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1章 谪贬

作品:《金樽幽月

    紫眠蓦然抬起头来,心中洞若明炬。与太子争道明明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何以圣上此时才对自己降罪?定然是宰相和太子,需要利用自己去扳倒大理寺卿吕大人;而他们又何以知道自己要对付吕大人,这一切便和楚珣脱不了干系!
    他霍然站起身,狠狠握紧手中圣旨,咬牙道:“我要面见圣上!”
    雨势未歇,天色依旧昏暗,紫眠急怒之下索性作法赶到皇宫外,却被侍卫拦下。
    “放开我,我有急事求见圣上!”紫眠在雨中焦灼的睁大眼,望着全副武装的侍卫。
    他必须见到皇帝——见到自己的父亲,告诉他他们都被蒙蔽了二十四年,他根本不是狐妖的儿子,他是他的血脉——他对父亲是心存芥蒂的,可如果此刻自己不求见他,他将一点转机都没有。他宁愿相信圣上是受人蒙蔽降下这道旨意,而不是当真要赶走自己的儿子。
    “紫眠大人,”侍卫拦住紫眠,声音冷硬无情,“您的金门羽客身份已被禠夺,内监总管特地下令叮嘱,不得放您入宫。”
    “我可以在这里等,只求大人替我通报!”紫眠不甘心放弃,挣开侍卫们的桎梏。
    “回去吧紫眠大人,”禁军侍卫有些不耐烦,“圣上的圣旨加上皇后的懿旨,两道旨意禁止您入宫,死命令,您让我们通报给谁听?”
    紫眠一时愣住,直觉的掐起手诀,却颓然放开双手,任侍卫将自己推搡在一边——闯,又能闯过几关?为了摇尾乞怜去抗旨不遵,只会罪上加罪……
    宫门在这个时候被打开,吕大人撑着伞走出来,身后跟着侍从和内监。他抬眼打量了一下紫眠,见他颓唐的立在雨中,湿发黏了一脸,神色郁郁,浑身狼狈。吕大人脸颊一抽,鄙夷的目光凝在紫眠黯淡的眸子上,半晌开口道:“你也是个可怜人。”
    紫眠身子一颤,跌跪在吕大人面前,半天说不出话来。吕大人望着淅沥的雨水打在紫眠身上,又顺着他的衣褶蜿蜒淌下,并不将手中雨伞施与他半分,反倒抬头望向天空,悻然道:“不成气候的混帐,耍阴谋动作也不快点……这雨还是迟了……”
    话到临了吕大人的目光忽然变得悲怆,他狼狈的垂下眼掩饰自己的失态,步履匆匆的离开。紫眠望着他的背影,心头陡然一阵心灰意冷——面对数不清的狰狞丑恶,在这条路上盘桓,真的有意义吗?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紫眠挣扎着站起身来,不允许自己再这样丑态毕露——在权谋上天真幼稚、在遭遇谪贬时激愤颓丧、在谴责的目光前无地自容……他已经迷路了。
    前路在哪里?他的前路在哪里?
    腿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迈开的步子却如同踩着棉花,虚无飘渺,却让紫眠无比疲倦。两个月的殚精竭虑,换来丧家之犬般的下场,他得逃离这一切耻辱……
    宰相府门前停着考究的马车,楚珣躲在侍从的伞下,当心的跳下车,甫一落地,便抬头看见街对面的紫眠。他漆黑的眸子微微睁大,似在诧异紫眠何以如此狼狈,送去的目光饱含关切;继而他微微笑起来,笑容里似是有些自嘲与无奈,更多的仿佛亦是关切——您多保重吧,仁兄。
    他早该想到的,一个能背叛恩师的人,当然可以越过他,去攀附更高的枝子。怪也只能怪自己,鬼迷了心窍,紫眠也扯起唇角笑笑,低下眼不看楚珣。他的心空落落却揪成一团,像被磨盘碾着,艰涩的挤出点破碎凌乱的字眼:很好……很好……
    ※※※※※※※※※※
    大雨继续下,水气沁满宫殿玉阶,凝在成串的珠帘上,泛着湿润的光泽。
    一颗通体透明的血赤色圆珠子,潋滟着琉璃彩光,正绕着一块酒杯口大小的疤痕,缓缓的滚动。
    “我知道,你这伤,最讨厌下雨天……”涂饰着蔻丹的指尖拨动仙珠,云阳公主漫不经心的说着。
    略显松弛的胸膛和腹部上,有两三处这样的箭伤,深褐色,微微凹陷。男人的呼吸随着仙珠的法力生效逐渐放松,最终舒服的低叹:“朕越发离不开你了。”
    “哼。”云阳公主冷笑。
    “没有你,朕恐怕也活不到现在,”他伸手摩挲云阳公主缎子一样的长发,怅然道,“可惜朕老了……”
    “你抱怨什么?我已经许久没拿你采补了。”云阳公主撇撇唇,不满自己竟会手下留情——她依旧会与他欢好,却没有汲取他的阳气,也许是自己真的看不下去,他一点点在自己眼里老去。
    在她还是先帝的柳淑妃时,他误闯进翠英殿,对她惊为天人。那时候他还是意气风发的东宫太子,在初夏的阳光里与她照面,她坐在殿檐下纳凉,乳白色纱幔被风掀起,让她看见他,鬓角湿漉漉的,被蔷薇打了满头的晨露。
    然后他摸清了自己的底细,在登基之后,费尽心思替她改头换面,要她做他的华贵妃。那时的他甲胄不离身,除了与她缱绻,便是忙着北征。一次又一次,她看着他负伤而回,双目中英武的豪气一点点被消磨殆尽,从此变成安心守成的君王,玉玺落在向燕国纳贡的清单上,一次比一次沉稳熟练。
    “今天送走吕寺卿,朕就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朕又一次失败了,”他是九五至尊,他却只能苦笑,“朕不想再折腾了,朕老了……云阳,在你面前老去,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这话,你父亲也说过。”云阳公主趴在他身上,勾勾红唇,“怎么,怕了?”
    “没有,朕只是在想……如何才能将你永远留在朕身边。”
    “你没变,还是那么自私。”云阳公主冷笑,低了头假寐,不再说话。
    “朕是很自私……”皇帝颓唐的端详手里青丝,青丝依旧,他的手却已粗糙,“虽然朕从没跟你提过……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吧,你的儿子在京城。朕不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如今他竟不安分,朕只有将他贬回原籍……为什么你一直不在乎呢,是不在乎他,还是不在乎朕?”
    云阳公主双目依旧紧闭,语气里混着一丝不耐烦:“为什么你也跟我提这个?他不是我的儿子。”
    皇帝的呼吸忽然又沉重起来,他沉默了半晌,开口时声音却已平静:“那他是谁生的?”
    “一个宫女。”
    “宫女?”皇帝疑惑许久,还是将信将疑道,“朕怎么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吗?有一天你从裕宁皇后那里过来,对我说,有一个小宫女,掷得一手好骰子。”
    “不记得了……”皇帝沉吟着,转口又问,“你又如何记得?”
    “我是狐妖,自然什么都记得。”
    “那你为何一直记不住朕的生辰?”
    “……”
    “云阳……还是不愿意告诉朕你的名字么?”无论是华贵妃,还是云阳公主,都是他替她取的名字,只因看见她的第一眼,心中便只有一个绮念——云蒸霞蔚、华若旭阳。
    云阳微微乜斜着眼睛:“不要。知道了名字,便纠缠感情,真是麻烦的事情。”
    “你知道朕的名字,对朕可有感情?”
    “不要再纠缠于此了,”他做皇帝,偏偏将最涎皮赖脸的一面给了她,“你当那孩子是我生的时,便麻木不仁,现在又谈什么感情不感情的。如今你知道那孩子真正的身份了,你打算怎么办?”
    “你鲜少会像这样问朕问题的,云阳。”皇帝起身穿上衣服,望着袖子上的金龙刺绣,半天之后回答她,“朕已经老了……”
    宰相作大弄权,太子羽翼已丰,两人沆瀣一气,即使现在认了这么个儿子,又有何用,惹起纷争,只会摇动他的龙椅——从古至今这样的教训不少。
    云阳公主收起仙珠,坐在锦榻上看着皇帝走进殿内暗道,冷嗤一声:“自私……”
    他真的是老了,已不是当年那个修身玉立,时而温雅时而跋扈的年少郎君。
    云阳公主懒洋洋起身走出内殿,就见龙白月一脸焦急的等在外面,身边还陪着自己的甥女连山月。
    “公主,”龙白月一见云阳走出来,慌忙迎上去跪求道,“奴婢刚刚得到消息,紫眠大人被谪贬出京城,求公主想办法帮帮他……”
    “是呀姨妈,我知道了这个消息,吃惊的不得了呢,”宝儿甩甩头发上的雨水,央求道,“您去跟皇帝说说,叫他收回成命吧。”
    “没用的,”云阳公主不去搭理身边慌乱的二人,径自走到殿边檐下去看雨,“他刚刚已经知道了——那紫眠的身世,却没打算改变任何主意。”
    “为什么?”龙白月不解,愤愤不平道,“紫眠是圣上的儿子呀,至少该有个亲王的身份。”
    云阳公主觉得好笑,回头望了她一眼,回答她:“因为,圣上已经老了……”
    第六十章刺客
    “师父,我们是不是要回上清宫去?”明窗尘背着个包袱望着紫眠,有点惶惑的问着。
    “恩。”紫眠含混的应了一声,低着头带了徒弟往河埠头走。他被贬为庶人,紫府的船自然要被收缴,离开京城得另外花钱到河道那里去雇船。
    他还没有告诉明窗尘自己已经与上清宫决裂,此刻自然是没脸回去的——何况他本就没打算要回去。紫眠决定就在京城附近逗留,为了掩人耳目,他总得先带着窗尘离开一阵子,过段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再悄悄回来。
    “师父,那我们去雇船。”明窗尘往紫眠身边凑了凑,有些怯怯的不敢看路人。新法行了又废,折腾得百姓敢怒不敢言,这倒也罢了。只是师父这两个月没有为百姓求雨,误了春耕,据说京城附近已有不少农家断粮。百姓如今对师父颇有怨言,皆冷眼看着他们离开京城。
    紫眠也怕众人目光,特意挑人少僻静的地方走。京城久旱,一路走来,眼前的春色总有些凋敝。他回想去年今日,草长莺飞,一船三人悠闲度日,心头不禁怅然——短短一年,变化竟那么大……
    二人雇船出城时,他轻声告诉徒弟:“窗尘,我不打算回上清宫。”
    “哎?”明窗尘一愣,问道,“那我们去哪里?”
    “随便,反正不会离京城太远,”紫眠顿了顿,还是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徒弟,“过阵子我们还会回京城。”
    “啊?因为龙姑娘还在宫里吗?”明窗尘自作聪明的憨笑起来,嚷道,“听说那云阳公主要去和亲,如今龙姑娘是普通宫女,到时候找人疏通疏通,应该会被放出宫吧?我是不是要有师娘啦?”
    紫眠望着徒儿兀自天真乐观的脸,缺乏血色的嘴唇终于浅浅一弯:“是啊……等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便让她做你师娘……”
    紫眠低头望着船下流水,陷入沉思不再说话。大雨让河水猛涨,河流比往日湍急,轻舟很快便将他们送出京城。紫眠令船在郊外一处埠头停下,师徒两人付过钱上岸,商量也许该找个道观投宿。
    “要我说,干脆就花钱住在道观里,另租屋子反而麻烦。”明窗尘大大咧咧的说道。
    “窗尘,去道观里记得谨言慎行。”紫眠叮嘱道,这个徒弟平时真是被自己纵容过头了,言语里半点修仙的风骨都没有……倒是有点像白月。
    “哦。”明窗尘信口答应着,兴冲冲的走在紫眠前面,肩头包袱刮着小道旁干枯的芦苇荡,哗哗作响。紫眠苦笑一下跟在他身后,还没走几步,却忽然上前按住他。
    “怎么了,师父?”明窗尘纳闷道。
    “别说话。”紫眠皱着眉头,悄悄将他往芦苇荡里拖。
    两人钻进芦苇荡里,刚藏好身子,紫眠便掐起手诀开始作法。他默念了一会儿口诀,却有些迷惑的停下动作。
    奇怪,咒语为何会失灵?
    这时周围芦苇忽然开始窸窣作响,苇丛深处响起咆哮的犬吠,四足猛兽从不同的方位疾窜向紫眠师徒二人,踩踏芦苇发出的噼啪乱响令人闻风丧胆。
    “不好,快走!”紫眠拽起明窗尘就跑,两人刚钻出芦苇荡,就见几只凶猛的大狗也追了出来。
    紫眠匆匆回头一看,那些狗的脖子上竟挂着上清宫进贡的灵符。这些灵符需要上清宫道众连做七七四十九天醮斋方能求得,驱邪避凶,佩戴者诸邪法不得近身。上清宫每年都会献一批灵符给宫里,皇帝后妃往往瞧不上,随意将之赐予宠臣,可连畜生都能佩戴,来者身份便昭然若揭了。
    是太子、皇后,还是圣上?紫眠咬紧牙关,取出包袱里的七星宝剑防身,又掏出一张赤色火符丢在地上,回身一剑斫去,纸符呼啦一下燃烧起来,火苗窜高,舔上一旁干枯的芦苇,立刻扬起火势。恶犬吓得不敢近前,只是前足抵着地面呜呜咆哮着,眈眈盯住紫眠。
    紫眠见法子生效,干脆又挥剑劈下些芦苇,将火势引得更烈。小道两侧的芦苇都燃烧起来,火势渐凶,他乘机带着明窗尘往河埠头那里退去。
    几个蒙面人被逼出芦苇荡,举起手中弩机,对准紫眠便射。这些伎俩倒难不倒他,他熟稔轻巧的躲开弩箭,感觉到明窗尘在他身后瑟缩,便掐起手诀说道:“我送你回上清宫。”
    法力强大的劲道逼开飕飕冷箭,也推开气流,浓烟和火焰被气流引向刺客的所在。刺客们不得不往后退去,可即便退开几百步,紫眠依旧在他们的射程之内。
    “师父,”明窗尘的衣角在扭曲的空气中猎猎翻动,他焦急的喊道,“师父快进来呀!”
    “不,你一个人回去吧。”紫眠笃信师父会收留他的徒弟,他可以孤身奋战,没道理让无辜的窗尘跟着他受罪。
    “师父,我不要一个人走!”明窗尘望着师父决绝的脸,忽然感到不安害怕,很没用的开始哭鼻子。
    “快走!”紫眠的眼神严厉起来,头一次这样恶狠狠的瞪着徒弟——作这样的大法非常吃力,他竟然还在这里跟他磨磨唧唧!
    “师父,我不要回去——我是被上清宫赶出来的……”明窗尘涕泗滂沱的哭喊着,开始往法域外面爬。
    明窗尘的话让紫眠闪了一下神,他脸色煞白,法力陡然一弱——该死!紫眠气恨自己修为不及师父,不能一拂尘将婆婆妈妈的明窗尘抽到上清宫去,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自己苦心设下的法域。
    “你——”紫眠责语尚来不及出口,一支弩箭趁着法阵破绽,倏地射中他的左肩。
    “师父!”明窗尘大惊失色,冲到紫眠身边想要扶起他,却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箭镞扎进肌肉里痛得紫眠一阵发昏,他听见惨叫慌忙抬头,就见窗尘蜷在地上,腹部中箭,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他慌忙掏出道符往徒儿身上贴,又一支箭矢冲着明窗尘袭来,紫眠来不及作法,索性伸出左臂替徒儿挡下这一箭。捱过剧痛他摸出道符给自己贴上,咬牙折断箭矢,单手抱起明窗尘,边念动咒语边往河边退。熊熊大火另一边只能听到阵阵犬吠,射向他们的弩箭越来越没有目的和方向,看来浓烟和大火已经挡住了刺客的视线。
    乱箭虽然凶猛却伤不到紫眠,他望着刺客们的所在,双眼由绝望转为浓浓恨意——铁了心不放他一条生路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要斩尽杀绝,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踏上的是一条绝路,一旦卷入纷争,连退路都不再有。紫眠搂紧怀里奄奄一息的徒弟,怒视着熊熊火焰,咬着牙颤声道:“好……很好……”
    他抱着窗尘一身是血的跳进湍急的河流,河水迅速将他们的血水冲散,须臾后包抄的刺客乘船赶到,却已寻不见紫眠的踪影。
    “继续搜,太子说了,死要见尸。”
    ※※※※※※※※※※
    “你是说,紫眠失踪了?”龙白月掏出紫眠通过宝儿捎给她的信,不相信的看看,信上明明写着叫她安心等他,可如今为何他却失去消息?
    “恩,有说他坐船离开京城回上清宫的,也有说他中途遇到劫匪被杀了的,反正近日没听说有人见过他。”宝儿抓抓脑袋。
    “我才不信紫眠会敌不过区区劫匪,”龙白月对谣言嗤之以鼻,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宝儿,你卜问一下?”
    宝儿很是汗颜:“我已经卜问过了……”
    龙白月盯着她心虚乱瞄的双眼,有点恼火:“结果又是废话,是吧?”
    “也不尽然……”宝儿干笑道,“这次进步了,求出八个字——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啊哈哈,还是很有深意的话吧?”
    龙白月拍了一下宝儿的脑袋,咀嚼着这八个字,越发的烦躁不安:“算了,我求公主去。”
    “钉子还没碰够啊?”宝儿郁闷道,“我都不稀罕说我那姨妈了,顽固得要死。”
    “有什么办法?”龙白月垮下双肩,无奈道,“也只能拜托她呀,唉……之前还指望贺凌云,结果这家伙,拿到紫眠给的药,就颠颠的只顾着往战场上跑。”
    “他也没办法,官就芝麻那么点大,能济什么事?”
    龙白月啼笑皆非:“这话你听谁说的?”
    “灵宝啊,”宝儿闷闷道,“贺凌云后天就要动身北上了,她这两天死缠着要跟他走。这两个月,她捣鼓了好多古怪东西给他,可惜贺凌云死活不买她的帐,我笑她,结果她就冲我吼了这一句。”
    “恩,贺凌云官不大,是不能随意安插人进军营,何况灵宝还是女孩子。”龙白月想了想,说道,“不过如果是他的父亲贺正侍领兵呢,安插个娃娃脸的小厮给儿子换换药,也算合情合理吧?”
    “嘿,你真有办法,我这就去打听。”宝儿跳起来就往翠英殿外跑,边跑边回头喊着,“我姨妈软硬不吃,你别求她,等我消息好了!”
    龙白月苦笑一声,回过身,却看见云阳公主靠在内殿珠帘边冷笑着斜睨她。龙白月吃了一惊,尴尬的呐呐道:“公主……”
    “嘿,废话少说,”云阳公主腰肢一扭,趿拉着绣花鞋转身就走,“反正我软硬不吃……”
    第六十一章随行
    “公主啊……”龙白月西子捧心,凄凄切切的对云阳公主软磨硬泡,“奴婢只消知道紫眠大人的安危状况就好,其他绝不多问……”
    云阳公主不理她,只琢磨着自己的指甲,直到被龙白月烦得吃不消,才头也不抬的丢出一句:“烦死了,死不掉的。”
    龙白月果然噤声,内殿里安静了许久,倒是云阳公主耐不住性子的抬起头来,诧异道:“你就没别的想法了?”
    “没了。”龙白月心思百转千回,最后还是冒出这么一句。
    “你倒知足。”云阳冷笑。
    龙白月摸摸藏在身上的信,摇头道:“奴婢自然是不知足的,可既然紫眠大人捎给奴婢这封信,奴婢自然要信任他。”
    云阳默不作声的瞅着龙白月,神色有些讪讪的,忽而她眼睛里又闪出恶作剧的光芒,暧昧的道出一句:“是呀,你的确用不着担心他,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哎?”龙白月纳闷不解。
    很快龙白月便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了云阳的意思。原来此次朝廷调派三十万禁军去北边抗燕,物资匮乏,急需大批征衣。尚衣局统筹全国织造府日夜赶制,仍忙不过来,皇后便降下懿旨,令后宫帮忙分担部分活计,为国效力。翠英殿自然不会因为是冷宫而幸免于难,成批等待缝纫的衣料被送进翠英殿,龙白月懵懵懂懂的坐在宫人中间,看着周围宫人飞针走线,只觉得遇见了世外高人。
    她拈着针线,回头望向一边贵妃椅上袖手旁观的云阳公主,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不会针线啊……”
    云阳公主很是恶劣的冷笑:“做针线活不是你们女人的本分么。”
    龙白月尴尬得鼻尖冒汗,她勉强拿起衣料,四顾众人做活手法,只觉得眼花缭乱,一时根本看不懂,也无从下手。她闭闭眼睛,静下心来分析宫人缝衣的工序步骤,鼓起勇气开始慢慢摸索。
    针脚一路斜行,歪歪扭扭缝到腋下,收针打结,续线,再往袖口努力进发。龙白月做得无比认真,倒是一直躺在她身后闲看的云阳公主耐不住性子了:“你怎么缝得那么慢?”
    “缝快了怕扎到手嘛。”说话间有样学样的咬断线头,嘿,第一件衣服做成了,丑得要死,也不知会穿在哪个倒霉鬼身上。
    “笨手笨脚的,还逞什么能……”云阳公主讪笑着嘲讽她。
    “啊,不,”龙白月回过头望着云阳,眼里竟有些快乐,“奴婢只消想着,这衣服是紫眠大人等着穿的,做起来就很有劲头呢!”
    云阳一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她。
    “公主您要不要也做点试试?其实也挺有意思的。”龙白月揉揉自己肩胛,忍不住微微皱眉道,“这活计累死活人,不过公主您只消吹口仙气,奴婢们可就轻松啦,哈哈!”
    “哼,”云阳公主冷笑一声,转过身不理她,“你以为做征衣非你们不可?象征性揽点活,沽名钓誉,我不奉陪。”
    龙白月抿着嘴偷偷笑,回头继续赶活,低头折叠好衣服,冷汗却忽然冒出——她的针呢?遍寻不见,龙白月傻眼了,望着叠成小山样高的衣服,只能默默哀悼一声:“阿弥陀佛……”
    幸好这衣服不是给紫眠穿的……
    ※※※※※※※※※※
    “你怎么又跟来了。”贺凌云在潘楼街挑马具,刚买了一卷缰绳,就看见公输灵宝背着个包袱又来找他,顺口随便打招呼,已不再会无奈叹气。
    “给你看样东西。”公输灵宝拍拍包袱,眼里闪动的光彩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神气。
    贺凌云于心不忍,但还是硬起口气:“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再折腾,我不可能带你去战场的。”
    “为什么?”公输灵宝依旧不知死活的笑。
    贺凌云翻翻白眼,无从解释,转身走进一边的鹰鹘店逗鹰玩。这家鹰鹘店的老板姓黄,祖父做过翰林书画院的待诏,专擅以工笔描绘鹰鹘神俊,到了儿孙辈没人画画,倒是靠着驯养海东青的本事,开了这家鹰鹘店。黄老板与贺凌云是旧识,在贺凌云左牵黄右擎苍做纨绔子弟的年岁,与他交情甚好。
    黄老板此刻正戴着皮手套,给客人演示“过拳”,就见他端平了手呼哨一声,一只“三年龙”立刻从架上飞起,娴熟的落在黄老板的手背上。
    海东青扑打翅膀的声音吓到了公输灵宝,她躲在贺凌云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怯怯道:“好讨厌这种鸟。”
    贺凌云低头笑她:“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啊?”
    黄老板听见声音回头,见是贺凌云,连忙热络的打招呼:“哟,贺公子好久没来了。在下最近刚弄到只稀罕货——‘玉爪’,快过来看看。”
    “我已经许久不玩鹰了。”贺凌云跟着黄老板的指引,来到一处特制的鹰架边——这鹰架叫玉山,用好玉制作,取其凉意,因海东青生性怕热,立在这样的鹰架上,才不容易生病。光是鹰架便价值不菲,足见立于其上的这只海东青有多珍贵了。
    贺凌云细细端详面前这只羽毛纯白的“玉爪”,不由赞叹道:“真有你的,是好货色。”
    公输灵宝在他身后探头道:“就是爪子颜色有点深。”
    傲立在架上的海东青似乎听得懂灵宝在说它坏话,全身毛发刺竖,冲着灵宝嚣叫一声,吓得她伏在贺凌云背上狂叫。
    黄老板被逗得哈哈大笑:“这小丫头倒没说错,挺有见识。不过连爪子也当真纯白如玉的‘玉爪’,我这小店可供养不起呢。”
    “她哪有见识,只会添乱……”贺凌云见满店的鹰鹘都被公输灵宝惊动,很是尴尬的冲黄老板作揖告辞,反手抓住公输灵宝,将她拖出店去。
    走出鹰鹘店贺凌云拿住灵宝刚要责骂,却发现她簌簌发抖,看来真被吓得不轻,他不由得心一软,粗声道:“喂,别怕啦,有什么好怕的。”
    灵宝抬起头来,眨掉眼里泪花,噘嘴道:“灵宝最讨厌这种鸟的,你欺负人。”
    贺凌云哭笑不得:“是我把你拽进去的吗?谁叫你老跟着我。”
    “人家有东西给你看嘛……”公输灵宝伸手去拽肩上包袱。
    贺凌云有些烦躁的四顾左右:“就算你会做这些兵器,也是没用的,听话点,别老缠着我了……”
    糟糕,左前方二十步出现自家小厮一名,贺凌云飞快的将灵宝拽走,两人闪进一条小巷子。他有些懊恼自己的狼狈——自从答应与表妹尽快完婚,母亲竟派人对他盯梢,偏偏公输灵宝对他缠得又紧,自己稍有不慎,又被母亲抓住了几次,表妹似乎也听到风声,据说还为他病了一场。
    为什么出征前还要烦恼这档子事……贺凌云气恨不已,都是眼前这惯会自说自话的小丫头片子惹的祸!他心里有气,对公输灵宝掏出的东西看也不看,转身就往巷子另一头走,抄近路回府:“我走了,你做的东西我不看。”
    “贺凌云,回头看看嘛……”
    贺凌云对公输灵宝置之不理,兀自将她丢在身后。
    “贺凌云,回头看看嘛!”
    他继续往前走,没好气的冲天上翻个白眼——他才不要着了她的道呢!
    “贺凌云!”
    凭什么每次他都要跟个乡巴佬似的,对着她做的武器垂涎三尺?其实这是件挺没面子的事情……武人最重要的应该是尚武的精神才对……
    “嘭——”
    一声巨响自贺凌云身后响起,他只觉得耳边一阵火烫,鬓角竟被烧焦了半边。贺凌云双耳嗡嗡轰鸣,他捂住热辣辣疼痛的左耳,难以置信的盯着正前方被洞穿的围墙,缓缓回过身望向公输灵宝:“你……你做了什么?”
    公输灵宝也被吓住了,她纯是按理论摸索出这么个玩意,还没实验过效果,情急之下使出来,没想到效果竟这样惊人:“谁……谁叫你不理人家……”
    哦,不理你就能这样杀人放火嘛!贺凌云双目圆睁,粗口冒到嘴边,却看清了她托在手里的长铜管——管口尚自冒着袅袅白烟,于是硬生生转口道:“这玩意叫什么名字?”
    “火……火铳。”
    两人还来不及多说话,就听见围墙后的人家发出杀猪一样的尖叫——显然也是刚回过神来:“哪个杀千刀的坏我围墙!”
    贺凌云赶紧将还在发傻的灵宝推出小巷,拽着她没命的跑出几条街口,方又气喘吁吁的躲进另一条巷子。灵宝累得半死,靠着墙张大嘴,像个蛤蟆似的喘气,贺凌云径自从她怀里取出火铳,摩挲着发烫的铜管,半天后痴迷的抬头:“一定要入赘吗?”
    “是啊。”灵宝没听清他说什么,点点头信口称是。
    “……我在想什么啊!”贺凌云拍拍自己脑袋——他可是有未婚妻的人,真是昏头了!
    他将火铳塞回灵宝怀里,懊丧的转身离开,灵宝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叫道:“哎呀,一切好商量嘛!”
    “没什么好商量的。”贺凌云回过头,冷冷盯住灵宝——他根本不可能娶她。
    “你也看见我的本事了,我要求不高,只要让我跟着你,假扮你的小厮就好。”公输灵宝拽住他的衣角,咬咬唇,羞涩道,“我知道你父亲领兵呢,你去求他,说需要个替你喂金蚕的小厮,好不好?”
    贺凌云蓦然一惊,没想到公输灵宝竟想出这样的点子。
    灵宝又拽拽他的衣角,乞怜道:“好不好嘛?”
    她为什么一定要跟着自己呢?贺凌云只觉费解,视线落在火铳上,却只能点点头:“啊,不行。”
    “什么意思嘛?点头又说不行……”灵宝有些急了。
    “现在我身边时刻有人盯梢,何况,这时候跟父亲引荐你,我母亲自然要拿你过目的,她肯定能看出破绽。”从小瞒着家人在外顽劣,贺凌云对敌经验相当丰富,“这时候跟他们提出来要随身小厮,他们定然会安排府里用熟的人,我现在不提这事,到边防驻扎的时候再问我父亲要人用,这样才妥当。”
    “啊,那好啊,我可以先去你驻扎的地方嘛!飞狐口的蔚城是不是!?”
    贺凌云点点头:“你摸得倒清楚。”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先乘木鸟过去等你,到时候我会找你碰头的!”公输灵宝兴高采烈道,转身就跑。
    “喂。”贺凌云望着灵宝的背影,忍不住唤住她。
    灵宝回过头,忽闪着大眼睛,好奇的等着听他要说什么。
    贺凌云别扭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你一个人过去,一路上当心一点……”
    灵宝爽朗一笑,冲他挥挥手:“放心吧,我独来独往惯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