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在捍卫真理的时候

作品:《西窗烛话

    1975年12月26日
    “你为什么老跟着我?”
    “这样凄厉的寒夜里,独行者是孤单的,能够碰到同伴,无疑是叫人欣慰的。”
    “而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只可能把他看成是哈姆莱特的幽灵,或者是撒旦的化身。”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妖魔鬼怪与我无关。跟在你的后面,我没有任何邪念,只是在想着这纷飞的雪花,呼啸的狂风,还有这冷漠的黑夜。”
    “你愿意这样一直跟着?”
    “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1975年12月27日
    “真巧,又是你。”
    “在现实生活中,巧遇是不存在的。我们两人一前一后的默默行走已经很久了,只不过你没注意过,我们也没说过话,直到昨天以前,你一直没对我产生过怀疑。”
    “但我相信巧遇的存在。如果不是因为这,为什么我们每晚都在这条阴冷幽长的小巷里碰面?”
    “也许正应了那句老话:‘上天注定,在劫难逃。’”
    “能说说你是干什么的吗?”
    “工人,进厂三年,一级工。”
    “告诉我实话,你真的没有过邪念?”
    “以前有过,现在早已荡然无存。”
    “这才是你的实话。如果你认为值得,每晚七点半,就在这根电线杆前,我等你。”
    “你说的是真话?”
    “我为什么要说假话?”
    “你就不怕我是个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家伙?”
    “我相信我的第一印象。”
    “还是不相信得好。印象这玩意儿让我们吃的苦头还少吗?不论是第一还是第二。”
    1975年1月1日
    “元旦,你们厂里也不放假?”
    “放假。看来在这个方面,集体所有制的机械厂比国营企业的化工厂还略胜一筹。”
    “那你来干什么?”
    “昨晚,你不是老在埋怨你们得过一个革命化的节日,还懊悔自己不能陪你妈去看电影吗?”
    “可你没听天气预报说,冷空气来了,零下八度,你却顶着漫天大雪站在电线杆下。”“我只知道,遵守诺言是应有的美德。”
    “你没发现你挺傻吗?”
    1976年1月8日
    “你看这阴沉的天,没有一丝生机,没有一点活力,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雪花飞舞,狂风怒号,那些紧闭的房门和漆黑的窗户不是在证明,一切都在黑暗里痛苦、沉思和哭泣。”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忧郁?”
    “在真假难辨、鱼目混珠的时候,一方面是舆论上的歌舞升平,一方面却是被掩饰下的颠倒黑白。只要是有良知的中国人,谁都会感到忧郁,谁都会忐忑不安。”
    “这就是典型的杞人忧天呢。主席不是说过:‘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那是因为你一直守在党委办公室里,只相信梁效那些信口雌黄的乐观断言,却没有看到祖国所面临的严重危机,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人民生活都到了濒于崩溃的边缘。”
    “你想怎么办?”
    “改变它。”
    “就凭你?”
    “众人划船齐向前嘛。一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但无数个个人团结起来,就是千千万万,那就是谁也不能阻挡的力量。”
    “你相信?”
    “你不相信?”
    “我认为一切都会过去,就像‘冬天来了,春天还远吗’一样。你没发现,就是这样,祖国不还是在艰难的前进。”
    “正是相信这一点,正是有了他!他一直在用惊人的毅力、事必躬亲的工作、虚弱的双臂、奄奄一息的病体、还有忍辱负重的态度支撑着这片土地。”
    “我知道。”
    “简直不可想象,如果一旦失去他,中国向何处去?你不知道,每一张刊登有他在医院接见外宾的照片,都被多少老师傅看得泪流满面。人民需要他,祖国需要他,革命需要他。”
    1976年1月9日
    “知道吗?总理他……”
    “嗯。”
    “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昨天晚上我们还在这里为他祈福,可今天,他却与世长辞,我们全厂都哭了,那才叫‘泪飞顿作倾盆雨。’”
    “听到那低沉悲壮的哀乐,看见那带着黑框的遗像,每个人都惊呆了,每个人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怀疑这个噩耗的真实性,谁又会相信,他会……”
    “这就是中华民族的巨大损失。大家都说,他是累死的。”
    “我想起了他生前喜爱的李商隐的那首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从古到今,尤其是现在,有多少政治家标榜自己如何如何,但谁又能够站在全国人民面前表白,自己是这样做的,而且是不折不扣的做的。只有他!所以,他才得到八亿人的敬仰、崇拜和公认。”
    “为什么要涉及到其他人呢?这其中的许多人都是明令禁止攻击的。”
    “这就是中国的咄咄怪事,明明心里有鬼,见不得人,却不准提意见,党纪国法成了他们的护身符,只有我们敬爱的总理才真正的实践着他胸前的那块铝牌上的誓言,真正做到了‘为人民服务。’”
    “为什么尽想这些危险的问题?”
    “正是因为他的去世才使我想起了他的高风亮节、坦荡人生,也想起了另一些人的卑鄙无耻、丑恶下流。”
    1976年1月12日
    “你的白花和黑纱呢?”
    “你没有听到中央通知?”
    “你就服从了?”
    “我能怎么样?如果我和你一样在车间里,也许我也能把通知当耳边风。”
    “当然。你是我党的新鲜血液,我却是行将退团的普通青年,地位不同、角度不同、观点也不同。”
    “这难道是我心甘情愿的?”
    “可是你服从了。不顾自己的良心、感情,也不顾自己作为一个中国人所应表达的哀思和敬意。”
    “难道中央的通知也不对?”
    “你以为共产党真的就是一贯正确的吗?在党的历史上,血的教训还少吗?尤其是现在,革命航船失去了实际掌舵人,正处于风雨缥缈之中,却又出现这样违背全国人民意愿的通知,这不是更加速了航船的覆灭的时间和速度吗?”
    “你叫我怎么办?”
    “在风雨如磐的时刻,谁都会有自己的选择,只不过选择的不同罢了。”
    1976年1月14日
    “明天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追悼会,你会到天安门广场上去吗?”
    “不是说要坚守工作岗位,以实际行动悼念总理吗?”
    “你怎么成了梁效的扩音器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去的。难道非要这样做才是表达哀思的唯一方式吗?”
    “不准戴黑纱、白花、不准设灵堂、不准开追悼会、按照这‘三不’做,还叫悼念吗?”
    “不去不行吗?”
    “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迎难而上了。”
    “你从来不听我的。”
    “只要你说得对,我肯定会听,但遗憾的是并非如此。虽然是一片好心,但却在一点点破坏我对你的好感。”
    “不可理喻。”
    1976年2月10日
    “回想这十年,不能不叫人暗自好笑,而那确是一种不堪回首的惨笑而已。带着那么虔诚的信念、崇高的理想、狂热的感情,穿上绿军装,戴上‘红卫兵’袖章,焚烧‘四旧’,砸毁名胜古迹,揪着‘走资派’的头发游街、示众、批斗;挥舞着司令部的红旗,端起大刀、长矛、钢钎、卡宾枪、进行‘文攻武卫’…我们从没有怀疑过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之处,我们相信这样做是非常及时、完全必要的,相信党的伟大、正确、相信最高统帅的高瞻远瞩、运筹帷幄,相信如果没有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资本主义在中国的复辟不可避免,中国人民就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还是感谢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磨练,‘九一三事件’引起的震撼,我终于清醒了,我也为自己以前的愚昧无知而羞愧。当然,你也会宽慰我,我只是亿万青年中的一员,可我们这些青年在风雨来临之前,都能象现在这样对事物进行冷静的分析,那么,我们的祖国就有可能在过去十年里抵制和减轻一些浩劫造成的巨大损失。我之所以问心有愧,就在于这一点。”
    1976年2月13日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不一定全对。就拿文化大革命来说,就有许多的缺点和错误,例如,扩大打击面、对几千年的文化全盘否定、全面内战、两派对立,都对人们的思想引起了混乱,但你不得不承认,就在这十年里,也取得了无数胜利。八亿人民的思想觉悟得到了空前的提高,粉碎了阶级敌人的进攻,政治思想领域、经济领域,尤其是上层建筑领域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国际地位得到了提高,这都是这场革命带来的变化。我也参加过红卫兵,也下过乡、插过队、只不过我们对一些问题的观点不同,正因为有了红卫兵运动,才能打破资产阶级的一统天下;正因为有了上山下乡,才给缩小三大差别、培养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找到一条新途径。所以,作为每天晚上的同路人,我认为有必要劝你,应当看到成绩、看到希望、看到光明。”
    1976年2月16日
    “有句名言说得好:‘人在顺利时将一事无成,但在逆境中却能悟出真理。’运动时的保守派,知青点上的团支书,工厂的党委办公室秘书,这就是你的经历。虽然你也能看出十年动乱中暴露出的某些表面现象,但你依然相信那些野心家、阴谋家、诡辩家奢谈的那些‘成绩是主要的,错误是次要的。’你虽然会对一些问题表示不解和通信,但在原则问题上,你又迷信上级的决策,盲目的跟随下去,即使明知道是一条绝路,却也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这是很可怕的。和你说的一样,我们是每天晚上的同路人,而且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也劝你两句,应该有一颗正直的心,决不能为了地位的巩固、自身的保哲而放弃信念、理想、真理和奋斗的目标。”
    1976年2月28日
    “难道我们就不能谈点别的?”
    “如今,大家谈论和忧虑的不全是巨星的坠落、一代伟人的长逝、祖国的命运和革命的前途吗?”
    “可我总想在我们一同走过的这二十分钟里谈点别的,使我们彼此加强相互了解。”
    “你想谈些什么?”
    “随便。只要你喜欢,贝多芬、莎士比亚、或者是列夫托尔斯泰。”
    “他们都是伟大的爱国者,谁都知道贝多芬是热爱祖国,莎士比亚是对独裁者最辛辣的鞭挞者,托尔斯泰是一位反对封建黑暗势力的战士。”
    “可他们闻名于世的却是因为他们的音乐、戏剧和文学,而不是因为他们的政治见解和思想意识。”
    “如果没有政治见解和思想意识,贝多芬会写出《第六田园交响乐》、莎士比亚会写出《哈姆莱特》、托尔斯泰会写出《安娜卡列尼娜》吗?”
    “瞧,我们总是南辕北辙。”
    “这就是我们不能达到统一的原因所在。”
    1976年3月7日
    “我们明天放假半天。”
    “那是女性的幸福。”
    “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决裂》。”
    “看过,没意思。”
    “你不想陪我?”
    “看着那些虚伪的清洁、歇斯底里的较小、空洞的政治说教、颠倒黑白的画面,简直令人作呕,我劝你还不如呆在家里,看看《毛线编织法》来得实在。”
    “如果我命令你呢?”
    “那又另当别论。不过我会有些抵触情绪。”
    “我决定了,请你陪我看电影,而且一定得去。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领了两张票,从来还没和一个男青年看过电影,这是第一次。如果你能知道我的那些不便启唇的话,那么,你最好接受。”
    “我会令你失望的。”
    “我正为此高兴。”
    “你也许会后悔。”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快乐呢?”
    1976年3月14日
    “你越来越忧郁了。”
    “正相反,我感觉现在开朗多了。”
    “真的?”
    “因为你,也因为思考。”
    “看来还是因为后者。”
    “我承认这点。你发现了吗?一方面大吹大擂反击右倾翻案风取得伟大胜利,而另一方面又惶惶不可终日的惊呼谣言四起、浊浪翻滚,叫嚷要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不是打自己的耳光吗?”
    “你变成预言家和分析家了。”
    “这是事实。你等着瞧,一场殊死的决战就会爆发,一场在底层蕴藏了巨大能量的烈火就会冲天而起,在中国历史上留下永不磨灭的光辉一页。”
    “你凭什么?”
    “压迫到了黑暗的极致,光明就会来临。”
    1976年3月25日
    “听着,到我家坐会儿。”
    “这好吗?”
    “你怕什么?我都理直气壮的。”
    “我总觉得在邀请后面,还有些什么。”
    “你猜对了。我妈想见你。”
    “你答应了?”
    “当然。”
    “你妈是怎么知道我的?”
    “我厂的同事说有个男孩子每天晚上送我回家,我妈问我,我只有承认了事实。”
    “这方面,我得承认你胆大。”
    “你总得去见我母亲的。”
    “有这个必要吗?”
    “你说呢?”
    “我想还是不去为好。你母亲想见的不是我这样的人。”
    “这样的机会可只有一次。”
    “我不想让你妈失望。”
    “我简直不相信你会拒绝。”
    “事实就是如此。”
    1976年4月1日
    “如果你同意,明天我就不来陪你了。”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也许明天晚上,又有一个姑娘会和我一样,站在电线杆下等你陪她回家。”
    “你的想象纯属杜撰,这是没有的事。瞧,你又哭了,这多不好,别人会以为我在欺负你。”
    “那又为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一场风暴正在天安门广场形成,一道剿文正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宣告,越来越多的人涌向战斗的中心,总工会评论组的文章燃起了多少热血男儿的正义之火,胜利的曙光正出现在北京的上空。”
    “我在为你担心,你越来越变成神经似的好斗,还有反常的臆想。”
    “千万人勇敢地站出来,冲破禁令、打破干扰,沉痛悼念敬爱的总理,愤怒声讨那些窃国大盗,这不是什么神经似的好斗,也不是反常的臆想,而是带着正义的笔和真理的剑去寻求真正的社会主义,去唤醒全国的民众,去卷起更大的暴风雨。”
    “你变得更激烈了。”
    “这是因为你不肯让思想冲破牢笼的原因。”
    “我们越来越别扭了。”
    “这是因为你过于懦弱和犹豫的缘由。”
    1976年4月3日
    “今晚不用去吗?”
    “生死关头,我能临阵脱逃吗?”
    “你真是一块顽石。”
    “我倒真希望是一块顽石,和千千万万的人民一道组成我们新的长城。”
    “那么,你想过我吗?哪怕只有一分钟。”
    “我每天都在盼望着和你并肩战斗。”
    “小道消息说,中央正为事态的发展而发怒,正在考虑非常手段。”
    “这是预料之中的,他们就会这样镇压群众。”
    “小声点。现在可有一些人因为发表了一些不同观点和措词激烈的文章,就被悄悄投入监狱。”
    “我念首天安门广场的小诗给你听。‘亲爱的同志,亲爱的战友,不要过于悲痛,抬起你不屈的头。不要说前面是沙漠,沙漠过后就有绿洲。通向那里的路只有一条,除了战斗,还是战斗。’”
    1976年4月5日
    “不是补休吗?你怎么来了?”
    “告诉我,今晚,你还要到天安门广场上去吗?”
    “我应该在那里。”
    “告诉你一个秘密,天安门广场的活动已经定性为事件,民兵从下午就在集合待命,今晚肯定会发生流血事件。”
    “这就叫狗急跳墙。当这场捍卫真理的斗争波及全国,那些政治局的老爷太太们就会撕下面具,上阵。”
    “别去了。尤其是今天。”
    “你是女孩子,我谅解你,可我是七尺男儿,不去行吗?”
    “今天是我的生日。”
    “是吗?那得祝贺你。”
    “陪我走走。”
    “如果你愿意到天安门广场,我当然愿意奉陪。”
    “我知道,我从来就是一厢情愿,你从来没爱过我。”
    “爱过,直到现在我还爱着你,虽然我们之间的分歧,使感情变得淡漠。”
    “那不是因为我。”
    “是的。你希望我能一如既往的陪着你,然后成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如果反动镇压了真理,独裁蹂躏了民主,祖国的前途都被投入罪恶的深渊,那又何以能够奢谈什么爱情。”
    “你会后悔莫及的。”
    “也许。我爱过你,却放弃了你。”
    “你应该知道,这个时候到天安门广场上去意味着什么。”
    “在捍卫真理的时候,我们难道还有懦弱的理由吗?”
    “你如果爱我,今晚就别去。”
    “爱你,所以我要去。”
    1977年5月5日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接你出去。”
    “我们这些因为‘四、五事件’被投入监狱的人即使被放出来,也会在每个人的档案里塞进一颗定时炸弹。”
    “我知道,但我心甘情愿。”
    “你会引火烧身。”
    “怕就不回来。”
    “我可是政治犯。”
    “这正是我为之自豪的地方。”
    “你什么时候变了?”
    “从你被关到这里开始。”
    “你变得胆大了。”
    “因为你是我爱人。”
    “如果再出现‘四人帮’之类的阴谋家,也许我还会因此而锒铛入狱。”
    “我还会等你。”
    “为什么?”
    “那是捍卫真理的时候。”
    1980年8月1日大雨之时
    2006年10月20日阳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