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徐卫的转折点
作品:《宋阀》 鄜延失陷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中原,徐绍在东京接获李纲的请示以后,深感局势艰难,关中平原可能不保。他是带兵出身,也在陕西任过职,自然知道种师中的策略是对是错。可是凭良心讲,他也不敢冒这天大的风险,批准弃守关中。李纲向他请示,不过就是想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东京留守司。不过他并不记恨李伯纪,陕西情况那么复杂,李纲也不容易。
在给陕西宣抚司的复函中,徐绍含糊地指示“相机而动”,另外又说,既然种师中病重,无法理事,则由泾原经略安抚使徐原暂掌陕西军务。同时,他又向镇江行在金牌快马报告此事,并请求行在尽快确定陕西制置使的人选。
这一来,局面更加扑朔迷离,陕西自己作不了主,要请示千里之外的东京,东京也不敢顶这个雷,又请示远在江南的镇江行在。可一个江南,一个秦陇,皇帝就算想管陕西的事,他也是鞭长莫及。赵桓以及行在的文武大臣这个时候只知道陕西在打仗,至于打成什么样了,谁也不清楚。若是等到镇江行在批复此事,别说黄花菜,回锅肉也凉了。
大宋这边没个主张,女真人可没闲着。打下延安之后,粘罕虽然在鄜州集结兵马,其实不过就是想逼迫徐家兄弟和曲端罢兵。曲师尹回环庆,徐家兄弟撤回耀州之后,粘罕立即布置夺取鄜延全境的军事行动。
保安,绥德两个军,辖区都很大,是从前为了对抗夏国而设立的。这两个军兵力虽然不多,但难就难在,其防区内,不仅有两座坚城,堡垒军寨更是遍地开花。这个当年宋军“壁垒推进策略”的产物,让粘罕很头疼。打吧,逐步推进,得耗到什么时候?不打吧,又怕后院起火。与部下商议之后,决定用攻抚两手。一面进攻,一面招降。延安都失守了,保安绥德两军的将佐人心不稳,投降女真者甚多。
到七月初,保安知军开城投降,绥德军孤悬于陕北。按说绥德投降那也是水到渠成的事,但就在这个地方,金军碰了钉子。绥德知军也姓徐,名唤徽言,这个人是武举出身,而且是“武举绝伦及第”,说简单点也就是武状元。性情耿直,忠义,他的老婆是折可求的外甥女。因此一听到延安沦陷,他就联络背后麟府路的折家军,准备以死抗战。
金将撒离喝挟破延安之余威前来扣城,没想到被徐徽言当头一棒,连攻三日,折了上千兵马。此地素为宋夏前线,莫说正军,就是乡兵,甚至只要上了十三四岁的男女,都会舞枪弄棒,金军一夜被袭扰两次,逼不得已只能退回延安。粘罕闻讯大怒,延安城坚兵广我都拿下来,小小的绥德怎能挡住我女真大军?遂改换辽东汉军大将韩常往攻。
就在金军马不停蹄地收取鄜延全境时,长安方面仍旧没有拿出切实可行的策略来。东京留守司的复函基本上没什么实质内容,说了等于没说,李纲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把“权制置副使”徐原召回来,又聚集宣抚司一干佐官,以及陕西的监司长官们商议种太尉提出的弃守关中,退保秦陇的建议。
这个议题一抛出来,立即引起轩然大波。以宣抚判官王庶,提点刑狱万俟卨为代表的官员激烈反对,认为应该固守长安以保全关中。并说种师中老朽昏聩,病得着了魔,居然敢提出放弃关中!
权制置副使徐原自然是极力赞成。首先,他认为这个策略是正确的,不如此,则陕西必失。其次,泾原是他的根本,从娄宿入侵开始,他就带兵前往陕华,与两个堂弟并肩作战。现在鄜延丢了,局势恶化,他也想尽早回去守住家门。
再则,如果要坚守长安,保全关中,徐宣抚能依靠谁?还不是我们徐家兄弟?把我们的部队拉到关中平原跟金军血战?我吃饱了撑的?前些日子在同州跟娄宿对阵,打得我五痨七伤,若不是种太尉及时增援,我他娘的险些溃败了。反正现在我就认清一个道理,在平原跟金军打大会战,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结果徐原这话触怒了人,朝廷以武臣掌军,文官们心里本就不以为然,你现在还蹦得这么高?这事你说了算么?最终还得宣抚相公点头才成!
马扩因为帮腔,被万俟卨一顿狠训!你算哪根葱?一个有历史问题的犯官,不是宣相提拔,你现在还在深山里当流寇呢,有你说话的份么?不是你马家父子蒙蔽圣听,促成海上之盟,能有今天女真南侵?你现在就该以死报君王社稷,怎么还极力鼓吹弃守关中?你是什么居心?
李纲一瞧大多数人都反对,当时也没表态,散了之后,将徐原单独留下。
盯着万俟卨等人离开大堂,徐原仍旧忿忿不平。这帮东西,站着说话腰不疼,打仗是你上还是我上?书生意义,空谈误事,娘的!
李纲这几日茶饭不下,也睡不安稳,脸上似乎都泛着黑色。尤其令人注目的是,两边鬓角竟在不知不觉之间全白了。官员们走后,他步下堂来,随便寻了个位置坐下,又对徐原道:“义德坐下说。”
徐原要说跟李纲有什么交情谈不上,但知道他对徐家老九极是器重,又是铁杆的抗战派,因此对他比旁人多敬几分。抱拳一礼后,方才落座。
“方才你也看见了,大多力主坚守关中……”
话刚开了个头,徐原性急,不耐道:“宣相,坚守坚守,至少也得可守吧?这关中一马平川,怎么守?不是长金贼志气,女真大军一过黄河,关中就等于是沦陷了。所幸,完颜娄宿中了种太尉的计,被引到定戎去。现在粘罕卷土重来,压根不靠近渭水,鄜延一失陷,关中就已经袒露!”
李纲没有打断他,耐心地听完之后,问道:“若守长安,你有把握么?”这话其实根本不用问,徐原的态度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后者似乎不想把重复过多次的主张再说一遍,略一思索后,反问道:“宣相,若要坚守关中,兵马自何处来?”要跟金军在关中大战,不说多了,至少得十万八万兵力吧。
李纲沉吟道:“陕华、泾原、秦凤三个帅司的兵力加起来,就已经超过十万人,况且还有都统制曲端手里的部队,应该足够吧?”
这话如果是旁人说的,徐原早火冒三丈了,打仗不是比人多!但李纲为文官,不懂军事也正常,况且人家是陕西最高长官。因此,详细解释道:“宣抚相公,首先曲端会不会来是个未知之数。其次,就算把种太尉、徐卫、赵点和卑职的兵力加起来,也无法保证战胜金人。自古以来,征战首重地利,骑兵利旷野,步军利险阻,在关中和金人决战,诚为不智。此外,宣相试想,如果我等在关中战败,后果是什么?”
这一点李纲倒是十分清楚,如果集结几大经略安抚司的兵力,万一战败,也就等于宣告陕西沦陷。因为你把部队都集结到关中来,打败之后,金军接收城池也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照义德的意思,关中是必弃不可?”李纲沉声问道。
徐原也叹一声:“卑职世受国恩,若宣相执意于关中会战,我必身先于士卒,蹈死不悔!只是倘若战败,则全陕尽失。”这就有点违心了,其实他早就打定主意,如果上头不听劝,非要在关中平原与金军决战,他哪怕背个违节的罪名,也坚决不从!
说完之后,他去看李纲反应,只见后者双手平放在椅子扶手上,低着头,看着地面良久,最后才点点头:“本相知道,自宣和之变始,你们徐家三代人驰骋沙场为国征战,忠贯日月,世所共知,罢,容我细想。”
徐原站起身来,俯首拜道:“盼宣相早作决断。”语毕,倒退着到门口,方才转身而去。
留下李纲一人独坐堂上,越显孤寂。若退守秦陇,放弃关中,天下必然震动,朝中言官不会放过自己,至少也是夺官去职,安置某处。如果坚持于关中决战,败了自然也是丢官,但至少还有一线希望。
为自己考虑,当然要集结西军主力与金军血战到底,或许能侥幸得胜。只是万一落败,就不只是丢官,连带着陕西六路也尽入女真之手。两相比较,敦轻敦重?
耀州,富平。
徐原走后,徐卫统率四万陕华泾原军,并数万义军驻扎在此。营救延安以失败告终,鄜延沦陷,军中士气不免低落,徐卫命各级统兵官安抚士卒,不在话下。在大军进驻耀州之初,他已经派人东进华州,密令留守的张庆等官员作好准备向西转移。
延安的沦陷,确实大出徐卫意料,张深一投降,与鄜延接壤的陕华路跟着遭殃,随时处在金军打击范围之内。不过这一点,徐卫倒不担心,有东京三叔的背景,他无论如何也会有落脚的地方。
他现在忧虑的,反倒是李宣抚。徐大去长安已经两日,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去商议售后的战略走向。不管李宣抚怎么决定,只要不在关中跟金军会战就好。这一次金军精锐齐出,粘罕大有不是你死,就是我伤的架势,如果在关中跟女真人血战,当真没有几分胜算。
首先曲端绝不会出兵,其次,就连他的大哥徐原恐怕也不会遵从宣抚司的命令。这么一算,就剩下他和种师中两支部队。地势已经不利于我了,更何况兵力也相差这么大?哪怕就是他突然施展什么鬼神莫测之计,把粘罕十几万大军全灭了,也不能改变一个现实。
这些年,他时常冲锋陷阵,也算赢得了一个帅位,拉起了几万人的部队。但如果李纲决定在关中决战,一切就变得不可预知了。会不会如同历史上的“富平之战”一样,谁也说不清楚。
延安沦陷以后,徐卫常常在想一个问题。从穿越到大宋,正逢金国南侵之前,受家族背景的限制,他选择了“武人”这一条路。最初,没兵没钱没粮,依靠朝廷来出位,这是必须的。现在,手底下马步军五万余,官也做到了四品,预备节度使。无论声望,实力,都到达一定高度了。
但到了这个时期,曾经对他非常有利的因素,“朝廷背景”,也开始制约他了。打个比方,如果他只是一名纯粹的西军将领,那么宣抚司的命令,想听就听,不想听就阳奉阴违。可有了“东京背景”,他就不能这么干。他是朝廷派来的,他的靠山就是李纲,所以他必须严格招待李纲的命令。哪怕这一次李宣抚决定在关中会战,他也没得选择,就算明知是条死路也不能违抗。
这一点让徐九觉得很不好,尤其是张深投降之后,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同样是西军,同样拿朝廷的粮饷俸禄,曲端等辈可以不把李纲当回事,张深之流甚至连所谓的民族大义也不顾了,直接投降叛国。凭什么我就要一步一脚印,勤勤恳恳,踏踏实实?
我穿越到大宋来,是为了给赵家当忠臣么?历史上,岳飞岳武穆,就是忠直之臣,战绩显赫,名动天下,可除了在后世的历史教科书上留下“民族英雄”四个字外,他一生为之奋斗的“直捣黄龙,迎还二圣”,永远也没有实现。好像后来的教科书,还不称他为“民族英雄”,只是个“抗金英雄”。
当然,如果赵官家有汉武帝,唐太宗那样的本事和胸襟,西军这些将领个顶个都跟卫霍,李靖一样,那我也情愿和大家一道同心抗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我也认了。可问题是,这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有鉴于此,徐卫这些天以来一直在思考,他的出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