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节外生枝

作品:《碧落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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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原县大光明印刷厂坐落在城西区进士巷,据说是明朝崇祯某年,本地出了一个进士,才有此名。老进士在高原做官数载,为百姓作了一些好事。奈何好景不长,不久清兵攻下县城,他被当作明朝的遗老遗少残渣余蘖抓了起来。加上老人家碰巧也是朱姓,这下好,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就打他琅铛入狱的那一天起,再也没人听到过他的消息。但是老百姓总记着他老人家的许多好处,为了纪念他,就把他曾经居住过的那条巷子取名“进士巷”,一直延续止今。文化街区自然有些文化品位,除了印刷厂,还有文化局、文化馆、新华书店、文化体育用品商店等等都集中在进士巷。如今赶上形势需要,印刷厂属于“上层建筑”,是宣传马列、毛泽东思想的重要阵地,还是当地一家重点企业哩!厂区坐南向北,占地面积很大,一条马路横贯全厂,直通市区。厂里有职工三、四百人,内设排版、印刷、装订、机修共是三道工序四个车间,在小小的高原县城算是一家大厂子了。
    董榆生退伍之后就在这家工厂上班。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进厂后他一直没有分到正式的工作,诸如战备工程、农场劳动、植树造林自然唯他居多。一次偶然的机会,改变了他的命运。他给报社投了一份稿件,幸被录用,刊登在几乎找不到的地方。厂里领导这才发现他原来是个“人材”,文墨还不错,遂调他到校对室当校对工。董榆生不善交友,除了打球活动活动身体,偶尔下两盘象棋,业余时间主要就是读书。而且他读书没有选择,只要白纸上有黑字他就看,什么哲学、科技、文艺等等,他不问青红皂白,统统拿来涉猎一遍。遇到好书他甚至通宵达旦,彻夜不眠,非一口气看完方才罢休。有时他也写点文章,搞几段顺口溜,或者模仿着写写、编个故事。他的文学底子薄,又没上过正规院校,因而他所投的稿件大都如数退回。这次报纸选中他的文章,不知是因为编辑看走了眼,还是那块地方实在没有东西好放了。他自己倒像是中了状元一般,偷偷高兴了好些日子。他还以为开了窍,苦尽甘来,以后再写,照退不误。
    董榆生棋艺不高,充其量顶多在厂里也就算个二三流的水平。可是因为下象棋他没想到就开罪了厂里的“一把手”。
    老厂长马三丁,原先是个老公安,在一次执行任务中跑了犯人,有人怀疑与他有关。后经审查证据不足,此事也不便不了了之。几经周折,老马退出公安,到印刷厂当了厂长。
    马厂长有几样短处,在厂里传为笑谈。其一是跑了犯人。其二是马厂长夫人葛俊美,既不俊也不美,头小脸大,肚圆腿短,两脚尖尖还是个小脚。丑俊不说,最关键的问题是和马厂长结婚十数载,从未见她眉高眼低、想酸想辣,因而马厂长家的户口本上也就没有添丁进口之说。有人多事,劝老马离婚再娶,反被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想让我当陈世美啊!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管我有娃没娃,你给我当儿子我还看不上哩!”
    马厂长识字不多,方言又重。大会讲话,不是串音走调,就是错字连篇。什么标点符号,他根本不屑一顾。有时全是句号,有时全是逗号,有时干脆不管,爱哪儿停就那儿停。前些日子发下来一个“通告”,说是一个警察丢了一把手枪。马三丁嫌念稿子麻烦,索性就直接讲解,说某处某地丢了一个警察,说到这儿他停下来,望望台下,接着又端起杯子喝水。起初人们还以为是警察丢了,警察怎么会丢呢?莫不是遭人暗算了,大家正纳闷呢,马厂长喝罢水又开始念稿子:“的’五•四’式手枪”,众人方才恍然大悟,进而哄堂大笑。马三丁尚蒙在鼓里,不知大家为何发笑。警察丢了这么严肃的问题也值得发笑,这还像话?真一点觉悟也没有了。
    马厂长爱厂如家,责任心极强,有事没事总爱到厂里转转。尤其是碰到下棋的一定要凑上去,指指点点,人家不听,他干脆把人家推到一边,自己亲自上场。马厂长棋风不好,爱悔棋不说,输了棋还骂骂咧咧,大家送他一个外号叫“老赖也夫斯基”。没人愿意和他下棋,他一来大家就散伙。这一天合当有事,有人老远看见马厂长过来,喊一声“丢警察的来了”,众人纷纷而起作鸟兽散。董榆生不知其中缘故,坐着未动,被马三丁当面叫住,训斥了一顿:
    “你小子,太狂了!……”
    马厂长喘着粗气,边骂边走,正好碰上朱桐生站在远处,就招呼一声说:“老朱,你过来一下。”
    朱桐生是厂革命领导小组副组长,马三丁是组长。工人们一来顺口,二来叫组长好像厂长降了级,所以还是按老称呼。朱桐生因为是革命的新生力量,刚当上领导不久,如何称呼有一定的难度。因此有叫“老朱、小朱”的,有叫“朱委员、朱常委”的,还有就是叫“朱师、朱头”的。唯独没人叫他“朱副组长”,因为厂里生产班组几十个,哪里一位厂领导,怎么就好意思叫人家“组长”而且还是“副组长”哩?而朱桐生又特别爱挑剔,就怕有人叫他“朱师、朱头”什么的,为此还和人翻过脸。无奈大家弄不清楚他的啥意思,他自己也不明说,所以到最后也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还是胡叫乱称呼,叫啥的都有。朱桐生跟在马三丁屁股后头,人还没进办公室,就听老马嚷嚷道:
    “你们那个董榆生,到底怎么回事?”
    朱副组长尚不知马组长为何事发火,一听董榆生,来了精神,凑上去问道:“他惹你生气了?”
    “这小子我看他思想品质有问题。他骂我是丢警察的,我丢警察的啥了?这件事上级领导都没说我啥,他一个小小的复员兵知道什么?你说老朱,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败坏我的名声,气人不气人?”
    朱桐生掏出一支烟,给马三丁点上火,微微一笑说:“马厂长你别往心里去,跟他见识啥吗?董榆生这个人我是最清楚不过了,男同志长了一张婆娘嘴。没真本事就会耍小聪明。专爱挑别人的毛病,起外号、拉闲话,他背后说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算了,马厂长,有些话不好听我就不往下说了,传出去又成了是非……”
    “你说吧,老朱,没啥关系,我是不会往心里去的。”
    “他说你机器有毛病,葛师傅另件不配套……。还说你大老粗当个副手还凑合,当一把手太勉强……按说这些话我都不该讲,你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性,不爱捣腾这些闲言碎语……”
    “这和你没关系。”马三丁狐臭加屁、火上添油,双颊顿时气成猪肝色,长长的半截烟扔到地下,用脚狠狠地踩灭,气呼呼的说,“算我瞎眼了,算我瞎眼了!原先我还把他当成一碟子菜了呢,一直想找个机会把他安排到工会搞个宣传啥的,没想到原来才是这么一路子货!……”
    校对组的老组长因病退休,车间报上来让董榆生接班。马三丁一看那个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肚子里不舒服,脸色更难看,冷冷地问:
    “为什么不发挥知识分子的作用,车间那个大学生做啥使?”
    车间主任说:“高小红初中也没好好念几天,师大学了半年的战场喊话,大学生也就是担个名。”
    “你这个同志咋就这么死脑筋哩?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咋说人家还是大学生嘛!你别犟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车间主任从马厂长办公室出来,刚刚和董榆生碰到门口。一个要进,一个要出,车间主任不知董榆生为何找厂长,心想走露风声也不会这么快呀!不管咋说俩人平时关系还不错,报组长的事董榆生也清楚,就想把董榆生叫到旁边,给他做做工作,让他想开些犯不着为这事闹情绪。
    马厂长眼尖,早就看到董榆生,招招手喊道:“小董,你进来一下。”
    没等董榆生开口,马厂长就说:
    “小董啊,你这个同志还是个好同志嘛!刚才我和你们车间主任已经谈了,也是这个话。以后呢,要多注意加强思想方面的改造工作,不论是对同志、对领导。有话讲在当面,不要听风就是雨,说些有盐无醋的闲言碎语。实话对你讲吧,我和我爱人没生娃,责任主要在我,那是在战争时期我的那个部位受过伤,这事怪不得你葛姨……”
    董榆生一头雾水,不知马厂长东拉西扯,啰啰嗦嗦半天,所为何来?因而赶忙岔开说:“马厂长,我今天来找您是有别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那件事也就别说了。我刚才和你们车间主任已经交待得很清楚,组长当不当都是小事,关键的问题是要把自己的位置摆对。你看你和朱桐生同志都是一块的战友,人家可是比你成熟、进步比你快、看问题比你全面……”
    “马厂长,我想结婚。”董榆生瞪着眼睛听马三丁说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实在忍不住了,只好直接把事说出来。梅生给他下了“死命令”,他不能抱着唢呐打瞌睡,事不当事。
    “想结婚,好事嘛!厂里的姑娘你看上谁咧?”马厂长微微一怔。
    董榆生把自己的“结婚申请”呈上去。
    马三丁歪着脑袋仔细端详董榆生交给他的“结婚申请”,趁这功夫,董榆生赶忙把刚买的一盒好烟打开,取出一支,恭恭敬敬放到马厂长的手底下。马三丁眼皮都没眨一下,盯着“申请”问道:
    “董榆生,’八五一’有几个侯梅生?”
    “有几个?……我想就一个吧!”董榆生站在原地未动,心想这老头今天还真幽默得可爱。
    “既然是一个侯梅生,就不可能找俩男人吧!”马三丁把董榆生的“喜烟”推到一边,拿出自己的烟点上火。
    “马厂长,您不敢开玩笑。”
    “开玩笑,是我开玩笑还是你开玩笑?半个小时之前,朱桐生写了个申请让我给他批,说是要和’八五一’的侯梅生结婚。这阵你又提出要和侯梅生结婚,你叫我说啥好哩嘛!小伙子呀,做人要正派,别想歪门邪道,见一个姑娘好,大家都去抢,这还像话吗?丢了警察的工作,换个环境照样还是革命工作。至于说到文化嘛,我承认嗦子不大,参加革命以后才识了几个字,这也不是啥丢人的事,我们那一辈人差不多都是这德性,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不能装懂嘛!但是争风吃醋,和别人抢媳妇那可是另一回事,往轻里说是不道德呀!算啦,我也不给你扣大帽子挑毛病了,此事到此为止,我替你保密,回去好好考虑考虑,想好了写个检查给我……”
    这是哪跟哪呀?董榆生不知道是怎么离开厂长办公室的,他似乎觉着厂长对他有成见。但成见归成见,厂长绝对没有和他开玩笑。哪是谁和他开玩笑了呢?他想请个假到“八五一”问个究竟,刚一张嘴车间主任就把他顶了回去:“你这个人哪,怎么心眼这么小,值得为这点小事闹情绪背床板吗?高小红刚参加工作业务不熟,老组长又退了,现在这工作你见了,实在是倒不开板,算我求你了行不行?”董榆生更糊涂了,车间主任好像也知道这事,他知道怎么又说是小事呢?也正巧赶上厂里赶印一批文选,他请不下假来。下了班去“八五一”,半夜三更的到那儿,人家不说你神经病还怪呢?突然他想起朱桐生也写了份报告,他为啥写报告?莫非他又插了一手?梅生怎么不说话?难道她会嫁给朱桐生?……
    董榆生带着一连串的疑问好不容易捱到星期六,传达室送来一封信。他一看信封,就止不住嘣嘣心跳,他知道那是谁的信他等的就是这封信。他不敢当着别人的面拆阅这封信,他借故上厕所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打开信,上面写道:
    “董榆生同志:
    我以为我很了解你,其实我错了。就当我们开了个玩笑,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后革命的路途还很遥远,希望你继续努力。
    真诚地欢迎你参加我们的婚礼。时间:本周六晚八点;地点:大光明印刷厂大礼堂。
    侯梅生
    信不长,只有短短的几行。董榆生稍一过目,就把所有的内容全部谙记于心了。其实他早已料到有此一说,那天从马厂长办公室出来,他就知道他又遭人暗算了。所以也就没有难为车间主任,坚持上完了这一周的班。话虽如此,他却无论如何也排除不了梅生的身影,直到今天,也就是说直到他收到“绝交信”的那一刻,他才发现他深深地爱着梅生。梅生有两道好看的眉,有一对火辣辣的眼。她虽然在农村里吃了很苦,但是她的身体并不臃肿,不能说身轻如燕,起码也应该算窈窕淑女。这几年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多苦多累,多受委屈,他只要想到他心爱的女人在等着他,就什么样的困难也感觉不到了。他断定,总有一天他会干出业绩,到那时再向梅生去求婚,再向梅生表达他的爱意。他终于没能等到这一天,他想此生此世再也不会有这一天了。想当初,上有司令员、下有指导员保着,而且他还是朱桐生的“领导”,他都未能奈何于他。如今反过来了,人家仗着有县革会主任撑腰,和厂里的一把手马厂长又称兄道弟,他董榆生算老几呀?为了去批一个结婚申请,受的那一肚子腌臢气,马厂长竟会把他看是一个沾酸吃醋,争抢女色的小无赖。还有那一大堆少盐无醋的言论,更令他瞠目结舌,哭笑不得。董榆生心念已冷,他不支望再有什么作为,只想安份守己地做好人家安排给他的那份差事。读书也不过是为了消遣,顶多也就是长长见识,根本不可能据此作为攫取政治资本的敲门砖。如今社会上流行“读书无用论”,已经有不少人懒得翻书本了。谁能想到在他最落魄、最无助、最郁郁寡欢的时候,侯梅生竟然会不避嫌疑、甘愿“下嫁”给像他这样不名一文,而且社会背景又十分复杂的小工人。起初他以为是梦,事过之后他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确实是做了一个梦。唯一不同的是,梦醒之后他手里多了一张纸,一个让他从梦中回到现实中的“鸣警幡”。
    大礼堂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老厂长马三丁用他那乡音很重、抑扬但不顿挫的嗓门看着事先写好的讲话稿主持婚礼:
    “锣鼓咚咚呛,飞雪喜迎春。我厂优、秀的革、命青年干、部厂领导小组副组、长朱桐生同志和’八五一’党员干部侯梅生同、志的婚礼现、在开始了,请大家呱叽呱叽……”
    真难为了马厂长,满脸憋得通红,总算一口气把这个长句子给拿下来了,台下一片掌声、欢呼声。马厂长已经有好久没有这么风光过了,不是没机会,而是生了点小病,不知是感冒上火还是吃盐糖多了齁着了,嗓子一直不得劲,错过了几次开会讲话的机会。这几天刚好,立刻就派上了用场。幸亏他没有看见站在暗处的董榆生,不然又会使他想起“丢警察”的事,让他再上一次火。
    董榆生心绪烦乱地回宿舍,他感到极端的孤立与凄凉,他真想找地方大哭一场,但是很快就打消了这种念头。侯梅生在他的心海里扔进一块巨石,石头虽然落地,但荡起的涟漪却久久难以逝去。对于朱桐生,他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甚至提及那个名字,他都像吞吃了一只苍蝇。唯独梅生,他暗暗责怪她不该想出这样的办法来捉弄他。她和谁结婚,那是她的自由,董榆生这一辈子找不上老婆,也绝不会跪在谁的面前,乞求人家的怜悯与同情。不论出于何种目的,都不应该开这样的玩笑!现在他对梅生仅存的一点好感随着这一场“玩笑”和那一封绝交书信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了。他想写几个字以便排解排解胸中的郁闷,刚坐下来猛抬头看见桌子上放的半瓶白酒,那还是上周的今天梅生特意给他带来的,他呕气地抓起酒瓶子,想也不想就从那块缺了玻璃的窗洞里扔了出去。只听见乒哩乓啷一声响,董榆生忽然改变了主意,他要回家,心里不舒服,回家给娘说去。
    母亲吃惊不小,开门就问:“咋了?半夜三更跑回来,出啥事了?”
    董榆生嘿嘿一笑:“想娘了,回来看看娘。”
    “没出息,真是个长不大的傻儿子!”母亲笑嗔道,末了她忽然想起今天的日子,又问,“桐生和梅生不是今天结婚吗,你咋不去贺喜去?”
    “他们结婚和我有什么关系?”
    “儿哇,凡事要顾大局。老子是老子的事,儿子是儿子的事,桐生和你关系不好,你多让着他些,一个巴掌拍不响。都是一块光屁股长大的,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娘……”
    “你也老大不小了,厂里那么多姑娘丫头,你就没看上一个?”
    “娘,把我爹的酒壶拿出来,我想喝酒。”
    “啥时候学会喝酒了?可不敢空肚子喝,我给你炒俩菜去。”
    爷爷从屋里摸出来,手里还提溜着那根当拐杖使的棍子。爷爷大声笑嗔道:“看你们娘俩,多少话说不完?大冷的天,站门口趁凉啊!”
    董榆生埋怨说:“爷爷,黑灯瞎火的,你起来干啥?”
    董万山说:“听说你要喝酒,爷爷就起来了,爷爷想喝酒了!榆生,让你娘给咱煮几个鸡蛋,咱爷俩喝酒,爷爷有话要和你说哩!”
    喝酒的当儿,爷爷告诉董榆生,侯志国不行了。
    第二天一大早,董榆生去看侯志国,刚进院子就听见他在破口大骂:
    “朱老三,你驴日的还是个人吗?你欺人太甚,我和你没完,我到阴曹地府告你去!……”
    侯志国一见董榆生,变了脸吼道:“你是谁?你是桐生,你个小王八羔子,你凭啥娶我的丫头,你知道你爹干的好事吗?你们爷俩没一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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