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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危险房客》 第六十六章
三月二十日,凌晨三点二十分。
唔……呼。
肚子里一记有力的踢打,将程诺从本就不安稳的浅眠里生生唤醒。
他无意识发出两声含糊的呻吟,紧阖的眼皮下,能看出眼珠不安转动的轨迹,温度适宜的室内,他的额头却不知何时已经布上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两道秀丽的细眉紧紧皱著,似乎就算在梦里也极不痛快。
视线往下滑去,被单下腹部位置那高高的隆起,偶尔还顶出一个小手掌或小脚丫形状的圆润弧度──说实话那景象真是超温馨但也……超可怕的.
清醒的过程大约持续了七八秒,程诺终於缓缓睁开眼睛。房间一片晦暗,他睁著空洞失焦的大眼睛愣愣看了头顶高高的天花板好一会儿,细碎的光芒才一点点落回他的瞳孔里。
呼、呼、呼──
他学著苏予危前不久教他的方法,小口小口但尽可能长地呼吸,右手摊开成手撑著床垫,左臂弯曲用手肘撑著著沈隆的上半身,姿态艰难而笨拙地从床上坐起来。
好不容易支起身子,程诺反手拿起枕头往床背猛地一拍,沈重的身体顺势往後倒下。
当他终於做完这一切,面色苍白,两颊鼓动,胸口起伏,气喘吁吁就像一条岸边濒死的鱼。
真难看啊。
他闭著眼休息了一会儿,然後颤抖著手掀开被子,空空荡荡的裤管里是两条早在上个月他就已然无法直视的腿──小腿肚子和脚背脚趾的浮肿委实不堪入目,令人发指。
摸摸仍时不时蠕动一下的大肚子,程诺的嘴角慢慢牵起一丝无力的苦笑。现在,连他自己,都没办法直视镜子里自己的模样了。
苏予危担心的没错,孕期越往後,胎儿给程诺身体造成的负担渐渐濒临极限,高隆的肚子如同塞进了一颗圆滚滚的保龄球,尤其最近几日还下坠得厉害,动作也比以往力度更大,频率更高,让程诺和女性相比起来没有任何天生优势的细窄臀胯,被难以想象和忍受的巨大坠力折磨得苦不堪言。更别提抽筋尿频和偶尔吓死人的假性宫缩了。
他变得这样难看,这样难受,但更可悲的是,即便如此,他也依然对肚子里这个让他变成这样的小东西,心怀期待,无限爱意。
隐隐地,程诺忽然感到他的眼眶又一次不可遏制地涌上了一层熟悉的湿热潮意。
哦该死──
在心里默默咒骂一声,程诺赶紧从背後抽出枕巾,然後用力一甩粗暴地盖上自己的脸庞。
轻柔的温软隔绝世界,让他重回梦中那片安全的黑暗。
而很快,那丢脸的,羞耻的,耻辱的,却汹涌不绝声势浩大的绵绵潮水,转瞬就淹没了他溃不成军的海岸。
鹅黄色的布料上徐徐晕染开两排濡湿的水渍,犹如他心底日夜扩大的孤独。
无数个夜深人静,无数次辗转难眠,无数回泪如雨下──他不愿承认,不敢承认,不能承认,他其实,真的好想,好想,那一个人。
这些可恶的孕激素和紊乱的荷尔蒙让本就敏感的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无法自控的脆弱。
而这些所有所有的难过,他却不能跟任何人说。
他甚至不能跟他自己说。
他怕他一旦面对,伤痕累累的心脏就会再也承受不住,瞬间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往事刻骨铭心,他一次次不堪重负,却无法自拔地陷入回忆。
他想起那人温暖到几乎将他晒伤的太阳般的笑容,他想起那人在他身体所有地方停留摩挲让他战栗的触摸亲吻,他想起那人烙刻在他灵魂最深的柔软双唇,和将他寸寸融化的炽热体温。
他想起自己如同虔诚的信徒将自己的一颗心无可保留地献出去──但那个人没有珍惜。
他想起那人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在流银如水的月光下,在仿佛近在咫尺却又依稀远在天涯的凝眸深处,说的那些,让人目眩神迷的情话──
而他次次都相信了。
他真是全世界最大,最蠢的傻瓜。
瘦削的双肩一抽一抽地抖动起来,程诺紧咬下唇连咬破都不自知,血腥的气味弥漫口腔,喉咙里挤出一声声犹如受伤小动物般绝望嘶哑的呜咽。
他多想和以前一样曲起双腿抱住膝盖,将脑袋深深埋进黑暗而安全的臂弯里面,在谁也不能打扰的洞穴里安静地疗伤。但现在,这麽简单的事情,他都已经做不到了。
他还能做什麽?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如果不是有人帮他,他大概早就死了。
自怨自艾和自我厌恶的情绪让程诺觉得自己无比可怜,可他其实根本不想这样。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其实自己也不是什麽好人,他不是无辜的。他不应该把自己摆在一个受害者的位置然後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犯贱控诉,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他不应该!
理智上他这麽告诉自己没错,然而肚子里的小东西却让他的感情远远失控於理智。他尝试过了,可是他真的没办法控制。他所有的力气都花在了在苏予危面前的伪装上,所以每当他一个人的时候,每当他像此时此刻这样被肚子里的小家夥给搞得夜不能寐疼痛难忍的时候,每当他被因为怀孕而带来的浮肿,抽筋,尿频等等问题搞得不堪其扰极不方便的时候……他真的没有办法,他像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一样无法控制地歇斯底里,撕心裂肺,丧心病狂,脸上的泪足足有整整一个地中海,脑子里疼痛欲裂几欲爆炸,什麽都做不下去只想要放声尖叫,宣泄爆发,恨不得把触目所及的一切全部砸碎翻倒!
…………
他已经记不起自己究竟退後了多少次底线。每一次不舒服时他都在心里努力地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还可以退,还可以忍,还可以熬……
但也许哪一次──他不知道哪一次,他就会真的崩溃了。
不过是那个人不在身边,他就感觉自己被全世界给抛弃了。
原来不是秦深,是他自己,让自己变得这麽可悲又可怜。
折腾到快凌晨四点,程诺感觉稍稍好一点了,这才艰难地翻身下床,喘口气一抹额头上满满一片的冷汗(黏在背上的,他暂时是无能为力了),像一只肚皮朝上翻不了身的笨乌龟,一手扶著肚子一手撑著床沿,笨拙而缓慢地下了床。
呃……
双脚一落地站起,肚子里的保龄球便很不给面子地狠狠往下一坠直往他的臀胯处压。这一次的重力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大,在骨骼间旋转著往下的感觉也无比清晰,给程诺的感觉就像是一头上百吨重的巨型鲸鱼被活活卡在一湾又细又窄的海峡之间,全身的肌肉连同骨骼都绷得死紧,又凸又涨,仿佛绞在两根拉到极致的皮筋里,勒得生疼,令毫无准备的程诺一个措手不及,眼前发黑双腿打颤,不由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不,不,不能抱怨,不能软弱,不能哭泣,孩子这是在入盆,苏予危告诉过他的,过程很痛苦,对盆胯很窄的自己来说更是无比艰难──他知道,而这是他自己所做的选择。
记得在小家夥大闹天宫差点儿把自己的亲亲爹地搞得生生痛死的那一次,有一天阿莫尔实在看不下去,一脸恨铁不成钢又万分痛心疾首地低吼著质问躺在床上默默挨痛的程诺:“为什麽?为什麽即便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後,你还是决定留下孩子?还能为那个骗子,那个人渣,做到这种地步?
那时程诺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悲惨,实在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悲惨,所以他只是淡淡一笑,糊弄著踢走了这个话题,没有告诉阿莫尔,自己做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爱我,而是因为我爱他。
是的,他爱他。
他不由自主,他无力抗拒,他情毒入骨,他难以自拔。哪怕经过这一切,他也依然爱他。
他就是爱他,他只能爱他。
原来他其实根本没得选择。
然而对此,程诺并不羞於承认,却也不愿处处再提,时时想起。
很少有人能够想象出来,当相爱变成爱,不被爱的那一个,这一路走来,究竟有著怎样的心酸。
更何况他根本从未被爱。
真可笑,他们这一场爱情,恨竟是贯穿全程的感情。
努力站稳,程诺咬紧牙关抱著肚子,举步迈开他早已破罐子破摔的孕夫八字步,颤巍巍往卫生间踱步。推门而入,他目不斜视直接往马桶边去,连一眼都不敢往镜子里瞟,余光都不敢。
苏予危专门在马桶两边安了扶手。早在一个月前程诺就必须像女人一样坐在马桶上排尿了,先不说高隆的肚子挡住了他的视线,就是怎麽一边站著小便一边保持身体平衡,对他而言,都是一项极其困难的事情。
当最初得知怀孕的震惊,兴奋,期待……一一过去,那一刻做出的决定,让他尝到了要真正孕育出一个生命,需要付出的代价。
他不明白怎麽能有人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後,还忍心抛弃自己的孩子。
自从进入,程诺已经很多年没想过关於自己孤儿身世的悲惨。但如今,他也即将成为一名……父亲?母亲?……好吧,一名家长……肚子里的孩子一举一动,每一次转身踢打,一点点茁壮的长大,都令他动容,牵动他心。他发现自己仿佛回到了最孤独无助的少年时代,无论做什麽事情都容易陷入呆滞,然後发著呆发著呆,就进入了无可救药的恍惚状态。
……哦这些可恶的孕激素和天杀的荷尔蒙!!!
在马桶上坐了一会儿,直到他的腰背隐隐酸痛不能再支持长时间的久坐,程诺叹口气撑著扶手站起来,系上裤子来到洗漱台边,闭著眼鞠冷水洗了把脸,经过这一场午夜惊魂的好闹,现在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卷土重来的疲惫感排山倒海笼罩了他的身体,他准备回床上再躺一会儿。
但打死他也没想到当他一拉开卫生间的门,竟看见苏予危横空出世般直愣愣地站在门外,像得了帕金森一样两手抖啊抖捧著他的blackberry,两只琥珀色的宝石眼水汪汪地一眨一眨,小狗狗似的要哭要哭那般,让程诺不由想起前几天才看的迪士尼动画电影里的某只巨型金毛犬。
他吓了一大跳,勉强提起精神问:“你、你怎麽了?”
苏予危哆嗦著唇想要说话……失败了。最後他一急干脆直接双手捧上,示意程诺看手机。
程诺心里一跳,脱口而出:“是阿莫尔出事了吗?”说著脸色大变一把抓过手机。
事实证明这次的事情真的很严重,因为苏予危竟然都没有对程诺的行为进行吐槽,甚至连白眼都忘了翻。
而程诺只看了手机一眼便也瞬间呆住了。屏幕上的画面是一个十分简易的门锁──已经被打开了。
“这、这是……”他艰难地咽了下喉头,慢慢抬起头,茫然无措。
苏予危板著脸颇为沈重地点头:“很好,看来你总算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
一秒,两秒,三秒……ok,某人再次成功打破自己的最短纪录,本性爆发,彻底破功──
“呜呜呜,诺诺,肿麽办!肿麽办!?我我我我我……人家虽然脑子不错,但但但但但……但老天作证人家真的只是一个毫无武力的文弱书生啊……你看看现在咱们这一屋子,你和我加上两个女佣一个跛脚老管家,压根儿就是一屋子的老弱病残孕呀!oh jesus christ!”
程诺:“……”
这下他明白苏予危为什麽会半夜三更突然闯进他的卧室,并且也能理解他刚刚那副要死不活的蠢样了。因为他相信此刻的自己估计不会比他更好。
屏幕上的锁是一个能将这栋房子的安防装置和个人手机相联的智能软件界面,当有人通过非正常途径进入房子时,个人手机便能显示出来,哪怕关机也能强行突破。
这个软件是不久前程诺专门写给苏予危的,苏予危当时一拿到还大惊小怪了好久,疯狂摇著程诺的胳膊满世界嚷嚷“诺诺你是天才!”,两眼放光脸上崇拜的表情看起来就快把他当神供著了。
而此刻锁被打开了,这寓意著什麽,显而易见。
苏予危可怜兮兮地伸手扯了扯程诺的袖子,撅著嘴弱弱地问:“诺诺,肿麽办……”
程诺被他轻轻一晃,瞳孔一缩猛地从不知飘到哪儿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他刚刚在想什麽?他居然还在奢望……还在渴望……
来的人会是他!
刚刚苏予危怎麽不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闭上眼微微摇了摇头,程诺尽快调整状态,轻声建议:“去小门吧。”
这的确是唯一的办法,只是……苏予危低下头飞快扫了程诺的肚子一眼,眼底的担忧毫不掩饰:“你、你可以吗?”
他话音刚落程诺就感到肚子里好不容易安静了的小家夥突然又旋转著狠狠往下一坠,力道竟似乎比刚才那一下还大,程诺猝不及防脸色微变双膝一软,差点儿没呻吟出声。
赶紧两手托著腹底不著痕迹地往上一抬,心底愤愤吐槽了句苏予危你个乌鸦嘴……但表面上程诺却极力控制,双手在苏予危看不见的腹底紧握成拳,虚弱而坚定地说:“没事,走吧。”
说著推开苏予危的胳膊,一个人扶腰托腹慢慢往前走。
苏予危转身看见他的背影,从背後看根本看不出怀孕的纤细瘦弱,摇摇晃晃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他连根卷走。但走路时的姿态动作仍然不可避免的可笑笨拙。
那一刻,苏予危忽然生出想要冲上前去好好抱抱他的冲动。和程诺呆得越久,苏予危就越能理解好友阿莫尔对程诺那走火入魔般的痴迷。
幸好他意志坚定,已经“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
挠挠头,苏予危快步跟了上去,在後面伸出右臂虚扶著这个心碎的天使。
所谓的小门是这栋房子在设计之初就有的秘密地下通道,全世界苏予危没让超过三个人知道。
程诺就有幸是那第三个。
小门被建造在一楼的厨房里,很雷人的设计,一般人绝想不到。据苏予危的说法是:“哎哟那如果要在里边躲上个十天半个月肿麽办嘛,离厨房进多有优势,我是天才!”
程诺:“……”
通道的空间不大却也不小,五十个平方的面积容纳两个人和一个胎儿绰绰有余,有沙发,桌椅,书架,且布局适宜,灯光明亮,风格简约,置身其中俨然就是一个正常的房间,完全看不出来是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程诺一走进去就直直往书架旁的椅子靠近。沙发他早就做不得了,太软,坐下和起身对他而言都太困难。而此刻他实在累了,肚子里愈来愈强烈的下坠和发紧的感觉,以及小家夥偶尔一次显得比以往焦躁许多的踢打翻转,都让程诺心中的恐慌害怕无限放大。
他努力不让苏予危看出自己惨白难看的脸色,额头密密麻麻的冷汗,和下身哆嗦颤抖的双腿,咬紧牙关艰难地挪动身子,一手抱著肚子一手撑著扶手,缓慢而笨拙地坐了下去。
“呼……”身体有了支撑的瞬间,久违的轻松感令程诺不由自主长长舒了口气,之前压抑痛苦得近乎狰狞的扭曲表情也缓和了不少。
苏予危站在旁边,漂亮的眉心微微皱起,眨眨眼,琥珀色的眸子溢出几分显而易见的担忧。过了片刻,他伸出右手轻轻覆在程诺圆滚滚的大肚子上,感觉了几秒,有些局促又有些愧疚地低声说:“诺诺,对不起……”
怀孕让程诺的反应变慢了不少,过了好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苏予危的意思,不禁抬手拍拍他的手背,转头朝对方露出一抹安慰的笑容,深呼吸著徐徐说道:“怎麽会,幸好你有先见之明没把他早早取出来。他在我肚子里才是最安全的,不然现在他一哭,我们就都有得哭了。”
“……”僵硬的沈默,半晌,苏予危揉揉眉心,看起来真的是彻底被对方打败了,无可奈地叹气:“我说的是你的身体,诺诺。”
但程诺便微微一笑,低下头在肚子上一圈圈安抚地画著圈,不说话了。
那笑容让苏予危蓦地愣住,脑中突现一片短暂的空白,一时忘了本来想说什麽。
在母亲苏妙的影响下,冷静,睿智,独立,坚强,才是他所认为的作为母亲的女性所最应该具备特质。母爱的神圣光辉之类虚无缥缈的感性东西,在他看来既不科学,也无必要,太肉麻了。
可是就在刚刚那一刻,他确信自己的的确确在程诺的笑容里,看到了一种柔软又耀眼的东西,像轻盈的羽毛掠过鼻尖,像温暖的烛光眼底摇曳,让他深感触动,心跳加剧,甚至几乎忘记呼吸,连灵魂都隐隐发痒。
恍惚间他想起很多年前,他似乎也曾在母亲那双漆黑的,冷静的,总是波澜不惊的目光深处,看到过这样转瞬即逝的爱和温情。
不管是恋母情结的作祟,还是别的什麽原因,这一刻苏予危对程诺无关爱情的怜惜达到了顶峰,认识这麽久以来,觉得此刻重孕在身憔悴浮肿的他,竟是最美。
苏予危抽回手转身去给程诺倒了杯水,回来把水杯往程诺手中一塞,然後屈膝蹲在他的面前,一把捞起两条松垮垮的裤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程诺两条早已惨不忍睹的小腿看了一会儿,浅色的眸底惊鸿般掠过许许多多深沈的不忍与心疼,慢慢伸手抚上,压低嗓子柔声道:“很辛苦吧,让我给你揉揉。”
程诺目瞪口呆看起来被吓坏了,双脚不由往後一缩,却被苏予危宽大的手掌牢牢握著。
於是他哆嗦著结巴了:“哈!?这……太可怕了,苏予危你、你是认真的吗……”
苏予危手法娴熟地按摩起来,仰著头冲程诺笑嘻嘻地翻了个白眼儿,露出一口亮闪闪的白牙,水光盈盈的眸底有著无关爱情的暖意浮动闪烁:“想什麽呢小美人儿,放心,这是货真价实的绅士风度。”
顿了下,他突然想到什麽似的,不安地扭捏起来:“唔,当然我这麽好,如果诺诺你不小心对我动心了的话……那的确很难办呢。恩,这是个问题,肿麽办呢……”
“……”一句话瞬间瓦解了程诺手足无措的尴尬。他知道苏予危是故意的,感到无语的同时,心底却也倍加感动,暖意汹涌。
“苏予危,如果你追不到你的男神,老天都不会同意的。”
“真的!?”苏予危刷地仰起头整张脸一下子就亮了,眼睛笑得像两弯迷人的新月,一字一句都洋溢著喜庆的开心:“哟~借您吉言~”
“……呵呵,不客气。”程诺吞吞喉咙干笑著别过脸。他才不会告诉苏予危你刚才的表情真的太像狗狗了,他用了好大的意志才勉强忍住不去摸他那颗毛茸茸的栗色大脑袋……
可惜这样安谧的时光并没能持续多久。
当小门外砰地响起一声明显是即将破门而入的枪响时,苏予危和程诺同时变了脸色,身子陡然一僵。
苏予危霍地抬起头,表情焦急而惊惶,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不不不……不可能!诺诺你相信我,这个地方全世界我真的没让超过三个人知道啊!除了你就只有阿莫尔和小……潇潇……”
提到那个让他又爱又恨了很多年的昵称,苏予危声调微变,语速不由放缓下来,漂亮的琥珀色瞳孔剧烈地一缩,哆嗦著唇难以再往下说。
程诺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惨白的小脸渐渐浮起一丝无奈的苦笑,他一手扶住额头,低低地叹气:“我看出来了。”
其实爱和信任,有时候是两回事。
比如事到如今他仍然软弱地否认不了他依旧深爱秦深的事实,可是他再也不会相信他。
苏予危表情空白眼神茫然,蹲在地上呆呆怔了几秒。当他就著程诺不知何时扶住他胳膊的双手,从地上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时,地下室的钢筋铁门也恰好在这一刻宣告灭亡,轰隆巨响,应声而开。
苏予危转身,慢慢眯起眼睛,逐渐开阔的空间,狭长的视线里赫然映出他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男神的身影。和每一次见面时一样令人瞬间口干舌燥血脉喷张的纤细性感,苗条修长,属於全球顶尖模特的顶级身材完美包裹在黑色的长风衣里,让他看起来既优雅又高傲,仿佛一只斜眼看人冷豔高贵的猫咪。
并且,也和过去许多次见面的情景一样,他的男神,永远雷打不动如同亘古不变的雕像,站在某个男人右边几厘米之後的身旁。
在惊豔的眩晕和心脏的绞痛又一次席卷他的大脑前,突然苏予危察觉到一旁程诺的身体猛地蜷缩并剧烈地颤抖起来。
“……啊,诺诺?你怎麽了!?”总算他还残存一丝理智,没有见色忘友被美色迷到神魂颠倒丧心病狂的地步,几乎是在意识到身旁的孕夫不舒服的瞬间就立刻掉回头去,一脸担忧地急声询问。
而季晚潇那双宝石般的绿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吓到惊骇的目光在程诺身上来来回回,最终定格在他作为一个男人来说实在很不正常的肿大的肚子上,俊美的脸庞一点点露出不敢置信又十分恍惚的复杂神情,大著舌头惊恐地问:“这、这是……怀、怀……孕?”
他话音一落,苏予危忽然浑身一个机灵,条件反射般转过头去站直身子,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下一秒两个人同时开口,异口同声:
“孩子是你的!?”
“孩子不是我的!”
…………
房间戛然安静了几秒,问出这话的季晚潇,脸色瞬间变得诡异的难看,隐隐泛著一层不正常的铁青,眉心皱皱地拢著,淡粉色的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苍白细长的指尖微微地颤抖起来,精致的眼角眉梢一点点流露出咬牙切齿的味道。
苏予危的表情则像极了被妻子抓奸在床,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那样的花心丈夫。
正当这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季晚潇身边的萧岚终於有所动作,从黑暗中优雅地迈开双腿踱步上前,直直往程诺的方向走去。
“程诺,你真是让我一顿好找。耗我这麽多功夫,总算抓回你了。”
萧岚的声音低沈,磁性,醇厚,悠长地回荡在昏黄晦暗的地下室里,有一股悚然阴森的味道。
季晚潇和苏予危猛地回过神来。
季晚潇的表情顿时变了,震惊,愤怒,茫然,痛苦……却又似乎有著一丝如释重负的心灰意冷,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在他的脸上一涌而上,让人看不分明。
苏予危则用简直要杀人的愤怒眼神狠狠射向这个全世界他第二恨的男人。
三秒锺後,两个人同时刷地扭动脖子,一个转头望向萧岚,眼圈湿热通红全身都在发抖,咬著牙极力忍耐,一个低头看著程诺,捶胸顿足痛心疾首,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再一次不约而同,用近乎是吼的音量咆哮著问:
“孩子是你的!?”
“孩子是他的!?”
“……”
随著萧岚更加暧昧低沈的笑声在空荡的地下室里幽幽响起,这时候的程诺,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六十七章
按理说他和秦深都不是好动的人,程诺不知道这熊孩子到底遗传了谁,怎麽就在他的肚子里长成了全世界最好动的小笨蛋呢。
比如在此刻这种要命的关头,他怎麽突然就睡醒了……
睡醒了还不算,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出了母体的不安情绪,肚子里的小家夥就跟猛然间多动症爆发一样不安分地翻转踢打,肉呼呼的小爪子用力撑在程诺拉得薄薄的肚皮上,明明没他什麽事儿,却非要硬掺和进来打个酱油。
别想了宝宝,这几个男人都不是你亲爸,你不用表现了……
程诺微微用力又不敢太使力地往下轻按著肚子,感觉出小家夥和往日明显不同的兴奋活泼,血肉相连的默契让他猜出小家夥的可爱心思,难免好笑又心酸地吐槽他的天真无知。
萧岚两手插在黑色西裤的口袋里,凉薄的唇间噙著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姿态优雅又不著痕迹的傲慢,两条修长笔直的腿一步步往前迈开,朝程诺越走越近。
尽管苏予危对“诺诺小天使肚子里的孩子竟然是萧岚大魔鬼的”这一事实感到无比愤怒,但眼见此情此景,还是立刻如护雏的母的般嗖地一下蹿到程诺的面前,张开双臂严严实实地挡著,昂首挺胸一脸警惕地瞪向萧岚,气势汹汹地警告道:“喂喂喂,就算孩子真是你的,但现在也是我的干儿子了!鬼知道你当时用什麽不要脸的恶毒伎俩伤害了我们可爱的诺诺,说不定是强暴和迷奸……oh damn!停下!现在你休想再靠近一步!”
苏予危不肯放过任何诋毁萧岚的机会,说完这一句立马偏头冲著萧岚身後的季晚潇:“潇潇宝贝儿,你现在终於看清这是个什麽货色的男人了吧,快点醒悟一脚踹了他,跟人家走嘛!”
“……”季晚潇冷冷苏予危一眼,又移开视线将目光牢牢锁定在程诺的肚子上,目不转睛地盯著,颇有几分探究的意味,神情复杂得很微妙。
没得到回应的苏予危讪讪地摸摸鼻子,垮著肩膀慢慢地耷拉下脑袋。在他身後的程诺简直能够看见他那条无形的大尾巴伴随著一声可怜兮兮的嗷呜,沮丧地垂下了。
在男神面前第无数次加一吃瘪的苏予危眼泪汪汪地回过头,抽著鼻子语气委屈地嘟囔:“诺诺,孩子真是萧岚这个混蛋的吗?为什麽人人都喜欢他,人家哪里比他差了……你们都不懂欣赏……这年头的审美怎麽成这样儿了,谁变态谁就吃香……明明人家才是二十四孝好男人啊,发现真善美的眼睛到底在哪里啊,呜呜呜……”
……见鬼的,难道这也是那些可恶的荷尔蒙和天杀的孕激素在捣鬼?程诺莫名就被苏予危这装模作样的苦哈哈模样弄得真的愧疚了起来,正绞尽脑汁地想著怎麽开口安慰他几句,突然肚子里的小东西给他来了一记强有力的肘击,好像在举手抢答:我知道我知道!
程诺:“……”喔,他捧著肚子痛得咬牙切齿地扶额,自己怎麽怀了这麽个熊孩子……
萧岚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耐心看完这一出张弛有度的好戏,直到这时才慢悠悠地开口出声:“看来是我低估了你,你比我以为的受欢迎多了。”
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目光犀利地迅速扫向苏予危背後的程诺。
而程诺其实很茫然。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
萧岚到底为什麽要揪著他不放?他又不傻,怎麽可能真的相信萧岚是为了从他这里拷问出那时要自己命的势力究竟是谁这种白痴原因?
那是谁,那可是萧岚,城府深到马里亚纳海沟的萧岚啊!程诺宁愿相信楚回死而复生,也不相信在时隔这麽久之後萧岚居然还没查出要他死的幕後黑手就是一直忠心耿耿站在他身後的那个男人──背後的黑手党家族。
或者……真的如他所说,他是想拿自己当筹码和秦家做点交换?
程诺这时脑子里一团乱麻,也没心情去吐槽萧岚你肿麽了!你不是阴谋论的集大成者吗!怎麽突然变得这麽儿女情长感情用事了?居然也相信什麽不爱江山爱美人之类骗小女生的鬼话!?
更别说秦深还根本没爱过他……相比於此,程诺更好奇的是,萧岚能拿自己和秦家交换什麽呢?难道……他想要!?
不,那更不可能。程诺咬紧下唇,他那颗整个地球也没几个人能比得上的小脑袋瓜正如按下机关的齿轮一样飞速运转著。
萧岚聪明狡诈,而又阴鸷多疑,他没那麽白痴,他应该很明白,就算强悍如他,也不可能把那个可怕的庞然大物一口吞下──即便是他,也是会一口噎死的。
程诺确实猜不透萧岚的心思。从高中起就是这样。而此时持续不断的腹痛更是让程诺难受得全身发冷,无力思索。
片刻後,他终於放弃了再想,抽出一只手往挡在他身前的苏予危颤巍巍地一拨示意他让开,然後仰起一张冷汗润湿的惨白小脸,水淋淋的目光直直对上萧岚看著自己时那如同最精明的猎人捕获猎物一般,在荒凉冷峻的冰原之下熊熊燃烧著炽热火焰的疯狂眼神,一字一句虚弱地吐气:“我不明白……萧岚,你到底……到底……想要什麽?”
他的声音又轻又哑,好像一张飘飘然掠过海面的菱纱,气流卷过的风声和淙淙而过的水声拼命撕扯著它。神情惶然又凄怆,仿佛镀上了一层遥远幽冷的月光。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他多想,也这麽问一问秦深啊。
他脑子好使,却在人情世故上几乎一张白纸。
黑暗中有人给了他一点点微弱的亮光,寒冷中有人施舍他一点点温暖的烛火,孤独中有人给予他一点点短暂的快乐……没有人知道,只因为此,他就傻傻地付出了怎样的牺牲。
别人不过给他一点可怜可笑的零头,而他回报出去的,却是他有和没有的所有。
所以如果是有所企图,请一开始就告诉他。能给的他一定给,而不能给的,他决不再给。
锐利冰冷的视线一寸寸凌迟著程诺咬紧牙关硬著头皮用尽一身力气才勇敢迎上的目光,而萧岚却神情慵懒高高在上,似乎很欣赏对方此时此刻的模样。
半晌,萧岚微微一笑,张开他那有如闪著寒光的刀刃般凉薄无情的双唇,愉悦而轻快地吐字:“我要你,生个孩子。”
他停顿一下,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冰封多年的眉眼忽然延伸著裂开了一道消融的口子,亘古不化的浮冰轰然间坍塌成一粒粒流星划过的碎雪,在从苍穹尽头处汹涌而至的美丽极光的无边照耀下,白茫茫天地里,温柔地折射出一地惊心动魄的晶莹。
这个已有很多年不曾给过任何人机会看穿他,接近他,温暖他的,孤独而冰冷的,可怜也可恨的坏男人,这一刻却不知不觉地,一身上下所有的坚硬外壳,就这麽不可思议地突兀软下去了。
只可惜陌路黄泉,纵然是情深似海,也再也无处安放。
他全神贯注,目不转睛,神色痴痴地盯著程诺那高高隆起的,浑圆的肚皮,冰雪消融的眼眸深处危险地透出一抹不顾一切的疯狂,一字一句,轻而认真地说:
“我要你,给小回生个孩子。”
………………
短暂的沈默,昏暗的房间里,静静流淌著一股死一般的寂然。
见鬼的,萧岚听著简直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轻松简单,让在场的每一个人,脸色各有各的精彩。
程诺觉得自己要不是幻听要不就是穿越了,表情茫然傻在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连肚子里持续不断的坠痛都感觉没那麽真实了。
苏予危瞪大双眼嘴唇哆嗦,不敢置信。
但季晚潇看起来却是受打击最大的一个。
萧岚话音一落,那一双美得人心旌摇曳神驰魄荡的祖母绿眼睛便狠狠地颤抖著一缩,原本就摇摇晃晃的瘦削身体直接踉跄著往後栽倒,多亏他及时地一手撑住了旁边的门框,凸出的指节颜色惨白,仿佛要一根根捏爆浇筑的钢筋,另一只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指尖用力到深深掐进肉里。而那尖锐的刺痛相比他此刻近乎窒息的肺部绞痛,却根本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萧岚你……你……你够狠……够狠……你太过分了……你宁愿把这个机会留给一个要杀你的人,也不……也不……”
他低著头,那一头如同夏日骄阳般灿烂夺目的金发仿佛一瞬间黯淡了下去,大半张脸隐埋在令人心碎的阴影背後,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能听见从他撕裂喑哑的喉咙深处破碎发出的,那一字一句仿佛滴著血般痛到极致的喃喃低吼。
剩下的话,他这麽骄傲的人,怎麽说得出口。
苏予危愣住了。英俊的脸蛋儿很可笑地僵硬在一个又二又囧的表情上,显出来几分滑稽的悲惨。浅褐色的琥珀里有如风翻书页般刷刷刷地飞掠过许许多多让人难以捕捉的情绪:不明所以的茫然、恍然大悟的震惊、勃然而起的愤怒、撕心裂肺的痛苦、心灰意冷的自嘲、无法排解的受伤……最後,终归於一片和对面那个他深爱的男人一样,伤到极致的绝望。
他眨眨眼,再眨眨眼,眨啊,眨啊。
先是轻轻地,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像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笨拙而费力地扑扇著它还并不习惯的翅膀,生怕一不小心就弄坏了。然後是重重地,用力地,粗暴地,像一场如注的大雨倾盆而下,让它从一直梦寐以求明明差一点就要触手可及的天空,旋转著无声坠落。
可是最後──最後,他将自己慢慢涨潮的双眼,狠狠,狠狠地闭上了。
他想,他要永远记住这个时刻,永远。
因为这是第一次梦想对现实臣服的一刻,是第一次爱恨交织魔意滋生的一刻,是第一次他对季晚潇──那个让他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太著急地完成了锺情倾心定终生,无论今生还是来世,无论他有没有信仰,都下定决心要生生世世永永远远在一起的亲亲爱人,生出了想要放弃念头的一刻。
哪怕那只是一个电光石火的刹那。
可那是多麽惨淡而无望的刹那。
他爱的男人如斯高傲,却宁愿为了别的男人接受还在机密研究中死亡率高得令人发指的改造手术怀孕生子,也不愿……也不愿!
和他在一起,一分一秒。
啪嗒,一个极轻的断裂声,将男人摇摇欲坠的孤魂用力地扯回现实。
苏予危知道,自己身体里某个地方,就在刚刚,已经永远地碎了。
然後,下一秒,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萧岚你个疯子!”
从来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英伦绅士和中国君子,这一刻,爆发出了他此生为数不多的野蛮和不讲理。
苏予危猛地抡起拳头,一把拽过萧岚的领子发狂似地揪住,泛红湿润的眼角不断往外冒著穷凶恶极,却又水淋淋的光。
他凑上去,狠狠地,距离近得两人的鼻尖都几乎触碰在一起。可惜如此暧昧的姿势和距离,却配上了两副截然不同而剑拔弩张,哪怕瞎子也能感觉出来是属於不共戴天之仇敌的俊脸── 一张寒意刺骨冷若冰霜,一张恨意滔天如火如焰。
苏予危早已憋涨得满脸通红,额头的青筋紧绷凸出突突直跳,摩拳擦掌咬牙切齿,口鼻呼出的热气毫不客气地喷在萧岚的脸上,放声咆哮道:“你他妈疯了……你他妈疯了!萧岚你他妈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那人都死了那麽多年,那麽多年了!连尸体都化成土化成灰化得一干二净连渣渣都不剩了!你居然还没死心……你居然一直没有死心……你居然这麽多年来一直计划著这种变态的事情!”
说到最後,苏予危近乎歇斯底里吼得嗓子都哑了,不堪重负的喉咙尖锐而凄惨地发出一声撕裂般的破音,震得人耳膜都在轻微颤动,轰轰鸣响,连远远听著,也觉得疼。
他紧紧咬住发白而干涩的下唇,原本绷得笔直的身体渐渐脱力,依稀看得出形状地一点点酸软佝偻下去,宽阔的双肩蜷缩著细细颤抖,两边鼻翼微微张阖,偶尔发出几声鼻音浓重又弱不可闻的轻声哽咽。
柔软的栗色脑袋低低垂著,也好像一朵在暴雨狂风中苦苦挣扎的花,它扛过了暴晒的烈日,扛过了坚硬的水泥,扛过了飞扬的尘埃,它甚至扛过了无数的践踏──但它终於服输在不可抗力的大自然下,开始认命地凋谢。
他看起来是那麽的受伤和脆弱,仿佛受到了无法挽回的巨大伤害,再怎麽强悍但毕竟只是一己之力的身体似乎承受了难以想象的重量,却不知是为了无辜被连累的程诺,还是为了坚持那麽多年,但到底一无所获的季晚潇──
又或者,是为了同样可悲的自己呢。
萧岚冷眼旁观了苏予危从恨不得一刀砍死自己的勃然大怒,到一点点绝望下去最终心如死灰的全过程。然後他伸手轻轻一推,就拨开了这个身受重伤,根本不值得耗费他吹灰之力的绝望的男人。
萧岚收回手,漫不经心地整理著自己被弄乱的衣领,一派优雅从容的姿态,缓缓掀开双唇,轻柔地吐字:“这一屋子的人,谁不是疯子。”
说著,他的视线无声无息地掠过面前默然垂头的苏予危,朝他背後的程诺那高高隆起的腹部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然後又半偏过头,给了一直倚在门边的季晚潇一个同样意味深长的目光,而他那冰冷如刀的锐利眼神,也似乎有意无意地,在对方被厚重的大衣严实包裹著的平坦的肚子上,短暂停留了半秒。
“……”本来虚搭在小腹上的左手瞬间如被毒蜂蛰了下那样疾如闪电地撤下,却动作僵硬地顿在半空,手足无措,不知该怎麽摆放。
和萧岚视线相触的那半秒,那不过转瞬即逝,浮光掠影的半秒,季晚潇却仿佛被晴天霹雳,眼前的世界瞬间裂成两半那样,脸颊一下子就白得毫无血色,神情惊恐而退缩,碧绿的瞳孔里惊天骇浪波涛狂涌,让他的灵魂深处都卷起了一场天摇地晃的飓风。
忽然他一下子转身,将脑袋重重砸在坚硬冰冷门框上,一手紧紧抓著胸口,如要窒息般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萧岚冷冷看著,没有温度的眼底,缓缓浮出一抹残酷的心知肚明。
第六十八章
砰──
突然,室外,仿佛是从极远极远的天边,又好像近在身畔触手可及,一声尖锐的嚣张的枪声,如一道破空而出的惊雷,哗然撕裂了房间里这几人之间正不安涌动的微妙气氛。
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毫无预料的枪声给激得浑身一震。
空气有三秒锺的凝滞,屋子里除了萧岚之外的三个人突然不约而同齐声开口:
“萧岚!你说好不伤人的!”
“萧岚!你他妈叫人开枪了?”
“萧、萧岚你,你怎麽可以,呃……”
程诺这时候肚子已经疼得格外厉害,一张惨白色的小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汗,衣服下更不知早已湿了几层,就算他不通医术也明白自己现在这情况有些不对劲。
这情形倒让站在他面前的苏予危格外为难。哎,这时候他到底是应该冲上去给某个狼心狗肺的大混蛋狠狠一拳好呢,还是蹲下来教训一下这个多管闲事不听话的小孕夫才对呢……
然而大家都默认的当事人萧岚,这时却紧紧皱起了眉头,不再是刚刚那副胸有成竹的欠揍模样。
季晚潇扶著墙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向萧岚的背影,用力一咬牙,抬起脚转身就要往外走,想去查看查看情况。
他只走了几步,就开始步履踉跄、跌跌撞撞地屋里倒退,视线直直盯著前方,苍白的脸色和碧绿的瞳孔中显出不加掩饰的疑惑和震惊。
他不断退後,逐渐让出来整个门框的位置,随之慢慢填满原位的,是一个和他同样高大颀长,但身材明显要比走骨感美的季晚潇精壮了不止一倍的男人的身影。
萧岚转身,面无表情眉眼结冰,似乎已料到了什麽。而季晚潇,程诺和苏予危则同时瞪大了双眼,异口同声地叫出来:“阿莫尔!?”
没错,取代季晚潇出现在门边的人,正是现在明明应该在乌克兰的阿莫尔。
他看起来有些……不,是狼狈极了。心爱的花衬衫几乎裂成两条松垮垮地挂在他肌肉精悍的上半身,紧身牛仔裤上的几个大白破洞不知道是本身设计如此呢,还是後来被人给折腾出来的。
当然最狼狈的还是他的脚,一只塞在超大码的吉普登山鞋里,虽然鞋带散成一片但好歹鞋子有好好套在脚上,而另一只……这大冷天的,居然是裸著的!!!上面泥灰混杂,简直看不出本来颜色。
至於他的表情就更加狼狈了,抬起手尴尬地往後抓了几把他乱成狗窝一般的金毛脑袋,阿莫尔讪讪地一咧嘴,干笑:“诺、诺诺,对、对不起哦……你上次跟我说的,那句中国古话叫什麽来著?蜘蛛捕蝉……毒……毒蛇在後?……”
季晚潇本来早已傻在一旁,这时候纯粹是条件反射,:“屁,是黄雀捕蝉,螳螂在後。”
程诺:“……”
苏予危:“……”
所有人都在风中凌乱,只有萧岚因为阿莫尔这句错误百出的中国古话而神情微愕,眉心轻动。两秒锺後,他眼眸一沈,薄冽的嘴角徐徐牵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
就见阿莫尔哭丧著脸无奈往旁移开身形,然後从他背後那大片晦暗不明的阴影深处,好像电影里经由美化处理了的慢镜头那般由远而近,从模糊到清晰,缓缓透出来一个修长优美的人影。
哪怕一路风尘,哪怕跋涉万里,也挡不住这人浑若天生卓尔不凡的风姿气度。
即便此刻他只露出了一抹若有若无的轻薄的影子,但他身上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仍然不受控制地漫溢出来,在四周这一片被萧岚主导了太久,冰冷到近乎冻结的凝滞空气里,就那麽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地流散飘扬。
那是一种温和柔软到了极致,却又无坚不摧无往不利的细腻锋芒。
那是遥远的,环绕的,不可捉摸的,感觉无处不在,而又分明不在任何一处的, 风的气息。
地下室潮湿阴冷,暗淡无光,但就在那一刻程诺却觉得,他的整个世界都瞬间暖意汹涌,微微发烫。
他水淋淋的眼眸深处便不自觉地燃起了两簇羸弱但持久的微光,湿漉漉的火苗宛如新生的小鹿一般兴奋雀跃地跃动发亮──就像他这个人本身,就像他对眼前这人,明明笨拙无力,却仍然拼命努力的爱情那样。
原来爱到极深,即便已然累累伤痕,许多刻骨铭心的反应,竟是身不由己。
那份爱在程诺总以为卑微渺小的外壳下,其实凝聚著无可匹敌的骄傲坚强,一旦爱上就奋不顾身,不顾一切──可他自己并不知道,他这傻乎乎地用尽全力去追求和守候的姿态,在这千篇一律的污浊世界里,是多麽的纯粹而珍贵。
而就在此时此刻,曾经亲手错失这份珍贵的人,正想要试图挽回。
秦深在一片逐渐消融的暗影中慢慢抬起头,凝聚目光,集中视线。眼前这片节节败退的黑暗正如他这数月以来的心境,浓烈粘稠,混沌而浑浊,满满的都是做错选择的锥心之痛,追悔莫及的无力悔恨,泛滥成灾的绵绵思念……以及,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抑或是不敢面对的,一些别的什麽。
而如今浓雾散去,他终於,他必须,要直面曾经被他深深伤害,和辜负的爱人了。
抵著阿莫尔後腰的黑枪被秦深不动声色地滑进大衣外袋。
虽说少了这个东西,阿莫尔倒是可以没有顾忌地反手一搏,跟秦深再来一场生死较量,但面对眼前景象,阿莫尔又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白痴,他当然知道现在打斗已经不是事情发展的主线,没必要再引起麻烦,便一耸肩摸摸鼻子,识趣地往旁边一站,抄起手双手抱胸往墙上懒洋洋地一靠,恢复欧洲花豹子惯有的吊儿郎当痞子样,准备好好欣赏一出负心汉负荆请罪挽回芳心的好戏,又或者饶有兴趣地等待著秦深和萧岚这两条吃人不吐骨头的超级大毒蛇,会来一场怎样精彩激烈的巅峰对决。
他一让,这下,秦深总算可以毫无遮拦地看向对面那张令他日夜魂牵梦萦,却又懦弱得害怕重逢的挚爱的脸庞。
在之前那麽长一段空白的时间里,秦深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自己和诺诺重逢的画面,却都在这一刻赤裸裸的真实映衬之下,一瞬间黯然失色,轰然崩塌。
依旧是熟悉到令他心动又心碎的秀气面容,一双温柔多情的大眼睛湿润泛滥,雾气蒙蒙,水光盈盈,但此刻其中流淌的却再不是之前天真无邪的清澈,而是许许多多秦深无力承受亦难以言喻的迷茫伤痛。脸颊的线条稍稍圆润了些许,脸色却显得十分虚弱憔悴,亦反不如之前那麽红润透亮,活泼朝气。
那是当然的。那个之前,还是他们好得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热恋期。那时程诺还一心天真痴愚,以为自由唾手可得,幸福触手可及,自然心情舒畅,一呼一吸都是粉红泡泡,无限生机,难以言表。
而不过区区数月,这一切都恍如隔世,化为梦幻泡影。
单薄的睡衣下,是在秦深意料之中,但如今亲眼见到仍然令他心跳不稳呼吸一窒的高高隆起的肚子。
目光捕捉的刹那,秦深只觉自己全身上下从里到外瞬间燃起一场滔天烈火,烧得他站立难安,摇摇欲坠,几乎融化。剧烈起伏的胸口蓦然滚过一阵难以言喻的洪流激荡,心脏如吹气般急速膨胀,惊雷般狂跳著怦怦作响。
那种手足无措没来由的眩晕和紧张,仿佛他根本不是一个即将为人父的成熟男人,而只是一个情窦初开,不知所措的毛头小子。
秦深忍著一抽一抽跳动的心脏,浅浅地吸了口气,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什麽似的,缓缓眯起眼睛,於是面前那张挚爱的脸庞便在他渐渐狭窄却变得愈发清晰的视线里,凝聚成一粒熠熠生辉的星光。
他身体一轻却又狠狠一沈,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释然,却又觉得史无前例的的迷茫。
眼前这个看似平淡无奇而在某种程度上又惊世骇俗的小男人,竟然让他爱成这样。
爱得不像自己,忘了自己,不由自己。
秦深想不明白,他这麽聪明的一个人,为什麽之前竟会一叶障目,乃至铸成大错,事到如此,悔不当初。
他就这麽目不转睛地看著,看著,表情茫然又认真,失神却贪婪,灼灼目光像是在看全宇宙独一无二的那一朵花,一颗沧海桑田亘古不灭的星辰。万语千言堆在他的喉间,他却始终不发一言。
周围的一切甚至这个世界都好像不存在了,浩瀚的天地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往事如薄雾轻烟,流水般在他们之间无声地逝去,而他在程诺泪光盈然的恍惚眼眸里,看见一个千刀万剐的自己,和一段兵荒马乱的光阴。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有一辈子那麽久,但也可能只是短短的一瞬,秦深虚弱地张开双唇,有无数的话哽在喉咙想要脱口,却还没来得及说出什麽,就听见哗啦一声──
一阵清冽的水声突兀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难以形容的淡淡腥味,在不大的房间里迅速扩散,弥漫开来。
所有人同时愣住。
萧岚最先回过神,迅速低头往程诺坐著的椅子下凌厉一扫……
呃,然後某冰山的表情顿时变得……相当微妙。
秦深长眉轻蹙,季晚潇一脸茫然,阿莫尔则夸张地耸著鼻子左嗅嗅右闻闻,唯恐天下不乱地添乱嘀咕:“唔……谁尿裤子了?”
这时就听离程诺最近的苏予危陡然发出一声杀猪一样凄厉高亢的嚎叫声──
“我擦!!!水……破……诺诺你破水了!?”
阿莫尔:“……!!!”
季晚潇:“……!!!”
秦深:“……!!!”
程诺:“……呃……”
第六十九章
“what!?你说what!!!???你特麽有种再说一遍!
“……我擦!!!你你你……你现在正在瑞士滑滑滑……滑雪!!!我@%&@#%&%……
“fuck you!弗兰克!”
苏予危气嘶力竭地飙出了他这辈子从没想到自己会说的脏话,而且还是在他的男神季晚潇面前。
气急败坏地挂断电话,苏予危十分手足无措地在程诺脚边蹲下来,仰起头胆战心惊地看著程诺那有一下没一下鼓出小包撑起衣服激烈蠕动的大肚皮,汗湿的爪子伸出去顿在半空,想摸却不敢摸,纠结了半天,只能哭丧著脸,结结巴巴地抽噎:
“诺、诺诺……你、你没事吧……呜呜呜,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肿麽办,肿麽办,现在到底肿麽办嘛!呜呜呜!”
“……”
其实程诺自己也是懵的。刚刚秦深出现,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这个日思夜想又恨又爱的男人给摄去,肚子疼的感觉瞬间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不过几秒锺的功夫没把注意力分给肚子里的熊孩子,结果,这个小混蛋立刻就不乐意了,竟然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提醒他这个当爹的:忽视我是要付出代价的!就算是爸爸来了也不行!哼!
哦……又或者,是因为终於看到了他的另一个爸爸,所以……太兴奋了?
“唔……嘶──”
在程诺第二次疼得弯下腰捧著肚子,脸色大变忍不住呻吟出声的时候,苏予危总算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医生本能爆发。
他腾一下站起来,转头朝某个同样瞠目结舌愣在当场的准爸爸指手画脚地咆哮:“我靠你是死了还是死了还是死了啊!!!你以为你就杵那儿傻站著你儿子就能出生啊!?赶紧地过来把人抱起来去产房啊!!!呼……一个两个都那麽不靠谱,真是急死我了!!!”
“……”
秦深活这麽大,还从没被人指著鼻子如此数落过。
大概再强悍的男人,在面对自己老婆生孩子的时候,也就是这麽个傻不拉几不知所措的白痴样了。
估计秦深已经算做得很好的了,换个人也许不会比他做得更好。更何况秦深还什麽准备都没有呢!他明明是抱著找回自己带球跑的老婆的目的来的──没错,是带球跑!带球跑!请注意什麽叫带、球、跑!怎麽会想到他才刚找到自己挺著大肚子的亲亲老婆就突然被告知──
他、老、婆、羊、水、破、了!
………………
用有一万匹草泥马在心底奔腾而过也不足以形容秦深此刻暴躁又抓狂的心情啊!!!这小兔崽子到底遗传了谁,也未免太猴急了!!!
秦深深吸口气,抬脚就要往前迈,这时旁边的阿莫尔也急得不得了正想冲上去,秦深敏锐地察觉出对方不规矩的小动作,刚刚往前一顷的身体微微一顿,偏过头视线一斜,毫不客气地给了阿莫尔两道没有丝毫温度的冷冷目光。
如同正准备冲刺扑食的猎豹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霜冻住,阿莫尔骤然僵住在一个无比尴尬的姿势,不敢再往前走了。
他可没忘记刚刚在院子里那场惊心动魄的暗夜厮杀,他吃了秦深好大、好大、好大一个亏啊。
……尼玛他上辈子绝对是杀了秦家全家,否则他这辈子怎麽会被秦家人虐的这麽死死的!!!
讪讪地摸摸鼻子,阿莫尔轻咳一声,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然後十分有绅士风度地微一躬身,手臂弯曲横到身前做了个“您请”的姿势。
算了,人家毕竟是孩子的正牌爹,自己让让也算是让人家夫妻团圆一家和谐善哉善哉功德圆满,应该的应该的应该的……
应、该、的!!!
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
这一幕差点酿成二次大战的小插曲让秦深在焦急之中有些骄傲有些不爽又有些庆幸地想到,他家诺诺就是受欢迎啊,幸好他悔悟得及时,没有错太久。
一直站在一旁神飞天外灵魂出窍的季晚潇被秦深电光石火往前而去的急速给掠得微微一晃,纤细瘦削的身子前後一摇单薄得就跟一张碎纸片儿似的。
阿莫尔眼疾手快赶紧伸手扶了他一下,这一扶就忍不住皱眉:“我靠几个月不见你这胳膊怎麽细成这样了?下巴还能更尖点吗?模特儿也不是这麽瘦的吧。还有你脸怎麽这麽白?现在也不热啊,你怎麽一脑门儿的汗?”
说著,阿莫尔视线往下,便看到季晚潇的右手死死按在小腹上。他按得非常用力,五指紧绷骨节大凸,惨白如织的手背绷出几条触目惊心的筋脉,像是在极力忍耐著什麽,阿莫尔不由愣住了,脱口问道:“我靠不是吧,你也肚子疼?”
刷──
阿莫尔的无心之语让季晚潇的脸瞬间白得更厉害了,他恍惚地转了转眼珠,勉强一笑,眼神躲闪,低声辩解:“没、没有啊。”
……个鬼啊!这样子看起来实在没什麽说服力好麽我的小少爷!
阿莫尔努力忍住想要吐槽和翻个白眼儿的冲动,却是真的担心了:“你怎麽怪怪的?是生病了还是……”
阿莫尔口气里的担忧非常真诚,季晚潇心中一暖,正要说点儿什麽把这个名为下属实则死党的精明男人给糊弄过去,不料这时萧岚忽然转过头往这边云淡风轻地瞟了一眼。
阿莫尔瞬间就感觉手中捏著的季晚潇的胳膊骤然紧绷,本来上面就没几两肉,现在的手感更是硌得不行。
阿莫尔眼珠一转,在萧岚冷冰冰的视线和季晚潇黯然低垂的侧脸之间来回打了几个转,恍然大悟,不禁轻叹口气,对自己这位专注倒追三十年的死党油然产生了一股捶胸顿足的恨铁不成钢。
可是在阿莫尔的内心深处,他却又非常清楚,他其实,真的很理解对方的心情。
那种深陷情网,坠入迷恋,看不到对方就心慌,失去了对方就会死的感觉,没有深深爱过的人,是永远不会懂的。
感情上的事旁人说什麽都没有用,只能看当事人自己想通。
也许有那麽一瞬他突然就悟了,热情冷却,不再倒贴,不再犯贱,冷静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他漫长人生里一次独一无二的珍贵经历,他会永远记得这份感觉和那一个人,却再也不会死缠烂打的执著,洒脱一笑,潇洒放手,然後转身去拥抱属於自己的真正的幸福,要麽就顺著那毫无希望的一条死路,模黑到头,走到尽头,永不後悔,永不回头──因为那爱太炽热,太盲目,也太用力,所以他们再也听不见别人的声音。
他们只剩下爱的本能,就像飞蛾扑火,不求永恒,只为那一刹电光石火的相逢。
阿莫尔只能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季晚潇的肩,结果一挨上就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尼玛这肩膀都硌成啥样儿了!敢再瘦点儿麽魂淡!
嘴上老生常谈地劝他:“有空回趟家,别跟老板拧著了。”
说完也不废话,拔腿就往他心心念念的诺诺那边跑过去了。
季晚潇知道阿莫尔是真的关心自己,却更知道阿莫尔为人精明眼光锐利,怕说多了呆久了会被对方察觉自己的不对劲,这时不免心中松了口气。
本来他是想离开的,这儿已经没他什麽事了。但前面那已经乱成一锅粥的风暴中心对现在的他产生了莫大的吸引力,犹豫良久,最终季晚潇狠狠一咬牙,到底抵挡不了心里的好奇,还是决定留下来。
留下来……看、看看吧。
相比之下,萧岚反倒成了这间屋子里最淡定的人。只见他随意捋了捋先前被苏予危扯得皱巴巴的领带,一派从容,迈开长腿往门边走。
在和季晚潇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微微倾身,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音量在他耳边轻轻落下一句:“你好好观摩观摩,就当积累经验。”
“……”
那一刻,季晚潇觉得自己从身体到灵魂都被冻住了。
秦深跑过去的时候,程诺刚好疼完一拨,正低头弯腰捧著肚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秦深就见他心心念念的诺诺惨白著一张小脸,几缕黑发湿湿贴在额头,整个人水淋淋得像是刚从水里拎出来似的,雪白的贝齿紧紧咬著下唇,眼看著都咬出血来鲜红一片了,就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著一样,疼得都快碎了。
他张张嘴,却连一个字都已太多太重,喉咙像被针扎线绕那般痛得窒息,唯有熏人落泪的酸苦气息从他的身体深处一点点漫溢出来。
分别的时光在重逢的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又好似被竭力压缩,变得漫长而沈重。
这些催人泪下的味道,已经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任凭往後岁月再好,也注定挥之不去了。
秦深沈默地蹲下,左手往前横过程诺的膝盖,弯曲捧著,右手绕过程诺的後背从他的腋下伸出,紧而温柔地扣住对方因为疼痛而细细颤抖的肩头,掌心下那瘦了不止一圈的羸弱的触感,令秦深心痛如绞难以呼吸,恨不得将自己拖出去五雷轰顶,千刀万剐。
再一次将程诺紧紧抱在怀里,再一次被秦深紧紧抱在怀里,久别之後的肌肤相亲,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一场一碰就碎的梦境。
那太美好了,美好得简直不像真的。连呼吸都怕打扰,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诺诺,我……我抱你去床上。”
用生怕再大一点就会打破什麽似的低柔音量轻轻说著,秦深慢慢站起身,稳稳地,连一点点摇晃都没有,仿佛他怀里抱著的是举世难寻的珍奇。
失而复得的珍宝此刻重回他的怀抱──今生今世,还有什麽能比这更令他神魂颠倒。
程诺在他的怀里,终於,又在他的怀里了。臂弯里多出来的重量是全宇宙最轻也最重的宝石,最绚烂也最静美的风景。那让秦深感到完美,感到圆满,感到一种从内而外都被填充胀满的满足感,感到皮囊下那些全部用以维持他生命的东西,全都在声嘶力竭地呐喊。
曾经被他亲手弄丢的灵魂的另一半,终於,又回来了。
他总算没有弄丢他。他总算,这一生,没有真的错过他。
只在此刻秦深才忽然後知後觉地发现,他人生中所有无可比拟的时刻,都与程诺有关。
嗅著鼻尖下那一缕若有若无的久违而熟悉的香气,秦深觉得他一定是用了自己一生所有的力气,才忍住没有把怀中的人抱得更紧的冲动。
他会把他抱得,连骨头都发疼。
他再也不会放开怀里的人,死也不能。因为他们已经是一体的,就像紧紧契合的齿轮。再来一次──如若真的再来一次,秦深生平第一次放纵软弱地想,他一定,会活不下去。
程诺窝在秦深怀里,觉得自己飞了起来。
飞翔在现实和回忆,过去和现实错杂交织的浓稠混沌里。
就在被秦深搂进怀中腾空而起的瞬间,双脚离开大地的不真实感,让他恍惚是飞跃了一段无声无息的光阴。
然而白驹过隙,却跨不过他们之间,那麽那麽多堆积成山的隐瞒和欺骗。
尽管过去已经过去,也许未来越来越好,但仍然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忘记和弥补的。
时间不能抹杀它们。它们曾经发生,那麽就永远地在那里了。以後再幸福,也是一段一提起,就眼眶发热,隐隐作疼的伤。
程诺埋首蜷缩在这一弯坚韧安全的臂膀里,静静感受从对方双臂间徐徐透出的温度和力度,静静聆听从对方胸口处传来的那久违了的强而有力的心跳声,然後贪婪地嗅著专属於这个男人的独特气息,任由它们铺天盖地萦绕充斥了自己的整个胸肺和鼻腔。
一切都是那麽的熟悉,却又如此的陌生。
他感到头晕目眩,恍恍惚惚地想,他再也……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
分开这麽久,他有多想这个怀抱,这个声音,这份体温,这个味道,这个男人……
当再也忍耐不住的泪水混著细细密密的汗滴簌簌往下滚落,当他敏锐地察觉自己连骨骼都在因为重逢的喜悦而忍不住兴奋得发抖,当他绝望地发现自己还是像第一次,像上一次,像曾经无数次和秦深面对面时那样,呼吸急促,心跳加速,情不自禁,不由自主──他怎麽可以,怎麽可能,再自欺欺人。
程诺脑子聪明,却不知道,也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当爱到不堪重负,不能自已,不能再爱,他还能怎麽办呢。
爱真的能战胜一切吗?可他为什麽如此没有信心呢。对於秦深,程诺现在唯一确信的,就是自己对他这一份历经千锤百炼,却越挫越勇,越烧越热,毫无保留的爱情。
爱意和恨意不分伯仲,痛苦和思念与日俱增。
他有多爱秦深就有多恨自己,他越来越爱自己,就越来越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时间证明一切,当程诺绝望地发觉,哪怕他已经痛到极致,却仍然抵挡不住胸腔里那一片加倍翻涌的爱潮时,他终於不得不承认这个残忍又浪漫的真实。
这就是他现在唯一有的。他只有这个。可只凭这个,就真的可以跨过身份和过去的天堑鸿沟吗。
他不知道。他到底要怎麽办,怎麽办啊。
“呃!──呃……唔……啊……哈!”
突然间,又一轮宫缩如约而至。程诺没有准备,猝不及防被腹中的翻江倒海的剧烈痛感给折腾得一个没忍住叫出了声。
他没有准备,秦深更是没有,正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想要把诺诺放到收拾好的产床上去呢,这一下双手一抖,差点儿没把怀里的宝贝给扔到地上。
程诺一挨著床就迅速将自己蜷缩起来,双膝并拢弯曲死死抵住腹部,两手绕过肚子紧紧扣在小腿肚上,闭著眼,纤细又长的睫毛在翻天的剧痛中不住颤抖。汗
水和泪水顺著不堪重负的睫梢噗噗坠落,一滴滴划过苍白瘦削的脸颊,渲染出一抹令人心碎欲裂的柔弱。
但即使疼成这样,程诺也不忘转身偏头,仅用自己几乎痛得咯吱作响的铮铮脊梁,背对著床边那个失魂落魄一脸惨白,看起来竟是比自己还疼得厉害的人。
这一幕,秦深看在眼里,却痛在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锥心刺骨的感受,纵然千言万语,也道不出千万分之一。
他再次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全能的。
他可以於千万人之中不费吹灰之力脱颖而出立於顶端,睥睨天下俯首笑看,可以轻轻松令人对他顶礼膜拜臣服跪拜,可以站在巅峰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左手环抱绝世美人,右手坐拥王朝江山。
他甚至一度能够只手遮天呼风唤雨──曾经。
都是曾经,只是曾经。
如果不是遇上了诺诺,秦深永远不会知道,那样看似风光无限的人生,原来,竟是高山积雪,冰原荒芜。那些令人眩晕的金色光芒,折射出的,全是一地皑皑的寂寞。
过去所有辉煌的刹那叠加,也抵不过他和诺诺相视一笑的悸动。
爱让他变得如此贪婪而又如此知足,如此平凡而又如此难得,如此勇敢而又如此无能──尤其,是在此时此刻。
他的诺诺,他一生挚爱的珍宝啊,现在那麽痛,那麽痛──可他却没有办法,减轻他一丝一毫的痛苦。
甚至这痛本来就是他带给他的。他让他那麽痛。
秦深忽然惊恐地发现,早已忘记哭泣的双眼,正一点一点涨出了许多年不曾造访的温热湿度。
全世界,只有这一人能让他哭。
而他竟然令对方心死如枯,泪流成河。
他到底干了些什麽!
秦深手足无措地在床边蹲下,抬起手想要像曾经做过千万次的那样轻轻抚摸诺诺的脸庞,却只遗憾地得到一段轻颤而闪躲的脖颈。
尽管电光石火,但掌心下猝然而逝的柔软肌肤,已足够秦深魂牵梦萦,回味无穷。
“让、让他走……呃!”程诺努力别过头,艰难地对正站在另一侧给自己检查胎位的苏予危断断续续地说道。
他不要让秦深看见自己此刻的狼狈模样,更不想承认仅仅因为方才那片刻戛然而止的触碰,他就已经没骨气地有了再次沦陷的先兆。
秦深怔了怔。漆黑的双眸霍地闪过一丝不著痕迹的受伤,而下一秒转向苏予危时,却陡然转变成鹰隼孤狼般的锐利危险。
苏予危:“……”
他无语,这真是活生生的躺著也中枪。
不过……算了,看在对方丢了老婆孩子这麽可怜的份儿上,他大人有大量,暂且不和对方计较了。
苏予危撇撇嘴,继续满头大汗地在程诺刚刚柔软下去的大肚子上动作娴熟地摩挲按揉,细细感受腹中胎儿的位置和动作。
看著苏予危的两只大手在曾经只属於自己的领地上毫不客气地来来回回摸了个遍,虽然知道这是特殊情况,在这种时候吃醋实在不明智,但秦深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居然看得眼睛发直滚热,胸口酸气肆虐。
──这是秦深曾经最看不起的一种男人,而他现在竟然变成了这种男人。
风水轮流转,欠的都要还。秦深唯有苦笑。
深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秦深低下头,重新凝视床上受苦的宝贝,心乱如麻心痛似绞,刚刚看著苏予危时那犹如百炼钢般凌厉冷硬的可怕眼神,不知不觉就软成了一片清波碧流,和风细雨的绕指柔。
“诺诺──”他怕刺激到这时心理生理都格外脆弱的产夫,不敢自作主张伸手触摸,只是用他一生中从未有过的低声下气,有些讨好,有些委屈,有些无赖,有些期待,而将他骨子里的霸道全都深藏起来,低低地说,“让我陪著你,好不好。”
迎接他的是一段短暂的沈默。秦深却觉得这比天荒地老都更煎熬。此生他未曾体会过比这几秒更揪心的忐忑。
“你陪我很久,足够了。”
很快,近乎叹息的微弱声音幽幽回荡在四周湿哒哒的空气里。程诺回答得很轻却极快。他怕过不了多久宫缩又来,那就太狼狈了。
可这美丽的误会却令秦深眼睛发亮欣喜若狂──诺诺理他了!诺诺回答他了!诺诺跟他说话了!
眼底的欣喜溢於言表难以形容,那快乐甚至都让他那张备受思念和悔恨折磨的憔悴脸庞都开始微微发光。
秦深极力压抑著胸口翻涌的激动,哑著嗓子,嘶哑道:“我还想要更久。”
“……”
程诺心中一震,狠狠地,剧烈地。
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用血淋淋的惨痛经历所辛苦建立的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堡垒,正在经历一场山崩地裂,惊天动地的摇摇欲坠。
这不是秦深对他说过的最好听的话。秦深对他说过许多比这一句更华丽的情话。
说话的人没有进步,听话的人却节节退步。
程诺从没像此时此刻这样憎恶自己,为什麽,为什麽!哪怕明明已经吃过一次足以引以为戒铭记一生的大苦头,可当往事重演,他却还是如此轻易就被对方几句花言巧语给动摇得缴械投降,不堪一击,溃不成军。
爱是情不自禁,爱是不由自主,爱是无可奈何。
他动摇了,程诺知道。哪怕只一刹那,都是不可饶恕的堕落。
浑浑噩噩间,突然间,程诺看见在一团漆黑中竟然缓缓幻化出了一个纤细优美的人影。四周黑如永夜,唯有她站的地方投射出一束柔若皎月的光环,将她淡淡笼罩其中,安宁谧,美得不可方物。
她站在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光芒中间,亭亭玉立,楚楚动人,一袭白色长裙胜雪,及腰黑发随风飘扬,仅是一段背影,就美得令人神往。
而当她一转头,那一抹灿若夏花的绚丽笑容,恰似流泻一地的阳光。
“啊!”
程诺猛然睁开眼睛,失神的瞳孔蓦地放大,没来由感到一阵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冷。
他眨眨眼,黑亮濡湿的双眸一瞬间溢满了难以言说的绝望。他痛苦地将脸深深埋进枕头,死死地抵住,意识已经不清晰了,头昏脑胀语无伦次地呢喃:“不、不可以,你有弟弟,我、我……”
“……我要姐姐。”
“我的……姐姐、姐姐啊……”
“她到哪里去了……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她说她要回来接我的, 她说过……她说过的……为什麽……为什麽她不回来了……”
“秦深你把她还给我……你把姐姐还给我,还给我啊……”
或许他对秦深的爱可以让他忘记自己曾经受过的伤害,但再也寻不回来的人,那些无辜牺牲的生命和被拷问的良心,要怎麽跨过去呢。
枕头里断续传出沈闷的抽泣声,喑哑破碎,悲怆凄凉,仿佛在群鸦聚集的灰云之下,墓地里,一曲悼念亡灵的挽歌。
苏予危彻底状况外,一头雾水,下意识问道:“啊?什麽姐姐?诺诺你还有个姐姐?”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掌心下的肚皮,再一次如约而至的紧绷。
秦深蹲在床边,只觉两只耳朵鼓噪轰鸣隆隆作响,却又像是失了聪,什麽都听不见,只嗡嗡重复著“姐姐”两个字。
他想从此开始,这两个字,可能将成为他永恒的噩梦。
一切都毁了。脑子里闪电般划过这五个字,秦深膝盖一软,差点直接跪倒在地。
阿莫尔来到门口刚往里迈进一只腿,就听见苏予危那一声充满求知欲的“姐姐?”,不由心里一咯!,开始犹豫到底 要不要进去。
他试探著往後倒退,刚一动,就看到秦深霍地向他射来一道眼刀。
“……”
阿莫尔很没骨气地怂了。刚从萧岚那个大冰山那儿逃出来,但此刻他却觉得还不如回去呢……
等他反应过来,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後背竟然已经出了一层细细厚厚的冷汗。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平时总是一副人畜无害笑眯眯的温和男人,一旦认真起来, 居然是如此的恐怖。
这个眼神,比刚才在前院里两人交手时的四目相对,还要恐怖得多。
解救阿莫尔的是程诺的一声痛呼。
“呃!!!不、不行了……苏、苏予危,好、好疼……疼!啊!呃──”
秦深身子一僵,脸色随之大变,急忙转回头,满脸的心疼慌张手足无措,几乎要急得原地转圈,只能一遍遍厉声责问对面脸色难看的苏予危:“怎麽回事!?怎麽回事!?还不开始手术吗!?他都疼成这样了!”气急败坏的样子简直是要抓狂。
苏予危的脸也白了,表情疑惑又惶恐,傻著脸喃喃自语:“怎麽会这样,怎麽会这样……这不科学……没道理!明明是第一次,怎、怎麽会发作得这麽快?”
毕竟不是专攻妇产科,突如其来的急产情况和弗兰克意料之外的临阵脱逃让苏予危越想越慌,关心则乱,一不小心就哆嗦地结巴了。
“诺、诺诺,你、你要坚强听我把话说完啊……天啦这孩子到底像谁啊嘤嘤嘤!!!居然等不及我接他出来就已经冲进产道了!如、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宝宝应该会从诺诺你那个、那个……多出来的地方……出、出来……所以现在剖腹,恐怕是来、来不及了啊……呜呜呜!!!肿麽办肿麽办肿麽办啊!!!”
第七十章
苏予危几乎带著哭腔的话语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连门边正试图悄悄逃走的阿莫尔,刚往後迈出半步的右脚都骤然僵在了半空,张大嘴巴瞪大眼睛,好像听到一个耸人听闻的天方夜谭那般不敢置信。
秦深的脸刷地又白了一层──他发誓他的脸这辈子都没这麽白过。
“自……自己……生?!”
秦深舌头打结,怔怔重复了遍苏予危的话,只觉一阵天摇地晃的晕眩,极大的恐惧伴随著极大的怒火铺天盖地淹没了他的思绪。
急火攻心,秦深面若冰霜,一字一句近乎咆哮著朝苏予危低吼:“自己生!你让他自己生!你知道你在说什麽!他会痛死的!会痛死的!!!”
“我知道!我知道!老子是医生老子当然知道!轮不到你个外行来说!”
苏予危也毛了。
尼玛,他费心费力照顾了诺诺和他干儿子这麽久,眼看著就要瓜熟蒂落happy ending了,结果最後关头一群傻逼男人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把他辛辛苦苦的大小宝贝搞成现在这样,他怎麽能不怒!!!
苏予危性格温和斯文优雅,天生一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范儿,却不代表他软弱无能没有血性。
这时的他彻底没好气了,涨得脸红脖子粗,两手并用张牙舞爪地朝秦深怒吼回去:“可他妈是谁让他这麽疼的!是我吗!?是我吗!!!秦深你个罪魁祸首居然还有脸朝我吼!你他妈吼个毛吼!”
“……”秦深被苏予危毫无预兆的大爆发给吼得愣住,深深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隐忍的痛苦,竟一时说不出话。
“苏、苏予危……”程诺忽然喘著气小声叫唤。
苏予危回过神,抹了把脸迅速扑回床边,两只爪子抖啊抖啊抖,颤巍巍地攥紧床单,又是绞又是扯,掌心下又湿又黏。
“诺诺诺诺,怎麽了怎麽了?是又开始疼了吗?乖哦乖哦,再坚持一下,再一下!很快就不疼了哈!真的!”──某人急疯了开始睁眼说瞎话。
程诺抬起手往虚空胡乱地抓,苏予危忙不迭抽出一只手递过去。
绵密又猛烈的阵痛将程诺折磨得全身无力,握住苏予危的手往下滑落,最後只堪堪圈住了对方的一根手指。
而他却当宝贝似地攥在掌心死死不放,艰难地著睁开双眼,虚弱的浑浊中不屈地透出一丝执拗的光来。
尽管此刻的他已经连每呼吸一次肚子里都会抽搐地剧痛一回,但仍然不肯放弃强撑著问:“宝宝、宝宝……会不会……有危险?”
苏予危一听,心中猛一咯!,脖子摇得跟要断掉似的。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傻诺诺你想什麽呢!这麽不相信我的医术我可是会伤心的啊!人家可是很棒的医生呢!放心放心,诺诺你和我的干儿子都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诺诺最棒了,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一起加油,好不好?”
得到想要的回答,程诺终於松了口气,被阵痛折磨得惨无人色的憔悴脸庞徐徐绽开一抹欣慰的笑容:“恩……我、我会加油……呃……呼……”闭著眼咬牙忍过又一波瞎凑热闹的猛烈胎动,再睁开,溢著水光的湿湿黑眸里,淡淡漂浮著一层温柔又倔强的坚持。
“如果……如果,真的万不得已,我、我没关系……”
“我不准!”本来打算安静陪伴的秦深,听到这里,再也无法沈默,又惊又怒,又怕又痛,巨大的惶恐海啸般席卷了他,竟然一时失口叫出了声。
什麽意思?什麽意思!什麽叫“我没关系”!?他这是在交代遗言和後事吗?打算随时放弃掉自己的生命吗!?不准不准不准不准他不准!他是他秦深的人!他的人他的心他的生命他的一切都是他秦深的!有没有关系轮不到他自己来说!
双手紧紧握成拳头,胸口剧烈起伏。
此时的秦深只觉得自己要气疯了,急疯了,也痛疯了。
程诺顿了顿,下一秒,身子微微一动,慢慢地转过头,怔怔看著身後那个不知不觉,居然已经湿红了眼眶的男人。
四目相对的刹那,程诺惊奇地发现,他的心情,竟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的从容平静。
而且不知道为什麽,他忽然克制不住地很想要笑。
然後他就真的笑了。
原来你也会怕。
程诺带著几分报复的快感,却又有些心酸地想,原来秦深,你也有这麽怕的时候啊。
他终於看到这个在他面前从未流露出半分软弱的男人,不知所措的仓皇。
秦深,承认吧,你也有无法控制的东西──宇宙中,最公平的死亡。
程诺看著他,尽管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然而脑中的画面却反而越来越清楚。
恍惚中,他仿佛透过对方看到了过去的自己,看到了一份愚不可及但却用尽全力的爱情,看到了一个遥远,而又凄美的梦境。
轻烟薄雾,月色迷离,无风无雨,桃花依依。
程诺轻轻地问:“秦深,如果我把孩子留给你,你会……好好对他吗?”
你会,像当初虚情假意地爱我那样,一辈子毫无保留,不顾一切地疼他,宠他,爱他吗。
哪怕,做一辈子假象也好啊。
“……”胸口猛地一窒,仿佛被尖锐的巨石狠狠撞击,简直痛得不能自已。
秦深哑著嗓子从喉咙深处一字一句地挤道:“……不,我、不、会。如果你走了……如果你走了,诺诺,你听好,这孩子,这辈子,永远,永远,不会从我这里分到一丝一毫,一分一秒的父爱。我会用世界上最难听的话骂他,我会在生理和心理上一起毫不客气地狠狠虐待他,我要让他的学生时代在在同龄人里受尽嘲讽饱受欺凌,我要让他作为一个成人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一生不得幸福永不成功……你听懂了吗!?如果你敢走……如果你敢走……诺诺,你听好,我不骗你,不开玩笑,我跟你保证!这就是这个孩子,一生的命运!”
男人的回答如此残忍无情,但程诺苍白的脸庞竟一点点绽出了欣慰的笑容:“我明白了。”
他微微颔首,亮晶晶的黑眸那麽软,那麽亮,那麽波光粼粼而又情深意长,就像迷雾中一汪烟波浩渺,雨雪霏霏的湖水,就像夜空中一颗闪闪发亮,千年万年的星光。
程诺忍著痛,咬紧牙咯咯地笑:“你最喜欢骗人啦,我明白的……我明白的……谢谢你,秦深,那我就……放心了。”
那他就,真的放心了。
“……”秦深身子一晃,只觉得胸胀欲裂血气翻涌,恨不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杀死曾经那个言不由衷,迷雾遮眼的自己。
苏予危在这一波阵痛开始的瞬间就迅速跳起来猛地扑向床尾。
“诺诺,我、我现在要脱掉你的裤子,查查下面的情况……你、你忍忍啊。”说著颤抖著手去解程诺滴答答淌水的裤子。
作为一名开肠破肚的次数堪比十年屠夫的医生,苏予危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真的是很丢人没错!
但再牛逼的妇产医生自己生孩子时难道就不痛了吗!?安慰别的产妇的时候总是一副“忍著点儿!多大点儿事!”的冷豔高贵范儿,可一旦轮到自己,不也痛得呼天叫地哭爹喊娘屁滚尿流大小便失禁吗!
呼……对,没事的没事的,苏予危,你要冷静,冷静!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现在弗兰克不在,诺诺和你干儿子的性命就全交到你手上了!你要是都垮了……不不不不会的!苏予危! 记住!你是一名医生!医生!好好想想你当初选择做医生的理由!难道你还想再重复一遍眼睁睁看著所爱的人因为你的软弱无能而白白送死失去生命,而你完全束手无策只有傻啦吧唧地站在一旁干瞪眼的悲剧吗!!!
不!决不能!
深吸口气,琥珀色的眼睛放射出两束坚定决绝的光,苏予危努力让自己颤抖的双手平静下来,凑上前,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下脱程诺的裤子。
得到了秦深承诺的程诺,现在已然放下心来心无旁骛,将全部的心神和精力都放在将宝宝平安健康地生下来这件事情上。
因此尽管羞怯难当,但仍然十分配合苏予危的动作,主动放平身子张开双腿。光裸的肌肤接触到外面凉飕飕的空气,不禁猛地一抖,不受控制地哆嗦。
褪下裤子的画面极富冲击力。
透明中带著几分淡黄色的羊水湿哒哒淌满了两条雪白纤细的长腿,不算大的房间里立刻涌起一股淡淡的腥味,给人的感觉复杂到难以形容,是令人作呕的恶心,也是原始震撼的纯粹。
秦深呆呆站在一边,越发地感到不知所措,手足无措。他真想和此刻的苏予危一样把头凑近去看看诺诺的……那个地方……
那个曾经让他既震惊又销魂的淫窟làang穴,而如今,却正拼命努力著产出他们的宝宝的生命通道。
那份娇媚紧致的湿热,那些噬骨销魂的吞吐,这一刻,他无限怀念,但又怕见。
心底几经挣扎,最终,秦深还是软弱地停伫了。或许是出於对过去自己所作所为的浓浓愧悔,又或许是出於男人与生俱来的,对创造一个新生命的深深敬畏。
苏予危眯著眼睛,凝神屏息,看得分外仔细。他甚至还伸出手并开指头,在已经变得柔软松弛的穴口周围轻轻按了几下,又张开虎口丈量著比了比。
“……”秦深握紧拳头咬牙别过头,不去看,不去想,不去幼稚地吃醋和嫉妒。
苏予危的脸色变得越来越严肃。
“……卧、槽!”
片刻後,苏予危眉头紧锁狠狠倒抽一口冷气,头一次对诺诺这麽不客气,尤其人家现在还是一名的“痛不欲生”产夫,恼火地低吼:“诺、诺!你个不懂事的死孩子!现在你最好老实给我交代,你、他、妈、的……到底疼了多久了!”
苏予危难得的气急败坏把秦深和程诺都吓坏了。
秦深刷地回头,神情紧张慌乱,忙不迭问:“怎麽了怎麽了!?出什麽问题了?诺诺会有危险吗?”
程诺倒不怕自己会不会有危险,一听苏予危的口气,他急了,不顾自己暴痛又笨拙的身体,艰难地撑起上半身不依不挠地盯著苏予危,左手死死扣住的腹底,喘著粗气回到:“呃……我、我不知道……反、反正从昨、昨晚……吃了晚饭就有一点……呃啊!”
苏予危:“……”
秦深:“……”
昨晚,吃了晚饭……
好……很好。
……尼玛啊!!!一万匹草泥马在床边两个风中凌乱的男人心里狂奔而过啊!!!
诺诺!你特麽的……敢再能忍点儿吗!!!
苏予危磨著牙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我、勒、个、去……这小兔崽子,是知道他亲爹今晚要来所以才这麽急著要出来吗!果然随他爹是只没心没肺的小白眼儿狼,诺诺你怀著他辛辛苦苦喂了这麽久都喂不熟!”
回答他的,是小白眼儿狼一记力度超强的不满踢打。
“呃啊……!!!”
“……”秦深充满仇视的目光几乎要在苏予危的身上烧穿一个洞来。
苏予危:“……”
呜呜呜,泪奔!为什麽受伤的总是他!这不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