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四章 回回炮

作品:《宋阀

    “王大帅,你要是有办法,就痛快地说出来,别吊着。”杨彦是个急性子,最听不得谁说一段停一刻。
    王禀干咳两声,瞄了杨大一眼,这才道:“还是攻心为上。”
    这话出来,将帅们大感失望。本来以为西军中最擅长攻防城池的大帅一定有什么高见,能够拿下延安西城,谁料到他居然来这么一句万金油!莫说我们这些带兵的,就是那些粗鄙军汉,恐怕也晓得“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吧?
    就在满帐将帅面露失望之色时,徐卫却知道,王禀这个人虽然自负些,但还不至于狂言。他说“攻心为上”,肯定有他的理由,遂问道:“正臣,怎么个攻心法?”
    王禀正为满帐同袍不理解而暗笑,听宣抚相公一问,来了精神,正色道:“泾原军攻甘泉时,就有金军自鄜州大举北上驰援。据此判定,张俊应该在西城里,而且极有可能是主将。”
    “娘的!正愁寻他不着!这直娘贼!城一破,逮着就没他轻的!”杨彦大骂道。
    众将都骂,张俊骂完骂张深,顺带着把高世由李植也骂一通。吴玠制止众人,追问道:“正臣的意思是说,劝说张俊献城?”
    “正是!”王禀道。“张俊原为泾原帅司都统制,他降金,固然大节有亏。但考虑到当时的情况,也是被逼无奈,没有杀身成仁。现在我军大举攻延安,他知道西军容他不下,必然拼死抵挡。如果宣抚相公网开一面,给他一条生路,卑职猜想,他应该会考虑。”
    徐卫一时没表态,徐成嘴唇一动,好像想说什么,但看了看叔父,又看了看王禀,终究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一直寡言的徐洪此时提醒众人:“招降当然是个办法,但仅凭只言片语就想说得张俊献城只怕不易。真要如此,也得攻城招降同时进行。”
    赤髯虎这个说法还是让众人信服的,王禀也点头道:“徐都统所言在理。”
    当日议定,徐卫派出两兴永兴二军并所有义勇乡兵,以及张宪率领的秦凤军一部与泾原军一道攻取延安西城,秦凤军余部独留东城,封锁通道,牵制东城金军。
    鉴于兵力不足的问题,徐卫手令永兴帅司留守官员,于关中征集乡兵民夫五万,限期一月,投入延安战场。
    在开打以前,徐卫命军中文吏,以“陕西制置司”的名义写信给守城金将,劝其投降。当然,徐卫知道仅凭一封信不可能让西城自开,因此下令于九月二十四日,开始攻城。
    二十二和二十三两日,眼见西军合师于城下,张俊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他一遍遍地检查各种城防,并亲自过问砲车射程、石弹数量、箭矢储备,以及城中青壮年男子户口。
    二十三日下午时分,忙活了两天没合眼的张俊正在帅府的一处房间里小憩。刚闭眼,正朦胧时,便听一个声音在房外道:“都统?都统官人?”
    这几日分外敏感,张俊一听有响,立马摸了床边的刀,一跃而起,惊道:“何人!”
    “张都统,卑职万洪。”房外那人答道。
    听清来历,张俊一双赤红的眼中敌意乃退,一屁股坐回床边,放了刀,揉着眼睛道:“进来。”
    门开外,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战将闪进房中,行个礼,直接报道:“都统,方才有西军军汉驰至城下,投书一封。”
    投书?睡眼朦胧的张俊精神为之一振!立即问道:“书在何处?”
    那名叫万洪的战将从革带上取下一方白绢,隐约可见墨迹,呈到张俊面前。后者接过,刚展开,又立马合上,道:“你去罢。”
    万洪虽如言退出,心中暗思,这封书我们城上当值的几名军官都看过了,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等部将退出房,掩上门,张俊方才展开那道书看了起来。这封信,是以“陕西制置司”名义,写给延安西城守将的。
    宋军在信中宣称,陕西各府、州、县都已经光复,只剩延安一府,西军是志在必得,这也是大势所趋。但念及城中百姓性命财产,以及金军中亦有从前的同袍弟兄,西军长官不忍看到生灵涂炭,父老弟兄遭此横祸,遂劝西城金军开城投降。
    并作出承诺如下:首先,只要开城投降,西军保证不杀;其次,所有金军军官,无论番汉,都保持原有级别和待遇不变;最后,对于金军士卒,有愿从征者,可隶军籍,不愿者,可入民籍。除此之外,当然也有赏赐金银财物等等。
    张俊将这封信反复看了四次,抓在手中,一时恍神。
    虽然没有具名,但这应该是徐九的意思,听说他已经作了川陕宣抚副使,如此一来,他的话也就可以代表朝廷。眼下西军确实是占了优势,但延安城池坚固,不是轻易能攻得下来的,我没有必要开城投降。
    对方虽然保证不杀,保证待遇,但我是降过金的人,一旦投降,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得到重用。回去以后,恐怕也是作个闲官,束之高阁……想到此处,又将信展开看了一遍,而后沉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带了劝降书,匆匆出门而去。
    不多时,就召集众将至帅府节堂,张俊将劝降书遍示众将之后,扯了个粉碎。当堂陈词道:“徐卫欲兵不血刃夺取西城,实在小觑于我!你等回去以后,告诫将士,务必坚守城池!以如此坚城,便是百万雄兵也奈何不得!”
    二十四日,诸路兵马完成集结,秦凤、永兴、两兴、泾原四司,合兵六万余人,义勇乡兵万余,分布围住延安西城的东面和北面,准备攻城。
    天一亮,张俊就引将佐亲自上城查看敌情。西军兵力雄厚在他意料之中,器械精良也不在话下,但张佰英对他坚固的城防体系还是有相当信心的。他从前是泾原都统制,身经百战,像如此精妙的城防还是头一次看到。紫金虎此番肯定得崩掉一嘴的牙!
    “都打起精神来!敌扣城在即!”张俊所过之处,他背后的部将们都喝斥着。
    至一处马面,他停了下来。马面是城墙延伸出来的高台,上置强弓硬弩,除了压制攻城之敌外,马面之间还要相互配合,射杀攀爬的敌军士卒。从前,马面上是立的战棚,经韩常改良以后,去战棚立短墙,上面开有射击孔,以便弓弩放箭。
    张俊亲自操作着一张床子弩,左右瞄准,感到十分满意。虽然有矮墙接在前面,但有射击孔,并不影响弓弩。
    行至城墙拐角处,他使劲跺了跺半圆形的墙角,谓众将道:“从前的墙角受到砲击容易崩坏,如今这圆角却稳固得多。”
    战将们无一人答话,西军的威风大家都见识过了,这城到底能不能守住,谁心里都没有数。张俊见一众士气低迷的部下,本想喝斥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斜眼瞥了城外一眼,除了攒动的人海,就是高耸的各色战车。
    正举步欲迈,缓慢而有节奏的战鼓声就敲响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城外,士兵们争相挤到墙后眺望,张俊推开几名士卒,大步窜了过去,展目向城外一看。
    只见伴随着雄浑的战鼓声,在城北对面的空旷地上,一列战车排开千步之远的距离,正缓缓向城池靠近。
    这当是砲车无疑,每座砲车高两丈有余,在多匹骡马的牵引下徐徐前进。它的动作虽然缓慢,但其巨大的体形还是让人望而生畏!操砲手跟在器械旁边,驱赶着牲口。
    张俊左右一张望,只城北一面,便有这种砲车百座上下!脸上一紧,他回头喝道:“命令砲群准备反制!”幸好有“以砲制砲”的战术,否则,就只能依靠弓弩反击。来吧,看你的砲厉害,还是我的砲管用!
    “不对,这不是砲吧?怎么没见一根梢?”有将领发出了这样的质疑。
    “还有!那横杠一头系的皮套,另一头吊的是甚?”
    “确实不对头,按说如此巨砲,操砲手该是数百人才对。可你们发现没有,西军每座砲车四周,至多只有几十名士卒!”
    张俊没空去理会这些疑问,因为说话间,对方的巨砲已经停了下来。士兵正在解开骡马,将它们赶回,而后续运送石弹的部队已经拥了上来。
    “张都统!这,这距离超过三百五十步啊!”一将大声喝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慌乱。不怪他失态,金军装备的砲车中,威力最大的,就是十三梢砲,五百多人一齐拉梢,可发百斤石弹,最远能打三百步!
    可现在,宋军的砲停在了三百五十步以外!如果对方不是故弄玄虚,那就意味着,金军的砲群根本无法反制对方!以砲制砲的战术,将成为空谈!
    “听说徐九长于巧思,历年来,革新多种器械,莫非这又是新的?”有人问道。
    这个问题,金军中张俊最有发言权。他在西军时就知道徐卫所部的火器独步陕西,其他器械也改进良多!
    战鼓声突然停止,张俊知道,对方要开始攻城了!部将都劝他下城去,可不知道是想激励士气,还是想亲眼看看这砲车的威力,张俊一动不动。
    “看那处!快看!”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座砲车下,十数名士卒正用什么东西将横杠拉起,那垂于横杠一头的东西缓缓上升,等到了极限以后,横杠似乎固定住了,有士卒开始抬起石弹往皮套里装填。
    “用的是圆弹……”
    话刚说完,那座砲车的横杠突然弹起!装于皮套中的石弹腾空!初时,只是一个黑点,眨眼之间,已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向城池砸来!
    只听一声巨响!那颗石弹落在护城河对岸六七十步以外,砸出一个深坑,已经难觅砲弹踪影!
    一片笑声在城头上响起!娘的,吓老子一跳!还以为什么利器来了!原来就这点射程?你连护城河都没打过,还装什么大尾巴?赶紧地,往前靠吧!咱的砲群等着你们呢!
    张俊却笑不出来,因为他看到对方所发射的石弹极大。虽然试射射程不理想,但对方可以通过减轻石弹重量来增加射程!
    果然,那座砲车的操砲手们又开始鼓捣了。让人疑惑的是,他们并没有在石弹上动什么手脚,而是往横杠另一端垂钓的网兜里加东西!这什么意思?
    第二颗石弹升空!无数双眼睛盯着它,看它腾起,降落……又是一声巨响,石弹正落入护城河中,砸起巨大的水柱!水花竟溅起城高!没有人再笑得出来!对方一步未稳,砲车射程就远了六七十步?就是用较小的石弹,也不可能增加如此远的距离!这什么器械?
    金军将士们一头雾水,都瞪大眼睛看着对方又是一通鼓捣,再次发射第三颗石弹!
    “来了,来了,来了……”几名士卒同声念着。只见空中那颗石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娘的蹲下!”一名军官狂吼一声,抱头蹲了下去!几乎就在同时,感到头顶上一暗,石弹呼啸着从城上掠过,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已然听得巨响!
    在城墙后端的士兵扭头一看,但见那颗石弹正砸在通往城门的大道上,一个三尺多宽的大坑清晰可见!石弹深入坑中,至少有四五尺!这可是厚石板铺成的路啊!
    张俊嘴角一扯,大声喝道:“休慌!”
    不妙,徐卫的巨砲射程如此之远,我的砲群根本反制不了他!娘的,只能让他狂轰一气了!好在,我这西城的城防已经改造过,城墙是平头的,不怕你打出缺口来。除了城楼和瞭望用的敌楼,也没有凸出的目标,让你轰吧!你轰烂的,也不过就是民宅而已!
    啐了一口,张俊引佐官们匆匆下城而去。有意思的是,他们都不敢走那条通往城门,刚刚被轰过的正道,另寻小路向帅府而去。
    而在城外,徐卫和吴玠马扩三个人,以及制置司的幕僚们,正饶有兴致地观看着试砲。
    “相公,这威远砲当真使得!可近可远,灵活自如!虽然庞大些,但威力惊人呐!”一名干办公事大声赞道。
    徐卫笑了笑,不置可否。威远砲跟从前的砲车虽然本质上一样,都是投石机,但运作方式却大大不同。从前的砲,是由数十数百名士卒,一起拉动绳索,便杠杆弹起,抛射石弹。而威远砲,却是一头索重物垂钓,一头装石弹,借用重物下坠所产生的力量,使石弹发射。
    一座巨砲,只需要操砲手十余名,比起从前动辄数百人而言,极大减少了人力浪费。而且射程更远,准确度更高!
    其实徐卫也不知道,他这种新式巨砲,在后世有一个正经的学名,叫“配重式抛石机”。历史上,这种抛石机被称作“回回砲”,“襄阳砲”,“西域砲”。因蒙古攻南宋重镇襄阳时首用此砲而得名。
    试砲仍在持续,操砲手们试图寻找出最佳的射程。那就是尽力使石弹的着弹点在城墙前后。这当然不是绝对的,因为任何投石机都不可能作到完全精确。否则,你百十座砲车,全部精确打击城头,那谁还敢上城防守,这城还用攻么?
    一次又一次的增加或减少砲锤,操砲手们耐心地工作着。其他所有巨砲都不动,只等着这一座。
    因为威远砲的制造遵守着严格的规格,所有砲车的横杠大小一致,安置一致,连垂钓在杠杆上的“砲锤”也是由重量大小一般无二的铁块铸成,就如同秤砣一般,可大可小,可加可减。
    “嗯!来了来了!”一名官员大声提醒着众人。
    只见那一百多座砲车同时升起了砲锤,壮观的一幕即将呈现!
    身在敌前指挥的徐成正纵马奔行在各座砲车之后,巧合的是,当他奔过一座巨砲时,砲车什将正吼出“发砲”两字!就这么,随着他一路跑下去,巨砲依次而发!好像是他在发射砲弹一般!
    一百多颗重逾百斤的石弹腾空,在半空中,划出道道漂亮的弧线,落入了延安西城的城头!声声巨响传来,宋军阵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这可就苦了城上的金军守卒!他们从前不是没有经过了这种阵仗!但那时的砲车根本没什么准头,要么落在城前,要么落在城内,直接打城头的机率几乎就跟喝水呛死一样。但这一回,好像有些例外……“当心!”一名士卒刚喊出这句话,巨大的石弹就呼啸而至!最前面的士兵忽感眼前一黑,巨大的力量震裂他的内脏,迅速推挤着他向后砸去!惨!在他身后所有的同袍都被这一顶携带万钧之力的砲弹砸下城去,而且是在电光火石之间!
    在城防改造前,有齿剁,石弹打在齿剁上,力量会受到削弱。可现在,石头是直接命中士卒,其威力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