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鲁尔福的清醒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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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松(空隙里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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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谈及胡安－鲁尔福的时候，声称自己曾经能把《佩德罗－帕拉莫》里的任一段落随口背诵出来，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他对这位伟大的墨西哥同行的非同一般的敬意。当然，胡安－鲁尔福毫无疑问是配得上马尔克斯的这份敬意的。他以最简明的方式抵达了别的优秀作家可能要经过复杂的努力才能达到的高度。对于后来的作家们，他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同时又是很容易被忽视的范例，他教你懂得如何在写作中理解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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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作家因为写作而变成了话多的人。他们无法克制言说的欲望，以至于最后将自己的写作埋葬在言说的沼泽里。这似乎是个悖论，就像禅宗的“不立文字”一样，关于沉默的道理很难让那些执著于一般意义上的写作梦想的人真正接受。或许他们很难想象，一个作家一辈子只有那么两本小书就可以安静地结束了，正如不能想象一个作家仅仅靠这么两本薄薄的书就可以把自己的名字长久地流传下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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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只是他们，当年鲁尔福的好朋友阿利－丘马塞罗（出版《佩德罗－帕拉莫》的经济文化基金会出版部主任）写文章批评《佩德罗－帕拉莫》“缺乏一个所有的场景聚集的核心”。在鲁尔福表达自己的不理解时，他这样回答道：“你不必担心，无论如何，书是卖不掉的。”他说的话至少在当时证明是正确的，因为那本书四年只卖了1500册，剩下的鲁尔福自己做了处理，谁要就送给谁。它被帕斯、富恩特斯等人发现，并给出积极评价，是两年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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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尔福的这两本小册子（另一本是《平原上的火焰》），可以作为关于写作的特别范本来读。尤其是那十七篇短篇，几乎没有重复的样式。至于《佩德罗－帕拉莫》就更不必说了，达到了鲁尔福式的极致。我特别想说的是《我们得到了土地》。作为《平原上的火焰》首篇，它不是偶然摆在那里的，可以把它看作整部集的基石。它没什么故事，印成中文也不过六页多一点，但是竟然可以写得如此朴素、有力。关于绝望与些微的希望，很少有人能写到他的那种地步，看上去就像从天而降的陨石，有种朴拙而深沉的震撼力与无法形容的寂静。就那么几个普普通通的人，艰难地穿越荒凉干旱的平原，穿过刚刚分得的几乎无法耕种的土地，差不多耗尽了自己的精力，最后消失在被卡苏阿里那树丛围绕着的村子里。就是在这样的一个过程里，时间似乎都在荒凉与干旱的土地上变成了化石，而近乎绝望的生活还要延续下去。面对这样的作品，你甚至不能去谈论技巧或者语言，尽管他的手法是精妙的。他找到了最直接的表达方式：“我想直截了当地讲，一针见血地讲”。这也是唯一可能的方式。他从第一个字开始，就站在了世界最深处，人与物，在他那里都获得本来的面目，没有多余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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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佩德罗－帕拉莫》里，鲁尔福的写作进入了巅峰状态。他差不多将自己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所有经历、想象与领悟，都融进里面去了。这本书对于他是空前绝后的，他找到了它的结构方式，就像找到自己的存在方式一样。他赋予它生命，可以永恒的生命。“生命的问题是时间。我认为生命并非是按照时间顺序前进的过程，我们的生活是分为片断的。有一些时刻，有一些日子，是空白。生活是不是奇妙的，但是它充满了奇妙的事情。生活不是完整的，而是化分为片断的；它充满了事件，但不是一个事件。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连续不断的过程中，有时若干年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当进行描写时，就只叙述事实；当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时，就保持沉默，就像在生活中那样。只需要保留某些时代、一种永恒的时间，一种永恒的现在。《佩德罗－帕拉莫》就是一部充满沉默的，只有那些事实得到了叙述。我竭力不要离题，不讲哲理，所以才有那些悬空的头绪和空白，读者可以去填补，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解释。我很希望有很多种解释。没有任何观点的倒是我自己。”我一直把这段话视为写作的“圣经”。与他的为数不多的作品一样，是能让我保持清醒的天然药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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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是想摆脱一种巨大的忧虑。因为写作是一件真正痛苦的事情。”多年以后，鲁尔福在回忆《佩德罗－帕拉莫》的时候，这样说道。相比之下，我们，尤其是我自己，还是写得太过容易了。这难道不可怕么？我们总是忍不住要说些什么，说得再多一些，看上去好像无所不知的样子，实际上很可能只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某种虚无和不自信而已。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懂得写作中的沉默呢？不，它不是一种艺术，而是发现，是一个人对世界本身的某种发现。面对鲁尔福的，或者说作品，我觉得真的很难以谈论本体的方式来进入，尽管我其实很希望能那样的方式来试一试。可能我需要保留它给我的那种神秘的感觉。也可能是我目前还没有能力做到。我所能做的，就是长久地把它留在身边，尽管我知道自己跟它还是有不小的距离。最后，我想把英国作家迈克尔－伍德在《沉默之子》里的结尾处所说的话，献给它，作为这篇文字的结束：“沉默不只是在字词之外，也在字词之中，而那些隐藏在远处的书，那些多种多样的沉默之子，也许就是我们最需要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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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