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齐集定戎

作品:《宋阀

    那人三十多岁,正当壮年,身形孔武,全副披挂整齐,显得威风凛凛。如果徐卫没眼花的话,这人应该就是他的死对头,姚平仲。他两人相识,可以追溯到当年的紫金山战役。姚平仲当时是跟随种师道进京勤王,从那时起,姚希晏就不太瞧得上徐卫,后来也屡有摩擦。而且说来也巧,不管是东京陕西,两人总能碰到一处。
    城门开处,陕州马步军鱼贯而入。看来,吴阶所言非虚,姚平仲亲手操练的这支部队,步伍整肃,士气颇高。徐卫和杨彦在城头上望着,粗略估计,来的不少于五千人。姚平仲拢共一万出头的兵力,这回算是精锐齐出了。迎下城来,徐卫心里虽有太多的疑问,但还是抱拳一礼:“姚副帅。”
    姚平仲将兵器扔给士卒,跳下马来一拱手:“马步军共六千四百余人,不够也没奈何,我是倾巢而出。”没等对方回话,他又补充道“但我这六千将士,不比你虎捷乡军差。”
    徐卫笑着正要说话,不料又被他抢先:“我是见到官家诏书,因此前来,没旁的意思。你别多想,我始终认为,你这个人就是讨人嫌。”
    徐卫哭笑不得,点头道:“彼此彼此,姚副帅也不怎么讨人喜欢。”
    姚平仲一征,没好气道:“我来陕西前,官家再三嘱咐,说我资历也比你老,在军中算是你的前辈,不要跟你一般见识。要不然,哼哼。”
    我说怎么姚平仲到陕西后,没再掀什么风浪,合着是官家提前打了招呼。带兵的人,光作口舌之争便叫人笑话,姚平仲来得如此迅速,确实算是雪中送炭,徐卫因此正色道:“无论如何,陕州军到得及时,值得受我一礼。”
    姚平仲却不领情,白了他一眼:“你谢个甚?我是带兵来打李逆。你这人虽讨人嫌,运气一向不错,跟你并肩作战,总比跟着上头某些人好。让人在汾州当头一棍,打得晕到现在没回过神来,娘的,真背!”看着他骂骂咧咧走开了,徐卫觉得这人若是放在自己生活那个时代,简直就是个标准的愤青。
    待陕州兵驻扎下来以后,天也快亮了,徐卫回衙署匆匆吃了早饭,就准备去京兆一趟。可他还没出衙门,就有士卒匆忙入内禀报,说是同州徐知州已经进了城。徐卫大喜过望,几乎是跑着出去,刚到衙门口,就瞧见四哥领着卫士正下了马。
    兄弟俩虽没分别多少时日,但期间经过了徐彰去世,西军战败,如今面对面站着,一时竟不知语从何起。良久,徐胜问道:“父亲大人的身后事可办妥了?”
    “官家恩诏,许父亲大人暂葬京师牟驼冈,待四海清平,再归葬故里。”徐卫低声道。四哥开战之前惊闻噩耗,进兵河东,又跟着大军败退回来,心情可以想见。但就在这种情况下,他仍带着兵马来支援自己,这就叫打虎亲兄弟。
    徐四徐九兄弟俩,容貌颇有几分相似,只是徐四年长一些,已蓄起了短须。见弟弟这般模样,想到自己身为兄长,断不可叫他难过,因此强笑着拍了拍弟弟肩膀:“不必过于伤心,父亲在世时,转战各地,所向披靡。我们徐家兄弟,不敢说青出于蓝,至少不能辱没父亲大人的英名!让人家笑话虎父犬子!”
    徐四这段话说得掷地有声,徐卫心头一震,肃然道:“谨记兄长教诲。”
    他这一拜,徐胜倒闪过一旁,勉强笑道:“居家为兄弟,受事归节制,如今我要听命于你。招讨相公,徐胜带来了同州兵四千,但有军令,尽管吩咐!”
    徐卫此时想到,虽说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可这不是儿时扮家家酒,自己并没有向同州发去召集令,四哥是怎么……徐胜大概猜到弟弟在想什么,解释道:“几天以前,我收到宣抚司的军令,让我尽可能集结兵马赶往定戎,说是你已经被朝廷任命为招讨使兼同节兵马,首要之务便是控制河东局势。”
    徐卫听罢,不由得感叹道:“宣抚相公帮了大忙!”如果让他一个人唱独角戏,东奔西走调集人马,这一来一往不知得耽误多少时间,说不定等赶到河东,昭德早就沦陷了。
    加上徐胜这四千同州军,徐卫估计出兵近两万奔赴河东问题不大。既然金军已经北撤,不如立即奔赴河东,先救昭德府再说。但和吴阶等将商议之下,觉得风险太大,因为目前军中粮草尚不齐备。如果贸然出兵,万一正与李军激战之时,金军南下,撇开李植不管,而是经已经被李猛攻破的平阳府直抵河中府,定戎军一带,粮道就将被切断,而且首尾不能相顾。
    平阳府大致位于后世的山西汾西县一带,女真人如果出兵,直接往西打陕西六路不太现实,因为有吕梁这座大山脉竖在陕西河东之间。最佳的进兵路线,是从太原盆地往南进兵,经平阳府到达临汾盆地,河中府与定戎军正处于这一地区。而从河中定戎往西,就是关中平原,陕西六路尽在眼前。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平头百姓都知道,要是没有充足的后勤补给,还谈什么打仗?可齐集定戎这些知州、知军、总管们,谁也没有权力征收皇粮,作战之前,粮草物资都是由上头统一拨给。可如果就这么等着宣抚司送粮草来,不得把人急死?李植要是破了昭德,那就是牵一发动全身,河东不保,陕西亦危!眼看着秋凉了,要是女真人再火上泼瓢油……“李宣相再三嘱咐镇住河东,镇住河东,可昭德府危在旦夕,这处又迟迟出不了兵,娘的,急死个人!”姚平仲一个人在知军衙门的二堂里走来走去,一刻也不消停地发着牢骚。
    徐卫让他晃得眼花,索性闭了眼睛。现在人马勉强够了,但粮草只够两万将士吃十天,就算自己现在飞马上报京兆,等粮草发下来,估计最快也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那时,别说黄花菜,东坡肘子都他妈凉了。
    “要不就按徐卫的办法,我等先将部队拖出去!从绛州直接东进,到泽州也就五六天路程,经壶关往上,先解昭德之围再说,怎样?”姚平仲终于停下来,大声问道。
    徐胜看他一眼,问道:“如果一切顺利,七天足以到达昭德城下。可谁有把握三天击溃李军?还有,万一壶关已经失守呢?”
    姚平仲眉头拧成一团,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再不发言。正当众将都愁眉不展时,徐卫起身道:“诸位先回去整顿部队,收拾器械,我立即去京兆,无论如何也请宣抚相公就近支应一部分。”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众将起身,陆续告辞。徐卫站在原处片刻,自言自语道:“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
    话音方落,忽然听得外头喧哗,赶出去一看,只见方才离去的诸将正朝一人行礼。看到他,徐卫暗思,今天是什么日子,怎地各路神仙都齐集定戎?
    八月二十一,马扩已经率军抗击李植四十余天。自中秋起,李军动用砲车,昼夜不停地轰击城池,五座敌楼已毁其四,城内的房舍损失近半,义军的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如果不是马扩的“谎言”支撑着,估计昭德城早就破了。
    可二十一这天,李军在城外如林般的砲车停止了轰击。马扩断定,对方马上就要卷土重来扣城了,因此带头奔上了残破的墙壁,准备迎敌。
    昭德府,这座他苦心经营的城池,如今怎是一个残败能够形容?城墙被连日的砲车巨石砸成了光秃秃一片,好几处甚至出现了一人高的缺口。城防的破损固然让这位义军首领担忧,可更让他揪心的是,正在城里四处蔓延的恐惧。就在昨天夜间,他麾下一名统制官密谋开城投降。如果不是及早得到消息,捕杀此人,后果不堪设想。部下曾多次建议,陕西不管咱们,苦守昭德有何意义?背弃祖宗,投降李逆的事,咱们不能干,逃跑总行吧?趁我军还有一搏之力,趁夜突围吧。
    马扩没有答应,他知道昭德府对整个河东来说意味着什么。更清楚河东一丢,陕西就直接暴露在女真人面前,没有了这块屏障,陕西凭什么去养兵生息?
    站在城头上,望着林立的砲车,还有那无边无际的李军营帐,马扩恨得牙痒。不需西军来援,只要给我数千张弓,我敢拍着胸口说,让李军的尸首过城墙半壁!
    昭德四面被围,虽说没有当初太原锁城法那样密不透风,可没有远程攻击武器,李军嚣张到把砲车立在距离城池几十步远的地方。从城楼上看去,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些操作砲车的李军士兵是何模样。
    “总管,李军停止砲击,想是准备扣城。李逆养精蓄锐这么些天,卑职担心……”马扩身后,那名时常奔走了定戎河东的李晟不无担忧地说道。
    马扩听了这话,回头盯他一眼,沉声问道:“少严,莫非你也想劝我逃跑?或者,投降?”
    李晟闻言,勃然色变道:“卑职誓与李逆不共戴天!安敢有此念头!”
    “好!到底是去定戎受过训的,要是昭德守得住,我当面向徐总管替你请功,也拼个七品乌纱顶上。”马扩鼓励道。他这个部下,叫李彦仙,陇西人,当初范致虚率领五路西军勤王时,他散尽家财,招募勇壮相从,被授予承节郎的官衔。范致虚不懂军事,五路大军齐头并进没个章法,李彦仙直言相劝,却落了个撤职的下场。后来西军回防,他重返陕西,李纲这时候出任了宣抚使,李彦仙又直接上奏朝廷,弹劾李纲不知用兵之术,结果被朝廷命有司追捕,不得不易名李晟潜逃入河东,见到马扩后,深为折服,便留在帐下听用。
    “卑职从戎,非为显爵厚禄,惟愿杀敌报国而已。”李彦仙顿首道。
    马扩沉吟不语,如此之多的忠义之士,得不到朝廷任用,只能搏杀于义军之中,这难道不是东京的过失?出了个徐卫还算有些见识,可终究只是个知军,手里没有实权,说话也作不得数。现在,又因父丧而丁忧,河东义军真成没爹没娘的娃了。
    见他不言语,李彦仙低声道:“士气浮动,军心不稳,且士卒手中器械多半残破。此时,若李军倾力来攻,恐怕挡不了几日。”
    马扩听罢,波澜不惊地问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莫如出城血战!好叫李逆知道,我河东义师,断无屈膝之辈,更无逃遁之徒!”李彦仙振臂呼道。他这话说得极大声,城上士卒多有耳闻,一时间,从者甚众,请战之声四起。虽说士气低落,但义军士卒,清一色的两河子弟,甚至有人籍贯就在昭德。脚下踩的,就是祖先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土地,今一举足,此地非我所有,待到光复,也不知何年何月,不如战死此处,九泉之下见到先人,也可告无愧!
    马扩不为所动,仔细观察着城外李军,随口道:“精忠可嘉,然不足取。不到万分危急之时,这玉石俱焚的想法还是不动为好。”
    话刚说完,便有士卒大叫道:“鹅车!”
    众人望下城去,只见李军四面八方推动战车来袭,这种战车几乎与昭德城墙一般高,之所以称作“鹅车”,顾名思义,它下面是一个厚实宽大的底盘,里面可以容纳数十人藏身,可底盘之上,架有固定的云梯。持盾的士卒推动战车滚滚而去,一旦靠上城墙,藏于车底的士兵蜂拥而上。
    此时,一座座鹅车如同张牙舞爪的怪兽,缓缓逼近,更多的李军士卒架着云梯黑压压一片按了过来,喊杀之声,响彻四野,足以让士气低落的义军胆寒。
    马扩牙关紧咬,一把抓住李彦机,沉声道:“我亲自护城,你巡视各处城门,万万不容有失!”后者神态坚毅,领命而去。
    握紧手中已经断去一半的残刀,马扩深深吸了一口气。四周,士卒环立,可坚守到现在,他已经不知道再用什么话去激励部下,能说的几乎都说尽了……就在距离城池百十步外,李植连铠甲都没穿,一身直裰坐于马背之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城上。四十多天没能拿下此处,再拖下去,大军粮草一尽,就不得不返回太原。原本以为,徐卫我打不过,西军我打不过,义军我还收拾不了?可这个马子充,当年若不是他,女真人哪会起南寇的心思?如今居然占着昭德,阻挡我前进之路,一挡就是一个多月!今天我要再攻不下城池,还谈什么执掌河东?
    “父帅,马扩的部下还在顽抗,四十多日还有此战力,河东贼众里,他也算翘楚了。”李猛眼见城头上义军还有反击之力,忍不住赞叹道。
    李植正揪心时听到这话,一张脸顿作铁青色,切齿道:“待破了城,拿住马扩,定将其枭首示众!”
    李猛点点头,忽又道:“儿在想,西军虽然败退回去,可女真人同样退回北地。此时我军与马扩胶着,万一陕西来援……”
    李植断然否定道:“绝无可能!李纲一介书生,既不知兵,亦不懂战!何灌我认识,算得上号人物,可凭他休想镇住陕西六路。以前我还防着紫金虎一手,可他老子去世,回乡丁忧,我军只管放心进攻昭德,陕西屁都不会放一个。”
    两父子正说着,前头突然传来一片震天似的欢呼!李猛踩着马镫起身一眺,面露喜色道:“父帅,将士们撞破了城门!已入城中!”
    李植乍听喜讯,激动得难以自持,难些从马背上摔倒。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厉声道:“我儿!速领你部亲兵杀将进去,屠尽全城!叫这帮河东贼众知晓,谁是河东之主!”
    李猛狂吼一声,将手中铁锥枪一招,一马当先奔将出去。他身后,数千人争先恐后紧紧跟随,直奔昭德西门而去!
    此时的昭德城已经摇摇欲坠,岌岌可危。长长的城墙之上,李军士卒如蚂蚁一般密布,有的已经攻上城头,正与守军肉搏,有的还停在云梯之上,拼命上爬。而西城那道饱经创伤的城门一破,两军相持的情况顿时为之一变。
    嘈杂地李军士卒潮水般涌向城中,坚守了一个多月的义军将士再也无心恋战,节节后退。而李猛的加入,更让这种局面呈现一边倒的趋势!城中街市上,义军四散奔逃,李军紧追不放,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撕开了昭德最后一道防线!
    “杀!屠尽全城,老少不留!有擒杀马扩者,重赏!”李猛的铁锥枪上,挑着一颗人头,双目未瞑,嘴巴大开,死态甚为可怖!四十多天的顽强防守,已经极度激怒了李植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