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6章 木鸟

作品:《金樽幽月

    自然,英勇壮举的光辉之下,龙白月也很清楚自己在假公济私。当她搀扶着病恹恹的钱大人上船的时候,自己却又笑得是多么春光灿烂呀。
    紫眠走上甲板迎接他们,他没算到今天会遇见龙白月,看见她巧笑倩兮的走上船,心下正高兴着,却在发现钱大人身子僵硬时笑容一敛:“大人这是怎么了?”
    “周痹症。”钱大人郁闷答道,面色发青。
    钱大人向来为人耿介,自从宰相一党因土雨事件解困之后,他一直都没给紫眠好脸色看,今次无奈爬上紫眠的船来,一张老脸委实有点挂不住。紫眠却正想找机会与钱大人修好,得知他身患重病,忙恭敬的请钱大人进入船舱。
    船舱里早有好事的明窗尘笑嘻嘻的备好茶点,几人入座寒暄一番之后,紫眠便替钱大人把脉。
    钱大人的脉象让紫眠微微皱起双眉,他低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不确定的抬起头,有些迷惑的望着钱大人开口:“下官不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大人的想法。”
    “恩。”钱大人点点头,竟然面露得色,“大人也知道周痹症无法治愈,如果大人来救治下官,请问大人有多大把握?”
    “靠下官的药石,在病灶完全入侵内脏之前,大概还能维系五年。”紫眠据实以告,再久他也没把握了。
    钱大人微笑着点点头:“这已经很了不起了,但五年之后,下官才六十三岁,仍然厚颜的觉得人生大有可为。下官还不想死。”
    “所以大人就设法将病灶往左肢上转移?”紫眠终于说出方才自己把脉时产生的疑问。
    “是的,”钱大人笑着点头叹气,“在病灶入侵内脏前,我要将它转移到左肢上,并设法让它稳固——最终保住我的命。”
    “代价是左边身子瘫痪……”紫眠沉吟,抬眼望向钱大人发亮的双眼,只能钦佩的叹道,“大人,您实在有魄力。”
    “哈哈哈哈……”钱大人见心高气傲的紫眠也折服,不禁洋洋得意的大笑。
    只有龙白月在一边焦急的嚷嚷着:“您还笑您还笑,身子瘫了,怎么上朝呢?”
    “呵呵,入朝为官非我所愿,”钱大人不再摆官架子,很自在的捋捋胡子,“身为医官,天天提着脑袋为这么一小拨皇亲贵胄治病,经验技术不长进还要受气。老夫本来已经辞官一次,之后又蒙圣上召回,知遇之恩不得不报,只是……现在也差不多是时候了。天下百姓的疾苦,老夫更加想去关心。”
    想当初京城瘟疫爆发时,紫眠大人上街头救治百姓,而自己竟然只能跟随皇帝前往行宫,一路上为皇帝配配解暑饮料,为公主治治痱子;医官局里留守的太医都被各大官户网罗进府里,只有太医署少数几个官员领着学生守在惠民局里,却又被宰相消极的命令制肘,真是叫人气闷。现如今有机会告病还乡,钱大人倒觉得并无遗憾。
    “大人的胸襟令下官钦佩。”紫眠微笑着点头附和,又替钱大人把了一下脉,“既然大人已经在控制自己的病症,那么下官可还能帮上忙?”
    “恩……”钱大人低头沉吟,“老夫就是嫌病灶转移得太慢,长痛不如短痛,大人可有法子助老夫一臂之力?”
    紫眠点点头:“下官尽量替大人想办法。”
    ※※※※※※※※※※
    这两天也不知紫眠有没有跟钱大人研究出什么办法,龙白月待在太医署别院里,没有钱大人的召唤,自己哪里也去不了。她不用和其他医女一起上课,除了看医书以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了。
    亏得宝儿有良心,变成狐狸从狗洞里钻进来陪她聊天,才替她排解掉一点无聊寂寞。此刻宝儿正抱着尾巴转了个圈子,笑眯眯的对龙白月炫耀道:“今天晚上我们不唱皮影戏了,要出去玩。”
    “哦?去哪里玩?”龙白月坐在屋檐下,两手托腮,斜睨着宝儿问。
    “呵呵,不知道,”宝儿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是紫眠大人邀请了贺公子,说是去挖什么茯苓。灵宝不知怎么偷听到了,打算今天晚上跟踪他们。”
    龙白月双眼倏地发亮,心潮澎湃,恨不得也插双翅膀跟了去:“我也好想去……”
    如果晚上偷偷翻围墙溜出去……?龙白月在心里权衡利害——最终还是色胆占了上风:“晚上你们叫上我吧,这里的狗洞太小我钻不了,我在围墙下面等你们,记得带上绳子。”
    宝儿不知轻重,只晓得开心的拼命点头。于是龙白月开始专心的盼星星盼月亮,一直捱到心不在焉的吃完晚饭,便趁着其他医女做功课的时候,偷偷溜到了院子里。
    围墙那里早悬了一副绳梯在等着,龙白月激动的阿弥陀佛一声,快步冲上前去扯扯绳梯:“宝儿?”
    “是我们啦,你快点。”围墙另一边传来公输灵宝鬼鬼祟祟的催促。
    “哦,”龙白月不由分说的开始往上爬,边爬边问着,“这绳梯结实不?可别摔着我。”
    “放心。”
    等龙白月爬到墙头一看,却差点吓得摔下去——就见宝儿和公输灵宝两人拽着绳梯,脚抵着墙根,小脸均憋得通红。
    “你们是傻瓜吗?”龙白月慌忙攀住墙头,气恨道,“找不到东西固定绳梯?竟然靠手拽?”
    公输灵宝二人见龙白月已经跨坐在墙头上,这才松手喘气又抹汗道:“你好重,我们这么辛苦,你好歹感动一下嘛。”
    “你们要我怎么感动?!现在我怎么下来?”龙白月回头望风,就见屋宇中透出晕黄的烛光,看来一切正常。
    公输灵宝很豪迈的捶捶自己肩膀:“这好办,你踩着我的肩膀下来。”
    龙白月瞅瞅她细瘦的身子,哪里忍心,只能自己眼一闭,咬着牙往下一跳。好在十月深秋衣服已经够厚,龙白月跌坐在地上时除了脚踝有些疼,身子倒是无恙。
    “快走吧。”她有些吃力的爬起来,扯扯公输灵宝二人就要往紫眠的府邸跑。
    “别急啦,先去我们住的地方。”公输灵宝反拉住龙白月,带她往相反的方向走。跟在一边的宝儿满脸奸笑,龙白月纳闷不已,却也只得跟着,她还没去公输灵宝与宝儿合租的地方看过呢。
    三人走了好久,才到达一座僻静的小院落。公输灵宝笑眯眯的拽着龙白月的手,却不请她进屋,直接引了她从后门走进院子。龙白月看见院子中央用雨布蒙着个庞然大物,一时还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就见公输灵宝走上前将那雨布哗地一掀——一只收敛着翅膀的木鸟赫然出现。
    龙白月吓了一跳,不禁后退一步结结巴巴道:“这,这是那天我看见你骑着飞的……”
    “木鸟,哈哈,这是我爹爹做的,了不起吧?”公输灵宝看见龙白月吃惊,更加眉飞色舞的炫耀道。
    “你给我看这个,难不成是想……”龙白月脸色蓦然发青,瞄瞄浑身涂着黑漆的木鸟,双目无神的冲公输灵宝摆出一张死人脸,心慌气短。
    “当然得坐这个才能跟踪贺凌云他们啦,他们都骑着快马呢!”公输灵宝带头跨坐上木鸟,笑眯眯的瞅着近乎虚脱的龙白月。
    她还是回去算了,龙白月想打退堂鼓。一边的宝儿却兴奋不已的撺掇龙白月,将她往木鸟那里推:“上去试试啊,我头一次坐也害怕,后来还上瘾呢,嘿嘿。有了它,我都不用学腾云驾雾术了。”
    龙白月恍恍惚惚,一时不察还真被推了上去。公输灵宝象模象样的指挥:“宝儿,快变成狐狸,木鸟载不了三个人。龙白月你抱紧我哦。”
    她将机枢一拉,木鸟的翅膀哗地一下展开,巨大的声响吓得龙白月浑身一激灵,顿时清醒过来:“不行不行,让我下去。”
    公输灵宝哪容得龙白月反悔,很是歹毒的狞笑一下,继续飞快的操纵木鸟。木鸟开始振翅,须臾后已经离地三尺。
    龙白月抱着公输灵宝的腰,恨不得把她勒进自己的肚子里去。她抖着哭腔趴在公输灵宝耳边告饶:“灵宝你饶了我吧,往日如果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我一定好好检讨……”
    “与你会合之前看见紫眠大人了,他今天穿得很好看哦。”公输灵宝冷不丁开口道。
    此语果然惹得龙白月分神,就在她愣神怔忡之际,公输灵宝乘机猛地一拉机括。木鸟倏地窜高,龙白月身子一晃差点歪倒,吓得她冲着公输灵宝的耳朵惨嚎了一声。公输灵宝被她撕心裂肺的嚎叫炸得耳朵生疼,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哀号,只有坐在最前面的狐狸宝儿,兴奋得嗷嗷直叫。
    耳中交织着木鸟振翅声、呼呼风声、剧烈的心跳声。龙白月缩肩蜷身紧闭双眼,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冷冷的夜风不一会儿就吹得她牙齿直打颤,她浑身筛糠一样发抖,额头抵在公输灵宝颈后,不敢动弹分毫。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公输灵宝悄声说道:“贺凌云他们出来了。”
    好奇心暂时战胜一切,龙白月壮着胆子半睁开眼,偷瞄了一下地面——她们离地不知道有多高,只能借着月光看见京城鳞次栉比的屋顶,往日宽阔的街道这会儿也显得非常纤细。龙白月又是一阵眩晕,眩晕中她看见小小的紫府里踱出来两匹马,马上的人不知用了什么照明,荧荧的蓝光笼着他们,照亮了方圆一丈的地面。
    紫眠!龙白月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一时竟忘记了恐惧。
    紫眠和贺凌云似乎在马上交谈了几句,之后就忽然策马飞奔。两骑并驾齐驱,沿着街道往城门跑去。木鸟上公输灵宝高兴的低喃一声,操纵木鸟远远的跟着。
    “他们马上就要到城门口了,这会儿能够出城吗?”龙白月轻声问道,两眼紧盯着马上的紫眠——可恶,距离太远了她看不清他呢。
    紫眠和贺凌云并没有直接驾马到城门口,而是中途又折转方向沿着城墙跑。公输灵宝似乎清楚他们的打算,头也不回的对龙白月说道:“他们肯定要出城的,我们先出去等着。”
    说话间木鸟便飞越过城墙,夜空中浮云掩映,月光忽明忽暗,黑色的木鸟在高空中倒也不易被人察觉。公输灵宝她们出城不久,果然就看见紫眠与贺凌云驾马驰骋在郊外的野道上。他们从远处追来,好似萤火虫一样在夜色里划出两道漂亮的蓝光。
    “他们八成是用穿墙术出城的,”紧靠着公输灵宝的龙白月不断回头鸟瞰着,“呀,马怎么停下了?”
    公输灵宝这时候也回头看了看,见地上二人果然勒马仰望,皱皱鼻子说道:“哎,他们发现我们了。”
    第四十四章茯苓
    既然被发现了就无需再躲,公输灵宝索性操纵木鸟往回飞,轻巧的滑翔到紫眠他们头顶上方盘旋着。马匹看见庞大的木鸟,受惊嘶叫着腾跳起来,紫眠和贺凌云慌忙勒缰控马。
    “哎呀,当心!”龙白月在木鸟上看的害怕,忍不住惊呼出声。
    贺凌云一边控马一边拿鞭子指着她们,没好气的怒吼道:“离我们远点!没见吓着我的马了?”
    紫眠昂首望着她们,却有些担心的在一旁叮嘱:“别飞太高。”
    等木鸟离远了些,马匹安静下来,龙白月这才看见紫眠和凌云都穿着轻便衣裳,随身带着的包袱里还露出铁锹铁镐之类。他们用来照明的是两块拳头大的萤石,各自用绳网兜住了系在马上,圆溜溜发着蓝光很是漂亮。这石头是皇上新近赏赐给紫眠的,龙白月以前没见到过。
    “既然已经跟来了,就让她们跟着吧。”紫眠莞尔一笑,用眼神安抚一下额冒青筋的贺凌云,扬鞭策马继续往前驰骋。
    贺凌云低咒一声,只能无可奈何的跟上。公输灵宝颇为自得的咧嘴嘿笑,操纵木鸟飞在他们身后。马匹踏着夜色,一直奔波到月上三更,前路越来越荒僻冷清,偶尔传来夜枭一声叫,衬着萤石幽幽的蓝光,让木鸟上的龙白月脊背发凉。
    还要走到什么时候呢?她在心里咕哝着,瞄瞄两侧不住倒退的黑色树影,有些沉不住气。
    巍峨群山之中,林莽越走越深,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身在山谷深处。当紫眠终于勒马喊停的时候,连贺凌云都忍不住长舒一口气。这一带是纯粹的荒山野岭,没有寺庙香火,人烟稀少,山道窄得让木鸟都险些落不下来。
    紫眠下马后从包袱里摸出一副罗盘,借着萤石的光观察着周围地貌。贺凌云将两匹马系在树边,自己取了包袱背着,掂掂里面的铁锹,走到紫眠身边:“咱们没找错吧?”
    公输灵宝收好木鸟的翅膀,蹦蹦跳跳窜到贺凌云跟前:“你们找那什么茯苓,做啥用?”
    “要你管?!”贺凌云没好气的白她一眼。却见公输灵宝根本不以为忤,照样上窜下跳的凑着热闹。
    龙白月脑筋转了转,望着紫眠开口问:“找茯苓,可是为了钱大人的周痹症?”
    “是的,”紫眠点点头,继续专注的看着罗盘,“凌云,麻烦你点上火把。”
    贺凌云瞄瞄马上的萤石,料想紫眠此举定有深意,便取过包袱掏出火石,点了支火把抓在手里。
    “我也要一个火把!”公输灵宝看着明晃晃的火焰就兴奋,伸手跟贺凌云抢夺。
    “少胡闹,”贺凌云慌忙将火把举高,腾出一只手按住猴子一样的灵宝,“没见周围尽是红松吗?天干物燥的,火把给你拿?你想放火烧山吧?”
    这时候宝儿已经变成人形,正跟着龙白月站在一边隔岸观火。龙白月凑在宝儿耳边,盯着公输灵宝低声讪笑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什么?”宝儿还没反应过来。
    “我说灵宝啊,”龙白月笑,“没见她喜欢贺凌云?”
    “没有,”宝儿摇摇头兀自说道,“我知道你喜欢紫眠大人,但感觉不到灵宝喜欢贺公子。”
    龙白月一愣,继而省悟到宝儿的意思,笑着说道:“是啊,这次倒是你看得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灵宝光会咋咋呼呼,到底怎样才叫真正的喜欢,恐怕她心里还糊涂着呢——到底是个小孩子。”
    宝儿不禁偏头斜睨龙白月一眼,抓抓胳膊:“你叫她小孩子?她比你还大呢,都已经二十岁了。”
    “什么?!”龙白月下巴都要惊掉了——连她那么老辣的眼睛都被骗,当然,她老辣的眼睛一向不盯着女人,但是,但是——死公输灵宝,以后别想再骗她的驻颜秘方!
    龙白月杀气腾腾的盯着公输灵宝红润稚气的桃子脸,嫉妒得牙齿咬得咯咯响,好在这时候紫眠开口说话,才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我们从这里进林子。”紫眠伸手向身侧的红松树林一指,大致找了一个方向。
    当下众人便跟着紫眠走进林子,贺凌云拿着火把陪他走在前面,龙白月和宝儿走在中间,公输灵宝自告奋勇的断后,将蓝幽幽的萤石顶在头上,光芒四射的蹦跳着。
    在红色火光与蓝色荧光的交织映照下,夜色被远远的驱退。林子里其他种类的树木不多,尽是松树;地上长满了菟丝子,密密麻麻的缠在灌木丛上,钩着行人的裙脚裤腿,叫人走不利索。紫眠和贺凌云在前方打着火把慢慢走,走了许久,龙白月跟得身子都有些困乏了。
    就在她不留神的时候,贺凌云手里的火把忽然火光一弱,龙白月只觉得眼前暗了一下,紫眠却已经拦住了贺凌云的脚步:“等等……”
    众人听见紫眠开口,顿时紧张起来。贺凌云举着火把不敢乱动,只侧目望着紫眠,压着嗓子兴奋的问:“是不是找到了?”
    林子里面没有风,然而火把上的火苗却不住的晃动。紫眠从怀里掏出符纸,望着火把上火苗晃动的方向,在前方一棵松树上贴了一张道符。这时候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竟然将火把上的火苗完全扑灭,林子里顿时只剩下萤石蓝盈盈的光。紫眠飞快的从包袱里抽出铁锹,将地上的菟丝子铲开,并且在铲平的地上也贴了张道符:“凌云,我们从这里开始挖。”
    贺凌云也赶紧取了铁镐当心的刨土,龙白月她们只能游手好闲的围在一边看热闹。紫眠与贺凌云挖了不大一会儿,就见土里冒出一块土黄色圆滚滚的东西——可不就是茯苓!龙白月乐得眼睛都笑没了,她最喜欢这种凭空大发财的事情,一块上好的茯苓值很多钱呢,简直就跟挖金子似的。
    哪知道这块金子越挖越大、越挖越久,渐渐的龙白月眼睛都看直了。这块茯苓比斗还大,形状像个胖乎乎的三岁小儿,有胳膊有腿,紫眠与贺凌云挥汗如雨了半天,还没将它完整的挖出来。
    一边宝儿看得口水长流:“天呀,这宝贝要是让我吃了,可以少奋斗三十年咧!”
    公输灵宝不明所以,只晓得激动的乱嚷:“哎呀,它像个娃娃,它像个娃娃……”
    她抱着萤石在外围跳,幽幽蓝光乱晃,映得四周围树影凌乱相叠。当紫眠与贺凌云合力将茯苓从土里抱出来的时候,林子里凭空冒出一声孩儿啼哭,转瞬间声音又消失,诡异无比。龙白月起初以为是自己耳昏,待看见大家怔忡的脸色,才知道自己没有听错。她吓得后退一步,暗想可能是不知名的小兽叫唤,绝无可能与眼前这娃娃一样的茯苓有关。
    哪知偏偏公输灵宝不识趣,惊叫一声:“娃娃哭了!”
    她边叫边跳开,脚下不当心蹭破了刚刚紫眠贴在地上的道符。这时候就见那茯苓猛然啼叫一声,竟然从紫眠与贺凌云的手里跳了出来。
    “不好!”紫眠慌忙伸手去捞,却没捞到。那茯苓带着一身清新的土气,竟然蹦进了龙白月怀里,斗大的茯苓异常沉重,硬生生的将她扑倒。龙白月摔坐在地上两眼一花,却仍能感觉到那茯苓热乎乎像一团活肉,土黄的表皮之下有什么在蠕动挣扎着,没鼻子没眼竟然还会吱哇乱叫。
    好恶心!龙白月尖叫一声,本能的将这鬼玩意一把扔出去。就听见紫眠在一边急叫:“快抱住它!”
    “对,对不起……”我已经扔了……龙白月脸色发青的瘫在地上,毛骨悚然得连鸡皮疙瘩都忘了起。
    那茯苓有了人形,自是已经成精,一落地就要往土里钻。紫眠哪容得它遁迹,飞快的在地上贴了一张道符。道符的法力让茯苓一时不敢入土,竟转了身子要逃,就见宝儿嗷地一声变成狐狸,飞窜出去追着茯苓满山跑。
    紫眠忙飞奔着跟上,与宝儿合力迂回包抄,手拿道符随时准备将茯苓擒住。公输灵宝兴奋得双眼炯炯发光,顶着萤石为他们照明。就见满树林蓝光乱闪,妖精灵兽野丫头喊成一片,龙白月面色发青的靠在树边抚胸定魂,一瞥眼,就见贺凌云也脸色极差的站在一旁,貌似甚为虚弱——看来这里只有他们两个是正常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
    闹腾了好一会儿,林子终于安静下来,龙白月与贺凌云顺着蓝光找过去,就看见紫眠他们三个均累得气喘吁吁。宝儿心想待会儿反正还要坐木鸟,不如就一直当狐狸省事;公输灵宝无力的陪宝儿一起躺在地上休息,圆溜溜的萤石从她手里骨碌碌的滚出去,停在树下幽幽的发光。紫眠靠在树边满脸是汗,怀里抱着茯苓,娃娃状的茯苓头顶贴了张道符,此刻已安安分分毫无动静。
    几人休息了一会儿就往回走,顺利挖到茯苓,回程也觉得轻快了许多。黎明前粘稠的夜色让龙白月看不清周围景物,目光只能一路追随着木鸟下方幽幽的蓝光,凝望着蓝色光晕中紫眠模糊的身影。
    与紫眠和贺凌云分道扬镳后,回到太医署别院已经是清晨了。公输灵宝藏好木鸟,与宝儿一起陪着龙白月鬼鬼祟祟的摸到别院的围墙下。龙白月侧耳倾听,觉得别院内似乎没有动静,便朝另两人招招手。按照商量好的,灵宝和宝儿在围墙下叠罗汉,搭成架子让龙白月踩着爬上围墙。狠狠心踩上她们,龙白月颤颤巍巍的攀着围墙,身子一猴骑上墙头,竟还不忘与墙下二人挥手告别,公输灵宝和宝儿嬉笑着冲她挤眉弄眼一番,便手拉着手上街吃早点去了。此时龙白月才开始微微皱眉,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往院内墙下一跳。
    好在院子里泥土松软,龙白月觉得身子没摔伤,便睁开眼,刚想阿弥陀佛一声,却发现别院的两名管事太监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跟前。他们睨着惊慌的龙白月,阴阳怪气的说道:“龙医女回来了啊?走吧,袁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第四十五章冷遇
    龙白月心惊胆战的起身跟着太监走,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后果严重。她不敢抬头,眼角余光扫着周围,别院里人人自危,尤其是与她睡一间屋的医女,更是大祸临头般气都不敢喘。
    袁大人早已在屋子里等着,他面色铁青的看着龙白月灰溜溜的走进屋子,风尘仆仆,衣服上还沾着泥土,便冷声开口发问:“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我……”龙白月犹豫着要不要把挖茯苓的事供出来,却又觉得不妥。
    “哼,”袁大人一副“我还不了解你嘛”的表情,直接兴师问罪,“我昨晚派人到紫眠大人府上找你,结果紫府道童说紫眠大人出门了,具体去做什么又语焉不详。我不管紫眠大人做什么,我只管你,你已经不是紫府的人了,你是医女,是太医署的人,往后更是皇宫内苑里的人,擅自违禁外出是多大的罪,你说你该怎么办吧?”
    “求大人饶恕。”龙白月当然知错,只能可怜兮兮的跪下求饶。
    袁大人无视龙白月忽闪着的水眸,抬头望望屋子里的众人——管事太监无动于衷只等着他发落;医博士们悻悻的摸摸鼻子,无可奈何的笼起袖子旁观;医女们漠然看着跪在地上的龙白月,似乎她与她们并不相干。袁大人见众人无话,只能叹口气道:“你这样的错误不能轻饶,按例要打三十板子再遣送回官户原籍。”
    “大人,奴婢甘受重罚,只求留在太医署。”龙白月慌了,忙叩头求饶不迭。
    “太医署培养你花了很多心血,你就是想走我们也不能放,”袁大人发话,见龙白月放松下来轻吁口气,颇为不忍的追加道,“但是,你犯下这样的大错,我们不可能轻饶,三十板子照样要吃,而且还得再加二十板子。”
    五十板子?龙白月吓得几乎要晕过去,哭都哭不出来——她曾经在衙门口凑热闹看过别人受刑,打板子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场面她还记忆犹新。眼看着两名管事太监抄起她的胳膊就要将她往院子里拖,龙白月只能拖着哭腔喊道:“大人饶命——”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袁大人恨铁不成钢,想着接下来的惨剧只能悲叹着摇摇头,“如今让你先死上一次,以后进了宫,命就可以保住了。”
    前提是龙白月能因为这次教训学乖的话,唉,他还是先拾掇点棒创药再说吧。
    被禠去外衣,龙白月穿着单薄的里衣,被按在受刑用的条凳上,身子在深秋的寒风中抖成一片落叶。她绝望的看着周遭众人,没有人替她求情,昨天还以姐妹相称的医女此刻都冷漠的低着头,拿眼角睨着她受刑——玉儿也站在其中,她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却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龙白月手指抠着凳子腿,紧闭双眼不敢往身后看,她能听见板子在她背后虎虎生风的声音——太监拿着板子在空中挥了两下,只等板子试顺手之后,就要往龙白月身上招呼。
    啪地一下,沉重的板子落在温香软玉之上,龙白月身子一震,只觉得背上骨头快要被拍碎,五脏六腑更是挤作一团,闷疼不堪,恨不得就地死掉算了。她这个时候反倒挺起了身子,睁开原本因害怕而闭上的双眼,涕泗滂沱的哭喊起来。她喊的是紫眠,只是剧痛之下咬字不清,没人听得懂她在喊啥。
    就在第二记板子要落下之际,救星赶到。太医丞钱大人突然出现在院门口,隔着围观人群高喊了一声:“袁大人!”
    袁大人见局面似乎有转机,慌忙挥袖喊停,太监停下动作,板子顺势搁在龙白月的痛处,惹得她又是一颤,疼得嘴都合不上。钱大人拨开人群,走到龙白月身边,看她半死不活的趴在条凳上,问道:“已经打了几板子啦?”
    “回大人,一下。”执着板子的太监回答道。
    “哦,才一下,不要紧,”钱大人麻木不仁的来了一句冷幽默,“打一下就当刮痧,活血清毒。”
    什么不要紧,龙白月龇牙咧嘴的抬脸怒视钱大人,却见紫眠竟然跟在钱大人身后进了别院,慌忙表情一柔,想摸出手绢擦擦脸,这才发现手绢已经跟着外衣一同被禠了去,真是有够狼狈的。
    “二位大人所为何来?”袁大人看见紫眠出现,便知这两人救美来了,于是一边作揖一边明知故问。
    “下官来救龙医女,”钱大人开门见山,有些不甘心的叹了口气,“说起来这都是下官的错,下官隐瞒了医官局诸位同仁,让紫眠大人和龙医女为下官治疗周痹症,未及时与袁大人沟通,引起这样的误会,害龙医女受苦,下官实在抱愧。”
    “周痹症?!”袁大人吃惊不小,慌忙招呼众人,“都散了吧,既然钱大人已经来说明,看来此间有误会,龙医女暂时下去休息,还请钱大人与紫眠大人到小厅详谈。”
    龙白月此刻得蒙大赦,惊魂未定的爬起来,万分庆幸。她皱着眉勾起手,摸了摸背后火辣辣的疼痛,为自己多舛的命运唏嘘不已。紫眠在跟着钱大人进屋之前先来到她身边,悄悄递给她一瓶药膏:“疼不疼?先回屋抹点药吧。”
    “恩,还好你搬了救兵来。”龙白月冲他笑笑,促狭的眨眨双眼,叫他安心。
    紫眠见她这时候还在逞强,只能无奈的笑笑,转身离去前,双眸里满是温柔与宠溺。他的目光让龙白月顿时神采飞扬,神魂颠倒之余,简直不需要再疗伤。
    就这样半喜半痛的回到屋子,龙白月坐在通铺上,见一屋子医女都不说话,顿时觉得气氛尴尬沉闷。无奈之下她只能自己打破沉默:“玉儿,帮我抹点药吧,我够不到。”
    玉儿唯唯诺诺上前接过药瓶。龙白月解开衣带将里衣褪下,露出背上雪肤,一道宽阔的棒痕触目惊心,殷红淤血肿得老高。玉儿倒了点药膏在手,轻轻抹上龙白月的背,伤痕被她冰凉的手指碰了,惹得龙白月不禁一颤,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
    “对,对不起……”玉儿缩了手,眼眶又开始泛红。
    “有什么好道歉的,”龙白月一哂,庆幸道,“还好没有挨五十板子,不然我肯定死了。”
    龙白月的自嘲与哂笑却令玉儿更加不安,她继续嗫嚅,泪水也跟着滑了下来:“我,我没有办法……我不想被赶回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龙白月愣了,刚想叫她别哭,一边的医女们却抢先开口。
    “别怪安医女,你擅自跑出去,本来就是犯错,还害我们跟着提心吊胆的。”
    “就是,本来安医女想替你隐瞒,结果还是被值夜太监发现了。太监又说要打她,又说要遣她回去,安医女这才承认你跑了出去,已经够仁至义尽了。”
    哎?龙白月对医女们的抢白很是惊诧,现在被打的人是她吧?为什么大家倒替玉儿抱不平?玉儿看见龙白月惊诧的睁大眼睛,慌忙拦住那些医女们:“姐姐,快别说了。”
    “妹妹,我们是替你委屈呢。”医女们皱皱眉,不屑的瞥了一眼龙白月,愤愤不平。
    “姐姐们快去准备上课吧,医博士们都等着了,我替龙医女抹了药就来。”玉儿怕引起争执,慌忙解围道。
    医女们望望玉儿惊惶的泪眼,只能点点头鱼贯着走出屋子。
    屋里就剩下龙白月和玉儿两人,龙白月伸手捞过头发,低着头任玉儿替她上药,半晌之后她闷闷的开口:“你何时与她们姐妹相称了?”
    “姐姐……”玉儿闻言身子一激灵,怯怯嗫嚅,“您别生她们的气。”
    “我没生她们的气。”龙白月冷笑一声——也不看看她以前做的是什么营生,还怕与女人为敌么?就这么点小风小雨她就生气,那她过去面对同行砸场子的时候,干脆不要活了。
    可是想到此龙白月又忍不住皱起眉头,她已经是医女了,没能与其他医女们打好关系,的确是自己的错误。她总是本能的觉得女人身上无利可图,不愿费劲与她们接近、周旋,即使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自己已经不再是风尘女子,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手帕交对一个正常女人的重要性。
    她总是惦记着怎样与紫眠发展感情、怎样获得大人们的赏识、怎样早日掌握高超的医术……却忽略了同一批的医女今后很可能要抱成一团,才能在复杂诡谲的宫廷中生存。她只顾着拼命超前,没能与医女们一起上课,看来真是一个失误,明明该是医女中的首席,此刻却被排斥,倒是玉儿被她们认可了。
    龙白月闷闷不乐,她的沉默让玉儿更加心慌意乱,末了她忽然抱住龙白月,湿漉漉的脸颊贴在她的肩头:“姐姐你别怪我……我,我真的好怕被赶回去……”
    “我没怪你呀。”
    玉儿却不听龙白月的辩白,径自往下说着:“我原先并没住在京城,老爷是别省的县令。老爷说赏识我,教我识字,其实我好害怕,我什么都不想要……后来他强占了我的身子,给夫人知道了,打骂后要拿我配人,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正巧老爷要调任到京城来,夫人就打算乘机将我卖进青楼,这样反正家乡也无人知道,不会辱没她的脸面。还是我求了老爷无数次,老爷才替我想到了这个法子,送我来当医女……”
    玉儿的泪水滑下龙白月的背,咸湿的泪刺进她的伤处,痛得她瑟缩了一下:“妹妹,不用再说了……”
    “对不起,我不敢替姐姐求情,我好怕,好怕被赶回去,然后被卖进肮脏的青楼。”玉儿哭着,喃喃道,“我没有姐姐幸运,能碰到好主子,求姐姐体谅玉儿的苦处……”
    龙白月几乎要失笑出声,是了,玉儿还不清楚自己的过去。她信口说出这样的话来,却哪里能知道龙白月倒是真正的青楼出身——也正因为是青楼出身,所以更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自己的幸运,也能体谅玉儿的苦衷。龙白月伸手替玉儿抹去眼泪,柔声笑着安慰她:“快别哭了,我哪里会怪你,快替我抹药吧。”
    第四十六章进宫
    自从得知了钱大人的病症,袁大人干脆天天派龙白月跟随钱大人,一为体贴照料,二为在钱大人辞官前的有限日子里,尽可能的多跟他学些经验。
    钱大人也慷慨,将汇集了自己生平所学的《颅囱方》,简精扼要,悉心传授给龙白月。当然,龙白月除了学经验,批斗也挨了不少。
    “你说说你,好歹也是作过花魁的人,怎么如今一点分寸也没有?别院是你能随便出去的?如果不是紫眠大人及时找老夫去救你,估计你现在只剩下一口气了。”钱大人一边嚼着茯苓,一边数落龙白月。
    龙白月双颊火辣,很是惭愧的抬眼偷瞄钱大人:“对不起,是奴婢得意忘形了。”
    她这段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忘了应当谨言慎行战战兢兢,竟然作出如此幼稚的行为,实在是令自己无地自容;再加上遭到医女们的冷遇,情况已经足够让她引以为戒——自己已然轻狂太过,一定要收敛了。
    “你还是向紫眠大人道歉吧,惹了那么多麻烦,真是!”
    “我……”龙白月张张嘴唇,刚想说话,却被一边的紫眠轻声打断。
    “这事就别再提了吧……说起来,是我不够谨慎。”紫眠皱着眉说完,表情恢复平淡,继续给钱大人把脉。
    龙白月有些不解的望向紫眠,却发现他在回避她的眼睛。
    为什么要回避她的眼睛?龙白月不禁检讨自己,片刻之后醒悟过来,心底一阵阵发寒与后怕——是了,亏她还信誓旦旦的说要进宫帮紫眠,现在却尽给他捅娄子,这样子进宫只会给他添麻烦吧——她怎么能拿自己的命运和他的前途当儿戏呢。
    为什么要回避她的眼睛?紫眠也在心底问自己,忍不住一阵懊丧。自从与宰相的关系发生微妙变化以来,他的仕途顺畅了许多,难不成自己竟因此松懈了?他几时这样不知轻重过,明明知道医女擅自离开别院是大罪,却在看见龙白月追随自己时,心里只觉得高兴,还说出“就让她跟吧”这样的浑话来。若不是与她分别后始觉不妙,亡羊补牢的跑去找钱大人救人,恐怕此时他已铸下大错——他甚至在她不知悔改的时候,还不知死活的冲她微笑,这样的状态,令他害怕。
    钱大人了然的看着沉思的二人,嘿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哎?”龙白月愕然抬头,却见钱大人已然在兀自大啖茯苓。
    蒸熟的茯苓被切成一块块粉红色的小丁,盛在白瓷碟子里,看上去粉糯糯的。龙白月回想着那一晚,娃娃一样的茯苓满山乱跑,此刻却已被切成丁躺在盘子里,钱大人还跟嚼萝卜似的大块朵颐,就让她忍不住想吐。
    钱大人看龙白月盯着自己,便将碟子送到她面前:“想不想尝尝?你也来一块。”
    “不要……”龙白月慌忙躲开,脸色发青。
    “这可是好东西啊,嘿嘿。”钱大人完全是一副糟老头的口吻,威严荡然无存。
    紫眠放开钱大人的手腕,开口道:“有了这茯苓相助,一个月后大人就能达成心愿了。”
    “恩。”钱大人严肃起来,放下碟子点点头。
    “上次下官的提议,大人可考虑好了?”紫眠问道。
    钱大人的脸尴尬得快要抽筋,半晌他还是点了点头:“就是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吧?恩,好。”
    紫眠有什么提议?龙白月纳闷,却见钱大人神色郁闷,便命令自己将好奇心压住,埋头继续看医书。
    初次尝试压抑自己的好奇心,滋味很是难受,紫眠与钱大人交换眼神时的神神秘秘,一连让龙白月困惑了好几天。
    直到五天以后,她心中的谜团才解开。
    当紫眠、钱大人和龙白月在船上忙着治病学医的时候,公输灵宝忽然出现在湖岸边,她身边的宝儿还扶着一个大家伙——那宝贝被布蒙着,看不清是什么。
    船上几人来到甲板上,就见公输灵宝双手撑着腰,骄傲的高声嚷嚷:“承诺七天,五天交货,如何?”
    紫眠笑笑,对着岸上发话:“做工可结实?”
    “当然,”公输灵宝拍拍那神秘玩意,自信的说道,“我公输门下规矩,保修五年,五年后八折换新。”
    紫眠转头望向沉默不语的钱大人:“大人,可要先试试?”
    钱大人脸颊抽搐一下,胡子微颤,腰板挺得笔直,半晌后他严肃的表情松懈下来,无奈的说道:“好的,反正以后迟早要习惯的。”
    明窗尘放下船板,帮着宝儿将那蒙着布的宝贝推上了船,那物件装着轱辘,推动起来很是灵便。
    公输灵宝上船后就将那蒙着的布揭掉,龙白月这才看见紫眠向公输灵宝订购的玩意——那是一架木椅,椅子外侧偏后安着两个很大的轮子,靠前两侧则装着小轱辘,把手上安装着一些机括,椅前还有脚踏。
    “这是什么玩意?”龙白月惊奇不已,盯着左看右看。
    “孔明椅!”公输灵宝得意洋洋的坐上去演示,“怎么样,厉害吧,大人不是说左边身子瘫痪么,我把控制椅子的机关全安在右侧了,你看,这轮子运用了指南车上的变速齿轮,要是想拐弯,这样就可以……”
    “你又乱起名字,这椅子和诸葛孔明有什么相干?”宝儿翻翻白眼,这些天跟着公输灵宝,看她发明那么多东西,没一样是用自己名字的——她总是想方设法将功劳归到古人名下,为啥要做这样的蠢事?不懂!
    “你懂什么,不这样起名字怎么能显出椅子有玄机?不叫孔明椅,难道还要叫轮椅?不要那么没学问好不好?”公输灵宝驳斥道。
    站在一边的钱大人倒笑起来:“孔明椅不好,让人想起孔明灯,还以为这椅子会飞呢。要我看,瘫痪的人有了它,又能逍遥自在,不如就叫逍遥椅吧。”
    公输灵宝转转眼珠子,觉得这名字不错,便点点头:“成,反正这椅子是给大人用的。喂,臭道……那啥,紫眠大人,钱谁付?”
    “我来付。”紫眠笑笑——反正自己沉船里的金银还有很多,足够应付公输灵宝的漫天要价,医官俸禄一向不多,这钱不能让钱大人掏。
    “恩,还有,你现在好告诉我了吧,为什么那天贺凌云手里的火把一灭掉,你就找到茯苓娃娃了?”
    “那茯苓是木精,依附着松树根生长,所以怕明火,见了火把,自然要施法将它熄灭掉。”紫眠回答公输灵宝。
    “恩,哪天你再抓一个卖给我吧!”公输灵宝低头思考了一下,抬头说道。
    “你要买那个做什么?”宝儿欣喜的问——难不成知道她要过生日了,送给她进补?
    “它能灭火嘛,我睡觉喜欢点蜡烛,你睡觉喜欢开窗,有隐患。”
    紫眠笑起来:“你养不活它,就算养的活,你屋子里也根本点不了蜡烛了。你若是想防火,我可以给你萤石。”
    “御赐的东西也能卖?”公输灵宝惊喜道,她对那萤石垂涎已久。
    “不能买卖,但可以送人,只要你不随意糟蹋就成。”紫眠双眼弯起来,露出少见的狡猾笑容,开始就地还钱,“当然,之前你开的那个价码,就得……”
    ※※※※※※※※※※
    自从有了那逍遥椅,仿佛冥冥之中注定,钱大人的身子一天天的差起来。渐渐的固执的钱大人已经不方便出屋子,于是改为紫眠每天到钱大人府上看诊。
    钱大人这些日子已经将茯苓全部服完,紫眠确定了茯苓的疗效正如自己的预料,其他的便不再插手——论医术钱大人比他精深得多,如今只需要等待最终的结果了。
    紫眠告辞后,钱大人替自己针灸,他的左边身子已经不听使唤,左肢痉挛得厉害,让他痛得汗如雨下。龙白月站在一边伺候着,不停的拿帕子为钱大人拭汗:“大人,要不先歇歇?”
    钱大人摇摇头,拔下穴位上的银针:“扶老夫到逍遥椅那里去,老夫再练练。”
    龙白月别无他法,只得依言行事。她咬着牙将行走不便的钱大人扶到逍遥椅上,看着他练习操纵逍遥椅。钱大人似乎兴致高昂,他研究着把手上的机关,让椅子载着他,在狭小的房间里前进、后退、转弯。由于还不熟练,椅子转弯的时候,在拐角处卡住了。龙白月看钱大人忙了好半天都进退不得,便走上前要帮他。
    “别动。”钱大人阻止她,从椅子上拿出拐杖,自己尝试着撑拐杖下椅子行走,然而痉挛的左腿却让他一个趔趄,没有站住,钱大人狼狈的倒在地上。
    “大人。”龙白月慌忙上前去扶他,双手却还是被挡开。
    钱大人躺在地上叹口气,接着自己用右边身子爬起来,他的行动迟缓困难,看得龙白月于心不忍:“大人,您这是何苦……”
    钱大人盯着龙白月眼中怜悯的泪花,忍不住觉得好笑:“你伤心什么?这是老夫求之不得的。”
    “骗人……”龙白月有些气恼,想着钱大人近日的辛苦努力,还有他眼中偶尔流露出的悲怆,却也不忍再多说。
    “嘿嘿,是不是觉得老夫现在很窝囊?”钱大人笑道,深邃的目光里满是沧桑老人的豁达,“老夫问你,你怕不怕死?”
    “不怕。”龙白月回答,她从前怕死又贪婪,如今她觉得自己已经成长了,在与宰相抗争的时候,在与紫眠生死与共的时候,她都已经有了觉悟。
    钱大人冷不防的冲龙白月虚晃右拳,龙白月吓了一跳,直觉的往后闪躲。
    “嘿,还说不怕。”钱大人笑她。
    “这个不算!”龙白月脸都羞红了,这钱大人,怎么这时候还耍赖呢。
    “老夫这是要告诉你——人为什么要不怕死?人当然要怕死!”钱大人喘了口气,拄起拐杖颤巍巍的又往逍遥椅那里走,“生命是多么宝贵的东西,为什么不好好珍惜?死后万事皆空,一了百了,你以为是好事?”
    龙白月愣住,安静的听钱大人继续说。
    “死,有时候反而是太简单的事情,所以它很肤浅,很廉价。如果苟延残喘让你痛苦,你选择了死亡,却让更多活着的人失去希望,你说,你死的有意义吗?”
    “奴婢不认为自己的生命有那么重要。”龙白月倔强的低声反驳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认为?”钱大人嗤笑,“命是你自己的,你认为有多重要,它就有多重要,何必自轻自贱。老夫就认为自己的命非常珍贵,所以老夫要留下它——龙医女,当你懂的越多,会的越多,你肩上的担子就越重,不可借死亡将它轻易的撂下,因为你活着,才能对更多人有意义。”
    钱大人独力坐回了逍遥椅,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又开始操纵起椅子来。龙白月低头想了许久,对钱大人盈盈一福:“谢谢大人赐教。”
    钱大人睨她一眼,不置可否的恩了一声,说道:“老夫已经呈上了辞官的奏折,过些日子就要回乡了。没几天就是年终的医女考试,你一定能顺利通过。”
    ※※※※※※※※※※
    紫府船上,明窗尘正在打扫船舱,他看见紫眠上船的时候,兴高采烈的笑道:“师父,刚刚圣上赐来一斗珠玑,给师父炼丹用的。”
    紫眠点点头,走到舱里的桌案边,抓了一把珠玑检视——用来炼丹的珠子都是不圆的玑珠,不过色泽饱满,是上好的货色。他瞥见桌子一边放着两枚金簪,觉得有点眼熟,便拿起来看了看,转头问徒弟道:“窗尘,这簪子是哪里来的?”
    “哦,是从床榻底下扫出来的,之前没见过这两支簪子呢。”
    紫眠仔细端详手里的龙凤金簪,直到将它们扣成一枚合股金钗,方才想起这钗子的来龙去脉,蓦地他没好气的笑出声,转头找明窗尘:“窗尘,你多久没打扫屋子了?”
    明窗尘却老早跑出舱外,哪里还见踪影。
    这一年的十二月,当龙白月和紫眠一起送走因半身瘫痪辞官归乡的钱大人之后,她顺利的通过了医女的年终试,终于和同一批考试合格的医女们一起,进入了皇宫医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