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_分节阅读_55

作品:《镇魂

    汪徵却始终走在最后。她停在赵云澜面前站定,用只有小范围内的人才能听清楚的音量说:“你看见了吧?其实下面不止有一层。”
    赵云澜顿时感觉有点头皮发麻,也跟着压低了声音,小声骂了一句:“我操,没见过已经大通铺了还又给加一层上下铺的,这也太拥挤了,要是咱们也跟着挤一脚,人家不会向物业投诉我们吧?投诉我也没办法,车开不上来,没别的地方了,让这帮细皮嫩肉的学生们在外面露营一宿,非出人命不可。”
    “这里确实有一些忌讳,”汪徵迟疑了一下,“一会我进去告诉他们,只要法事做到了,借宿多一宿……应该不是问题。”
    赵云澜点头,催促说:“那快去。”
    只见汪徵量着步子走到了门口,然后又倒退了两步,转过身,缓缓地跪了下来,双手撑在头顶,朝着院子的方向顶礼膜拜,行了真正的五体投地大礼,学生们都好奇地站在门口,沈巍让他们保持安静,都往后退,把学生们尽量往里推……因为他发现,汪徵露出的一小段“手指”竟然是塑料的,“头发”从大兜帽下面露出了短短的一截,分明是尼龙的假发。
    就好像跪在那里的压根不是个人,而是一架商场陈列的那种塑料模特。
    ……当然,后来证明,人民教师沈巍同志的想法实在是太纯洁了。
    赵云澜贴着小屋的墙根站着,看着汪徵。
    汪徵跪在门口,嘴里不知道说得哪个民族的语言,声音压得很低,别人听不懂,也听不出哪几个音是一个字,只是觉得那些音符像流水一样从她嘴里涌出来,在院子里回荡,似乎唤醒了某种古老的灵魂,一瞬间激起了人心里最深处的悸动。
    小屋里的每一个人,包括沈巍带来的学生,都有了那种微妙的感受,年轻人们一个个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肃穆起来,唯独赵云澜依然叼着根烟,表情木然地站在一边,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那是什么?”祝红走到门口,在汪徵完成了所有的动作,站起来以后,才忍不住轻声问她。
    “祖宗亡灵。”汪徵站起来,动作僵硬地弹了弹裤子上的土,“我已经打过招呼了,现在应该没事了,大家都别挤在门口,到屋里坐,记住别往院子里随便丢垃圾,出门之前别忘了打招呼,要方便的话走远一点。”
    外面凄风厉雪,谁也不愿意出去挨冻,只是这一宿他们经历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东西,这会唯恐犯了忌讳,才惴惴不安,听见汪徵这样说,一群人立刻吃了定心丸似的,一窝蜂地往屋里走去,里面不管多简陋,好在避风。
    汪徵等所有人都进去,才转向断后的赵云澜,在空无一人的小院里低声说: “赵处,你天生能‘看见’,天生与别人不相信的东西为伍,天生就承认鬼神的存在。可无论经过神龛还是庙宇,你都从无半点敬意,我听人说,你因故三次进入大昭寺,在无数朝圣者梦寐以求的地方,见了佛祖金身却只点头而不下拜,这样是不对的。”
    赵云澜满不在乎地在窗棂上弹了弹烟灰,笑眯眯地点头说:“是,太不像话了,不值得学习,不值得提倡,宪法都承认宗教信仰自由,一定要对别人的信仰保持一定的尊重……”
    汪徵的目光从塑料的假眼睛里射出来,有如实质一般地落到他脸上,将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地说:“三界六合,总有你不知道的人和不知道的事,也许你确实很有本事,可是托生成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能大得过天地,大得过命吗?人不能活得太傲慢,要是狂得连诸天神佛都不放在眼里,也许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赵云澜嘴角的笑容敛去了一些,他垂下眼看了看汪徵,伸手把她变得有些散乱的兜帽和衣服拉好,显得又细心又温柔,嘴里却冷冷地说:“我无愧于我心,无愿相求,神佛也好,妖魔也好,谁敢评判我的是非对错?他们崇高伟大他们的,碍着我什么事了?”
    汪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她伸出塑料的手,在空气中虚点几下,口中默念了听不懂的词,然后轻轻地在赵云澜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你是好人,”她轻声说,“佛祖慈悲,原谅你,保佑你。”
    赵云澜没有躲避,他甚至低下头,以便她能够得着,等汪徵做完这一切,他才出声问:“你生前也是个好人,佛祖原谅你,保佑你了吗?”
    汪徵抬起脸,僵硬的塑料眼中的目光似有悲意。
    赵云澜轻轻一托她的肩膀:“好姑娘,外面风大,快进屋去吧。”
    屋里祝红和楚恕之配合默契,动作麻利,很快就支起了一个野外专用的小酒精炉,在上面架了一个直径二十公分左右的小锅,锅里收集了一些干净的雪水,祝红还支了个架子,把真空塑封的牛肉条打开,摆在架子上,用水蒸气加热,稍软一点,再用签子穿好,放在火上烤。
    几个学生已经拿出了笔记本,一见汪徵进来,眼睛就一亮,一个个全都凑到了她身边,一个长得和竹竿一样的男生有些忐忑地开口:“姐姐,你介意我们问一下山顶小木屋的风俗吗?”
    他说完这句话,就忍不住去看一眼沈巍的脸色,发现沈老师轻轻地皱了皱眉,立刻又诚惶诚恐地加了一句:“对不起啊,我的意思是,如果方便的话……要是有什么忌讳就算了,我们不懂,你别生气。”
    汪徵坐在小炉边上,小声说:“没关系。”
    她把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捡起一颗堆放在一边的巧克力,也不知道是谁买的,那巧克力球小小的,一颗一个包装,显得精致漂亮极了,她看起来好像很想尝一尝,但隔着袖子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了好几遍,也还是没有拆开包装。
    红衣服的女班长赶紧有眼色地挑了另一块递给她:“这个好吃,姐姐你吃这个。”
    “我就是看看,不能吃……糖。”汪徵低声说,然后她停顿了一下,应学生们的要求缓缓地说,“这片山下经过几次地质变化,底下住的人也经过很多年的迁徙和融合,听说最早的时候,有一支康巴人曾经迁徙到了这里,那些藏族人流行天葬,人死了以后,尸体要给天葬师解体,把大块骨头砸碎,然后和上酥油糌粑,方便让鸟啄食,以免尸体吃不干净——吃不干净是不吉利的,所以天葬师的作用非常重要,这个地方最早就是天葬师住的。”
    “因为天葬师虽然受人尊敬,但是整天和死人打交道,总是不太吉利,所以即使地位崇高,平时人们也不愿意多和他们接触。”
    林静在一边补充了这么一句,郭长城听在耳朵里,却不自觉地想起了一个人——斩魂使。
    大家可不也是万分敬畏,却又忌讳他么?
    除了赵云澜,其他人基本不敢和他多说一句话,连鬼魂都躲他远远的,就好像……他会带来什么可怕的厄运一样。
    “之后的几百年里,又前前后后地迁来了很多不同的民族,大部分是牧民,也有少数是农民——不过这边能耕种的地不多——不同民族间还爆发过几次大规模的冲突,后来好了打,打了好,打完要抢人,好完要通婚,所以慢慢的,人们的血统也开始混杂,有些其他的民族也开始接受天葬,只不过风俗和藏人的不大一样。”
    汪徵像是个讲历史的老师,平铺直叙地说着,轻柔的声音和上她说话的内容,很容易就让人昏昏欲睡,沈巍带来的学生还好些,本来就是研究这一类专业的,一个个积极地一边搓手,一边用不大灵便的手在自己带来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
    赵云澜却吃了几条肉干以后,就把睡袋拖到沈巍旁边,占了个近水楼台的位置,钻进去闭目养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