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54章 曹夫人

作品:《金樽幽月

    龙白月身在冷宫之中,谁能带给她有关紫眠的消息呢?毋庸质疑——自然是我们活泼可爱、神通广大的宝儿啦!当龙白月看着宝儿从竹林中窜出来,咬了她的裙子不放,化身为人的时候,龙白月难以置信的表情可惹恼了她:“你干嘛傻眼?我可是狐妖呀!”
    “对呀!你是狐妖呀!”龙白月恍然大悟道,她都快忘了宝儿除了变变狐狸之外,还是有上天入地的本事的。
    “哼。”宝儿对龙白月的态度非常不满,哼哼唧唧的从怀里掏出个瓶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龙白月接过瓶子问道。
    “紫眠大人要我给你的,说是你脸受伤了,”宝儿仔细瞅瞅龙白月,“奇怪我怎么没看出来?”
    龙白月怦然心跳——紫眠是什么时候发现她受伤的?那晚他和她明明接触很少——啊,是了,紫眠有跟她耳语,叫她配合他一起蒙骗皇后……
    宝儿非常看不惯龙白月双颊酡红、色迷迷的陶醉样子,皱皱鼻子道:“若不是紫眠大人托我,我还不知道要进宫来看你。”
    “哼,那是自然,”龙白月将宝贝药瓶收好,斜睨她一眼,“你成天就知道和灵宝鬼混,这些日子都玩疯了吧?”
    “没有,灵宝她成天缠着贺公子。”提到这个宝儿还有点微微受伤,“北边燕国又和我们打起来了,听说我的老家祁连山已经被他们占下。贺公子正想着法子要调任到北边去,灵宝想跟他一起走——又是个被男人牵着鼻子跑的,哼。”
    “又打起来了?”龙白月愕然,紫眠的咒术为什么没能遏止燕人的入侵?她蓦然想到一事,焦急的问宝儿:“贺凌云他背上有伤,就这样到北边去,伤可怎么办?”
    “恩,这两天紫眠大人正在加紧为他配药,好让他带着药到北方去。”宝儿抓抓脑袋,补上一句,“今天看紫眠大人脸色不太好,估计是累着了。”
    何止是累着了!龙白月心疼的直咬牙,低声骂道:“半死不活的,还瞎折腾!”
    “你在说谁?”宝儿纳闷嚷道。
    “嘘,”龙白月紧张得左右张望一下,撵她走,“快回去吧,以后紫眠有什么消息,你要第一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来通知我。”
    “我怎么和你碰头呢?”宝儿抓抓脑袋,有些为难,“今天我在竹林里等了老半天才看见你,饿都饿死了。”
    “这样吧,我每晚二更天的时候都到林子里逛一圈,你若来了就和我碰头。这样好不好?”龙白月盘算着。云阳公主入夜后从来不要人伺候,都会遣去众人独自待在暖阁里——龙白月除了傍晚时要替云阳按摩,剩下的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都是自己的。
    “也好。”宝儿点头答应下来。
    ——就这样龙白月才会得知紫眠受封为“金门羽客”的消息。
    如此一来二去,龙白月的心情水涨船高,天天嘴角上都挂着一抹笑,让云阳公主越看越别扭。终于有一天,当龙白月与宝儿勾搭完毕,回到翠英殿的时候,云阳公主已经靠在朱漆云雕柱子边,好整以暇的等着她了。
    “奴婢见过公主,公主还不歇息?”龙白月警觉的向云阳行礼,故作镇静的问候道。
    云阳公主挑着眉,上下打量她,狐疑开口:“你身上一股子什么味道?”
    龙白月一惊,低头嗅嗅自己身上——不可能有狐狸味呀,她硬着头皮赖帐:“奴婢愚钝,请公主明示。”
    一向牙尖嘴利的云阳公主这次却突然呐呐无言,她蹙起黛眉,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没好气的转身往殿里走:“算了,我睡觉去了。”
    云阳绯红裙袘拂地,绮丽的背影缓缓消失于翠英殿幽暗的拐角处。龙白月这才轻吁一口气,心有余悸的往宫女住的厢房走。她没想到云阳公主眼高于顶,却如此敏感细心,看来以后得更加谨慎些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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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寝宫中,曹宰相的夫人按品大妆,进宫觐见皇后。嘉仁皇后命人将四周罗帷放下,挥退宫中侍女,于轻纱掩映中携住宰相夫人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表姐请坐。”
    “妾身惶恐。”曹夫人低眉顺眼的虚坐在皇后身边,陪着十二分的当心。
    “表姐怎么还跟哀家见外。”嘉仁皇后抚摩着怀里手炉,浅笑道,“表姐进宫来探望哀家,哀家高兴都来不及了。”
    曹夫人瞥眼望了望四周,有些艰涩的开口问道:“皇后身子可大好了?”
    “怎么不好?”嘉仁皇后轻轻抿唇,两眼漫不经心的扫过曹夫人的身子,“哀家身子一向健康。”
    “是,皇后自是吉人天相,洪福齐天,”曹夫人端起桌上茶杯,抿一口茶水,沉默了半晌还是嗫嚅开口,“外子想托妾身问,皇后请皇上封紫眠大人做‘金门羽客’,为何不先找他商量……”
    “找他商量?”嘉仁皇后扬起凤目瞪向曹夫人,脸色甚为不快,“哀家命都要没了,还来得及找谁商量?”
    “可是外子认为,此事颇为不妥……”曹夫人声音越说越低——她为丈夫和皇后带了几十年的话,仍然如当初那样战战兢兢,如果能叫她自己选择,她哪里愿意趟这混水。无奈一位是朝官一位是后妃,也只有她这诰命夫人能夹在中间做线人了。
    “有何不妥?因为那传言?”嘉仁皇后冷嗤,“先别管那传言是真是假,就说当年的华贵妃,如今都已经死了,那小子就算真是皇上的骨血……又能成什么气候?”
    “外子说了,防患于未然……”
    “防患于未然……好一句防患于未然……”嘉仁皇后冷笑着沉吟——她的儿子已经长大,人也出息争气,如今更是得到百官拥戴。她的娘家虽然显贵,但是男丁极少,朝中一直缺乏足够的势力帮衬,宰相在二十四年前当然是她急于拉拢的力量,可是现在……她的确要防患于未然。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苦心经营多年,这片江山,只能是她儿子的。宰相天天唠叨着叫她提防一个无关痛痒的道官,她又安能不知——他是想叫自己转移视线,忽略掉他在朝中坐大弄权的事实?她早已不再是多年前那个瑟缩在皇后的淫威之下,整日心惊胆战的小昭仪了。她如今母仪天下,有朝一日还会当上太后——这都得靠自己的儿子!
    “不是哀家不知提防那小子,如今后宫里的确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哀家老了,得保重自己不是?”嘉仁皇后轻描淡写的说道,不打算改变主意。
    “外子也正是全心全意为皇后着想,才会如此焦虑,”曹夫人点出此番觐见的重点,“外子认为,封那紫眠大人做‘金门羽客’,实在是有些过了。”
    金门羽客是朝廷能赐给道官的最高头衔,获得此封号者,可以自由出入宫闱,随时应皇帝后妃们的召唤,进宫作法消灾解厄。二十多年前,嗣汉天师紫玄真人就曾获得这一封号,而当年他出入宫闱之时,掀起了多少风波:以方术助皇帝得子……镇压翠英殿狐妖,带走翠英殿中神秘诞生的男婴,令华贵妃失宠,参与废黜前皇后,将还是昭仪的嘉仁皇后扶上后位……
    如今那传言中的男婴长大归来,竟也做了金门羽客,那么由他又会引发怎样的波澜?皇后当年还是个懵懂昭仪,可以对往事模糊不知,而宰相却是在那段风波中得胜的弄潮儿,由那时的崭露头角发展到今日的权倾朝野——如今党争炽烈,正是权力更迭之时,宫闱中又出现了一位金门羽客,又怎知这不会是他仕途上的变数?
    何况紫眠还是那样的身世……因此宰相才会格外的在意,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就遣了自己的夫人进宫面见皇后。
    “哀家自有分寸。”嘉仁皇后瞥了一眼曹夫人,有些不耐烦道,“如果不是事关哀家性命,哪次哀家不是对宰相言听计从?他想要儿子尚公主,哀家就安排公主嫁过去,真儿不成又换枋儿,一波三折,看把哀家的福寿公主委屈的……”
    “皇后休要再提,”曹夫人闻言眼睛立刻就红了,“妾身那么多儿女,只有真儿是个知冷知热的乖巧孩子,谁知临了竟做出这样没礼教没廉耻的丑事……”
    嘉仁皇后讽刺的挑挑嘴角,没再多言——还能再说什么呢,曹真如此,还不是继承了其父之风?当年出身寒门的宰相中了状元,抛妻弃子,硬是娶了自己孀居的表姐,从此跨入显贵豪门,和宫中的自己攀上了关系——照样的没礼教没廉耻。
    “恩,不说这个……”皇后转换话题道,“说起来,宰相可真是细心。表姐你带话叫哀家提防那个龙白月,哀家一开始还没放在心上,前两天看见了她,真是吓了好大一跳。表姐你是不知道,那死去的燕贵妃,她妹妹佟婕妤只像她三分,那丫头倒像去了七分,不细看,还以为是燕贵妃活过来了……”
    曹夫人浅笑道:“外子当然凡事要为皇后考虑,皇后如何处置她?”
    “哀家已经将她打发到翠英殿去了,哼,等更换下一批宫人的时候,她也就活不成了……”
    第五十一章除夕
    除夕夜,禁中的爆竹声山响,远远飘进清冷的翠英殿里。云阳公主破例让龙白月陪她过夜,两个人一起在火炉边守岁。
    “这么冷的天,居然没有下雪……”云阳公主素来倨傲的声音里,竟然透着一丝遗憾。
    “也许过阵子就会下了,”龙白月给云阳倒了杯热酒,陪她一起凝听远方的爆竹声,觉得分外寂寞,“今年总是刮西北风,天气干冷,似乎打入秋就没下过雨了。”
    云阳唇边泛起一丝冷笑,不置可否的接过酒喝下。她望着窗棂外幽暗的夜空,眼里有莫名的情绪流动,唇上酒气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氤氲开,消散在暖阁温香的空气里。
    宫门在这个时候被敲开,是皇恩浩荡,又赏下酒、馔、冬衣和首饰。太监照老规矩放下东西就走,不进冷宫宣旨,也不要公主的赏。宫女将东西搬进暖阁里,由云阳指挥着分分,大家木然领走自己的那份,退下,就见暖阁里剩下些最精致的赏赐,在灯下明晃晃的发亮。
    “又送这些东西来做什么?”云阳公主小声咕哝着抱怨道,把玩漆盘里盛着的一叠叠珠翠首饰,有点不满,“我从来不戴这些的。”
    “公主应该戴些首饰的,”龙白月盯着盘中首饰,两眼发光,“多漂亮呀。”
    云阳公主眼里又盈满讥嘲,她瞥了眼满盘珠翠,发现其中混着一枚殷红的血玉簪子,便信手拈起来瞧瞧,笑道:“这倒有点意思。”
    “公主喜欢?奴婢伺候公主戴上。”龙白月难得见云阳对首饰发生兴趣,笑着起身捞起云阳光滑的长发,在她脑后挽个发髻,轻轻的将簪子别上。
    云阳公主摸摸发髻里的簪子,见龙白月要去取镜子,嗤笑一声:“你别见风就是雨,谁稀罕这个?”
    话虽如此,她却并不把簪子取下,只是不再理会龙白月的殷勤,半躺上贵妃椅继续喝酒:“你喜欢首饰,这剩下的都给你好了。”
    龙白月如闻天籁,心花噼噼剥剥的怒放,恰似宫外爆竹之声。她抖着嗓子谢恩:“谢公主厚爱。”
    可不是厚爱么,这些首饰价值连城啊!云阳公主却语带微酸的讥笑她:“论值钱,你也花不掉;论漂亮,你在冷宫戴给谁看?不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你乐什么。”
    “关乎本能啊公主,”龙白月嘴快咧上耳根子,手里只摩挲着宝贝不放,“奴婢不是故意这么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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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初一。
    一大早,贺凌云并没有跟随父亲入宫,去大庆殿参加元旦大朝会。他称病告了假,悄悄拾掇了弓箭,令小厮备马,要往南御园射箭去。
    大朝会是各国使臣入宫贺岁的庆典,文武百官均应穿上朝服参加,届时场面宏大、热闹非凡。但贺凌云的心思却没放在这上面,他只关心着正月初三燕国使臣到南御园射箭的活动。
    燕国使臣擅射,每年的正月初三日,去皇宫南御苑射箭已成惯例,每次朝廷都会选择外貌出众箭术精湛的武官伴射。由于燕国使臣身份高贵,通常伴射的武官事后都能升上个一官半职,所以本朝条件合适的武官子弟莫不趋之若骛。
    贺凌云年前谋划了很久,昨天总算得知自己有幸中选。他对自己的箭术一向自信,可依然决定要花两天工夫练习——伴射得胜,京师百姓会聚在各个路口喝彩,观者人山人海。如果他能赢过燕国使臣,不但光耀门楣,自己也能在朝中打下口碑,父亲如果开春调任到边防去,他请旨跟着去一定不成问题。
    贺凌云跨上马,在元旦清晨冰冷而充满硫磺味的空气里轻咳一声,驾了马就要往皇宫南御苑去——他已经买通了那里的内监,随时都可以去实地练习。
    就在他思绪万千之际,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叫嚣,令贺凌云顿时头皮发麻。
    “贺凌云——”公输灵宝兴高采烈的窜到贺凌云马前,顶着满头的炮仗屑,一看就知道刚玩了个通宵。
    “你是从哪儿窜出来的?!”贺凌云怒极,回头张望一下,看见宝儿正远远的衔着串糖葫芦跑来。
    公输灵宝拽过贺凌云手里的缰绳,撒娇的晃荡着:“你一大早要往哪里去?走亲戚么?为什么要背弓箭?”
    贺凌云冷笑一声,拂开公输灵宝的手,驾马灵巧的越过她便走。灵宝追在后面喊道:“我会射弩呀,带我一起玩吧!”
    贺凌云回过身,对她的儿戏心态很是不悦:“公子我是去办正事,玩什么玩?!”
    语毕马鞭一扬,便已飞骑绝尘而去。公输灵宝望着他的背影,不甘心的跺跺脚,缠着门口小厮问道:“他是去办什么正事嘛?”
    “我家公子初三要做燕国使臣的伴射郎,这两天要去南御苑练习呢。”小厮语带骄傲的回答。
    “在皇宫里练哦……”公输灵宝若有所思的喃喃道,连宝儿递来的糖葫芦,她都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凌云要做伴射郎?”紫眠从元旦大朝会上回来,得知了消息高兴的笑,“他向来都是这么认真呢。”
    很会为自己打算的一个人,该认真的时候卯足了劲上,晓得自己每一步需要什么,思虑又周全,令他自叹弗如。
    “他能赢吗?”公输灵宝有些悬心,“你帮他算一卦吧。”
    “比箭也是博弈,不知道结果才有趣。”紫眠不答应她,只神秘的卖关子,吊着灵宝的胃口,让她浑身发痒直跳脚。
    ※※※※※※※※※※
    输了!
    贺凌云离开南御苑赐宴,骑在马上半天,还是回不过神来。燕国使臣使用的是弩,劲道、射程、准头,都比他要强。他还记得使臣那双鹞子一样的眼睛,满是戏谑讥嘲,仿佛看破了他这二日的拼命努力,让他心头火辣辣的只觉得羞耻。
    在宴会上他食不知味心不在焉,同僚敬他酒,夸他射得好,在他听来都是幸灾乐祸的讽刺——他哪里射得好了,即使自己亦是箭箭中的,但想着那弩箭仿佛无坚不摧一样凌厉的气势,他就知道自己输了。
    他无法落荒而逃,必须坐在父亲身边,强颜欢笑。
    该死的,自尊心就这样受挫,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弩箭弩箭……贺凌云恍恍惚惚,傻傻盯住前方御赐的银鞍马,马背上还驮着些金银器物,被志得意满的小厮牵着,在路人艳羡的目光中趾高气扬的往贺府去。
    贺凌云却只觉得丢脸。
    公输灵宝在人群中乱窜,她拨开众人,在御道朱漆杈子外的御廊下翘首顾盼。顺着御道她看见贺凌云远远的驾马而来,不同于前日的神采飞扬,他颓唐沮丧的神色令她意外。
    “比箭输了吗?”公输灵宝撅撅小嘴,也有些灰心气馁。
    “这位贺公子已经很了不起啦,”一旁有个大叔与她搭话,“我有亲戚在南御苑供职,年前就听说啦。今年燕国新换了主子,新燕王脾气暴躁,可了不得,据说为了顺利迁都,干脆就下令将旧京夷为平地。如今这燕国可格外得罪不得,为了讨使臣欢心,伴射郎的弓箭早被动了手脚,那使臣又是用弩。听说伴射郎还能箭箭中的,已经给我们长脸了。”
    “我最讨厌耍诈了!”公输灵宝一双小眉毛拧得死紧。不成,她一定要去安慰他。
    贺凌云放马缓行,寒着脸不去看路边喧闹的人群,他仍旧在惦记燕国使臣的弩箭——那力道仿佛无坚不摧,令他胆寒,不禁想象着被那样的箭射穿胸膛,自己会有怎样的感觉。
    沙场九死一生,他被护在父亲的羽翼下,哪里见识过什么……父亲,他的父亲,当年是如何浴血奋战打下这片家业,他要继承父亲,该有怎样的觉悟?
    万千思绪又被打断——打前方忽然窜出一个人影,锵的一声鸣了一下铙钹。贺凌云被惊得浑身一激灵,抬眼望去,竟又是公输灵宝。
    “怎么又是你!”贺凌云终于醒过神来,却只觉得气不可遏。
    “为你庆功呀!”公输灵宝笑得灿烂,双手又将铙钹鸣响,“锵锵锵,贺凌云;锵锵锵,了不起……”
    贺凌云终于知道人是可以被气死的,他的手颤抖起来,握紧了马鞭举到眼前,却强迫自己松手——不成,他现在还穿着官袍,不可以杀人。
    “闭嘴!滚开——”他咬着牙,面色铁青的拨转马头就要走。
    “贺凌云,人家是要安慰你嘛,你又没输,”公输灵宝又敲了一下铙钹,以正视听的样子,“你的弓箭怎么可能比得过弩箭?”
    “那也是输了!输给弩箭——”贺凌云将马鞭砸在地上,冲灵宝发泄一腔愤懑,“那种弩箭我见都没见过,强大的仿佛无坚不摧,我眼睁睁看着靶子被它射得粉碎,连手都在发软——如果去北方要面对那样的武器,我——”
    将一直憋在胸臆间的痛苦嘶喊出来,最后脱口而出的话连贺凌云自己都惊呆了,他只当自己胆寒,却没想到自己会胆怯——他怕了,身为一个武将,开始计较生死,开始计较生死背后一些莫名的东西。
    与剿灭山贼时不同,同样面对惊人的武器,当时他的心情除了吃惊,就是想着怎样用计破敌——在自己的国家,最多是拼掉自己一条命。可两国对垒呢,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差别?
    他不敢去细想,如果边防对面涌来无数敌人,磅礴好似黑压压的潮水,带着强大的武器攻城掠地,铁蹄踏过自己的场景——不单单是死亡,似乎还有更巨大的压力逼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开始计较生死,开始计较生死背后一些莫名的东西……
    贺凌云双目圆睁,过了好半晌才发现公输灵宝站在自己面前,正缩着脖子,被他吓得脸发白。该死!他竟然冲着一个女人发泄自己的懦弱,真是奇耻大辱!
    贺凌云顾不上拾起马鞭,扯了缰绳夹马就走,狼狈的逃开,将公输灵宝远远丢在身后。
    “贺凌云,灵宝给你做弩,”公输灵宝望着贺凌云仓皇逃离的背影,追了几步,拉长声音大喊着,“贺凌云,灵宝给你做弩——”
    第五十二章元宵
    上元之夜,皇帝会登上宣德门城楼,俯瞰京师灯海、与民同乐,但泱泱后宫仍旧寂寞。不甘冷落的嫔妃宫人便在内苑搭出临时街市,照样张灯结彩,禁中内诸司会提供些杂卖,如尚食局仿民间式样的糕点,有乳糖圆子、蜜煎、生熟灌藕、韭饼等等;尚衣局会提供成衣、衣料和丝线之类;内香药库则供应香饼面药,不一而足,都是女人喜爱的玩意。
    虽然这街市的规模远比不上宫外繁华,但太监宫女们会扮成小贩行人,吆喝叫卖,衬上宫外远远传来的爆竹声管弦声,也算得上热闹。众嫔妃衣香鬓影优游其间,戏谑笑闹讲价拌嘴,不分品秩,只求尽兴狂欢。
    “公主公主啊……”翠英殿里,龙白月苦着脸,双手合十的哀求。
    云阳公主不为所动,继续在灯下修剪指甲。
    “公主公主啊……”
    “不要再烦我了,”云阳公主干脆在贵妃椅上翻个身,丢给龙白月一个背影,“没事过什么元宵节?!”
    “公主,元宵节是人都去看灯。”龙白月抢白道。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人?”云阳公主回过头,阴森森的对龙白月冷笑,漂亮的眼睛即使不怀好意,依旧美得慑人。
    龙白月被她盯得浑身发毛,慌忙求饶道:“公主恕罪……”
    云阳公主冷哼一声,回过头不去理她:“你要去就去吧,反正我不去。”
    龙白月闻言立刻跳起来,想矜持的走出宫,几步后却还是忍不住开始快跑。临出宫时她回头望了望,只觉得云阳公主孤独的背影,在灯下显得清冷寂寥。
    唉……她的心头涌上一股罪恶感,但很快便被自己按捺下去——回来的时候给公主带样礼物好啦。
    翠英殿今夜亦不设门禁,龙白月就这样偷偷混入内苑街市。她特意戴上云阳公主赏的首饰,又花钱在摊子上买了雪柳闹蛾,还有一种用熟枣和炭制成的“火杨梅”,点燃后火光不灭,用铁枝子挑了插进发髻,耀眼不输灯火。
    她打扮得虽然光鲜,但宫女的衣着让她轻易湮没在三千粉黛之中。大家只顾笑闹,一时也没人留意她。龙白月与众人互不相识,一人兴高采烈的赏灯,倒也自得其乐。
    宫伎们吹拉弹唱,也有说书耍剑的,其中表演藏掖幻术博皇后一笑的,却是紫眠。本朝世人追捧奇术,京师里有不少道士靠“货术”谋生,皇后妃子们见识不到外面的魔术,心向往之,便请来紫眠略作表演助兴。
    紫眠欣然从命。他按照五行方位,在桌案上写了金、木、水、火、土五个字,用纸符包裹泥丸,将泥丸分别放在字上,又取红烛照过。片刻后他打开符纸,只见五枚泥丸都变了色——东方的青如靛,南方的赤如丹,西方的白如珠,北方的黑如墨,中央则黄似蜡。
    众人见了啧啧称奇,只皇后笑道:“泥丸到底不雅,大人可有更新鲜的玩意?”
    紫眠笑笑,恭敬作揖道:“回皇后,昔日艺人张九哥为燕王表演的‘使蜂唤蝶’,微臣倒也学得一二。”
    “如此甚好。”
    紫眠向一旁的宫女讨下肩上披帛,又找来剪刀,将七彩的丝帛叠好,毫不吝惜的挥剪铰下,银剪弯弯绕绕,剪出彩蝶翩跹。他边剪边吟唱道:“紫禁烟光一万重,五门金碧射晴空。梨园羯鼓三千面,陆海鳌山十二峰……”
    轻软的披帛在紫眠手下变成蝴蝶,竟随着他翻飞长袖时掀起的微风飘了出去,纷纷扬扬,袅绕多姿。蝶群向皇后所在的方向飞去,有些聚在宫女衣裙的绣花上,有些落在后妃鬓边的牡丹上,舞动着翅膀,流光溢彩。
    “香雾重,月华浓,露台仙仗彩云中。朱栏画栋金泥幕,卷尽红莲十里风……”
    一阕词唱完,紫眠长袖一挥,招呼彩蝶尽数飞回,手法变幻间,破碎的披帛竟又完好如初。他将披帛还给一旁的宫女,向皇后拜下。
    “神乎其技。”皇后矜持的声音里也掩不去激赏,很是高兴的吩咐左右道,“赐赏。”
    “谢皇后。”
    紫眠领了些赏赐后便退下,按理该出宫去灯市上游玩,可他却在内苑不起眼的角落驻足,目光流连在街市上,想寻找自己熟悉的身影。
    该怎样把东西交给她呢?紫眠暗暗发愁,他捏捏袖子里藏着的小东西,脸竟然开始红起来。
    蓦然他在人群中发现了她——龙白月,这开朗乐天的小女子,此刻正仰着头只顾看灯。她插了满头的蛾儿雪柳,细枝斜挑的火杨梅正滋滋燃烧,在她额前微微晃荡,映得她越发明艳动人。紫眠心下一喜,刚想开口唤她,自己却先愣住了。
    他……他该喊她什么……
    以前不熟的时候,他喊她龙姑娘,后来熟了,她的目光却总随着他,让他根本用不着开口呼唤,只需要与她目光相碰就好。可是龙白月却不然,她一口一个紫眠的叫着,热络得叫紫眠觉得温暖亲切,却在这时难住了他——叫龙姑娘似乎不好,生分了;连名带姓也不对劲,难不成……难不成要叫她白月?
    思及此,他的脸更加无法遏制的火辣起来,心口似乎被什么揪住,竟然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哪还能吐出只字片言。
    贪看花灯的龙白月终于觉得脖子酸了,她低下头来,不知怎的心念一动,偏头望去,竟然在灯火阑珊处看见紫眠——他正默默的望着自己,双唇轻轻抿着,眼中脉脉柔光,欲诉衷肠,却欲言又止。
    龙白月哪还顾得了再多,她只管拎起裙子冲他跑去,云雀一样灵巧的落在他跟前,兴奋的叫道:“紫眠!”
    紫眠顿时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似乎她刚刚救他一命似的。
    “你怎么能来这里?”龙白月兴奋的脸通红,她已经好久没见他了。
    “皇后要我入宫表演法术。”紫眠低着头回答道。
    能入宫已经是极大的进展了,他不介意大材小用,以自己的法术侍奉权贵。尤其更重要的是,他想在这个日子见到她。紫眠又捏了捏袖子里的小东西,望着亭亭玉立在自己面前的龙白月,见她珠围翠绕着,白玉一样的耳垂上挂着云阳公主赏的镶红宝点翠金耳坠,脸上就忍不住浮起一丝赧然。
    真是越来越拿不出手了,紫眠尴尬的在心下哀叹,最终还是逼自己坦然些:“还有……我想给你这个。”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龙白月面前:“比不上你现在戴的,不过……”
    紫眠还没说完就惊愕住了,龙白月心花怒放的样子是那么真真切切,竟让他错觉自己手里的东西价值连城——那是一对耳环,只是简单的玑珠,费尽心思挑出极相似的两颗,粉红色的表面尽是褶皱,但色泽极好,仿佛两朵初绽的花苞。
    “从炼丹用的珠子里顺手找出来的,送去珠子铺配了银钩,喜欢就留着玩吧。”紫眠轻轻一语带过,没说自己偶尔发现了一颗花苞模样的玑珠,便心念一动花去了一天的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在那斗珠子里寻找堪配的另一颗。
    “好漂亮!”龙白月欣喜的接过,飞快取下自己的耳环,换上紫眠赠的,“呀,可惜我什么也没准备。”
    “不,不用了。”紫眠心虚的回绝——他就是拿了她一样东西,才总是惦记着要还她一样。明窗尘扫出来的那枚金钗,他犹豫了好久,还是不想给她,他清楚自己的心情——想在身边保留一点她的痕迹,所以他拿着那枚钗子掂量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将之据为己有。
    龙白月却已忘了那枚钗子,只当自己受伤的时候弄丢了。她头一次收到紫眠这样的礼物,知道其中深长的意味,叫她忍不住一阵心悸,浑身火热到颤栗,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女。
    “陪我看看灯吧。”龙白月巧笑倩兮的望着紫眠,双眸被缤纷的彩灯映得晶亮迷离,在此刻她方能不自称奴婢,不卑不亢艳若牡丹,且比以往更加芳姿挺拔。
    紫眠笑着点点头,龙白月开心的握住他的手,两人一起走到灯下。街市上只有紫眠一个男人,众人自然对他频频侧目,龙白月不敢与紫眠靠太近,只安静的走在他身边,连目光都不敢轻易斜视。
    紫眠却又在心里想着,他得怎样叫她才好。总不能一直不开口吧,龙白月是在何时直接叫他名字的,他已经不记得了,为什么那时自己不能顺势也改口呢?现在倒好,何时开口都尴尬的要死。
    “白……”他喃喃着,声音细不可闻。
    偏偏一枚礼炮放响,把紫眠的声音吞得一干二净。就见龙白月兴奋的低声叫喊着:“哎呀呀,御驾御驾,我自从进宫还没见过圣上呢。可惜离得太远,只看得清龙袍啊,哪天一定要给他老人家磕个头!”
    紫眠心不在焉的抬头眺望,原来皇帝此刻已下了宣德门回宫,正要去见皇后,前呼后拥中依稀能看见他赭黄色的龙袍。紫眠有些烦躁的低下头,很无奈自己的情绪被打断——为什么比起吐露自己的心声,他觉得吐血更容易一点?
    “白……”
    “啊,新年的黄历!”龙白月看见一边的小摊子上太监正在兜售黄历,激动的冲过去,“老板,我只要司天监颁的黄历,只要紫眠大人颁的那种!”
    简直是废话,这摊子上的黄历就是司天监提供的,要别种还没有咧。龙白月在太监的白眼中接过黄历,兴奋的回头:“紫眠,你刚刚说什么?”
    白……白痴。紫眠气苦,真的觉得自己要吐血了。算了,看来今日不宜表白,他还是回去算个卦挑好日子再来吧:“我回去了。”
    “啊,”龙白月还想挽留,却见紫眠脸色不好,忽然忆起宝儿说过紫眠在给凌云配药,慌忙点头道,“你是要多注意休息呢,早些回去吧。”
    紫眠看着白月无辜又懵懂的表情,忍不住苦笑,这女子,也曾经是花魁呢……如此也好。
    他点点头,临走前嘱咐她:“你也别玩太久。”
    “放心……”龙白月朝紫眠挥挥手,在灯下望着他笑。
    第五十三章柳暗花明
    紫眠离开后龙白月也无心再玩,她提着一盏莲花灯,独自往翠英殿走。莲花灯是她买了要送给云阳公主的,她也不知该如何讨好这位脾气总是阴晴不定的公主——云阳只有十六岁,却像洞悉了一切世事似的,无论发生什么总是冷笑以对。
    龙白月将暖暖的莲花灯提到眼前,望着层层叠叠的粉色薄纱中那点烛光,心头有些惆怅——纵然有千种风情,来在这冷宫里,便立时浸透了寂寞。
    ……
    嘉仁皇后站在宫楼高处,望着脚下喧闹的粉黛三千,心头不禁志得意满,几乎要陶醉于这样的升平景象。
    她的表姐曹夫人陪在一边,两位贵妇人携手相视而笑,细长的眉眼风韵犹存。
    上元夜的风吹动灯海,一波波流光潋滟在京城上空,曹夫人的手离开暖炉,按了按风帽下微凉的鬓发:“皇后……”
    “恩?”
    “外子认为,皇后将那龙白月配往翠英殿,深为不妥。”
    ……
    龙白月提着灯,轻轻走进翠英殿。殿内空无一人,也不知其他宫人到底是外出游玩,还是已经睡下。
    她悄无声息的往暖阁走去——尽管这样不合云阳公主立下的规矩,但今日与往常不同,她有礼物要带给她,破例一次,应该不是大问题。
    ……
    “怎么?如何打发一个小宫女,也要宰相大人来置喙么?”嘉仁皇后眯起眼睛,脸色阴沉的望着曹夫人。
    “不敢……外子说,是他疏忽了,没有禀告皇后——那龙白月与紫眠大人关系匪浅,所以还是让她避开翠英殿为好。”
    “哦?宰相是在顾虑,怕那龙白月会查探到什么?”
    ……
    靠近暖阁时龙白月听见一些奇怪的动静,她初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提着灯信步往里走。直到她听清云阳娇媚的呻吟,熟悉又陌生的腔调里竟裹着一个男人亢奋的低吼,云雨声蝶浪蜂狂,让她刹那间僵立在原地。
    她,她怎么能忘记这种声音。
    龙白月的手开始颤抖,她忘了该怎样呼吸,脑袋嗡地一声全然空白,只能直勾勾的看着暖阁深处。
    ……
    嘉仁皇后瞥了一眼曹夫人,漫不经心的冷哼道:“有什么关系,反正那里是冷宫。再说圣上已经决定,开春就送云阳公主去辽国和亲,到时候,有关翠英殿的一切就会结束。”
    ……
    她,她看见了什么?
    龙白月浑身虚软,木然的一步步往后退。她想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那锦榻纱帐之后纠缠着的两个人影是幻觉;那散落在地上的赭黄色龙袍也是幻觉……
    帐中男女依旧恣意贪欢,似乎对龙白月无意中的窥破浑然不觉,兀自疯狂的缠绵吟哦。龙白月提着灯一步步后退,莲花灯的粉色光晕将她的脸照得越发惨白。直到远离了暖阁,她的身子才开始放心的发抖。
    龙白月吹灭莲花灯,她不敢回宫女的厢房,尽力在翠英殿找了个最黑暗逼仄的角落,将身子蜷进去,蜷成一团。狭小的空间给了她一点安全感,这时候她乱成一团的脑袋才开始在茫然中抓出一点头绪——公主与人有奸情,那赭黄色的龙袍只可能属于圣上——乱伦?!
    龙白月只觉得天地万物轰然倒塌,周围的一切都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大祸临头——她发现皇帝和公主乱伦,她哪还能活!龙白月哆嗦着,伸出双手紧捂住嘴唇,手指却被打颤的牙齿咬破。
    怪不得翠英殿里人人如同行尸走肉,原来只有她一个被蒙在鼓里,浑不觉死期将至,还天天过得有滋有味!
    在极度的惊骇中龙白月瞪大双眼,木然出神许久,忽然一盏精致的莲花灯照亮了龙白月的脸。她愕然抬头,发现竟是云阳公主提着一盏花灯,正似笑非笑的瞅着她:“原来你也要送我一盏莲花灯呀。”
    龙白月低下头,望着自己手边已然熄灭的莲花灯,蓦然将它打翻在一边:“公主饶命——”
    她爬到云阳公主脚边跪下,拼命磕头——她还不能死,如果此刻便死在这里,之前一切的辛苦就付诸东流了:“公主饶命,奴婢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
    “嘿嘿,”云阳公主冷笑道,“这话我听得多了,你就算是哑巴,也照样活不下去——我本来挺满意你,想将你留下,可惜,你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得太快了。”
    龙白月浑身一激灵,慢慢抬起头来。云阳公主深紫色的织锦大氅上,绛红色的蝙蝠刺绣张牙舞爪,似乎正冲着龙白月狞笑。公主的表情一如往日般冷漠倨傲,没有畸情被窥破的慌乱,也没有对龙白月乞怜的动容。
    公主是不会放过她的,至此龙白月终于有了觉悟,她不甘心坐以待毙,她不能不明不白的就此死去!龙白月不再求饶,她爬起来,当心翼翼的盯着云阳公主,一步步的后退,待得退出一段大致安全的距离,她立刻飞快转身跑出翠英殿。
    她能跑到哪里去?龙白月绝望的想着:去找皇后求救是行不通的,她一定会被灭口;去医官局找太医大人们,也只会拖累他们,她该怎么办?紫眠,只有紫眠能救她,可是,紫眠在哪里?
    龙白月的眼泪在夜风中掉下来,她只能不停的跑,仿佛恐惧就是她脚下的这条路,可以被她跑到尽头似的。哪知这条路早没有了方向和尽头,她竟迷失在翠英殿茫茫的竹林里。龙白月停下脚步,惊惶失措的环视四周。
    夜雾越来越浓,竹林在风中簌簌作响,仿佛凄鬼夜哭。修长的竹影交错,像囚笼一样包围住龙白月,让她无法再逃脱。
    浓雾中忽而亮起一团光晕,游移着,渐渐向龙白月靠近。云阳公主的声音穿过雾气,清脆仿如夜莺,却依旧冰冷无情:“你逃不出翠英殿的,别做无用功了。”
    龙白月浑身颤抖着往后退,像垂死的猎物一样不放弃最后的挣扎。她无路可走,干脆踉跄着往竹林子里扎,却闷头撞上一团柔软。
    “哎呀呀,你疯跑什么?”宝儿捂着肚子叫痛,“如今一个个都神魂颠倒的,好好的上元节,灵宝非要做木工;跑来找你,你又撞我,哎哟哟……”
    龙白月的双手用力箍住宝儿的胳膊,她抬起脸,泪流满面的惨白样子吓坏了宝儿。宝儿呆住,傻傻的结巴道:“你,你怎么了?”
    “宝儿,”龙白月此刻已是浑身无力,只能软软的靠在宝儿怀里,“帮帮我……”
    宝儿还没摸清眼前的状况,她只能循着龙白月惊骇的目光,去寻找令她恐惧的来源——光晕驱散浓雾,莲花灯已经近在眼前,提着灯的美人在月下笑得惑人心魂。
    宝儿呆呆的看着云阳公主,震惊的说不出话来。深紫色蝠纹大氅压着白绫裙子,镏金翡翠扣子没有扣上,银红色领口敞开,露出肌肤如雪;乌黑长发随意披散在两肩,夜风吹起的几根青丝滑过倾国容颜。这样的风情万种,这样的媚态横生……她不相信这样的绝色会是人间女子。
    云阳公主上下打量着宝儿,脸上笑容倏地消失,她皱起双眉,竟突然开口道:“连山月?”
    宝儿浑身一激灵,也跟龙白月一样开始发抖:“姨,姨妈……”
    事态急遽变化,龙白月的小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云阳公主不再关注龙白月,径自长袖一扬,对宝儿招呼道:“既然来了,就进屋坐坐吧。”
    只见周围浓雾瞬间消散,方才一直困住龙白月的茫茫竹海,此刻又恢复成原貌,龙白月并没有跑远,甚至翠英殿就在离她们几丈开外的地方——之前的一切都是云阳公主用法术制造的幻象而已。
    三个人回到翠英殿,宝儿开始兴奋的乱转:“哇呀,姨妈,原来你住这里啊,真是奢侈呀!”
    龙白月犹自惊魂未定,只是傻坐在一边,看着云阳公主跟宝儿寒暄。
    云阳公主撂下大氅,歪进锦榻里,对宝儿勾勾手指:“过来,让姨妈瞧瞧。”
    宝儿凑到云阳公主身边,云阳公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你还真当自己是人呢,这个样子让我怎么瞧你?”
    宝儿闻言立刻变成狐狸,蹭着云阳公主撒娇。云阳公主翻翻宝儿的皮毛,看看颜色光泽,又掰开兽嘴瞧瞧宝儿的牙齿,很是满意的拍拍她:“许久不见你,这两年长得不错。”
    宝儿又变回人样,嬉皮笑脸的念叨:“想不到姨妈竟然住在这里。”
    “恩,这些年我都住在这里,”云阳公主笑笑,眼神不再冰冷,“这里风水好,又有九五至尊供我采补,是个修炼的好地方。”
    云阳公主明明比宝儿更显年轻水嫩,宝儿却偎在她怀里,口口声声喊着姨妈。慢慢的龙白月终于反应过来,她不再恐惧,却狂喜到浑身发抖。
    扑通一声跪在云阳公主面前,龙白月摸索着她的裙子,声音忍不住激动的发颤:“公主,二十四年前,你也在这宫里么?”
    “二十四年前?”云阳公主邪邪笑起来,“你忘了么?我才十六岁呀?”
    龙白月呆住,她傻傻的模样让云阳公主笑得花枝乱颤:“那时候,翠英殿里住的是华贵妃。”
    “华贵妃?”
    “恩,当然,”云阳公主指着自己的鼻子,得意洋洋道,“那华贵妃……也是我。”
    第五十四章真相
    龙白月难以置信的睁大双眼:“您是华贵妃?”
    “是啊,我又不会老,想在这宫里待下去,就得时时变换身份。”云阳公主邪笑一下,很得意的说道,“我在这里住了快五十年了,算算看,身边已经换过三个皇帝。”
    真相几乎近在眼前,龙白月激动得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颤声问道:“公主,二十四年前,您是不是生了个男孩?”
    云阳公主闻言一愣,柳眉微微皱起来:“没有,人妖殊途,我怎么可能生孩子。”
    龙白月和宝儿听了都愣住,宝儿竟呐呐道:“啊?我们不能和人生孩子吗?”
    “蠢丫头,”云阳公主气得拍了一下宝儿的脑袋,“你要我生个狐狸还是生个人呢?越大越糊涂!”
    哎?如果狐妖不能和人生孩子,那紫眠的母亲到底是谁呢?龙白月依旧不死心的问道:“可是,宫外一直都在传说,有一个人是皇帝和狐妖的私生子呢。”
    “这都是谣言,我可没生过什么孩子。”云阳公主漫不经心的弹弹指甲,对龙白月的说辞不以为然。
    “怎么会这样?”龙白月有些着急了,“那二十四年前,嗣汉天师紫玄真人从宫中抱出的孩子,该怎么解释?”
    云阳公主先是不理会龙白月,可不久之后她突然顿住,抬起头缓缓说道:“说起来,二十四年前,紫玄真人是有从我宫中抱走一个孩子……不过他怎么成我生的了?”
    龙白月心跳如擂鼓,激动不已:“这么说公主知道那孩子的确切身世了?”
    不管是不是狐妖生的,对紫眠来说,最重要的是自己身世的真相吧?
    “恩,大概知道。”云阳公主凝神想了想,微微一笑。
    龙白月面向云阳公主,恭敬的跪好,叩首央求道:“公主,奴婢千辛万苦进宫来,为的就是帮助那人探寻身世,求公主见那人一面。”
    “我不要见他,”云阳公主有些不快,“他关我什么事?”
    “公主,那个人对奴婢来说很重要。”
    “哼,你现在身在冷宫,他对你再怎样重要,你又能如何?”云阳公主冷嗤道。
    “公主,奴婢不求什么,只求能帮上他就好。”龙白月坚持着,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只乞求云阳公主能够动容。
    “姨妈……”宝儿也在一边摇摇云阳公主,“龙白月她救过我,姨妈帮帮她,我也算报了恩了。”
    云阳公主很是不屑的瞥了宝儿一眼,偏头望向龙白月,精致的瞳仁里映出龙白月执著的模样,竟让她冷淡了千年的眸子微微变了颜色。云阳公主似笑非笑道:“真搞不懂你们,总是纠缠些无聊的事情。唉……”
    龙白月见云阳公主转圜了口气,喜不自胜道:“谢公主成全。”
    “我怎么见他?”云阳公主看着龙白月一脸幸福的样子,表情有些复杂,“我可懒得出宫。”
    “公主放心,那人如今已是金门羽客,可以出入宫闱,何况他神通广大,定有办法来见您,”龙白月激动的拜托宝儿,“你去通知紫眠,要他尽快想法子进宫来。告诉他,他的身世有线索了,但别多说,多说只怕添乱。”
    宝儿高兴的拼命点头,她搂着云阳公主又撒了一会儿娇,便与她们告辞,蹦蹦跳跳的消失在夜色里。
    龙白月双手合十谢天谢地,一边的云阳公主兀自冷笑:“就这么想让那人知道真相?”
    “恩,”龙白月羞涩一笑,捞捞头发,“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他能如愿,奴婢便无憾。”
    “听你这话,好象马上死去也心甘情愿,嘿,也好……”云阳公主若有所思的支颐,斜眼望她,“你不想知道那人的身世吗?”
    “想,”龙白月不假思索的回答,却又道,“只是奴婢认为,他应当最先知道。”
    那是他的身世,追寻了这么多年,秘密一朝揭破,喜乐哀愁该由他一人先尝。他愿与她分享,她便陪他分享;他愿放在心底,她就安静陪他。
    细心如她,能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怎样才是尊重体贴。
    ※※※※※※※※※※
    翌日午后,紫眠便迫不及待的想了法子进宫。
    由于翠英殿是冷宫,他没有理由入见,索性就用法术悄悄的潜入。
    龙白月一早接到宝儿的通知,此时正待在竹林里等着紫眠。她一见紫眠出现在竹林里,立刻迎上前去:“你总算来了。”
    紫眠笑笑,有些难以置信的望着龙白月:“你是如何帮我查到的?”
    “哎呀,机缘巧合。”龙白月一时也说不清楚,她看着紫眠眼中的期待和惊喜,自己心里也溢满了高兴,“我带你去见云阳公主——也就是二十四年前的华贵妃。”
    二十四年前的华贵妃……亢奋的宝儿带话时语焉不详,只说她的姨妈要见他。知道这个消息时,紫眠激动的不知所措,竟不敢继续往下追问——宝儿的姨妈便是自己的母亲么?原来真的有狐妖隐于深宫……他的母亲……这么多年,秘密揭破的前一刻,他的心竟激动到快要痛起来。
    紫眠跟在龙白月身后,惴惴不安的走进翠英殿暖阁。龙白月掀起珠帘,对紫眠暖暖笑道:“公主就在里面,你去和她说说话吧,我在外面等你。”
    紫眠凝视着龙白月的笑颜,点点头,目光里感激又有些羞赧。近亲情怯,龙白月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他的心思,所以他的身世就交由他自己去追问。她微笑着低下头,替他拨开寻找身世的帷帘,任他进去,自己只是掩了帘子轻轻退开,走到宫外去静静等待。
    龙白月心中涌起的欢欣磅礴澎湃,她望着宫外茫茫竹海,笑容里尽是满足,即使冷宫里的冬景明明满目苍凉……
    紫眠走进暖阁,步履缓慢,一步步迟疑的靠近锦榻里那个绮丽的背影。
    昏暗光线中,他看见流泻在织金被褥上的蜿蜒青丝,他的目光顺着青丝移动,一路看上去,青丝汇成一段光可鉴人的长发,长发上别着一根血玉簪。
    他见过这个背影,在琵琶声交织出的刀光剑影中,在那电光火石间的一刹那……
    那妖冶的背影好似忽然感受到他的注视,回过身来,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一双寒光凛冽的眸子漠然看着他。
    娘……
    紫眠睁大了眼睛。
    “你不是我的孩子。”云阳公主仿佛能看懂紫眠的心思,绝世姿容里透着冷淡,轻声道。
    “不是?”紫眠一惊,不知所措的喃喃着,“那么……”
    “你真正的母亲,只是个普通宫女。”云阳公主望着紫眠错愕的表情,冷冷一笑。她扬起袖子,锦榻边半人高的铜镜立刻发出晕黄的光芒,慢慢从中透出模模糊糊的影象,吸引了紫眠的目光。
    一个瘦小的背影出现在镜子里,梳着普通宫女的发髻,怯怯的独立在回廊深处。云阳公主道:“喏,就是她。那么卑贱的身份,只因皇帝的一时兴起,竟意外的有了身孕,之后她就被遗忘了,面对尔虞我诈的宫廷,在凶险中苟活下来。”
    紫眠如遭雷击,身子猛然一震,呼吸变得仓皇急促。
    “……她被人下了堕胎药,一身是血的爬到我这里,求我为她保住这个孩子。”随着镜中景象变换,面对一幕幕残忍血腥,云阳公主只是漫不经心的解说着。
    “那孩子……就是我吗?”紫眠脸色惨白的盯着镜子,一旁的云阳公主——他以往幻想成母亲的人,此刻,只是个陌生人而已。
    “是的。她那个时候乞求我,说她需要这个孩子……除了孩子,她一无所有。她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需要用这个孩子扳回来。”云阳公主望着紫眠惨淡的神色,无动于衷的冷然道,“那个时候,你母亲的眼睛睁得血红,目光如兽,仿佛我的族类……于是我用我的仙珠保住了你。”
    “那我的母亲呢?”紫眠强迫自己从镜子上移开目光,紧盯着云阳公主问道,“她在哪里?”
    云阳公主一指殿外竹林:“在那里,她生下你的时候就咽气了——你们的气血实在太弱,我的仙珠只能保住你一个。”
    紫眠竭尽全力撑住虚软的身子,不让自己就此颓然倒下。暖阁内寂静了许久,他才嗓音暗哑的问道:“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
    “也是你母亲的要求。”
    镜中闪过血红的眼睛、青白的皮肤、被汗水黏湿的乱发,皴裂发紫的嘴唇一张一翕:“没有他我活下来有什么用,有他我才有指望……死了也能有指望,求贵妃救活他……”
    “只救活他就好……”充满恨意的眼睛灼灼发光,却慢慢黯淡下去。
    紫眠闭上酸涩的眼睛。云阳公主从锦榻上坐起身,意味深长的打量着他:“不过,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当年是不是太多事了……”
    痛意梗在喉头,紫眠默然望了云阳公主一眼,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候在宫外的龙白月见他出来,迎上去,却被他惨白的脸色吓住:“紫眠?”
    紫眠身子一晃,他慌忙扶住殿门外的柱子,闭上眼歇了好半天,才在昏乱中缓过神来。他睁开眼,涣散的目光找到焦点,却发直的盯住殿外的竹林,根本无暇注意到龙白月关切的眼神。
    紫眠急急向竹林走去,对事态一无所知的龙白月只能留在原地,有些仓皇失措的望着他萧索的背影:“这……这是怎么了?”
    “去见他母亲了吧,”云阳公主也走出暖阁,她靠在宫门边斜睨龙白月,嘴角想勾出一丝笑,却没能成功,“所以说么,真是搞不懂你们,总是纠缠些无聊的事情……”
    龙白月慌忙回头望向云阳公主,嘴唇无力的张开,却呐呐无言。
    竹林静谧的深处,紫眠从怀里掏出一张道符,四周阴风乍起,道符哗啦一下从他手里挣出,直直贴上一垅薄土。坟茔中强烈的怨气让紫眠再也支撑不住,他无力的跌进枯败的竹叶中,失神的双眼倏地被泪水蒙住,对着一抷冷土喃喃唤出:“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