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守宫

作品:《金樽幽月

    《如意方》云:五月五日若七月七日,取守宫,张其口食以丹,视腹下赤,止罂中,阴干百日出,少少冶之,敷女身,拭,终不去。若有阴阳事便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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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直混帐。”紫眠气得差点将手中药书砸出去,他好容易收敛住脾气,阴着脸转身去丹房看炉子去了。
    留下这厢龙白月和明窗尘吓得直缩脖子。
    “作官作到这份上,是够丢人的。”龙白月悄声吐吐舌头。
    除了贺凌云之流,从不见半个正经官员来访,总算来了顶轿子,竟然又是啥上京来的信州林舍人第五房小妾。
    “又是来求媚药的吗?”明窗尘万分无辜的抓抓脑袋,“我都说了师父不愿见她,竟然还遣散下人在那里空等着。”
    “外面雨越下越大,大概过不了一会儿自己就回去了。”龙白月耸耸肩,躲回自己屋里睡午觉。
    三个人各忙各的,很快就将这事忘记。
    淅沥的春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晨,龙白月和明窗尘下船买菜,赫然发现那顶蓝色软呢轿子孤零零的停在岸上,吓了两人老大一跳。
    “她,她不会真在这里守了一夜吧?”明窗尘结结巴巴的扯扯龙白月。
    “我怎么知道,”龙白月打掉明窗尘的毛手,也有点发慌,“这悄没声息的,不会死在里面了吧?”
    她壮着胆子,轻轻撩开轿帘一角,里面昏暗,一时什么也看不清。明窗尘也凑头看过来,两人挤在一起,胆子大了些,索性将轿帘一口气揭开。
    “哇啊啊啊——”两个人甫一看见一双冷眼,惊得一起吱哇乱叫。
    一个弱女子,在轿子里淋了一夜雨,衣衫早被湿气打透,头发凝在脸上,好似一只落汤鸡,皮肤也冻成青白一片。如此这般,昏死过去也就罢了,偏偏她不,坐在轿子里直勾勾的盯着他们,好象索命的厉鬼。
    这下由不得紫眠乐不乐意,怕闹出人命的二人,先斩后奏的将这个倔强的女人扶到船上。
    一碗热姜汤灌下去,冻僵的佳人慢慢活转,她放下汤碗,哆嗦着掖紧身上的毯子,开口:“我要求见紫眠真人。”
    龙白月一愣,转头问明窗尘:“真人?”
    “哎呀,这样的叫法,看来真是知道师父的。”
    “贱名童芬,信州贵溪县人氏,与上清宫紫玄真人有过一面之缘,特此有事相求。”童芬面色稍稍红润了一点,尴尬的朝明窗尘笑笑。
    “紫玄真人是我的师祖。”也就是紫眠的师父了。这关系非同小可,明窗尘闻言立马毕恭毕敬的奉茶,把正在丹房专心炼丹的紫眠挖出来。
    被打扰的紫眠听到来人搬出师父名讳,脸色更是不情愿的寒上三分:“客人所为何事而来?”
    童芬也无他话,螓首捞起袖子,露出雪藕似的一截左臂,只见上面殷红一点:“请真人除去我臂上的守宫砂。”
    紫眠瞥了一眼,漫不经心的回答:“客人既是已婚妇人,这痕迹不必在意,洗洗就掉了。”
    “这是紫玄真人点染的守宫砂。”童芬垂头丧气,无奈的咬住朱唇,“我别无他法,只能求到真人门上。”
    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难怪紫眠要发火了,龙白月反倒替他苦起一张脸,想委婉的打发掉这个傻兮兮的女人:“夫人哪,这守宫砂有什么好在意的?”
    找个男人睡一觉不就解决了。
    当然,龙白月可不敢对一个良家女子说这样的话:“夫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除去这个,不怕因此被人怀疑么?”
    童芬哆嗦了一下,还是打定主意的摇摇头:“真人,女子为什么要守住贞洁呢?”
    一屋子人被这问题尴尬住,尤其坐立不安的是龙白月,简直是道德受到拷问了。紫眠何曾预料到会面对这样的问题,沉默了半晌,只能回答道:“理当如此。”
    “是了,贞女不事二夫。非但礼教如此,于身于心,一旦认定了一个人,更是应当矢志不渝,”童芬凄惶的笑笑,抬起泪眼,“家父刺史童宣,去岁因文字案获罪,世交李府一并被株连,包括我原定的未婚夫。如今沦落至此,实在不是我想要的局面。”
    “去了这守宫砂,又能改变多少局面了?”紫眠不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她的坚持。
    “不能改变任何局面,”童芬苦笑着摇摇头,目光飘忽到一边,“人生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一介女流,只能随波逐流罢了。可是,即使这样,我也要他知道,买得了人,买不到心。这守宫砂,不能为他点,不会为他守。”
    “你这又是何苦?”紫眠皱眉,如今也拿不定主意了,“去了这个,于事无补,只会对你不利吧。”
    “我只求心安。”童芬微笑着阖上眼,双手虔诚的在胸口合十,“林府上下种种,都与我无关。家父与李郎一去,我活着只是为了给他们留个焚香告祷的人。这守宫砂,对我只是讽刺而已。”
    童芬柔弱身骨下掩藏的烈性,令紫眠也无言以对了。他与龙白月对视一眼,龙白月也无奈的咬唇,点点头,求他成全。
    如果对残酷世事只有妥协,能保留最后的一点珍贵,也是幸事吧?
    泛着青紫色暗光的滚烫膏药,一点点敷上殷红似血的守宫砂,小半个时辰后,守宫砂就消失殆尽了。童芬看着雪白的手臂,如释重负般开心的笑起来。
    “谢谢真人成全。”她向紫眠拜下,深深一福。
    世事有时就是这样,举手的一件小事,简直做过就忘,谁能料到之后的轩然大波呢?在暮春懒散的日子里悠闲了没两天,这日龙白月和窗尘明明很高兴的出府买东西,回府就发现大门赫然被人砸开。
    她和窗尘大惊失色的跑进府,就见船已经被紫眠远远的驶进湖中央,一干陌生人在湖边粗鲁的大声叫骂。
    “砸门的是你们吧?”明窗尘气得丢下篮子,冲上去和来人理论。
    “砸门还算轻的,老子还要砸船、砸人呢!”一个泼皮毫不费劲的把冲上来的明窗尘推了个趔趄。
    “到底怎么回事,有话好好说不行吗?”龙白月慌忙扶住要摔倒的明窗尘。
    青面獠牙的一群人里走出一个五十开外的臃肿男人,似乎是为首的,腆着肚子瓮声瓮气的放话:“在下信州林舍人,特来拜访紫眠大人来了。”
    “有你这么拜访的吗……”啥?信州林舍人?来者不善哪,龙白月和明窗尘心虚的对望一眼。
    “什么拜访,快叫你家那干了亏心事的缩头乌龟上岸!”一个泼皮嚷嚷道,众无赖一阵哄笑。
    “你满口胡言的说什么呢!”明窗尘脸憋得通红,活像新鲜猪肝。
    龙白月知道这嫩小子应付不来如此阵仗,安抚着拍拍他的背:“我说林舍人哪,我家大人好歹供职司天监,似乎容不得你这般怠慢吧?”
    她一媚笑,惹得这干匪人心神一荡。
    “哼,那我倒要问问,我的小妾童氏早些日子彻夜不归,有人说她私自雇了轿子上贵府来了,可有此事?”
    “没有此事。”龙白月老神在在的翻脸不认帐,干脆无比。
    林舍人气得险些把持不住:“不要抵赖了,有人明眼看着的!”
    “明眼看着什么啦?你就来兴师问罪?”龙白月反问道。
    “你——”林舍人没见过这么刁蛮的女人,“非要我把丑事说出来吗?你说,我小妾身上的守宫砂,难道会平白无故的没了吗?”
    “这个,守宫砂也保不齐就准哪,别是沾上水掉了吧。”
    “少空口说瞎话了,我花大笔银子特地请上清宫紫玄真人点的,处子点了,不经人事是一辈子都不会掉的。”林舍人气急败坏,“我大老远的上京来候官,特意把她接来挑好日子合卺,竟然临了出这样的丑事,查到你府上来,别想轻易脱了干系!”
    童芬还是处子?龙白月和明窗尘面面相觑。
    “林舍人,我师父师承上清派,修行是要戒女色的。”明窗尘解释。
    戒女色?龙白月百忙之中抽空走神——那她不是麻烦大了?
    “那不是他,就是你了?!”林舍人蛮不讲理道。
    明窗尘被逼得泫然欲泣,羞恼得眼泪直打转。
    “呆子,他胡言乱语你还当真啊。”龙白月拍了他脑袋一记,转头冲林舍人凶巴巴的吼,“好好听着,不是他,也不是大人!你家小妾有我标致么?想来我这里风流,我还不答应呢!有这闲工夫,回家把你夫人看好,顺便记得把门修了,不然我到衙门告掉你求来的官!”
    “我最讨厌你们这帮京官了!狗眼看人低的!”林舍人露怯,狠狠放话。众喽罗蠢蠢欲动,想操家伙,被林舍人的眼神勉强制住。
    一只小舟飕飕滑水而来,停在岸边,好象活的一样,看呆了众人。
    “师父要我们上船了。”明窗尘拉着龙白月上小船,凶凶的瞪了岸上人一眼,“不与你们吵,识相的快滚回去。”
    小舟不紧不慢的向湖心驶去,就听见岸上又是一片令人难堪的叫骂声。明窗尘捂着耳朵,口里碎碎念:“叫你们识相点滚回去,真当我们好欺负么?”
    话音未落,就见湖上一线潮涌,逼到岸边时变成一道巨浪,砸得众人猝不及防、抱头鼠窜。
    龙白月噗嗤一笑,这紫眠大人,心眼也不大嘛。
    原本龙白月以为林舍人不会善罢甘休,风波或许会一路扩散开去,可奇怪的是事情似乎从那天起就平静下来了。
    谢谢真人成全……
    她看见童芬向紫眠拜下,深深一福。
    一瞬间,童芬半干的衣服上却沁出条条血痕,她半低着的头忽然掉下来,无头的尸首直挺挺的倒下,一抛鲜血热腾腾的溅上她的脸。
    “喝——”龙白月猛得从梦里惊醒,直着身子从床褥上坐起来。
    是噩梦吗?她抹抹一头的冷汗,一股血腥味弥漫在她唇齿间,催人欲呕。龙白月偏头望向窗外,晓风残月,大概四更天了。她起床找水喝,看见主舱里燃着蜡烛,就好奇的走过去。
    紫眠竟然装束整齐的坐在舱里,他听见动响,转头望见龙白月。
    “呀,大人竟起得这样早?”龙白月掩掩中衣,有点尴尬的和他打招呼。
    紫眠点点头:“今天我要上朝。”
    呃?她刚刚看见的是太阳吗?龙白月瞪大眼睛,他是穿了绿色的官袍没错,头发也没像往日披着,而是束进了冠子里,乌纱帽就手放在一边的几案上:“为什么今天去上朝?”
    “端午要进贡的药酒和丹药得向皇上禀明,另外……我还有事要办。”他放下一直捏在手里的酒杯,起身,“窗尘已经备好马了,我走了。”
    “哦。”她呆呆的点点头,看他离去。
    唉,她还是别对他说她的噩梦吧。那么荒诞无稽,他不需要听的,对不对?龙白月晃晃发晕的脑袋,看见几案上紫眠留下的半壶残酒,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喝着权当压惊。
    一杯清甜适口的药酒下肚,龙白月觉得身子好受了些。她舒服的躺上紫眠刚刚坐着的竹榻,微微伸了个懒腰,正要缓缓阖上眼,舱里却有什么从她的视野里浮游而过。龙白月纳闷的提起点精神,下意识的寻找刚刚不知名的异样,舱里烛光忽明忽灭,暗处有一团白色的影子缓缓从角落里涌出。
    谢谢真人成全……
    “啊——”龙白月惨叫一声,从竹榻上跌在地下,摔得七荤八素。
    她顾不得硌破的额角,手忙脚乱的朝舱门爬,一路撕心裂肺的惨叫着:“窗尘——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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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舍人笞杀妾室案,大理寺也介入了,衙门里的稳婆验了尸,那女子还是处子呢,冤杀罪状可以确立了,”贺凌云上完药,汗津津的边穿衣服边回头对紫眠说着,“他是拜在曹宰相门下的,你这一参奏,恐怕要得罪宰相了。”
    “知道,曹宰相已经提醒过我了,伎术官当恪守本分,勿干预他事。”紫眠无所谓的笑笑,反正他早就不招宰相待见了,再得罪一次也无妨。
    “开封府和大理寺如今是找着机会就和宰相过不去,你和他们也素无来往,这次吃那么多辛苦,倒是要站在哪一边呢?”
    “哪一边也不站。”紫眠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波澜不兴,“这件事,已经了结了。”
    如果对残酷世事只有妥协,能保留最后的一点珍贵,也是幸事吧……
    第八章鸳鸯
    端午节进贡药石及酒的清单:
    太一金丹、太一玉粉丹、太一金膏丹各十丸;太一小还丹、还魂驻魄丹、召魂丹各十五丸;太乙玉液丹、华阳玉浆丹、光明丽日丹、热紫粉丹、黄丹、小神丹、太一足火丹各二十丸;硫磺液丹、裴君辟祭丹、无忌丹、石汤赤乌丹、冷紫粉丹各二十五丸;刘君凤驻年丹、五岳真人小还丹、紫游丹、太一八景四蕊紫浆五珠绛生丹各一金丝奁盒;四神丹、艮雪丹、八石丹、八神丹、硫磺丹、龙珠丹、龙虎丹、龙雀丹、五灵丹、紫盖丹各一朱漆奁盒;三奇丹、朝霞丹、肘后丹、凌霄丹、羡门丹、谷汁丹、七变丹各一青瓷奁盒……
    冗长的清单直听的龙白月头昏眼花,她总算了解这些天为何紫眠师徒会如此勤奋不眠不休,进贡数目这样繁杂庞大,喜欢临时抱佛脚的人大都会碰到如此局面。
    紫眠身着道衣,戴星冠行禹步的祭祀。道教诸般规矩多多,龙白月这些日子跟着他们过活,倒真长了不少见识。
    比如现在,祭祀完毕,紫眠他们就要下船去,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龙白月只管兴致勃勃的跟着。她总是能在他们的行动中捞到些好处,比如紫眠每天都要在卯酉时沐浴,圣上赐了很多香料面药,她也得到了好大一块龙涎香;还有炼丹开炉后剩下的铅粉,色泽和细度都比市面上的好,被她偷偷拿来抹脸,紫眠他们知道后,不知又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把那铅粉调成了珍珠色,还合了香料进去,让她惊喜不已,爱不释手。
    撇开她的阴谋不论,单就和他们一起生活而言,她是满足又快乐的。可这种镜花水月的满足快乐,总是浮光掠影的照亮她的脸,转瞬过后,只剩下沉重的后怕。
    唉……唉……龙白月一次又一次的叹气,她鲜少能和紫眠一起下船,看着紫眠身披道家的鹤氅,从容的走在人群里,玉幡竿似的卓尔不群,路人频频的侧目害她只敢远远的落在后面。
    “唉,平日尽呆在船上,竟然不觉得他原来那么高挑俊俏。”她喃喃着,盯着他发呆。
    忽然,一个亮闪闪的东西从紫眠袖子里滚出来,落在地上。眼尖的龙白月发现了:“金,金子!”
    她结结巴巴的喊出声,慌忙跑过去把金子捡起来:“是真的!天哪,我捡到金子了!”
    和紫眠并肩走的明窗尘转头看见激动万分的龙白月,慌忙悄悄跑过来拍她的手:“怎么被你给捡了,快丢下它啦。”
    “干什么?”龙白月纳闷,手攥得死紧。
    “按规矩这个金子是要丢在闹市里的,你不能捡啦!”明窗尘低声告诉她,
    “你把金子扔地上,怎么可能不被人捡啊。”龙白月抗议。
    “就是让人捡的,可不能是你啦。”
    “为什么,谁捡不都一样?”市侩如她,才不肯轻易放弃到手的财物。
    “被你捡了,金子等于又回了船上,没施出去,辛苦炼出来的丹药不灵验了可怎么办?”
    炼丹的最后一步,就是要在大祭后,取金丹投于深水中,或悄然放金子于闹市中,然后方可安心服用丹药。龙白月在这时候搞破坏,可不就要功亏一篑了?
    龙白月咬牙切齿的狠心把金子丢掉,三步一回头的离去,看着那宝贝疙瘩被一个乞丐给捡走,真是心痛万分。
    当她看见金子源源不断的从紫眠的袖子里滚出来,终于按捺不住:“我要去西市买东西,不好意思哦,回头船上见吧。”
    也不等紫眠他们答应,她立刻脚底抹油,迅速的窜进街边一条小巷子隐蔽起来。嘿,她只管乘他们不注意,偷偷把金子占为己有就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管那丹药灵不灵呢。
    看见一个孬兮兮傻乎乎的平民捡了块金子,龙白月捞起袖子,摩拳擦掌的准备走出去把金子抢下来,没料到后背被人猛地一拍。
    “喝——你要吓死我啊!”她按住心口,回身望向来人。
    “宰相大人要你去见他。”一个陌生男人压低了声音,吩咐龙白月。
    “知道,知道。”龙白月挥挥手敷衍着,要打发掉这人。
    “知道就立刻去。”陌生人瞪了一眼心不在焉的龙白月,四顾一下走出巷子,迅速消失在人群之中。
    这边龙白月又回了头,朝紫眠他们望去,却哪还看得见半个人影?跟丢了,该死!她懊恼的捶了一下藏身的墙壁,悻悻的走出去。
    没有金子可捡,她也没啥正经事可做,无聊之余,当然是去宰相府上复命。任务半点进展没有,她想着宰相那张老脸就头大。
    曹宰相府与街市只隔了几条大街,龙白月磨磨蹭蹭的走,半个时辰也就到了。她不大情愿的和后门小仆通报了一声,小仆轻蔑的打量她一下,半天才从府内带了回命:“大人就在后花院凉亭,你自己从下人过道里走,很好找。”
    龙白月领了命,只好硬着头皮,贴着陈旧的下人过道的墙根,悄没声的摸到后花园。宰相正冲一下人发脾气,骂得很难听,远远的看见龙白月缩着脖子过来,只好止住骂,挥袖打发下人离开:“龙花魁,过来过来。”
    龙白月立刻提起精神,收拾好脸上的表情,媚笑着上前:“白月见过宰相大人,大人万福。”
    “事情办的如何?”宰相瞥她一眼,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大人,这事难办,急不来呢,”龙白月媚眼如丝,娇声撒娇道,“那紫眠大人甚是顽固,白月还在想办法。”
    “恩,龙花魁既然来了,不妨为老夫唱一曲。”
    “白月领命。”龙白月一福,看四下里没有乐器,只好清唱道:“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龙白月嗓子功夫了得,没有丝竹映衬,这一曲反倒唱得别有风致。四周百花竞妍,清风款款吹进凉亭,令人心旷神怡。
    宰相闭着眼睛,手指扣着石桌打拍子,似乎陶醉其中,龙白月一曲唱罢,他好半晌才睁开眼。
    “你有这功夫,用心对付那小子,这事怕是早就办成了。”宰相沉吟着,忽然袖子一扫,一桌的茶点都砸在了地上。
    杯碟刺耳的碎裂声让龙白月一哆嗦,吓得她立刻伏身跪下:“大人恕罪。”
    宰相看着大气也不敢喘的龙白月,让她跪了好一会儿,这才出声:“罢了,把这里收拾了,下去吧,好好替我办事。”
    “白月遵命。”龙白月顾不得下跪时被瓷片扎破的手脚,用手两三下将一地的狼藉扫进裙子,捧着裙子退下。
    妈的,装模作样的听她唱曲,转脸就拿她当下人使唤,这老不死的。嘶——痛死她了。她吮着手指上的血,四下望望,下人过道里虽然破烂陈旧,她却也不敢将裙子里的垃圾随便丢地上。
    正在她驻足捉摸自己伤口的时候,脑后传来轻轻一声叫唤:“姑娘,姑娘。”
    龙白月一凛,回头找了半天,才发现上了锁的柴房里有一个人,正从柴房的小窗探了脑袋看她。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龙白月凑上去,看见柴房里的人正对着她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八成是哪个犯了错的下人吧。
    “姑娘,有吃的没有?”那人不知被关了多久,饿疯了。
    “我哪会有吃的,我又不是……”龙白月忽然想到了什么,张开裙兜,看见混在碎瓷片里的点心。
    柴房里的人早就看见了,慌忙高兴的低喊:“可以,这个就可以,我不嫌脏的。”
    龙白月哦了一声,挑出个百合酥,吹了吹递给他。柴房的窗子极高,她踮了脚才将点心送到那人伸出来的手里:“吃的时候当心,别咬到碎瓷。”
    那人哪里顾得上,一口就吞了点心,龙白月只好赶快再找些别的给他,一碟子点心对于一个快饿死的人,未免显得过于精致了。不大一会儿,龙白月裙子里除了收拾不起来的点心渣,已经没有可吃的了。
    那人眼睛直勾勾的看了半天,终于认命的叹口气:“谢谢了姑娘,我也算缓过来了,唉,三天没吃东西了。”
    “你犯什么错被关在这里?”不吃不喝三天哪,宰相的严厉真是可怕。龙白月皱着脸,想想自己未来的命运,唏嘘不已。
    “嘿嘿,我不听话,我爹就把我关这里了,刚开始还好,有人送三餐的,三天前他最后一次通牒,我还是不理会,就饿到现在了。”那人倒是穷开心的,饿得冒蓝光的眼睛缓了过来,就换上另一种调皮的神气。
    龙白月无限同情的眨眨眼:“动用私刑?那宰相大人知道不知道?”
    “哈哈,宰相就是我爹,我爹就是宰相啊。”那人不知死活的笑。
    “什么?!”龙白月顿时一阵气虚,差点站不住。她救的人竟然是宰相府的大少爷,完了,对亲人尚且如此,如果换成是她,估计柴房也捞不到住,直接就被宰相放狗嚼了吧。
    “你怎么了?”那人看龙白月单手撑着柴房,两眼发直的吐气,反倒关心起她来。
    “没,没事。”龙白月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些,“你没事了吧?没事我就走了,我也是来给宰相办事的,刚被骂出来,自身难保了……”
    “姑娘等等,”那人直着脖子,尽量看了看四周,觉得没有人才开口,“姑娘,可以的话,帮我带个口信吧。”
    “口信?”龙白月想了想,点点头,“成。”
    “潘楼东街巷出旧曹门,李家药铺,你找个叫芳奴的,对她说,一切都有曹真担待,叫她放心等我。”
    “芳奴,曹真……”龙白月记在心里,点点头,“好的,我记下了。”
    “恩,曹真就是我了,”那人点点自己的鼻子,笑着,“谢谢姑娘了!”
    “没事,”龙白月东张西望,好象看见有人影晃动,慌忙对曹真挥挥手,“好象有人来了,我走了。”
    出了宰相府,龙白月整理整理衣裙,就去找李家药铺。一路上,她大概的猜想,宰相府的公子被老爷子关禁闭,却记挂着一个叫芳奴的平民,还能有什么呢,无非就是有门第隔阂的私情吧。
    李家药铺很好找,一出旧曹门就远远的看见一个铜牌,上面铸了个大大的药字,甚是醒目的挂在铺子门口。走到近前,进出药铺的人络绎不绝,龙白月跨进药铺,看见包药的伙计,迟疑着开口:“小哥,我找芳奴。”
    包药的小伙计和善的打量一下龙白月,想她一介妇人,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需要找芳奴了,就只管点点头,冲一边的门帘子一指:“进去吧,李姑娘在里面碾药呢。”
    龙白月拨了门帘子进去,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比紫眠舱里的味道要浓得多,但冲得人鼻子怪舒服的。她猜想着这药味里藏了怎样一位佳人,就看到一个个盛满药材的竹箩筐前,坐着一个朴素的身影。
    她弄出点声响,那朴素的身影就回过身来。没有惊艳,回过身的人儿和她的背影一样朴素,连小家碧玉对她也是夸赞,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概就是干净洁白的皮肤了。龙白月有点尴尬:“芳奴?”
    李芳奴点点头,笑起来:“是的,您有事?”
    龙白月这才发现,不论是倜傥公子的曹真,还是朴素安静的李芳奴,他们笑起来竟然是一个样子,好象泛着阳光的河水,缓缓流动,直暖到人的心里去。
    李芳奴第一次见到龙白月,也不知道这么漂亮精致的人为什么会来找自己,她站起身来,捞起围裙擦擦手,只能和气的笑着。
    “曹真,你认识的吧?”龙白月开口。
    李芳奴一怔,点点头,眼里带了丝紧张。
    “他要我带话给你,一切有他担待,叫你放心等他。”
    李芳奴一听到这话,身子一软就跌坐在地上,头碰着药架子,撞得放在架子上的竹箩筐直晃荡。
    龙白月吓得陪她蹲下。
    “他还是说了。”李芳奴冷不丁的冒出一句。
    “什么?”龙白月愣住,不解她的意思。
    “快半个月不见他了,我就一直不安,我真怕他会对宰相坦白。”李芳奴长叹口气,两道眼泪缓缓的淌下来。
    “你别急。”龙白月手足无措,只能抚抚她的背。
    “他现在怎么样了?我是说……处境如何?”李芳奴抹抹泪,问着。
    “他好象一直被关在柴房里,有三天没饭吃了。”龙白月也不知该怎么婉转,索性就直说了,“我也是今天碰巧撞上他,给他吃了点东西,顺便帮你们带话。”
    “谢谢,”李芳奴满脸泪水,努力挤了一丝笑,“不怕你笑话,我和他是认识的。我早和他说了,不要他在我身上费心思,断了也行,做妾做奴也可以,就是不要去争取什么。”
    “觉得那不可能是吗?”龙白月了然于心,烟花行里姐妹的遭遇,有很多与此大同小异。
    李芳奴点点头:“我不需要他证明什么。只为了我这么一个人,去对抗那么多,犯不着呀。”
    “他太过光明磊落,你退让也没什么用。”龙白月倒是佩服起曹真来,见到李芳奴就知道了,他不是因为美色冲动,能为了眼前这个温婉善良的女子去和宰相对峙,需要足够的勇气的,“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李芳奴茫然了,“除了等,我能怎么办呢?”
    龙白月在烟花风尘里跌打滚爬了好多年,今天仍然会为了曹真和李芳奴而魂不守舍。这并不是说她的心没有因为残酷的世事而硬起来,相反的,面对薄情的恩客,她可以算得上老辣。只是,在某个特定的境遇里,她的心始终有一块地方是软的,今天恰恰被曹真他们给踩着了。
    谦雅的公子刚刚弱冠,有娉婷娇娘来配他,两情真诚不渝,一段佳话……
    这是她沉埋在心底很久的一个梦想啊。
    “龙姑娘?”明窗尘的手在龙白月面前使劲挥啊挥的,好半天才把龙白月的神智唤回来。
    “恩?恩?”龙白月怔忡着摸摸脸,“我走神了?”
    “已经好几次了,你究竟在想什么啊?”明窗尘嘟囔着,给她倒甜酒。
    “你就随她去吧,管她做什么?”贺凌云没好气的冲她翻个白眼,对明窗尘招呼着,“也给我倒一杯!”
    “不行!”明窗尘老母鸡护雏似的抱着酒壶,“师父不让你喝酒的。”
    贺凌云瞪他一眼,凶巴巴的转头对着紫眠吼:“那你干吗要请我吃饭啊?”
    “是请你吃饭,不是请你喝酒。”紫眠回他一句。
    贺凌云懊丧的半个身子滑到桌子下面。
    龙白月这时候忽然想起来什么,悄声向贺凌云打听:“嘿,曹真,你认不认识?”
    “什么曹真?哪个曹真?”贺凌云大声嚷嚷着。
    龙白月急得直摆手:“你给我小声点,丁忧,丁忧。”
    “你少威胁我!”贺凌云头一别。
    龙白月心怀鬼胎,忍气吞声道:“就是宰相府那个曹真啦。”
    “哦,你说曹宰相的长子啊,”贺凌云正坐起来,“他倒是条汉子,承门荫袭了个五品官,却不是软骨头,半个月前,在早朝上就回绝了皇帝的赐婚呢。后来就称病不朝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们这帮人,因为他父亲的关系,都和他没什么来往的——你问他做什么?认识?”
    “没,逛街的时候听说了这么个人。”龙白月转头躲过贺凌云狐疑的目光,心虚的回答。
    不料紫眠却开口询问:“听说了他什么?”
    龙白月一愣,没想到这个时候紫眠倒会认真起来,只得支支吾吾道,“恩,听说他和一个药铺的姑娘相爱了,被宰相关在家里呢,稀奇吧?”
    “哦,这样啊,那我也知道了,今天刚听说有个姑娘跪在宰相府门前,被家丁给打回去了。原来是这么回事。”贺凌云恍然大悟的击掌。
    “什么?!”龙白月吃惊不小,没察觉打翻了手里的甜酒。李芳奴去宰相府了,天哪,她昨天才告诉她曹真的事情,她还是那样的懦弱隐忍,没想到今天就下了这样的决心。
    “这曹真是够没用的,竟然连个小家碧玉都摆不平,让人家姑娘找上门来,”贺凌云恶劣的嘿笑,“这下宰相的脸可丢大了。”
    “你说什么呢?!”龙白月看不惯贺凌云的嘴脸。
    贺凌云表情古怪的瞅着她,龙白月也知道自己失态了,慌忙别开眼。
    是的,她放心不下他们。还有谁能比她更了解宰相的毒辣手段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如此,一个李芳奴,足够被挫骨扬灰的。可是,她又能帮他们什么呢?
    失眠到四更的龙白月猛地从床褥子上坐起来:“对啊,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宰相能那样对付曹真,为什么李芳奴会安然无恙,按理该是李家受罪才是,一定是曹真没有向宰相确切的说出李芳奴来。完了完了,李芳奴自投罗网,宰相肯定能查到她的底细了。她必须做点什么,不然李芳奴怕是有危险。
    龙白月打定主意,就蹑手蹑脚的爬起来,她留神紫眠师徒,看他们都没动静,便自己悄悄的下船。
    船是泊在岸边的,她不敢放船板,只得咬咬牙,将长长的披帛结在船舷上,顺着披帛滑下来。
    “呆会儿可怎么回船上呢?”龙白月伤脑筋的自言自语。
    算了,管不了那么多了,龙白月转身溜出紫眠的府邸,向宰相府跑去。街上宵禁,一个人影也没有,月亮将龙白月的影子拉得很长,白天喧闹的街道此刻寂静的恐怖,偶尔的一声夜枭叫唤,吓得龙白月毛骨悚然。
    龙白月快步跑着,软底鞋没有一点声响,她在转过街角的时候,差点迎头撞上一班值夜警的更夫,她慌忙缩身躲进小巷的凹处,更夫从她身边走过,她屏息,宽阔的裙幅忽然被夜风吹得扬起来,吓得她直念佛,似乎佛祖真的保佑她了,更夫转头往她所在的地方看的时候,风向竟然忽然改变,吹得裙幅紧紧贴在她腿上。
    值夜的更夫走了,龙白月吁口气,从巷子里溜出来,往宰相府摸去。
    宰相府很大,一溜的围墙,龙白月贴着围墙绕圈,想不出什么办法。
    “这围墙,怎么可能翻过去呢。”龙白月无奈的捶捶墙,一低头,竟然看见脚边的狗洞,“阿弥陀佛!”
    老天果然在帮好人啊,她掖掖裙子,闷头就往狗洞里钻,等她从狗洞里爬出来,一抬头,就正见曹真所在的柴房。
    龙白月差点放声大笑。
    她冷静一下,伸手晃晃柴房门上的锁,就听见柴房里低低的传来曹真的声音:“谁?”
    “我,就是昨天给你点心吃的那个,我叫龙白月。”
    “你来做什么?”曹真的声音里满是惊喜。
    “我来救你啊。”
    “门口没有看守的人吗?”
    “啊?”龙白月闻言,立刻东张西望,“没有啊,一个人都没有。”
    “奇怪了……”曹真纳闷,但立刻声音变得坚定,“那麻烦你赶快!”
    “好。”龙白月拔下一根簪子,将簪子尖插进锁眼里拨弄着,“怎么都没反应的,奇怪,宝儿以前是怎么偷我钱的呢?”
    拨弄半天,就在龙白月要放弃的时候,咯哒一声,铜锁应声而开。她惊喜不已,尽量轻轻的推开房门。
    她这才算真正看见曹真了,清瘦颀长的身形,简单的茧绸衫子,头发散披着,一身的凌乱。但获得自由的他是神采飞扬的,月光下的双眸灼灼有神,脸上冒了胡碴,薄唇肆无忌惮的咧开,露出整齐的白牙。
    “可别笑出声来。”龙白月食指比上嘴唇,她指指一边的狗洞,“委屈你从这里爬出去了。”
    “嘿,爹啥时候在这里专门为我开了个狗洞。”曹真又是咧大嘴,二话不说的往外爬。
    这“专门”两字逗得龙白月直咬唇,她跟在他身后爬出去,还没起身,就看见曹真头也不回的往李家药铺跑。
    “男人都是这样死没良心的!”她忍不住低声诅咒,“你等等我!”
    李家药铺黑灯瞎火的,等龙白月气喘吁吁的到达时,月光下曹真已经和李芳奴抱在一起了。龙白月看见他们,只得不支声的杵在一边。李芳奴白天伤得不轻,手臂还被厚厚的药布包着,不过此刻她光洁的脸上满是幸福,被月亮照着竟显得璀璨动人了。
    “见笑了。”曹真总算发现一边的龙白月,羞赧的松开李芳奴,但手仍搂着她,“谢谢你,谢谢你。”
    龙白月笑着耸耸肩:“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当然是和她在一起,”曹真温煦的笑落在李芳奴皎洁的脸庞上,惹得她也是一阵笑,“自从那时看见她,我就只想和她在一起。”
    “龙姑娘,你知道吗,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她,我只晓得父亲的粗暴做法会伤害很多人,却不晓得该怎样去面对那些受了伤的人,从小到大,每每有这样的情况,我只能默默的看着那些人捧着自己的伤处嚎啕大哭,自己明明难过却不知道该怎么做。直到有一天,父亲的马车在街上撞伤了行人,我乘父亲不注意,偷偷掉转马头跑回去看,却发现她已经在街边帮着行人包扎了。她的药,还有她的笑,能救治人心,你信不信?”
    龙白月看着曹真认真的眼睛,只能感慨的轻吁口气,慢慢的她也笑起来:“我信,那么,我们去城门那里找找吧,说不定,还会有个狗洞?”
    三个人就此东去,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真是拙劣的救人过程,要是没有我们,她早死了一百次了。”贺凌云忽然从街角转出来,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
    “快走吧,估计我还得再给城墙开个洞呢。”紫眠催促着他,笑笑,反倒在想自己该怎么暗示才能让龙白月知道——其实船舷那里的暗格中放着绳梯?
    “你不如再作法把城门锁给打开吧。”贺凌云撇唇冷笑。
    “那你能把城门的守卫也收拾掉?”
    “快别,我还得收拾掉这拨宰相府的追兵呢。”贺凌云扬扬下巴,指着墙角一堆动弹不得的黑衣人,又将面巾蒙回脸上,“你先去吧……不过,我和你打赌龙白月有鬼主意的目的是,你得把这件事放心上——龙白月和宰相府,恐怕关系不浅。你能警惕些吗?”
    “我知道,”紫眠绷紧了脸,他想了想,最终还是不置可否的掉头离去,“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