以为天牢煞气过重,难免引来妖祟,”此时不知白月、窗尘下落,紫眠担心再搜查下去迟早要牵连出他们,索性顺势转移元昕的注意力,“臣欲开坛作法为陛下分忧,明日‘头鱼宴’……”
    “明日‘头鱼宴’你照去,不急这一时。”元昕打断他,懒懒的转身离去——留下灵宝为他打造战车才是要紧,紫眠怀有二心,万不可留下,何况明天出去快活,也许用得着他。
    至于那妖祟,元昕邪笑——那要人命的妖精,何时再会会也好:“传朕口谕,立刻加派禁军监守天牢,若再出差池,严惩不怠!”
    ※※※※※※※※※※
    水牢里龙白月与明窗尘仍在愁苦。
    “我们何时才能出去?”明窗尘趴在铁链上哆嗦着问,刚刚泡过冷水,他快要冻僵了。
    龙白月也忍受着刺骨寒意,牙齿打战:“怎么出去?穿墙?出去就被逮个正着。再忍忍……”
    “怎么忍啊……”明窗尘又要哭了。
    恰在此时水牢的铁门被人用力拍了拍:“你们在里面吗?龙白月?明窗尘?”
    模模糊糊听见宝儿的声音,明窗尘如蒙大赦:“在、在,你等着……”
    他飞快的作法,在心情大好之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竟开了个窗子大的墙洞。二人费尽力气,弯着腰从水牢里钻出来,就看见宝儿捂着鼻子倒在一边。
    “你们做了什么?臭成这样!”宝儿大惊小怪的诘问,双眸圆瞠。
    龙白月力图冷静,矜持道:“里面是水牢,自然脏些。”
    明窗尘也沉着:“还好有惊无险。”
    二人一唱一和,绝口不提方才的狼狈,唬得宝儿一愣一愣的。她惊叹:“那水牢里面有什么?”
    “有老鼠,”龙白月故意误导她,“一个个小猫那么大,你要不要进去抓几只尝尝?你不是狐狸么,最爱抓这个吃,哈哈哈……”
    宝儿急忙辩白:“我们狐狸只吃干净的田鼠……呸呸呸,我老娘得了道才生下我,我啥时候吃过老鼠啦?”
    三个心怀鬼胎的人同时决定言归正传,龙白月得知此时灵宝被押回瑶池殿,燕王也已离开,发愁该如何逃走:“外面少不了士兵把守,咱们怎么突围?”
    宝儿倒是胸有成竹:“趁现在接班的禁军还未赶来,你们只管跟着我。”
    今夜惊动了燕王,营救贺凌云的计划只得暂缓。三人穿过刑室离开贺凌云时,龙白月悄声上前与他道别:“今夜暂时无法救你离开,千万忍耐,我们一定尽快想办法。”
    “好,我等你们来救我,”贺凌云扯扯嘴角,眼里却冷漠,“但你最好别让紫眠出力,因为我会浪费他的好心——无论生死,我不会饶恕他……”
    第八十九章头鱼宴
    贺凌云绝情的言辞始终在耳边回响,至于自己如何逃出天牢,龙白月根本无暇在意。她木讷讷跟在宝儿和明窗尘身后,边走边回想贺凌云冷酷的眼神和腔调。
    “无论生死,我不会饶恕他……”
    她咀嚼着这句话,心烦意乱。
    然而一出天牢,满腔愁思便立即被寒冷打消,龙白月冻得直翻白眼,连喘气都困难。她与明窗尘一路狼狈挣扎,捱到天师宫时话都已经说不清。
    紫眠在灯下等候许久,一见龙白月与明窗尘脸色惨白的跌进宫门,急急迎上前去,却被他俩的冰凉吓了一跳。
    “你们刚刚怎么了?”慌忙拿被褥将二人裹住,紫眠清澄的双眼上下扫视,焦虑疑惑。
    龙白月头发上打了一层薄霜,牙齿咯咯打战道:“冷死我了……”
    紫眠赶紧张罗添炭烧水,宝儿在一旁插口:“他们钻进水牢里躲避搜查来着,掉水里了,又脏又臭。”
    “有没有受伤?”紫眠边问边将二人领进浴室,拉开一道宽阔屏风,将浴室隔成两间。他习惯与明窗尘分开沐浴,从前在船上时便如此分隔浴室,沐浴时聊天作伴、烧水与打扫一次了当,方便快捷,适合两个男人过活,天师宫自然照例沿袭。
    此刻情况紧急,三人又曾在一条船上起居,没多少顾忌讲究。龙白月只觉得自己冻得快死了,一等宫女将里间浴桶灌满热水,便脱下脏得要命的衣服,舀了热水冲干净身子,哆哆嗦嗦爬进浴桶泡着,好半天才顾得上回答:“我倒没受伤,你瞧瞧窗尘呢?”
    紫眠在外间检查明窗尘肚子上的伤口,怕他泡了脏水又耽误复元。龙白月冰凉的身子忍受着热水带来的刺痛,忍不住嘤嘤呻吟,缓过神后才浑身舒泰。
    外间炉火正旺,里间的龙白月透过屏风纱屏上的山水画,悠闲的趴在桶沿看着紫眠朦胧的影子发怔。宝儿送了干净衣服过来,头上还顶着盘香料,就见她走到龙白月跟前,脑袋一倾,将一盘子香料澡豆尽数倒进浴桶里。龙白月连呼痛快,催她再多放些:“刚刚在水牢里,可脏死我了。”
    紫眠听着里间哗哗的拨水声,分神问道:“水牢里关着什么人,你们可有看见?”
    “没,没留神,”龙白月支支吾吾,“牢里太黑,我们也只待了一会儿……”
    明窗尘躺在榻上对紫眠点头,慌忙附和:“没见有什么人,咱们掉进水里腌臜死了,哪还顾得上别个?”
    紫眠信了他们的话,怕明窗尘受寒,匆匆安排好浴桶,往热水里加了香料并几味药材,搁下干净衣服后便退出浴室。他一离开浴室便觉得心头有点不安,捂着嘴自言自语道:“往常倒不觉得……光有屏风总归不妥,下次还是分开洗才好……”
    这厢宝儿听见明窗尘在外间窸窣褪衣,不方便出去,索性现出原形,蹿进浴桶里跟龙白月一起泡澡。明窗尘听着里间动静有些不好意思,脑袋半沉在水里咕噜噜吐泡泡,倒是宝儿一副狐狸样,还大咧咧拉着他聊天。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无非围绕分别后彼此的遭遇,龙白月已经听过一次,颇不耐烦,在明窗尘聒噪到兴头时忽然打断他:“我这里水都要凉啦,你再不完事我就先出去,倒看看你如今长什么模样。”
    明窗尘吓得喝了一口洗澡水,气得直抱怨:“好过分,我以前什么样你也没见过吧!”
    三人洗得满面红光才走出浴室,这厢紫眠已煮好怯寒汤药等着他们。龙白月咕咚咕咚灌下一碗,用手巾捂着嘴,看着紫眠往明窗尘肚子上涂药膏,盘算着今夜的床榻怎么安排。
    她色胆渐长,嘴唇藏在手巾下贼笑,却又皱眉,觉得不能让宝儿落单。宝儿不愧是狐狸,眼珠一转叹口气道:“今晚上我还是到灵宝那里去,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忠义两全!龙白月刚要夸赞,怎知忽然从蓬瀛宫来了位宫女,伫在宫墙下等着,要请龙医女过去:“明日‘头鱼宴’,海夫人一早便要动身,怕临时匆忙,想请龙医女现在就过去陪伴。”
    龙白月苦起一张脸,她不能显得与天师宫关系太密切,这时候是没理由留下的。紫眠冲蓬瀛宫的宫女点点头,趁宫女替龙白月披大衣的工夫,借着宽阔衣袖掩护,偷偷握了一下龙白月的手,塞给她一颗丹药:“夜寒,拿着再压一下。”
    以为天师在对自己吩咐,帮龙白月整理衣服的宫女迟疑的望了紫眠一眼,双手又压了压龙白月的领口,将她潮湿的头发用风帽仔细罩紧。龙白月与紫眠相视一笑,告了别走出宫去,才发现提着风灯的宫女已撑起一把伞——不知何时天又落雪。
    往蓬瀛宫的路上,雪花像薄薄撒了一层盐,被灯火照得晶亮。一串小兽的足迹沿着路边往前溜,在通往蓬瀛宫与瑶池殿的岔路口与她们分开,龙白月会心一笑,双颊冰凉心却是暖的。她抬头望向远方,相比蓬瀛宫的灯火通明,灵宝所在的瑶池殿黯淡了许多,风雪中黑压压的殿宇只有一点橘黄的微光。
    就这么微微一点亮,恰如龙白月心头的希望——在异国他乡的皇宫,凝痛里总会闪现这么一点希望,在困境中时不时温暖她一下——因为大家都还在一起。
    “紫眠……知不知道你终于能在我身边,我有多高兴……”
    ※※※※※※※※※※
    龙白月能到蓬瀛宫照应海夫人,令愁闷中的海夫人总算展开一丝笑颜。她亲切的用熏笼上香暖的布巾替龙白月擦头发,甚至拽过锦被,与她同榻而眠。
    龙白月的脚隔着罗袜,踩着被窝里熏笼细密的竹篾,须臾便全身暖烫。一天的疲劳在这时全部涌上,令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迷糊中就听见海夫人在她耳边细语:“他似乎很高兴我怀了他的孩子……”
    “当然,他很在意您,在天师宫我就听出来了……”龙白月闭着眼睛想,却累得说不出。
    “也许明天我能见到王爷……我该怎么面对他……”
    龙白月的双手捂着自己的小腹,沉睡前心说:“海夫人,我能体会您的心情了……”
    假使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她怎么面对紫眠呢?纵使他真爱自己,毫不在意,也于事无补——他越爱她,只能让她越自惭形秽的——这简直比他弃她如敝屣,还要来得残忍。
    “如果他值得您爱,他必定不会轻贱您肮脏;如果他不轻贱您肮脏,他便值得您为他而死。”——真要是这般无瑕的爱,似乎也唯有以死相报才能捍卫。
    也许她出了一个馊主意……
    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说是一早就要出发的队伍竟没有动身,龙白月惊得慌忙从榻上爬起,就看见已经梳妆完毕的海夫人坐在一边,正捂着嘴盯着一张笺纸看。她眉尖紧蹙泪水蒙蒙,半晌后笺纸从指间滑脱,飘落在龙白月鞋边。
    龙白月不禁低头一念,却是一首《昭君怨》:“昨日樵村渔浦。今日琼川银渚。山色卷帘看,老峰峦。锦帐美人贪睡,不觉天孙剪水。惊问是杨花,是芦花?”
    俚俗却精致,龙白月一惊,怔怔抬头问海夫人:“这是谁作的?”
    “燕王……”海夫人心乱如麻的回答,“一早差人送来的。”
    没想到元昕那样的人,竟也能有这番心思。龙白月望着愁绪满怀的海夫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默默无言中收拾好一切,海夫人珠围翠绕,被锦衣、裘皮、暖炉、侍女簇拥着,终于动身走出蓬瀛宫。龙白月与海夫人约好,自己尽可能打扮得不起眼,背着药箱跟在队伍最后面,免得被元昕认出来。
    刚一出宫,便迎面撞上漫天飞雪,宫人慌忙张起毡帘步障,生怕海夫人娇弱的身子有半点闪失。龙白月茸茸狸帽遮梅额,跟在众人身后偷眼张望,大老远就看见元昕正等候在金銮殿前,赭红色狐裘像一团赤火,本尊尚自闲暇从容,身边内侍却几乎成了雪人。
    也不知他等候了多久,其间宁愿赋一首艳词来戏谑美人,也不愿打搅美人好睡。龙白月心中暗叹——无论怎样矫饰,还是暴露了痴情处。
    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开始往燕京郊外的行宫进发,大批禁军为燕王和徒善太妃的马车开道,之后跟着三宫六院及宫人亲随,海夫人的马车混在其中很不显眼,要不是知道些内情,龙白月断然料不到元昕会对海夫人另眼相看。皇亲贵戚的队伍还在后面,海夫人躲在车中一直向后张望,一双美丽忧郁的眼睛在队伍中寻找着小金王爷;而龙白月则一直往前看——临出发时紫眠的身影曾在前方一闪而过,不知道明窗尘有没有一道跟来。宝儿和灵宝肯定是留在宫中,如今天牢被重兵把守,但愿她们别一时冲动、任性赴险。
    头鱼宴是燕人的盛典,一般定在正月河水刚冰冻的时节举办,这次燕王将野宴提前,表面上是为了给南下泰山封禅腾出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龙白月却猜度他私心底是为了庆祝海夫人有孕。好在老天爷给脸,昨夜降下大雪,燕京外宽阔的黑水河刚好冻上,操办头鱼宴倒也应景。
    尽管崇奉汉制,燕王的行宫仍是保留了燕人的特色,行宫外辽阔的围场才是大家停留驻扎的地方。围场圈住黑水河支流一湾湖泊,芦苇丛丛,野鹜惊飞。
    早在天刚入秋,行宫内侍便在河口张下了毛网,截住肥美的鱼群。趁着大队人马在湖边搭建帐篷的间隙,几名身手利落的太监当心的踩上冰面,在燕王和太妃大帐前的湖面上开凿出四眼冰洞。四眼冰洞只有一眼可以透水刺鱼,另三只则用来观察鱼群动向,眼尖的太监发现鱼群游至冰洞附近呷水透气,便立即飞报元昕。
    元昕信步走出大帐,接过内侍奉上的绳钩。他咬下右手上的软麂皮手套,戴手套的左手绕着绳子,右手抓着刺钩掂了掂,下一瞬便将铁刺直直扎进冰洞里。
    一刺即中,预兆来年燕国渔猎丰登。元昕笑笑,放鱼在水中游了一会儿,便将手中绳索一拎,一条银鳞大鱼被拽出冰洞,划了条弧线落在岸边,啪喇作响——这便是“头鱼”。
    猎完头鱼,燕王便算完成使命,接下来男人们去周边钓鱼打猎作乐,女人们则在帐中烫酒摆宴。龙白月陪着海夫人在帐篷中摆设冷盘,胃里闹得反应比怀孕的海夫人还大。
    离开天师宫的照应,饮食都要随着燕人,于是噩梦便降临了。当初被俘北上,接触的是燕国寻常食物,无非干酪胡饼之类。谁知在燕国,越是金贵的食物作法便越生猛——单看筵席上罗列的种种:生切兔肝拌鹿舌酱;半生米饭浇着生狗血和蒜蓉;据说风味像小猪仔的黄鼠;蜜渍羊肠;好容易上来一碗乳粥,竟泡了半碗生油。
    浓重的腥膻味闻得龙白月脸色发青,海夫人倒是习以为常,她体贴龙白月,借口自己孕吐,命人将乳粥中的生油另外用小盏盛放,送了纯乳粥给龙白月续命。刚打来的猎物还未烤熟,吃饭时龙白月只得坐在一大堆糕点蜜饯面前——燕人嗜蜜,等不及烤肉上桌,她便快被甜腻死。
    这时却有一名宫女进帐,端了盒燕王赏赐的面煎白芍药花给她,这样素菜是燕国食品中的珍异,按理绝对轮不到龙白月受赏。在众人的疑惑中,宫女结结巴巴的用汉话解释,这原是燕王陛下赏给天师大人的,现在天师大人将之转送给龙医女,以谢她照顾天师公子之恩。龙白月甜甜一笑,羞赧低头尝了一筷子,只觉得脆美爽口,不由得心神一畅。她红着脸抬头谢过,在海夫人促狭的目光中,将面煎芍药花分给艳羡的众人同享。
    帐外雪越下越大,寒风裹着炭焦味与烤肉香,将几点雪花刮进帐来。龙白月缩缩脖子,往火炉边凑了凑,听着远方传来的围猎声,敲鼓击槌、马嘶犬吠,隐隐约约,却越发显得雪地空旷寂寥。
    此时狼嚎一般的咆哮响起,男人们浑厚的嗓子将一阙《念奴娇》唱得声如闷雷,卷着雪花翻滚,向龙白月她们这边隆隆袭来:“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鳞猖獗,掣断珍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
    咏雪词竟也能张狂至此,委实诡而有致,令人惊诧。龙白月从未听过这样霸道的词曲,她讷讷询问海夫人:“这词是谁作的?”
    话音未落,就见一名太监匆匆掀帘进帐,将一张新誊写的字纸呈至海夫人面前:“此乃燕王陛下新作〈念奴娇〉一阙,特送与夫人过目——陛下这就要过来了,夫人还是尽快读一下为好。”
    伴君如伴虎,丁点怠慢不得。所以纵使心如黄连,海夫人还是接过燕王的新词,喃喃速读起来。龙白月在角落里瞥了一眼,立刻醒悟此刻帐外唱得正是元昕的新作。
    “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沾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与谈兵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进逼的高歌包围住海夫人的帐篷,令桌上杯盏震颤,几乎要掀翻帐顶。一曲刚罢,仿佛是凶猛的余韵将帐帘冲开,翻飞雪花里元昕全身赭红,一团火似的燎了进来,腰带上还斜插着十数根野鸡雉尾——标识着他狩猎的战绩。他沾着水珠的双眉斜飞入鬓,漆黑的眼珠子盯着海夫人,唇角笑意吟吟。
    龙白月慌忙与众人一起跪拜,胆战心惊的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元昕此刻却已无心留意旁人,他只是笑着上前几步,扶起向他请安的海夫人,将她虚软的身子搂进自己冰凉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