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 知军夫人
作品:《宋阀》 连续十余日阴霾的天气,压得整个陕西喘不气过来。对于京兆的百姓来说,金军入寇陕西已经让他们有了切身的体会。那就是蜂拥而来的流民。最初,宣抚司和制置司耀州集结大军,便有百姓为避兵祸纷纷奔往京兆来,没隔多久,同州、华州、丹州、坊州大片地区的流民齐齐涌向陕西首府。起先,流民人数不多,官府还可支应一二,可到现在,非但城里挤满了各地百姓,连城墙根下,甚至城郊都被流民所占据。
京兆知府见情况紧急,先是派兵阻挡流民进城,后来连救济粮也停止发放。可难民越聚越多,数以万计的嘴巴要吃饭,纸是包不住火的。没奈何,京兆府只能将此事上报到宣抚司,请李纲定夺。
李伯纪已经被战事搅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他顾,委派宣抚判官王庶处理。可王庶能有什么办法?出城一看,难民潮跟发了洪水一般,逮到个当官模样的就压上来哀求。慌得王庶逃回城里,对李纲说,没办法,还是用祖宗旧制,招兵吧。
正月初五,清晨,云集京兆的十几万百姓终于又熬过一个寒夜。许多人这一夜就没有睡过,咬着牙挺到黎明。望向那紧闭的城门,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家里但凡有青壮年男丁的,都去投军了,官府给每个入伍的士兵家庭发放二十斤口粮。虽然丈夫儿子投军,家里没有了顶梁柱,但有这二十斤粮至少暂时不会饿死。
已经有人开始支起锅,把官府发放的白面掺上野菜,想摊张饼给全家分着吃。对,就是分着吃,因为没有人知道以后世道还要怎么变,必须得省。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八百里秦川,还是头一回碰上这等事。党项人那般凶悍,也从来没有威胁到过这长安城。看来,这女真人还真不是好惹的。
随着巨大的轰鸣声,那厚重的城门缓缓推开,有百姓朝城内望去。但见一列列马军步出城来,不多时,一杆大旗亮得分明!当看清旗号时,人群开始骚动了。
“是老种相公!是老种相公!”有人放声喊着。城门四周的百姓潮水般涌了上去,挡住了部队前进的道路,大声要求着要见种师中。
前头的军官将消息迅速报向中军,一阵之后,一身戎装,须发皆白的陕西老将跨马而来。他一出现,人群中立时哀声四起,百姓们哗啦啦跪倒一片,不停地磕头。也不知是哭诉自己的遭遇,又或是求种家军报仇。
种师中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面色不曾稍改,一阵之后,声若洪钟道:“你等的委屈,怨恨,本官知道。女真人夺了两河,如今又来犯陕西,这历代先人繁衍生息,遗留吾人之土地,岂容北夷践踏?今我奉上命,率军拒敌,必夺还你等容身立命之处!不把金人赶出陕西,老夫誓不甘休!”
这话一出,百姓口耳相传,号哭之声顿时大作。陕西诸路虽说强兵数十万,可真到了紧要关头,还是得靠这些老将门呐!看那刘光世,他老子刘延庆当年还作过童贯麾下的都统制,如今金狗扑来了,他一仗不打就弃了鄜州,也配称将门?狗屁!
人群终于散开,给种家军让出了一条道。但见铠甲鲜明,刀枪生辉的士兵鼓噪而前,端得是威武。百姓们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但愿老天庇佑,让这些军汉打退女真人,还我安身立命之地来。
就在种家军紧急赶往同州时,徐家兄弟已经率军与娄宿激战数日。寺前镇里,停满了待救的伤兵和阵亡的尸首。一些附近的百姓自发组织起来,到镇里帮助救治伤者,掩埋英烈。这日,前方又在血战,据下来的伤兵说,两军已经对阵了好几个回合,打得极为艰苦。连徐四官人都亲上一线了。
一处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受伤的士兵呻吟声不断。能叫唤说明还活着,有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便已为国捐躯了。
“啊呀!”一声惨叫,凄厉得让浑身发麻。这名军的右臂被金军斩伤,送下来的时候还没甚异样,这会儿整条手臂都没了血色。剧烈的疼痛让他难以忍受,只能惨叫不止。可这里条件不是有限,而是几乎没有,几个懂医道的还全是虎捷乡军的伎术官,另外就是定戎的胡茂昌胡大官人,经营石炭那位,自掏腰包捐赠了一批药材。可几天下来,药也用得差不离。现在,医官们看到伤兵,先看轻伤重伤,如果是重伤,就拿血在他额头上划一杠,意思是,放一边等死吧。
或许是这名士兵的嗓门大,吸引了注意,一名挽着袖子,满手是血的医官走过来瞧了瞧,见他右臂一指宽的创口,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骨头都缺了,遂伸出手去想在他额头上划一杠。
“他只伤着手,如何没救?”正在此时,一个妇人的声音响起。
医官回头行了礼,答道:“非是小人不愿救他,要想活命,他这条手就得锯掉。有这功夫,小人不若多止几个血,兴许还能多抢回几条性命来。”这话听似无情,却是再实在不过了。乱世人命贱如狗,不,是不如狗。狗死了,还可以扒皮吃肉,人死了能么?
他的话,那伤兵清清楚楚地听在耳里,此时强忍着剧痛望着医官和那妇人,哀求道:“救命!救我一救!”
那妇人听罢,一面挽起袖子,一面说道:“止血我会,你救他罢。”语毕,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村妇走开了。
医官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让人取来一把锯子,竟然就是木匠用的工具。提在手里,看了那伤兵一眼,说道:“算你命大,忍着。”语毕,两人按住,他一只脚踩着那伤兵的肩膀,架上了锯子……到晌午时分,伤兵越来越多,就连医官都察觉到,今天战局恐怕不顺。瞧瞧那成堆的尸体,自打跟随徐九官人以来,还没碰上过如此阵仗。
一彪人马冲进镇中,引起众人注意。那为首一个,三四十年纪,头盔不见,掩膊掉了半边,身甲上也是创痕累累,满身血污,手里提条狼牙棒,上面好像还挂着些皮肉。一进镇子,这群军汉就四处冲撞。那为首的军官带着十几人来到伤兵棚前,扫了几眼,见棚外架着大锅正煮着什么。大步奔上前去,掀开锅盖一看,吼道:“这有吃食!弟兄们,吃!”士兵四处寻找着器具,什么瓢,碗,甚至瓦片都用上了。
“节级!节级!这是给伤兵作来救命的,吃不得,吃不得!”烧火的老汉看见这群凶神恶煞的兵,早怕得躲到一旁去,这会儿冒出半个脑袋喊道。结果愣没有一个人搭理他,那些士兵也顾不得嘴烫,稍微吹上一吹,贪婪地喝着香粥。
“你等好大胆!是谁的部下!”虎捷的医官赶过来,厉声喝斥道。在虎捷乡军里,医官可是极受人尊敬的,甚至连都头一级的军官见了他们都是客客气气。
可这群兵显然没把他当回事,医官一怒,上前就要抓扯那为首之人。手还没伸到,就被对方一抓一推跌倒在地。这医官也是个牛脾气,一骨碌爬将起来,破口大骂:“你几个贼配军!不好生在前杀敌,却来……”
刚骂到这里,那军官模样的人想来是耐不住了,叉起巴掌一耳光扇过去,直把个五十来岁的医军打得晕头转向,口鼻流血。四周的百姓见状,没一个敢来出头!
“贼配军!杀千刀的畜生!”医军回过神来,骂不绝口。
这下却闯了大祸,那军官扔了瓢,提起狼牙棒,啐了一口:“老子在前头替你们挡住女真人,吃你一口粥又怎地?要你来聒噪?够胆再骂一句?”
看到遇上了亡命之徒,医军到底是还是怕了,吐出一口血水,在百姓搀扶之下恨恨站起身来,往后走的时候小声又骂了一句“贼配军”。
“作死!”一声厉喝,那军官猛然举起狼牙棒!就在此时,突感一阵风过去,又听得“夺”一声,定眼一看,眼前多了一件器物。竟然是柄铁枪,正插进他身旁的木桩里,枪头几乎完全嵌入木中。
变故一起,他手下十几号人同时扔了碗瓦,亮出兵器。却见一个妇人,约莫二十几岁模样,穿布裙,头上扎条巾,挽着袖子,一手的血污。生得姿容颇美,正朝他们走过来。这杆枪,莫非她掷的?那军官左右一望,没见旁人,不由得愈加躁怒,便将狼牙棒一举,骂道:“哪来不开眼的妇道!”
那妇人走到近前,突然拔下铁枪,就一挑一撩,再看时,枪尖已经抵在那军官的喉头。这三个动作十分连贯,一气呵成,以至于旁边的士兵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
“保护夫人!”草棚里响起一片惊呼声。令人震惊的一幕在此时发生,那些受伤的士兵,只要是伤势稍轻一点,都拄着刀枪拼命爬起来,行到那妇人后头,虎视眈眈。残刀断刃齐齐朝前,对准了这伙乱兵。
那军官脖子上抵着冰冷的枪尖,动弹不得,又见这些伤兵群情激愤,于自找台阶道:“我不与你这妇道一般见识,你撒了……”
话没说完,被个执屈刀的伤兵一口啐在脸上:“你这腌臜泼才!敢在知军夫人面前放肆!虎捷弟兄何在!”
“有!”一片整齐的呼声响彻镇中!
知军夫人?哪个知军?在这陕华路里,可就只有一位知军!该不会那么背时倒运吧?将目光移开,不敢再直视面前这位知军夫人,硬着头皮道:“休,休要唬我!这军前险地,哪来的甚么知军夫人!”
“瞎了你的狗眼!这位是我们徐知军府上大娘子!”
“这群撮鸟,一看就是从阵上脱逃下来的!”
“呸!亏得脸上还刺着字,甚么东西!”
虎捷伤兵一片骂声!张九月撤了枪,盯了对方一眼,正色道:“你等临阵脱逃本已不该,却又到此处祸害。念在你这些军汉,大抵是我家两位伯伯麾下,我不伤你性命。”
坏了,赶紧跑!临阵脱逃,幸许还能活下命来。可咱们冲撞了经略相公的弟妹,那指定是军前正法!一念至此,乱兵们拿了器械,慌忙向南奔去。张九月脸上闪过一丝忧色,听官人说,大哥徐原是沙场名将,四哥徐胜也不是泛泛之辈,连他们的部队里都出现逃兵,前面战事之凶险可想而知。
你道张九月为何在此处?原来,河东战事一起,定戎就进入全面战备状态。身在同州的徐王氏念着兄弟带兵在外,留个弟妹在定戎也没人照应,于是亲自过来将张九月接到同州。金军履冰过河,进犯同州的消息传来。张九月跟失了魂一般,生怕听闻噩耗。徐原从京兆回来之后,宽慰一番,说是平阳不致有失,九弟必然无事。张九月听了,仍旧担惊受怕。正好徐原徐胜都带兵出城迎战。几日大战下来,不分胜负,同州城中的百姓听说前线战事吃紧,伤兵无人照顾,胆大的,便结伴出城尽一份心力。张九月在知州衙门里实在呆不住,就带着妇仆出来了。
乱军走后,张九月暗叹口气,丢了器械,又去照顾伤兵。不一会儿功夫,接连窜下来几拨人马,少的数十人,多的则上百,显然是前方战事愈加恶化。伤兵们都劝知军夫人赶紧回城,正犹豫时,忽听得蹄声大作!棚外那口大锅里已经半凉的粥,都跟煮沸了一般晃动起来!
不少百姓冲出草棚去看,却发现让人疑惑的一幕。就是刚才那些逃窜过去的溃兵,这会儿跟鬼撵在后头一般拼命往回跑,可比下来的时候快得多!这怎么回事?仅片刻之后,答案就出来了,那些逃兵后头,一队马军正扬着刀驱赶!
是不是来了援兵?张九月心中一动,快步奔出去,冲那些跃马扬刀的骑兵喊道:“可是虎捷的弟兄?”
两个妇仆骇得面无人色,慌忙上前把主母给扯了回来,失声道:“娘子啊,刀枪无眼!他们可不知道你是知军夫人!”
张九月一挣,五大三粗的两个妇道扯不住,又给她冲出去喊道:“你等可是徐卫的部队?”可那彪马军一阵风似的就卷了过去,根本没谁回答她。那震天的蹄声仍在持续,显然是在镇外行军。
就在此时,镇中百姓骚动起来,许多人奔走呼告,情绪激动。一个农夫模样的汉子冲进张九月所在的这处草棚,惊喜万分道:“来了援兵!我看旗号上硕大个‘种’字,怕是老种相公麾下!”
伤兵们一片哗然!这不是屁话吗?陕西诸路里,打“种”字旗的,除了种家军还有谁?这下可好了,种家军驰援徐家军!难怪有传言,说徐家将就是出自青涧种家!嗨!可恨负了伤,要不然,再多捅他几条金狗!
张九月一张秀丽的脸庞上,掩饰不住失望之色,撑着木桩站了许久,这才缓缓回过身来。两个仆妇随她既久,也颇知主母心事,自打徐知军出征以来,娘子是没一日安生过。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无时无刻不在盼着征人归来。这老天爷也真不开眼,女真人打进关中,平阳是否沦陷也没个准信,可怜夫人望穿秋水,却不知丈夫是死是活。
不过说来也怪,你说徐四娘子还是嫂嫂,四官人一出城,她哭开了。咱们徐九娘子还是弟妹,从定戎到同州,就没见她掉过泪。
“九官人造化大,连女真人都怕他,夫人莫担心,这好人有天护。”一名妇仆劝道。
张九月是什么人?行伍家庭出身,战场上拼的是你死我活,谁管你好人坏人?先父在世时爱兵如子,人人称赞,征方腊时不也一样……想到此处,突然一个冷战,连连责怪自己!怎么想到这处来了!官人定然像大伯的说的那般平安无事!
天色渐暗,镇北面的官军大营里已经掌上灯火,往日这个时刻,大军已经战罢回营了,今日怎地还没动静?伤兵们猜测,或许是种家军赶到,止住了颓势,且战着呢。又过一阵,终于有人传来话,说是大军回营了!
连成一片的草棚里顿时炸开了锅,老天保佑,总算没有溃败下来!听上头说,要是同州丢了,长安城就连个挡门的都没有。长安若有失,陕西六路铁定乱成一锅粥!
“魏家父!魏家父!”一个呼声从远渐近,草棚子里有人应了一声,原来是位医官。
“快!知州相公中了箭,唤你速去!”一名士兵窜进棚子里,看定那医官,扯了便走。刚奔出没两步,猛然回头看了一眼,又揉揉自己的眼睛,再看一阵,发现了张九月。继而像见了鬼一般,一溜烟奔出镇去。把个医官晾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