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8章 沉酣
作品:《金樽幽月》 “凌云不会轻易放过公输灵宝,她能脱身,看来凌云碰上麻烦了。”紫眠略一思索,立刻吩咐周围的官兵,“没受伤的人出来几个,进林子找一下贺大人。”
士兵们遵照紫眠的吩咐,编了支队伍上山找贺凌云。林子里树木茂密,紫眠和龙白月便弃下木牛流马,跟着士兵一起步行上山。
龙白月啃着一名军官送来的行军干粮,边走边问紫眠:“你不饿?”
“不饿。”紫眠摇摇头。辟谷也是他修行的一种,一天不进食对他来说稀松平常,所以他宁愿饿着,也要拒绝那硌牙的干粮。
“也好,”龙白月费劲的嚼着,仔细看了看手里的面饼,皱皱眉,“反正一点也不好吃。不过我真是饿了。”
紫眠笑笑,手一伸,从一旁葳蕤的林叶间摘了串山葡萄递给她。
“哎呀,太好了,”龙白月惊喜不已,“你眼力真好!”
“快走吧。”紫眠看龙白月猫着腰怎么也找不到葡萄藤,有些好笑,出言提醒她别忘了正事。
一行人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到达那条机关狼藉的山道。就见山道上七零八落,散着木杵、狼牙棒、石球、刀网……插满尖竹的陷阱空空如也,星星点点的铁蒺藜四散在草丛间。
场面惨不忍睹,龙白月吐吐舌头,震惊了:“贺凌云那家伙,也不是凡人呀!”
“紫眠大人!找到贺大人了!”前方一名士兵高喊着,声音里透着惊慌。
紫眠脸色一沉,飞快的跑上前察看。
贺凌云趴在地上,一身是血,早已不省人事。紫眠抓起他的手,仔细寻找脉搏。
“哎呀,他的背……”龙白月一看见贺凌云背上沁出一团血印,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他怎么样了?”
“还有一口气。”紫眠放下贺凌云的手,寒着脸下令,“赶紧把贺大人背下山。”
“是!”两名士兵立刻行动。
“再找一个脚程快的人,抢先下山,去县衙叫县令准备上好的花雕酒,至少一坛。”紫眠匆匆往山下走,步伐一改往日的闲散,快得几乎叫龙白月赶不上。
“等等我……”龙白月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的喊。
紫眠回过头,忽然开口问道:“你刚刚啃了一半的干粮呢?有没有扔掉?”
“啊?没有。”她一向不会随便丢掉东西。
“给我。”紫眠伸手向她讨要。
“啥?”龙白月呆掉,他之前不是嫌弃不吃的嘛。
尽管纳闷,龙白月还是把啃了一半的面饼从怀里掏出来给他。紫眠接过面饼,撕成一片片的塞进嘴里。口感真是糟透了,他双眉紧拧,逼自己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待会儿要做的可是个苦差事,一定得先垫垫肚子才行。
回到山道上,紫眠他们又骑上木牛流马,不过这次加上了贺凌云。木牛流马载着三个人飞快的下山,赶到县里的时候,引来人潮蜂拥围观,大家都对着木牛流马啧啧称奇。
县衙皂隶赶开人群为紫眠他们开路,紫眠和龙白月扶着贺凌云进衙门,一个小厮贴心的靠上前来,哈着腰说:“大人,县令已经备好了庆功酒宴,有请大人去花厅。”
“谁说要喝庆功酒的?”紫眠冷眼一瞥,沉声下令,“快给本官备间客房,酒单独送进来,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是。”那小厮一愣,害怕紫眠的威严,只得无奈的退了下去。
一切依照紫眠的要求办,当龙白月打发掉送酒的下人,关上房门的时候,紫眠解开了贺凌云的衣衫。
伤势果然如他料想般的严重。金蚕因为外力的击打被催醒,吃了痛,将半个身子钻进贺凌云的身体以躲避打击。这下想把它哄出来,可要伤一番脑筋了。
紫眠抱着沉甸甸的花雕酒坛,走到贺凌云榻边坐下,揭开坛口泥封,抱起酒坛喝了一口。
“这酒是你要喝的?”龙白月吃了一惊,她还以为紫眠要拿这酒引诱金蚕呢。
“是啊。”紫眠漫不经心的回答,眼睛无奈的觑着满满的酒坛,发愁如何才能把那么多酒喝下肚子。
倒不怕醉,就嫌撑得慌。
紫眠从不贪杯,所以没见他醉过,龙白月也不知道他的酒量到底如何。
她好奇的坐在一边,看着紫眠手扶酒坛,闭起双眼慢慢喝酒,酒水货真价实的全喝进肚子,一滴都没有洒在前襟上,文气又干净。
没见过这么一本正经喝酒的,酒品真是严谨。龙白月还来不及笑出声,就见紫眠放下酒坛,举袖轻按唇角,原来已将一坛花雕喝完。
他星眸一转,看向龙白月,眼珠比往日的更亮,可眼里却增了一层朦胧的血丝。雾蒙蒙的瞳仁辉光流转,看得龙白月心直跳。
他醉了?龙白月仔细瞅着紫眠的脸,发现他脸色变得比平时更苍白,眉宇间多了一分虚浮的神色,显得更加的离尘脱世。
这样安静的薄醉,是龙白月见过的最漂亮的酩酊。
紫眠有些乏力的靠在床榻一角,修长的手指拔下别在自己发间的簪子,之前束发用的手绢已经还给了龙白月,此刻他任由一头长发散下。顾不上拨弄额前发丝,银质的簪尖刺进手指,血珠点点滴滴落上襟袍,惹的龙白月在一旁惊呼。
“紫眠……”你要做什么?
紫眠将鲜血淋漓的手指递到贺凌云背上,鲜血落在金蚕身上,刺激得它蠕动了一下。
狡猾的坏东西,很清楚他的血液比较好喝吧?紫眠双眸酒气微醺,懒懒一笑。
金蚕贪嗜高贵的血气,敏锐的感觉到滴在它背上的血非同一般,顿时身子一扭,缓缓的就要翻身爬出来寻找。它探起头,钻出贺凌云的身子,尽管肉足仍紧紧抓牢贺凌云的筋肉,头却已经抬了起来,冀求吮吸那泛着酒香的尊贵血源。
紫眠将手送上去,血珠刚碰到金蚕小嘴,便被倏地吸光——贪婪的小东西,今天会喂饱你的。紫眠按住自己的手指,不断将血挤出来。他甚至空出左手,问龙白月要杯子:“不是还有一坛花雕么,找个杯子替我斟酒吧。”
“啊?”龙白月脸色苍白,很是为难,“你还要喝多少?”
“喝到它醉了为止。”紫眠看着金蚕,眼里氤氲着一层薄雾。
龙白月咬咬唇,取了客房圆桌上的酒杯,递到紫眠手里。过往她做惯了斟酒的活儿,此刻即使抱着酒坛斟酒,她的动作依旧优雅漂亮。
“你给贺凌云用的红药,是拿自己的血做的?”龙白月想到那泛着浓郁酒香的红药,心里蓦地一动,慌忙问紫眠。
“恩。”紫眠随口应着,手下动作不停,一边喝酒,一边喂金蚕。
“贺凌云他知不知道?”龙白月一想着贺凌云大大咧咧的受用紫眠鲜血,就心疼不已。
“要他知道做什么?”紫眠垂着眼淡淡的说。
是了,不求回报,纯粹救他一命,何必让一个性情耿介的人心里烦恼歉疚呢?龙白月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紫眠,叹了一口气,安静的给他斟酒。
为了不让伤口凝结,紫眠又用簪子挑了一下手指,龙白月在一边看着,反倒替他痛得吸了一口冷气:“你不疼吗?”
“疼啊。”紫眠老实回答,眉毛却不皱一下。
刺破手指费点血,能换条人命回来,已经是很划算的买卖了。只是现在他的血比不上秘炼的红药,要喂到金蚕喝醉,得花点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
他救贺凌云的法子,竟然是教金蚕挑食,用自己的血配上好酒,喂刁金蚕的嘴,从它的嘴里一点点的换下贺凌云的血肉,保全他的性命。龙白月默默看着紫眠,心里五味陈杂,越是知道他的善良,就越觉得他不容易,为什么宰相要置他于死地?
因为紫眠的身世吗?
龙白月回想起翠虚说过的话——紫眠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他是不是想找到自己的母亲呢?如果她能帮上他的忙,该有多好。她在他身边,简直像个没用的大废物。龙白月有些沮丧的斟酒,却发现紫眠已经停下杯子。
原来金蚕已经喝醉了。它懒懒的扭扭身子,蜷回原地,窝成一团开始睡觉。紫眠见金蚕已经安定下来,便替贺凌云收拾一下伤口,替他包扎好披上衣服。
接下来只要静养几天,捱过难关醒来就没事了。换作别人,恐怕早就命归黄泉,但贺凌云顽强的生命力他已经在云南见识过一次,所以他对他再活回来很有信心。
想到此,紫眠忍不住疲倦的笑笑——贺凌云真是比他强太多,精力充沛旺盛、源源不断的感觉,他即使在修炼的时候,也从没体验过。
“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龙白月见紫眠低头沉思,忍不住在一边开口问他。
“哦,”紫眠费劲的抬起眼,看着龙白月关切的脸,不禁轻声一笑,“可以麻烦你去汲盆水吗?我想擦把脸……”
忙碌一天下来,已经脏死他了。
“好。”龙白月答应一声,退出房外,却见天色已是黄昏。
她打了一盆温水回客房的时候,看见几个县衙里的丫鬟正躲在廊外山石后,笑着对她指指点点。暮色里她瞥见她们手腕上的丝绳,心里一动。
今天是七夕吗?
她差点忘了日子。七月七日的乞巧节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这一天女孩子们都会在手腕上系七色丝绦,以讨个心灵手巧的好彩头。
龙白月望了望天空,星星才刚开始亮起来,碎碎的散在天际闪烁。她微微一笑,端了水盆继续走,廊下草丛中流萤飞起,滑过她的裙畔,荧光点点缭绕。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往年,她都会在灯红酒绿中为自己的客人唱这首小诗,为赋新词强说愁,唱尽了自己的哀怨寂寞,却只是为了金钱。而今,她心里多了一个人,却真的有些哀怨寂寞呢。
龙白月用肩膀推开门,端了水盆走进屋子,却看见紫眠已靠在床榻边睡着。他睡得很沉,失去血色的脸苍白又疲倦,龙白月轻轻走到他身边,纠了手巾替他擦脸。
她拨开紫眠额前的乱发,手指隔着柔软的手巾抚过他俊朗的眉宇、高高的鼻梁……
“紫眠,今天是七夕哦,”龙白月柔声对紫眠说着,低头看他的睡眼,“送我一份礼物吧……”
她探身向前,红唇温存轻贴,吻去他唇上的酒香……
第二十七章深宵之梦
七夕夜半,深塘蛙鸣,冷绿色的流萤滑过窗棂,屋里幽暗闷热,让人在不安的浅眠中,不禁做了一个又一个梦……
※※※※※※※※※※
好热……他最讨厌夏天了……
紫眠从小是不喜欢夏天的,不但闷热让他烦躁出汗,在最炎热的日子里,他也最孤独。
“哈哈哈哈……”嬉笑声和泼水声远远传来,十一岁的紫眠抱紧怀里的经书,寒着脸加快脚步。
在路过师兄弟们戏水的池塘的时候,他目不斜视,只想忽略掉耳中那些欢快热闹的声音。
“哈哈,看哪,那个杂种来了!”十三岁的师兄翠虚在池塘里露出脑袋,看着步履匆匆的紫眠高声叫喊着,向岸上的紫眠拍水花。
师兄弟们立刻起哄,一起向紫眠泼水,他躲闪不及,怀里经书被泼湿了些,长长的睫毛上挂了水珠,刺进他眼睛里,微微作痛。
“下来玩玩呀!”翠玄师兄叫嚣着。
“他不会!”翠虚讥嘲的说。
“不是不会,是他长着尾巴呢,”翠空师弟边凫水边喊着,“那天我洗澡看见了。”
“你胡说,”紫眠举袖擦掉眉眼上的水,恼羞成怒的还嘴,“我什么时候和你一起洗过澡……”
“那你下来啊!”
“对呀,把衣服脱了,看你有没有长尾巴……”
水花又纷乱的向他泼来,紫眠开始逃跑。翠虚在水中沿着池塘追他,一个鱼跃窜出水面,他抓住紫眠的脚踝,猛地将他往水里拖。
“哈哈哈哈……”
师兄弟们的笑声被水花打散了,他掉进水里,手足无措的任自己被碧水淹没。池水呛进他的鼻子,疼得他喊不出声来。
救命……他挣扎着,奋力的抬起头,看见的却是师兄弟们无动于衷的笑脸;他向他们伸出手去,他们扭曲的表情却被他抓碎在手里……
当他昏昏沉沉的醒来,已经躺在自己的床榻上了,师父紫玄真人正坐在一边笑着看他。
“师父……”他想哭,却又忍住了。
“可好些了?”紫玄真人关切的问他。
紫眠咬着牙,憋了半天,忽然认真说着:“师父,传徒儿避水符吧。”
反正避火符他已经学会了。
“呵呵呵呵,”紫玄真人笑起来,“紫眠哪,你应该学的不是避水符。”
那是什么?紫眠纳闷了,无辜的双眼询问着师父。
“你应该学会的是……游泳。”
游泳?他好好的学游泳干什么?紫眠沉默了。
紫玄真人看得懂徒儿单纯的表情:“学会了游泳,翠虚他们再拽你下水,你就可以和他们一起游了啊。”
“我才不要和他们一起游……”紫眠抢白道,尾音湮没在拉高的薄毯里。
“呵呵呵,来来来,我这里有导引图‘鱼凫虾戏一百式’,你有空就自己好好琢磨琢磨。”紫玄真人从袖子里抽出图经,搁到紫眠枕边,“我走了。”
紫玄真人走了许久,紫眠从毯子里钻出来,探头看看师父不在,忍不住还是拿起了枕边的导引图。
学会了和他们一起游……紫眠内心里挣扎着,手指一动,翻开了图卷……
那个夏天上清宫人心惶惶,因为盛传夜里池塘里面会闹水鬼。师弟翠空绘声绘影的赌咒,他深夜走过池塘的时候,绝对有听见水鬼扑腾水花的声音。师兄翠虚不信,请示师父准许抽空水池一观,以释众疑,却被紫玄真人笑着斥退。
于是整个夏天那个池塘没人再敢游泳。
到了来年夏天,谣言被孩子们遗忘,炎热的太阳又把他们撵进了池塘。当一切重演的时候,翠虚将紫眠拉下水,紫眠却忽然变成了蛟龙。他抱住翠虚,身子在水中一翻,卷着翠虚打了好几个滚,翠虚呛了好几口水,开始哭喊起来:“救命哪!”
紫眠放开他,漂亮的划了几下水,周围的师兄弟们却纷纷躲开:“他是妖怪……”
紫眠心一沉,不动声色的往池边游去,他挤掉头发里的水,甩着袖子上岸,冷声放话:“以后少惹我。”
他才不要和他们一起游,学游泳,只是为了赢他们……
他后来就绝少下水,但超绝的泳技却随了他的身,再也忘不掉……
“来,我背你渡河……相信我……”
龙白月惊惶的小脸闯进他眼里。下一刻,他背着她顺着水流凫水,她搂着他,亲昵的姿势让紫眠想到一个词——相濡以沫。
他的心一慌,不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为什么这个词会浮上他的心头。相濡以沫……这个词的意味,他懂吗?
“我的头发刺进眼睛里了,帮我一下……”
冥冥中一双素手向前,摸着他的额头,替他拨开碎发。冰凉的水抚过他的眉宇、鼻梁,给他带来舒服的凉意,而嘴唇上沾惹的,不知为何,却是暖暖的温存……
※※※※※※※※※※
背上热辣辣的感觉一直传来,好痛,好痛苦……金华,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喜欢云南的天气,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姑娘们也漂亮,如若不是来打仗,他定要好好逍遥一番的。
贺凌云拈着花枝骑在马背上,漂亮的唇角噙着笑意,春风得意的跟左右调笑:“为什么这几天苗地那么热闹?”
“傻瓜,明天是三月十五啊,苗人的姊妹节,”一个兄弟揍了他肩膀一拳,“是你小子最喜欢的,未嫁的姑娘都会出来找恋人。”
“我喜欢这里的姑娘,性子野,火辣得有味道。”贺凌云挑唇淫笑,将花枝一扔,扬起马鞭,“不如明天我们便服出行,领略一下苗地风光,如何?”
“你小子!”左右见贺凌云一骑绝尘飞驰而去,慌忙快马跟上,“花花肠子那么多,每次都气得将军吹胡子瞪眼的……”
三月十五姊妹节,每年苗家女儿最盼望到来的节日,这天清晨她们就会兴奋起来,打扮得花枝招展,穿戴上昂贵沉重的整副银首饰,羞涩的笑着结伴去坡会,一路上多情妙目流转,只为了寻找如意郎君。
贺凌云穿了便装,带头领着一帮弟兄混出军营,被守军营的士兵发现:“贺……”
“嘘。”贺凌云食指比上嘴唇示意他噤声,偷眼往军帐看,“别出声,我们出去逛逛就回来。”
“将军发现了可饶不了你们!”那看门的士兵急了。
“放心吧,将军正和我爹商议军情呢。”贺凌云满不在乎的笑,手臂一挥,一帮子狐朋狗友呼啦一下窜出了军营。
“哎呀哎呀,你们这帮公子哥,到了云南还死性不改,不知道外面敌情紧吗?”看门士兵毫无办法的跺脚,眼睁睁看他们溜得没影。
即使战事吃紧,天性爱唱歌舞蹈的苗人依旧不怠慢任何一个节日。在姊妹节这样的日子里,他们更是抖擞了精神,豁了命的说唱笑闹。
作为头人的女儿,十六岁的金华带着弟弟银华赶到了坡会,她像杜鹃花一样娇艳的脸颊兴奋得潮红,嘴角若有似无的笑靥和银饰一起闪烁着迷光。
“金姊你看,那正在赛马的男人我们没见过呢,挺厉害的。”银华远远的瞧着热闹,手指着赛马场笑着喊。
“是啊,不是我们部族的人呢。”金华望着那昂扬在骏马上的矫健身姿,目不转睛。
“哈哈哈哈,你们看,我赢了赛马,姑娘们给了我好多糯米饭,这是为什么?”贺凌云跨在马上,手里拎了一大堆吃的,向马场边的同伴们靠拢。
“切——”同伴们嫉妒得白他一眼,“装傻,这是定情饭呗。”
“真没意思,女孩儿们都中意他,京城里是这样,到了这里也一样。”
“你赶快挑出一个来吃了吧,定下来,也好轮到我们表现。”
“那不成,这些我都不中意呢。”贺凌云讪笑一下,漫不经心的瞥着四周,想找个地方把手里的饭都给扔了。
这时候背后有歌声响起,唱的苗语贺凌云听不懂,但云雀一样的音色吸引了他转过头去。
春日的阳光落在璀璨的银首饰上,让那姑娘耀眼得不象话。她丰满的身材与红润的娇颜藏在银饰下,却无比的明艳。她边唱边舞,伴着嘹亮歌声的是节奏缓慢动作简单的舞蹈,她晃动着满身的银铃,迷人的目光总飘忽着落在贺凌云身上,单纯的几个肢体动作,被她跳出来,变得意味深长。
“她是在唱给我听,跳给我看。”贺凌云喃喃着,目光胶着在那女子身上,再也移不开。
“切——”伙伴们哄他,受不了他的自大。
贺凌云跳下马,将手里的糯米饭丢给自己的同伴,空着手向那女子走去。
金华看见那俊挺的男子向她走来,也边唱边舞着慢慢靠近台子边,她心潮涌动,歌喉百转千回,眸子却定睛不动,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贺凌云霸道的挤到台下抬脸望着金华,目光放肆的扫着她的身子,薄唇一咧,双眉斜飞,笑得邪肆惑人。他的笑让金华的歌声不禁高了一个调子,再缤纷璀璨如同烟花燃放,最后的结束又似醉酒般酣畅淋漓。
金华捧出糯米饭,送到贺凌云面前。他浓墨般的眸子依旧盯着她,暧昧的笑着,不接她手里的饭,却抓了她的手示意,要她喂他。
金华手一软,带着绵绵笑意,将饭送进贺凌云嘴里。
贺凌云依旧目不斜视的看着她,含住饭嚼了两下,却皱起了眉头。他吐出嘴里的棉花和香椿芽,愕然发问:“这是什么?”
饭里裹着棉花和香椿芽,是暗示男人早日迎娶的意思,可贺凌云纯正的京城官腔却让金华愣住了。她手一颤,饭全落在地上,声音里是止不住的恐惧和惊慌:“你是汉人?”
你为什么是汉人?为什么是来打仗的汉人?为什么还是武官的公子……
花前月下,这些问题不亚于绵绵的情话,被金华用生硬的汉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她捧着贺凌云的脸,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悲伤的泪水却被贺凌云不经心的吻掉。贺凌云贪恋她的美艳她的樱唇,所以,他只要她欢笑只要她歌唱。
“别哭。有什么好哭的呢?”贺凌云挑起金华的下巴,拇指拂过她红艳的朱唇,“等仗打完了,你只管跟我回京去,做我的侍妾。”
每每听到此,金华的身子都会一软,柔柔跌进贺凌云怀里。贺凌云一厢情愿的误会着,以为她在陶醉。
金华眸子里温柔的水光下,却是贺凌云没读出的哀戚:只是要她做他的侍妾吗……等仗打完了,她亦会尸骨无存,她为了他与家人反目,只是为了得到他赐予的一个侍妾的情分吗?他可知道?……他不知道吧……
决战前夕他又溜出来和她幽会,他只顾沉醉在温柔乡里,却没看见金华眸子里的绝望。他把她最后的赠予,只当作犒赏的飨宴……
悬崖瀑布边水声激越,是他们激情最妥帖的注解,菩提树下一宿的疯狂,让他们恨不得吞噬掉彼此。她咬住他的肩,阴狠的力道,让他不禁呻吟出声。他只当她和他一样疯了,却没料到她早暗暗伏下杀机。
当贺凌云察觉不对的时候,金华的嘴角已经流下黑血。他顺着疼痛往肩头看去,却只来得及看见一只金光油灿的虫子尾巴。金蚕从他皮下活生生的钻进去,顺着狰狞的血洞走成一线。
“金华——”他疯狂的怒吼着,双目圆睁,眼里布满血丝,“为什么——”
“明天我阿爸就要和你阿爸决战了……我决定了,帮我阿爸,除掉他仇人的儿子……只要阿爸天亮了来这里拿到你的尸体,两军阵前,我们赢定了……”金华奄奄一息的惨笑着,断断续续的嗫嚅,“凌云,你别难过,别不平……我这条命也给你,下了黄泉,我任你报复,不,下辈子,生生世世,我都任你报复……”
“我不会成全你的!我死也不会成全你的——”这样死去已经是他的耻辱,他怎能再让自己的尸体成为父亲的耻辱。贺凌云挣扎着爬起来,蹒跚着往悬崖退去,他绝望的看着金华赤裸的尸体横陈在月下,好似祭天的殉礼,惨烈的情景烙印一样打进他的心房,心被烫得萎缩,从此再不会提情爱。
他跳下瀑布,被汹涌的水流砸进一个不知名的去处……
再到他醒来时,却已物是人非,不知如何上了随军军师紫眠的船,心却死了……
背上火烫的灼烧和着心痛,撕扯着贺凌云,然而酣畅的噩梦却突然一转,一股女儿家的嫩香扑进鼻子,伴着一句叫人匪夷所思的话:如果你还能活下来……我就恩准你入赘我家做女婿……
荒诞又滑稽,扰乱了他的梦境,让他郁闷不安满头是汗的惊醒,却只看见陪在他身边,沉睡中的紫眠……
※※※※※※※※※※
灵宝抓周的时候拿的是木工刨子,她拿不动,却固执的抓着,态度毫不犹豫,让她的爹爹狂喜。
她三岁就能设计简单的器具,七岁开始跟着爹爹做活,雕梁画栋断头台,拱桥农具御女车,她什么都参与,没心没肺。
爹爹说这样很好:单纯不是褒义词,该是张白纸,画红的是红的,画黑的是黑的,写人是人,写鬼成鬼。做工具的人本身就是一件工具,最好单纯得像张白纸,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心。
她能没有心么?她摸着胸口,温温热热,心正跳动得规律又稳当。
十二岁的时候,她跟了爹爹,去给叔叔帮忙。叔叔好象接到很大件的活计,忙不过来,成天满面春风的跑东跑西,都是她和爹爹在做东西。
有一天,叔叔忽然很兴奋的跟她爹爹讲,他替她谋到一桩好婚事。
她不应该相信叔叔的——一个不称职的木匠,能作一个好媒婆?
叔叔带了她往一个大户人家去,美轮美奂的屋子被她的眼睛解构成一个个零件——都是普通手艺,也就不觉得多了不起了。
叔叔跟一个老爷爷搭话,老爷爷不停打量她,很满意的点头,然后他拍拍手,吩咐着:“喊九公子过来。”
呼啦啦来了一堆衣香鬓影,中心簇拥着一个少年,一身白衣,脖子上还围了张白貂皮子,他傲慢的打量她一眼,生气的扭头冲老爷爷吼:“爹,我不要——”
灵宝的心却怦怦跳起来,再也做不了白纸工具了。那公子俊俏得好象戏文里唱的,她看着他,攥着东西的手心就开始微微出汗。
灵宝想讨好他,将手里的东西亮给他看:“看,这是我昨天刚做的。”
那公子轻蔑的瞥了一眼她手里的花骨朵,冷哼:“这什么?”
“莲花,我做的木莲花。”灵宝笑起来,演示着,“看,它底下有根绳子,拽一下,莲花就能打开……”
他赶紧夸夸她呀。灵宝脸有些红——这莲花在她心里也开了一朵呢。
那公子却偏过头,搂了搂身边一个丫鬟的脖子,鼻子一哼:“哼,什么鬼玩意儿,你连我的丫鬟都不如,我懒得理你……”
初开在心头的莲花,还没敢绽放,就蔫头蔫脑的谢掉了。
沮丧的公输灵宝愤怒起来,圆溜溜的眼睛开始上下扫视那九公子。
九公子被她的眼睛盯得身子直发毛:“你想做什么?”
“我是想做什么,可就是有点不敢。”
“哼,做大事的人,就是要心狠手辣,有什么敢不敢的。”九公子撩撩头发,故作帅气的一甩脑袋,斜睨她。
“好……这可是你说的……”公输灵宝收起木莲花,小手往身后摸去。
九公子好奇心被吊起,等着看她又摸出什么古怪玩意儿。孰料灵宝掏出了一个木拳头,拳头后面连着折叠在一起的木架,她抓住木架开叉的尾端,只一捏,折叠在一起的木架瞬间展开,拳头直直飞出,往九公子鼻梁上夯去。
鼻血乱飚,飞上九公子的白衣胜雪,更觉触目惊心。
公输灵宝慌忙跑开,丢下身后一片哭天抢地的烂摊子。叔叔气急败坏的拎着她回去和爹爹吵架,爹爹却乘机提出来和叔叔决裂。
我也是有女儿的人,你叫我们做的迷车迷楼,实在是伤天害理的东西……爹爹冷脸丢下一句,拿了包袱就带她走。
灵宝不懂了,爹爹不是一直都说,做工具的人本身就应该是一件工具,最好没有心吗……
叔叔追在他们身后骂着:如果我有儿女,何必求着你们,这门亲事横竖是定下了,等灵宝及笄,我就来接她……
爹爹……
灵宝,爹爹错了,工具是应该没有心,但工具应该长眼睛,分辨出一个好人,再跟着他……
恩,她听爹爹的话,所以……她逃婚了,骑上爹爹做的木鸟远走高飞,去寻找一个好人……
或许有一天,她不会再是工具或白纸,心里的那朵莲花,还会再开出来……
公输灵宝被蚊子咬醒,烦躁得直抓脸:“呜呜呜呜,讨厌,为什么蚊子那么多。”
废话,她现在正露宿野外咩!她怔忡了一会儿,掏出怀里的木莲花,拉了一下花蒂上陈旧的绳子,木莲花层层叠叠的花瓣绽放开,即使过了许多年在夜色下依旧精致漂亮。
公输灵宝失了一会儿神,忽然叫嚷起来,袖子拼命擦拭着木莲花瓣:“哎呀,沾到那臭男人的血了,好讨厌……”
※※※※※※※※※※
“啊,睡不着啊……”
客房里,龙白月在榻上不知道翻了多少次身。太不象话了,不就是亲了一下吗,至于激动成这样嘛!
她无奈的望着窗外明亮的上弦月,脸颊不争气的又开始热起来:“啊……亲到他了……”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她懊恼的又翻了个身,躲进帐幔幽暗的影子里。
一宿无梦……
第二十八章鬼节
贺凌云自醒来后就闹着要回京,紫眠他们拗不过他,只得让士兵们当心伺候着,用担架马车让贺凌云横躺着上路。
“为什么要急着上路呢,你应该再休养一下。”紫眠挺反对他还没复原就忙着赶路。
“废话,你不是要赶着回京作法么,说是日子定在夏末,再耽误下去马上都要立秋了。”贺凌云趴在垫子上,很不甘心被人当老弱病残,“再说我身子没事,一路边走边休养,到京城差不多就能痊愈了。记住,我营救你们的过程很顺利!”
“明明是我们自己逃出来的。”龙白月在一边愤愤不平的插嘴——还累得紫眠放血救他,真是会惹麻烦的男人。
“你——”贺凌云有点火大,但碍于龙白月说的是事实,也驳斥不下去。
“知道知道,这个功劳都给你。”紫眠对贺凌云的想法了然于心,笑笑,“没想到带兵来救我的是你。”
“废话,我不当朝请缨,难道看着宰相把这事揽下来?到时候还不知道他怎么杀人放火呢,”贺凌云冷哼一声,有点赧然的别开眼,“当然,我也是有私心的……我需要立功,争取可以调职上战场,北边战事吃紧了,我父亲估计要被调过去任职,我想跟着他。所以,这次营救你我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还要赢得漂亮。紫眠……”
“不用再说了。我的确被绑架需要营救,你也的确赢得漂亮,为何要觉得自己在抢功呢?好好休养吧,别进了京城让人瞧出端倪。”紫眠安慰贺凌云,要他释怀。
木牛流马过几天就能运到上清宫了吧,这礼物师父一定会很喜欢,呵呵……
“谢谢……”贺凌云埋首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伤脑筋,“我坏了宰相的事,我父亲估计要难办了,回去还不知道怎么跟他交代。”
“顺其自然吧,总之,谢谢你。”紫眠温煦的笑笑。
一行人马慢慢走了一天,便到达了漕运的水道,当地官府安排了船只,紫眠他们从水路走,船可以直接进入京城,行程也能快上许多。
水路走了六七天,这天傍晚途经一座繁华的城市,紫眠下令靠岸为航船补给水粮,龙白月闷了许多天,现在终于找到机会下船走动。
她跳上河埠头,在岸边的店铺子里买了些糕点水果,用纸包好搂在怀里。天色本就不早,她看看天空越发昏暗,便掉头往回走。
这时候天忽然暗下来,一阵阴风刮过,路人行色匆匆。她回身望望,发现刚刚光顾的店铺竟然已经关门。
昏暗中一团黑色的东西顺着风向她吹来,落在她的脸上。龙白月诧异的一愣,伸手一摸,黏在她脸上的东西被取下来,她定睛一看——却是烧了一半的冥钱。
她的手一颤,冥钱的灰烬随风飘散,化进阴沉沉的暮色里。河岸边的住户这时候三三两两的从家里走出来,开始在自家门口焚香,他们把香密密麻麻的插了一地,以此祈祷五谷丰登。
这样的焚香祈祷叫做“布田”,是七月半盂兰盆节的风俗……今天,是鬼节吗?
龙白月在心里算算,距离七夕那日,是已经过了八天。
街上的店铺这时候已经全都关门,街道的正中,每过百步就摆起一张香案,案上摆满瓜果和“鬼包子”,供奉给路过的饿鬼。间或还有道士坐在案桌后,摇头晃脑的唱着听不懂的祭鬼歌。
七月十五,百鬼夜行,有德报德,有怨报怨……
阴风呼呼吹过耳边,龙白月的手指抓紧包裹,身子开始发凉。
“紫眠……紫眠……”她慌乱的转着身子寻找紫眠的船,可来时简单的路却困住了她的脚步,身边行人的脸开始模糊起来。
一个胖胖的老妪越过了龙白月,慢慢向前走,熟悉的背影让龙白月的身子僵住。那老妪一身蓝衣,盘头发的银簪明晃晃的划进她眼帘……
“妈妈……”龙白月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怀里的包裹落地散开,糕点滚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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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妈妈,别再戳了,我好好练还不行吗?”十四岁的龙白月一边尖叫,一边躲着鸨母狠狠向她戳来的银簪子。
“不好好练琵琶,白养你这么个吃货,费了老娘多少银钱……”龙鸨母凶悍的骂着,怕真戳坏了龙白月的细皮嫩肉,改用纳了一半的鞋底抽她。
龙白月背上火辣辣一片,疼得她哭起来。
“哭什么哭,晚饭前把这支曲子练熟,晚上金老爷要来听你的琵琶。”龙鸨母丢下鞋底,恨恨的嚷嚷着,取了铜盆到船边打水洗脸去了。
龙白月很是委屈的抱起琵琶,手指不敢怠慢,乖乖的轻拢慢捻。动人的琵琶声飘出船坊,与江边的芦荻一起随着波光摇曳。
是夜,她低着头木讷的弹奏琵琶,总不愿殷勤伺候那位年过半百的金老爷。她讨厌他臃肿的脸、发福变形的身子、迟钝的手脚;作为十四岁的清倌人,已经可以敏感的读出那些假意温和的嘴脸中所蕴藏的贪婪了。龙白月不喜欢应酬他们,她高兴认识一些年轻的客人,哪怕不曾一掷千金,但新鲜干净的神气却让她觉得舒服。
“哎呀,你怎么伺候的金老爷!”龙鸨母又开始骂她了,“哭丧个脸给谁看?”
“哎,小孩子么,怕羞闹点别扭很平常。”金老爷不以为忤的打圆场,悄悄塞给龙鸨母一些银子。
龙鸨母立刻满脸堆笑,将银子揣进怀里,狠狠瞪了一眼龙白月。
待得夜深送走了金老爷,鸨母寒着脸钻进船舱,见龙白月垂眼端坐着不说话,便酸溜溜的开口:“小娼妇,装什么大家小姐呢!”
她见龙白月不理她,冷哼一声:“我知道,你惦记着你那楚公子呢,是不是?”
龙白月心一沉,越发冷默了。
楚珣,她的伯玉公子……今年初春三月认识了他,一路酬唱到现在,却总是与她若即若离。
她寄去情词,说为他抛尽相思血泪,只求他的眷顾,他也回信,说他衣带渐宽,寝食难安。她与他似乎在打一场拉锯战,你攻我守,寸土必争,只等着看哪一方先缴械投降。
其实心里时时刻刻都在记挂,她已经十四岁了,还有半年就要及笄,恩客的梳拢是躲不掉的事,她得赶紧找个中意的公子托付终身。楚珣,是她最心仪的人选。
她想要他的心,可清倌人的矜持又让她对他的温吞恼恨。楚珣如果在与她打一场拉锯战,那么她一定要赢。他来她船上的时候,眉目偷传深意,态度是叫她有把握的,可……他已经许久没来了……
“再半年,你一定要接客,我招呼跟你打在前面,不要再痴心妄想……”
鸨母狰狞的脸闪现在龙白月眼前,阴风呼啸,她头疼欲裂,忍不住抱着脑袋尖叫起来:“啊——妈妈,妈妈,你别逼我——”
“你怎么了?”溃乱中一只手抓住龙白月的手腕,声音是叫她那样的熟悉,可她却忽然叫不出他的名字,憋在胸口的只有慌乱和恐惧。
紫眠在船上听见龙白月的惨叫声,下船找到她,却看见她已是脸色惨白眼神散乱。他的心一沉,知道情况糟糕——她被邪祟魇住了。他赶紧搂着龙白月,要带她往船上去。被搂紧的龙白月却拼命挣扎,发出刺耳的尖叫:“求你,放开我,求求你,放了我……”
……
酒樽一翻,温热的酒水泼出来,打湿了她的衣袖。龙白月扶着额角,迷乱中看见向她靠近的王员外。察觉出危险,她害怕的往船舱外爬,迟钝的动作让她慌乱的呜咽起来:“妈妈,妈妈……”
她被人抓住,抱进了怀里,身子因为药性开始火烫,她在绝望中讨饶:“求求你,放了我……”
一场凌迟后龙白月从药性中醒来。她的头发散乱成一团,眼泪流干,目光穿过乱发,空洞的望着船舱顶上陈旧的雕花,精细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粉腻味。一代又一代的名姬从鸨母手里调教出来,继承着这个船坊。每隔着多少年,就会有这样的一幕上演,仿佛仪式又似轮回,何时才是穷尽……
鸨母打了盆冷水来给她擦洗,粗鲁的动作又扯疼她的伤口:“金贵什么?我还不是这么过来的。”
是啊,妈妈也是这么过来的,为什么会忘掉当初的痛苦,转而来逼她?船舱里熟悉的脂粉味蓦地让她一阵恶心,她现在才知道,那浸透在木头里年代久远的浓腻,是肉欲的味道。龙白月挣扎着冲出船舱,趴在船舷上一阵呕吐。
鸨母端着脏水走到她身边:“我让你歇三天,三天后金老爷会来,到时候你可要学乖点。”
冰冷的话让龙白月寒了心,她盯着鸨母手里的铜盆,盆里的水还混着她的血。——这船上的哪样东西,没有混着她的血泪?恨意猛地涌上心头,她尖叫着扑上去推了一下鸨母,铜盆被打翻,水泼了一地,沤脏了老鸨的鞋子。
“小娼妇,你作死么——”龙鸨母一巴掌将龙白月掴进船角,明晃晃的簪子雨点一样扎下来,戳进龙白月的头皮。
她哭喊着躲避,发髻却被老鸨抓住,只能伸出手臂徒劳的抓搡着。龙鸨母打骂累了,气喘吁吁的直起腰来后退,缎子鞋高跟的木底踩上船中积水,一打滑,整个人歪着跌进江里:“啊——”
“小娼妇,快把老娘拽上来……”龙鸨母在江水里挣扎,双手抓住船舷,对龙白月喊着,见她无动于衷的呆坐在船角,觉得有些不对,“白月,快把妈妈拽上来,听见没有?”
龙白月愣愣的爬到船边,双手伸出,却鬼使神差的忽然按住龙鸨母的肩,猛地将她往水里一沉。
“你做什么,小娼妇——”龙鸨母头沉进水里,怒骂着挣扎,手狠狠的抓住龙白月的手腕。
龙白月死劲掰开她的手指,挣脱她的桎梏。望着鸨母伸出江面在船舷边乱抓的手,她摸过身边铜盆,举起来,狠狠的砸下去……
“我杀了她,我杀了她——”龙白月全想起来了。以往自我封闭住的记忆,在盂兰盆节鬼门关大开的日子,泉涌进她的脑海。
往年的今日,她会直觉的在白月坊挂满桃符,而今年她忘了日子,还在水边逡巡,终于被寻仇的水鬼找到。
蓝衣老妪缓缓转身,狰狞的脸开始阴笑——记起来了吧,小娼妇……
暗中有力道如同十指围拢,缓缓扼住龙白月的脖子。龙白月身子一颤,两眼发直的倒进紫眠怀里,不再挣动。紫眠低下头一看,发现她脖子上深陷的扼痕。
“放肆!大胆妖孽,看到本道还敢作祟!”紫眠对着空气叱喝,从怀里掏出道符,贴上龙白月脖子。
扼痕在瞬间浅了一下,然而阴风一厉,道符被撕碎,阴狠的力道又变本加厉的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