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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危险房客

    第四十一章
    秦真一进房间秦深就知道了,但没有停下弹琴的动作。
    秦真也没有打断他,只是慢慢走进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怔怔站著。
    事实上推门而入的那一刹那,他也和刚才的晴晴一样,惊豔痴迷。
    nono本来已经睡著了,但秦真刚一只脚踏进房间,nono就刷地睁开眼,一路小跑过去巴巴停在他脚边,抬起毛茸茸的肉爪子,亲昵蹭著秦真的裤腿儿。
    一对曾经在同一个子宫亲密无间地呆过十个月,尔後这种亲密又延续了二十几年,任谁也无法离间他们半分的双生子兄弟,这一刻,却是彼此亲自动手,在两人之间划开了一道山高水急,难以逾越的鸿沟。
    秦真先开了口──就在秦深不为所动准备弹第七遍的时候。
    “好久没听哥哥你弹琴了,还是那麽美。”他淡淡一笑,“不过,听了这麽久,现在,我也听够了。”
    翻飞的手指未曾停下,从那十只莹白如玉的优美指尖下,依然涓涓流淌出令人心旌摇曳的隽永音乐声。
    “是麽,可你听够了,我还没有弹够。”
    秦深微仰著头,闭著眼,神情陶醉,仿佛完全沈浸在音乐中,半晌──
    “哦,对了,你是不是在想,我现在不是应该躺在卧室里睡得昏天暗地人事不省才对吗,怎麽会有力气跑下来弹钢琴呢,嗯?是这样吗,真真?”
    秦真沈默了几秒:“……哥哥你说什麽呢,做弟弟的这是关心你啊。”
    他抬起手,不经意地摆弄其胸前舌的红宝石,轻声说:“哥哥你忙了以年,都累糊涂了。”
    第七遍终於落下帷幕。
    秦深收了手站起身,睁开眼睛,将刚才因为弹琴而往上挽了几寸的袖口放下至手腕处,系好袖扣。动作斯文优雅,贵不可言,简直能成为一本礼仪教科书。
    “到底是谁糊涂,真真,你废了一条腿不要紧,秦家养得起你,护得了你,而我也还和以前一样疼你,宠你,关心你……自然,还有更加无微不至地照顾你。”
    他莞尔一笑。那笑容和小时候无数次对著闯了祸跑到他面前来撒娇求饶的弟弟时一样,是秦深所特有的,温润俊美,包容宠溺的微笑。
    “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连脑子,也一起废掉了才好。”
    !!!如同晴天霹雳,秦真霎时愣在当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废了一条腿,废了一条腿,废了一条腿……
    废了一条腿!!!
    这句话像疯了一样在秦真的脑子里反复循环不断重播──让秦真为之疯狂了。
    他听到了什麽!他刚刚听到了什麽!
    他从小最敬爱也从来最疼宠他的哥哥,刚刚对他说了什麽!
    那是他的哥哥……那可是和他一母同胞最最亲密的孪生兄长啊!是他从小到大最依恋,最喜欢的家人啊!
    很难说清楚这究竟是为什麽。这一份没来由的笃定,这一份高过天的信任,这一份无底洞的依赖──到底,是一种什麽样的感情。
    从小到大,秦深和秦真的亲密无间形影不离家里边儿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他们吃饭在一起,睡觉在一起,上学在一起,训练在一起,洗澡在一起,甚至大多时候,连上厕所,他们都要黏在一起,频率和次数奇迹般地相差无几。
    他们无话不说,分享秘密,他们的口味,审美,兴趣以及喜好也几乎相同,无论是对食物,对时尚,对武器,对书籍,还有对人……
    他们简直就像是一个人,高到逆天的变态契合度曾让沈若水和秦绵开玩笑说,你们干脆来一段兄弟爱算了。
    这样异想天开的荒唐玩笑,两位女士在过去二十几年开得可不少。然而多少年过去了,秦深和秦真每听一次,都只是耸耸肩膀,谁都没有当真。
    如果他们中真的有谁对这个想法动了一点点念头,对对方产生了哪怕千分之一秒锺的动心,双胞胎之间神奇的血缘联系,也会让他们有所察觉。
    但他们的心跳频率永远是一样的千篇一律,波澜不惊。
    秦真很清楚,他过去没有,并且也永远不会,对他的哥哥产生像对陆宝贝那只小野猫一样,一摸,一看,甚至哪怕一想,就能涨得他胯下发疼直至勃起的强烈欲望。
    那太可怕了。从小到大他们看过对方无数次裸体,对於那个地方,他们除了出自男人的本能和自尊,偶尔会互相比比,说说情色笑话以外,连看第二眼的兴趣都没有,更别说拿它来捅对方的屁股了。
    不是觉得恶心,就是压根儿不会产生那种想法。
    可是有时候秦真又会想,总有一天,他的哥哥会拥有属於他自己的伴侣。那个人,无论男女,将成为他们秦家新的家人,站在自己曾经站过的离哥哥最靠近的位置,代替自己曾经才是的与哥哥最亲近的身份……
    还有最难以接受不能饶恕的,是他还会分享自己曾经享受过也只有自己才能享受到的,那原本只独属於自己的,来自哥哥独一无二的宠爱呵护,关心疼惜……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秦真又会莫名其妙地感到难以形容的暴躁和不爽。
    哥哥那样的男人,从来不属於任何一个人──包括他,可是有那麽一天,他的身和心,都将会完完全全地属於另一个人,一个外人──不是他。
    秦真为此而遗憾,一种本来只属於自己的东西,终於,也必将,属於别人的惆怅和感伤。
    至纯的亲情里混杂了成人式的霸道和孩子气般无理取闹的微妙独占欲,但那又不是那唯一能对此作出解释的爱情。
    大概血缘本来就是一种神奇的东西,而双胞胎之间的联系,就更是千折百转,一言难尽。
    是的,他们原本,是这样一对互为至亲,举世无双的兄弟。
    可是就在刚刚,就在刚刚……秦深竟然口口声声,对他说出──这一句话!这五个字!
    即使这世上有亿万级的地震,恐怕都不足以形容秦真这一刻的心情。
    不敢置信,难以置信!哥哥明明知道……他明明知道!自己有多恨那一个字!那个事实!
    他明明知道那个字哪怕只是说说都会让自己歇斯底里痛不欲生,撕心裂肺几欲发疯!他明明知道,他明明知道!
    他亲眼见过自己的绝望和发疯,脆弱和无助,痛苦和难过,哭泣和眼泪!那时候日日夜夜分分秒秒,他陪在自己的身边,也只有他陪在自己的身边,因为秦真不要其他任何人,不想见其他任何人,哪怕是早已哭成泪人儿的妈妈和姐姐!
    ……那个时候,哥哥是怎麽安慰自己,鼓励自己的?
    对了,对了,他说……
    他紧紧抱住拼命蜷缩泣不成声的自己──那是多麽狼狈不堪,惨不忍睹,这一生从未如此手足无措惊惶失控的自己──可是哥哥却一点也不嫌弃,反而将自己整个儿拥进怀里,宽大温暖的手掌一遍遍抚摸过自己根本控制不住瑟瑟发抖的背脊,声音很轻很轻,那麽温柔,仿佛拥有全世界最安定人心的力量,在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无比坚定地说著:
    ”真真,乖,乖,不要哭,不要怕,不要伤心,哥哥会帮你的,哥哥一定会让那个害你如此的叛徒血债血偿,生不如死的。”
    是的,是的……他说,他会让那个贱人──
    血、债、血、偿!生、不、如、死!
    他说过的,他这麽说过的!
    但秦真更记得,永远记得,那一天,一切都变了。
    很久没回家的哥哥突然回了家,神情严肃而认真,将除了晴晴以外的所有人都召集到客厅里,面无表情的眉宇间透露出几分异样的庄重。
    秦真以为是哥哥终於玩够,总算要按照约定所说的那样,把那个贱人交出来让自己折磨了,兴冲冲地迎上去,结果不仅没能得到他期待已久的东西,反而被告知晴天霹雳的一句:
    “对不起,我舍不得。”
    哥哥说他舍不得。
    哥哥说他真的爱上了那个贱人。
    他说他真的,爱、上、了,那个贱人!
    哈哈……哈哈哈!太搞笑了,太可笑了!
    一开始秦真愣了,怎麽会信,怎麽可能会信!那个时候他还天真地以为眼前的哥哥仍然是过去那个最疼他最宠他的哥哥,还以为这是哥哥在跟他们开玩笑,开玩笑呢……
    对啊,哥哥本来就是一个喜欢游戏,长於欺骗的坏人啊。
    “哥哥,你是开玩笑……开玩笑的吧?哈哈,真好笑,真好笑……”
    秦真呵呵地笑,然而在秦深始终无动於衷的反应和四周逐渐鸦雀无声的安静里,他的笑声终於坚持不下去。
    然後哥哥说什麽?对,他说,他居然说……
    “我没有跟你们开玩笑。是,他是帮了萧岚,背叛了我们,他还间接伤害了真真你没错──但是,我爱他。”
    …………
    他爱他。
    他、爱、他。
    秦真当时就疯了。脑子里轰得一声,所有的神经都崩断了。
    他爱他!他说他爱他!哥哥说他爱……他爱!那个害得自己断了条腿毁了一生的男人!
    这一句惊天动地惊世骇俗的表白,比一生残疾成为废人的事实,更让秦真天旋地转摇摇欲坠,几乎站不起来。
    发狠般死命捏攥著胸前的宝石,秦真此刻脸上的表情,比那一颗凶狠阴鸷的蛇头,还要更加扭曲狰狞。
    对於哥哥来说,程诺已经成为等於家人……不,超越家人的存在了吗?
    不……不……不能忍受……不能忍受……这件事情,他绝不能忍受,更不可能接受!
    两人久久对峙,房间里的气氛紧张凝重,如冰又似火,是一片冻结一切的寒冰,亦是一条呲呲燃烧即将到头的导火索,极度危险的预兆,前所未有的危机。
    动物的第六感永远比人类敏锐,脚边的nono早就嗅出不对劲,这时候更是瑟缩著往後倒退了半步,呜咽著低低叫唤了一声,忽然转身撒开肉爪子,往门外没命地跑远了。
    秦真是真的气疯了,气得浑身冰凉手指尖都在发抖,恍惚地喃喃自语:“你竟然这样说我……哥哥,你怎麽可以……怎麽可以……这样说我……就为了那个贱人……就为了那个贱人……”
    秦深的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忍,然而这一抹不著痕迹的心疼,很快就因为贱人那两个字,变成了淡淡的不悦。
    “我已经很温柔了,真真,等以後我知道了你今晚对他做了什麽……呵,我真希望我永远都不知道,更希望你最好什麽都没有做。否则,我以後还会对你做什麽,我就更不能保证了。”秦深心平气和,语气里不带丝毫情绪地说
    秦真瞬间睁大了眼睛,表情愈发震惊,艰难地消化著秦深的话:“你还会对我做什麽,你还会对我做什麽……”
    “你还要对我做什麽!我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想对我做什麽!?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哥哥?威胁!?我没理解错?哈哈哈!”
    他的音量骤然拔高,沙哑凄厉,绝望疯狂,大笑三声後霍地沈下脸去,一双溢满恨意的黑眸猛烈迸射两道熊熊燃烧的怒火。
    “秦深!你是不是已经爱程诺爱得脑子不清醒忘记自己姓什麽叫什麽了!你姓秦不是姓程!秦家的人最重视什麽你不知道!?你看看你现在到底在做什麽!你居然在为了一个外人而威胁你自己的亲弟弟!你居然要为了一个外人对你自己的亲弟弟做什麽!秦深!你他妈还是秦家人,是秦家的男人吗!?”
    他气得失去理智,怒火攻心,却看到秦深仍然面无表情毫无反应地静静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雕像。
    什麽时候,那个对著他从来都是一脸笑容,包容宠溺的好哥哥,竟然会变成了这样一座虽然完美到极点,却也冷漠到极致的,没有感情的雕像。
    好像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根本不是他的亲人,他的弟弟,而是一个素昧平生,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这让秦真想哭。想像过去那一天,那一次一样,一头扑进哥哥的怀里,无所顾忌,放声大哭。
    但哥哥再也不会抱他了。
    秦深冷冷打断秦真歇斯底里的怒吼咆哮,一字一句,亦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缓缓道:“我当然是秦家人,我只是想告诉你,真真,从今天,现在,此时此刻开始,诺诺也是我们秦家的人,不是外人。他是我的伴侣,今生今世唯一认定的伴侣,也就是我的家人,你的嫂子了。”
    “……”
    犹如当头一棒,秦真登时眼前发黑血往上涌,头重脚轻近乎晕眩,身子亦跟著猛烈摇晃了两下。
    他张张嘴巴,觉得喉咙嘶哑干渴得厉害,竟一时没能发出声儿来。
    不用看。他也能够想象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定是既可怜又可笑,糟糕透顶,狼狈极了。
    比上次受了伤倒在哥哥怀里嚎啕大哭的样子还要糟糕,还要狼狈。因为他知道,那个时候的哥哥,还是最疼他,最宠他,最在乎他的,还是完完全全站在他这一边,帮著他,护著他,想著他的。
    他秦真骄纵一世,高傲如斯,不愿在任何人面前丢人现眼示弱流泪,哥哥是唯一一个能让他肆无忌惮流露真情,放下骄傲,剖白心迹的人。虽然他失去了健康健全的左腿,毁掉了本该完美的一生,再也没有了天之骄子的资格……但是,他还有哥哥。
    是的,他还有哥哥。所以尽管他痛苦,他绝望,他闹,他哭,然而他不怕,不畏,不惧,不悔,更不会懦夫地去选择自杀轻生。因为他有深深舍不得,也被他们所深深不舍的,至亲的家人。
    他拥有这个世界上最最无可动摇的虔诚的信仰:纵然他失去一切,也不会失去他的兄长。无论如何,哪怕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世界末日地球毁灭……哥哥,也总是陪在他身边的。
    可是现在,现在……
    现在,他不能再在哥哥的面前哭了。因为哥哥最在乎的人,已经不是他了。再撒娇也得不到想要,而再软弱,那就是真的软弱了。
    即使秦真早就做好了哥哥终有一天会拥有携手一生的伴侣,自己必须退後一步让出位置的准备,却也没有想到这一天竟会来得如此之快;更加没有想到的是,他曾经努力说服过自己,无论哥哥未来的伴侣是谁,只要哥哥是真的喜欢了认定了下定决心了,那麽哪怕自己再不开心再不喜欢,但是为了让哥哥没有困扰得偿所愿,他也一定会竭尽所能将那个人当做自己的嫂子,当做他们秦家的家人看待,像对哥哥一样地敬重爱戴。
    他曾经如此发过誓,是真心的。哪里预料得到,命运竟跟他们开了这样大一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
    秦真可以接受任何人做他哥哥的伴侣,做他的嫂子,做他们秦家的家人,但只有这一个人不行,绝对不行,永不可以。
    这一个人,他憎恨至此,真的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要他接受──
    除、非、他、死。
    伴侣,家人,嫂子……这些原本温暖温馨的词语,这个时候,就像是一柄柄尖锐冷硬还淬了恶毒的利刃,一刀刀戳中剜在了秦真看似凶悍实则软弱的逆鳞上。
    他呆呆地眨了下眼,惊恐地发觉那儿竟早已热得发湿,又酸又涨。
    他又一次在哥哥的面前有泪,可他知道,哥哥已不会再予他想要的安慰。
    他还是过去那个弟弟,但哥哥已不是从前那个兄长。
    秦真死死咬著下唇,浓稠的血腥一点点弥漫至整个口腔。
    他忽然觉得疼。好疼。比那一天被萧岚一枪击中脚踝,血肉横飞骨头粉碎的剧痛还要疼,全身上下,成千上万倍的疼。
    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似乎连肠子都打结了,身体里仿佛有一只粗粝滚烫的巨手,正在天翻地覆地翻滚搅动,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肉模糊,不知是碾的还是烧的,反正没一块再是好的,不遗余力地揉搓挤压著他的器官内脏。
    他的心在抽搐,胃在痉挛,肝脾剧颤,肺快爆炸,眼前阵阵发黑,恶心得几欲呕吐,无法呼吸,快要窒息,全身发抖,两股瑟瑟,四肢无力,简直站都快站不稳了。
    他受不了,他再也受不了了……想要骂人的欲望是那样的强烈,恨不得一张口就用上世界上最恶毒最下流的脏话来发泄他此时此刻心中汹涌咆哮的暴烈。
    “你、放、屁!我永远不会承认的!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要我承认那个贱人是我的嫂子,除非你现在就打断我的另一条腿,从我的断腿上踩过去!”
    他声嘶力竭地怒吼,胸膛剧烈起伏,脸孔涨得血红,咬牙切齿面容狠戾,音量之大震得头顶那一盏庞大繁复的水晶灯都依稀在抖。
    秦深终於微微皱起眉,对弟弟这过激的反应显得有些苦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秦深轻叹口气,淡淡道:“真真,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希不希望你承认,和我需不需要你承认,这是两回事情。”
    顿了顿,口气放软了些,“不过,你毕竟是我的弟弟,我的亲人,所以我到底还是希望,你能够承认他的。”
    ……好不要脸。
    这是秦真在听见秦深这一段话以後,脑子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蹦出的念头。
    他歪了歪脑袋,用一种像看陌生人一样素不相识的目光,深深望向对面的男人,浓墨漆黑的双眸如同两潭死气沈沈没有生命的死水,不见一丝光亮,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眼睛如此,心,又何尝不是。
    安静缓慢地包围了整个房间。谁都没有轻易开口,时间像关不上的水龙头,无人可惜静静地流,感觉极长,但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也许,虽然他们一反往常剑拔弩张,可是双胞胎之间的默契却并未消失。
    他们彼此都太清楚,今晚的对话进行到如今这个地步,确实是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
    “哈哈,哈哈哈……”秦真怒极反笑,就像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那样吃吃地笑著停不下来,“承认他……承认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明明喘不过气,但两颊突然湿了两行。
    缓步走到沙发背後,秦真一手撑著靠背一手捂住脸庞,拼命压抑著喉咙里酸涩哽咽的哭腔,隐忍著喃喃低语:
    “你这样说……你都这样说了,还当我是你的亲人,你的弟弟吗?”
    “哥哥,我觉得我不认识你了……我怎麽觉得,我一点儿都不认识你了?你不要脸,也不要我……”
    “你还是我的哥哥……还是那个一直疼我,宠我,关心我,保护我的哥哥吗?你不记得了吗?”
    “呵呵,太过分了啊哥哥,我都还一直记得的,永远,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你抱著我,我死死地抓著你,你一点也不嫌弃我把你的衣服弄得用脏又皱。你那麽爱干净的一个人,任由我把鼻涕眼泪往你的身上敷,也不嫌弃我从此成为了一个废人。”
    “我痛得快死了,也哭得快死了,我谁也不见谁也不要,我只要你,只想见你,也只有你能安慰我,只有你能安慰我,哥哥……”
    “你紧紧地抱著我,抱得好紧好紧,怀抱是那样的温暖,就像小时候我们无数次睡在一起的时候一样。我本来都绝望了,是你让我振作起来,觉得人生还有希望,觉得我不能死,我还有你们,还有你……所以我要活下去,再难也要活下去,活得好好儿的,为了你们,更为了你。”
    “你不停地跟我说话,让我不要怕,不要哭,不要伤心。你说一切有你,还有你呢……你还说你会帮我报仇,会让那个害得我毁了一生的叛徒血债血偿,生不如死的……”
    “你对我承诺过……亲口承诺过的啊哥哥!你忘记了吗!你不记得了吗!?你怎麽能说话不算话,说话不算话呢……”
    “我是你的弟弟,我是你唯一的,至亲的弟弟啊!你有了程诺就六亲不认,不要家人,不要弟弟,不要……我了吗?”
    “你为什麽要这样对我?你为什麽要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难过,有多痛啊,哥哥!我比那一天还要痛,比断腿的那一天还要痛!你现在这麽对我……这麽对我……真是让我生不如死,还不如那时候就让我死了算了!”
    “不,不……你不是我的哥哥,你才不是我的哥哥……我要我以前那个二哥,我要我以前那个会疼我宠我说话算话的二哥……我要那个永远把我放在第一位事事都先想著我的二哥!我不要你这个冒牌货!你滚,你滚!你把他还给我……你把我真的二哥还给我……还给我啊混蛋!”
    第四十二章
    秦真绝少会哭,懂事後唯二的两次流泪,都是在秦深的面前。而且都是哭得泪如雨下,抽噎哽咽,泣不成声,毫无颜面。
    天知道,秦深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勉强忍住了不走过去,把眼前这个明明一生要强倔强,但这一刻却哭得语无伦次软弱尽露的至亲的弟弟,再次抱在怀里,狠狠安慰的冲动。
    其实他也很痛。
    会有人相信吗。
    他在感情世界里艰难地寻求著亲情和爱情的平衡,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结果实在是失败得不能再失败──两边都是挚爱,却两边都在伤害。
    无论亲人爱人,都被他深深刺疼。
    刻骨铭心的思念总是伴随著蚀骨销魂的寂寞。秦深在这个时候,突然感觉到一种不被理解,人生寂寥的孤独。
    那是从天而降的原罪,是一个人之所以生而为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生命中与生俱来,无法排解的惆怅。
    ──如果,你没有找到那一个人的话。
    人世浮沈,寂寞如雪,只有当你找到了对的那一个,你们相遇相识,相知相惜,相亲相爱,相守相伴,直到长长的一生终於走完,再回头,你才会发现,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他让你忘记时间,解脱孤单。而你让他亦然。
    秦深很想,很想,他的诺诺。情根深种,相思入骨,苦海无边,再难回头。
    原来当品尝过温暖的滋味,体验过圆满的契合,曾经不顾一切也要追逐寻求的自由,竟会变得如此的落寞。
    ……不,不对,他将再没有自由,如果他失去了程诺。
    只有在那个人的身旁,他才能拥抱真正的自由。否则他将会被不绝如缕的思念,束缚至死,吞噬一生。
    秦深知道他现在的状态是两边不讨好,里外不是人。可是他相信,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够在知道这伤人的真相以後,在经过一场痛苦的折磨,煎熬的抉择之後,最终,仍然选择无条件地理解他,包容他,原谅他,相信他,然後依旧深深,深深地爱他……
    秦深想,那一定,也只有,他的诺诺。
    他没有自大。他不是对他自己有信心,而是对他的诺诺有信心。
    他的诺诺,他的诺诺……是那样的可爱,又如此的善良啊。像小鹿一样纯粹美好,白兔一样乖顺天真,偶尔,还会露出像猫咪一样让他心痒和心动的慵懒性感,风情万端。
    他看起来总是笨笨的,拙拙的,一被捉弄就不由自住地害羞脸红,仿佛不胜酒力般娇媚入骨的漂亮酡红一路爬上他的耳根,蔓到他晶莹粉嫩的耳尖尖上去。
    他不知道他那样子简直有多可爱,多美好。
    温润的气质像是缠在他骨子里的东西,让他整个人从内而外散发出一股宛如璞玉的迷人特质,带著美酒般越久越甘甜的馥郁香气。
    他一笑,就几乎能融化秦深的一颗心,他一哭,就简直要揉碎秦深的一身骨。
    自控力是什麽玩意儿,秦深早不知道了。曾经与生俱来深入骨髓的东西都可以被那人从自己的身体深处抽丝剥离出去,然後再被自己毫不可惜地抛到九霄云外,弃如敝屣。
    他变了,变得不再是过去的那个秦深,那个自己。
    过去,他心如长风,身轻似羽,天高海阔,任他遨游,恨不得腾空而去,最厌恶牵绊羁留。
    他无牵无挂,无依无恋,无拘无束,所以他无悲无痛,无伤无忧,却也无喜无悦,无爱无乐。可如今,他变得会为一个人魂思梦萦,牵肠挂肚,先他忧而忧,後他乐再乐,因他喜而喜,为他痛更痛,难以控制,欲罢不能。
    他确实输得一败涂地,溃不成军,但某种意义上,他却又赢得一塌糊涂,惊天动地。
    那是脱胎换骨浴火重生,涅盘般辉煌壮烈的胜利。
    曾经以为世界上怎麽可能还会有比自由更美好的东西。他得到手,已别无所求。年轻气盛的少年如何肯承认,那其实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那个时候,他还不懂。
    高高在上不被束缚的感觉的确不错,但毕竟,高处不胜寒。他和程诺一样,在尝过了温暖的美妙之後,就不能,亦无力偿还。
    毒品是没办法真正戒掉的。戒毒中心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是因为复发。那种东西,一旦沾染,永受其难。
    因为他们尝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那种销魂蚀骨,欲生欲死的滋味了。
    可惜他懂的太迟了。多麽讽刺,秦深一向聪明过头,对爱情反而一无所知。
    思绪忽然飞得很远很远,秦深恍惚想起这一年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那些恬谧安详,像水一样温情流淌的时光。
    他想起有的时候,他们会宅在家里整整一个周末,一起呆在那个不足百坪却充斥著浓浓家味的明亮屋子里,竟可以两天两夜的时间,都几乎不和对方说一句话。
    他们不说话,只是偶尔一个眼神的交接,一声轻轻的咳嗽,一次肢体上或故意或无意的触碰……就能明白无误地知道对方到底想说什麽,想做什麽,想要什麽。
    志同道合,心心相印,灵魂相系,宛若合一。那种不用说你我就能懂的默契,和被一个人理解至此的感觉,百试不爽,让人如淋大雨,全身湿透,是一种仿佛连骨头缝里都泛起了密密麻麻满满一片皮疙瘩的战栗狂喜。
    他想起,有时候窗外晴空万里,有时候窗外风雨交加,可他们都不顾不管,任外面风云变幻,哪怕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打扰不到他们,就算世界末日也与他们无关。
    那是别人的世界,不是他们的。
    他们只默默地蜷缩在这一隅只属於他们的,与世隔绝的小小天地里,要麽并肩窝在沙发,你一手我一手节奏默契地拿零食吃,不做交谈,只安静地看一场晦涩沈闷的文艺电影,看完後彼此对望一眼相视一笑,便从对方那印出自己模样的清亮眸子里,一瞬间读懂了对方的心情。
    要麽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打他的黑客帝国,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看他的艰涩巨著,各干各的,互不干扰。
    然而更多的时候,他们干脆什麽也不干,就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姿势乱七八糟毫无形象,闭著眼睛昏昏欲睡,偶尔心血来潮,动动身子慵懒地爬过去,和对方交换一个小小的,甜蜜的,浅尝辄止而无关情欲的亲吻,神思迷离,不知所往。
    可是整个宇宙都似乎在那一刻变小了。小到仿佛只有他们身下的床那麽大,拥挤但温暖。而他们姿态亲昵地交缠在一起,就好像全宇宙也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那样。狭窄的空间无声无息针落可闻,所有能够感觉到的东西只有身边这个人的存在,以及专属於这个人的体温,呼吸,与心跳。
    他们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口鼻的热气一点点黏上他们细细颤动的睫毛。湿润轻盈,仿佛一整片星空悬挂在他们的世界之上,让彼此连眨眼这样微不足道的小动作,都成为了一种不忍心的奢侈。
    而那甘甜纯美的味道宛如一壶倾翻的佳酿,一路暖进心脏,让人微醺醉倒。
    岁月无声,流年静好。
    在遇见程诺以前,秦深从来没有想过,原来生活,还可以这样过。
    就像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嗤地划破亘古漆黑的长夜,让秦深看见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而当他第一次接触这样的生活,秦深只能用四个字形容自己的心情,相见恨晚。
    曾经不可一世,懒於人世,不屑人世,外热内冷疏远淡漠成那个样子,但秦深始终觉得生命里空落落的似乎少了点什麽东西。直到那一刻他终於明白──
    就是这个。
    他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就是这个没错。
    是这种自由和温暖合而为一融为一体的感觉,他再也不用去尝试别的。
    他和程诺在一起,没有一丝一毫,一分一秒的不适应,自由得就像和自己灵魂的另一半,和世界上另一个自己,在一起。
    激烈与缠绵,危险和平静,铁腕与柔肠,动荡和恬谧,波澜壮阔的曲折与流年似水的安宁。可以纵横天下指点江山的荡气回肠飞扬恣意,亦能不问世事野鹤闲云的含蓄隽永脉脉温情……
    那是历尽崎岖的河流终於欢呼著汇入浩瀚平静的大海,是重获自由的鸟儿终於展翅扑入梦寐以求的苍穹,是流浪四海的杀剑在经过了许多年腥风血雨无家可归的孤独岁月之後,终於找到世间唯一那柄愿意宽容并包容它的剑鞘……
    因为秦深,世界跌宕起伏多姿多彩,因为程诺,生命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
    他们本是两个并不完整的半圆,茫茫人海寻寻觅觅奇迹般遇见对方,然後惊奇地发现自己灵魂的每一个齿槽都竟能与对方的精准镶嵌,印证契合,终於构成绝对的圆满一──再不会有,比这更完美的默契。
    他们是彼此人生里最必然的意料之外,最偶然的命中注定。
    他为什麽会爱上这一个人?他不知道。可是他知道,他再也,爱不上别人了。
    诺诺知道真相了吗?应该是知道真相了。真真好不容易逮到机会甩开自己,绝不会白白出去一趟的。
    被困家中的这几天,秦深不止无数次地想过,当他的诺诺知道真相的那一刻,那个毫无准备又深深爱他的小傻瓜,该是有多麽,多麽的绝望啊。
    他会哭吗,他骂自己了吗,他有多痛,他有多难过……
    其实也用不著想。看看眼前真真的样子,秦深就知道,那一定不会很好过。
    他到底还是伤害了他。从此无论是他对他的承诺,还是他对真真的承诺,都再也不能实现了。
    秦真看见面前的真真慢慢地抬起头,露出一双闪著泪光雾气蒙蒙的湿眸,同样恍惚著轻轻问自己:“哥哥,我最後问你一句,如果我真的杀了他,你还当我是你的弟弟……我还能,做你的弟弟吗?”
    那语气脆弱得真叫人不忍直听。就连下定决心铁石心肠的秦深,都还是忍不住别过余光,试图躲过这一双满含受伤,刻骨疼痛的眼睛。
    他不忍看,越看,就越发无法克制地不去想,今天晚上的诺诺,是不是也和此时此刻的弟弟一样,伤痛绝望,满目凄凉。
    从他那双泉眼般清澈动人的眼睛里流淌出来的泪水,是不是在地上汇成了一汪缀满星星的海洋。
    那场景光只是想想,都简直揉碎了秦深的一颗心。他的诺诺,他的小鹿般温顺可爱,小兔般乖巧听话,猫咪般漂亮迷人的小爱人,心碎哭泣的模样哪怕只在脑海里浮光掠影地一闪,他便觉得自己的心也快要疼碎了。生命难以承受之重,几乎压垮他永不弯曲的脊梁。
    他曾经发誓要珍惜呵护一生一世的爱人,他却伤他这样深。
    秦深用和那一天一样温柔安慰的语气,轻轻地回答秦真:“你当然是我的弟弟,真真,你永远,都是我秦深唯一的弟弟。”
    秦真愣了一下,瞬间面露狂喜,不敢置信:“哥……”
    “所以,就像这一点永远无法改变一样,如果你真的杀了他,真真,那我也,永远不会再原谅你。”
    他用比那一天更加温情的口吻,一点点道出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残酷的话语。
    “……”秦真嘴角僵住,刚刚还不敢置信的惊喜,转眼间只剩下惊,再没有喜。
    秦深温柔地劝哄:“真真,乖,告诉哥哥,你今晚对他做了什麽?他现在怎麽样了?……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秦深痛苦地垂下视线,胡乱抹了把脸,触手所及只觉掌心一片湿漉漉的冰凉,就像这一刹那他那一颗血流成河的心脏。
    “哥哥,我今天晚上的心情本来就很不好,现在被你弄得更糟糕了。你不要激怒我……不要再激怒我了,拜托你,拜托你……好麽?”
    秦深是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从秦真的嘴里问出诺诺的情况来的,漫不经心地瞟了眼秦真胸前的珠宝,脑子电光石火转了无数圈,面容闪过一丝痛色,竭力镇静道:“都做到这个程度了,真真,你为什麽还会心情不好?”
    秦真咬了咬牙。
    然而秦深天生生了一副玲珑心肠,只略一思索便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可能:“是不是,因为陆家那一只小野猫。”
    “……”秦真身子一僵,搭在眼睑上的手指不大自然地卷起了一下,痉挛般颤巍巍地一抖。
    尽管他极力克制和掩饰自己这个下意识的小动作,但仍然被已然修炼成人精且与自己默契天成的双胞胎哥哥给看了出来。
    秦深只瞟了秦真一眼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喜欢他”。四个字脱口而出,完全笃定的陈述。
    “……”
    秦真一下子噎住,瞳孔骤然缩紧。明明轻飘飘没有丝毫重量的四个字,却有如一头棒槌,将他给狠狠地击碎打懵了。
    他恨不得扯开嗓子大吼:“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老子没有喜欢他!老子没有喜欢他!老子才没有喜欢他!”
    可是不行,不行……秦真虽气得七窍生烟快要爆炸,但脑子里到底还残留了一丝理智,长眉紧拧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大口大口地喘气,许久,极力地冷笑:“喜欢他?哈,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跟萧岚一样吗,哥哥。”
    秦深漫不经心:“一不一样,你自己心里知道。”
    然後便不再言语,只是用一种看透一切的深邃目光,静静地凝望过去,目光温和柔软,沈静如海,但对於秦真而言,却仿佛两道穿透力极强的光束,闪耀刺眼光华夺目,直达他在那一刹那,忽然就乱成一片纷乱如麻,最深,最深的心底。
    秦深不说话,然而也不必再说。千言万语,都蕴含在这一道浑然天成的目光里。
    他知道他会懂。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默契。
    秦真的确懂的。否则他後也不会感到如此的如坐针毡坐立不安,手足无措。
    他甚至忍不住惊慌地别过脸去,狼狈地试图躲开这一双柔中带刚的火眼金睛。
    这一双本不该叫人害怕的眼睛,却愈是和气温柔,对秦真而言,杀伤力就愈大。
    他快疯了,简直没有办法了。
    哥哥,为什麽,为什麽你明明变了,却还是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制得死死的?为什麽你最在乎的人明明已经不是我,不再是我,但这世上最懂我的人,却依然还是你……只有你呢。
    这不公平,不公平啊。哥哥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这让弟弟很痛,很痛啊。
    秦真抬起胳膊,将整只手掌深深插进他那一头凌乱濡湿的发丝深处,指间并拢用力地绞住每一根头啊,从头皮处一点点延伸炸开的扯痛让他那张英气俊美的面孔逐渐浮现出难以忍受的痛苦。
    他自暴自弃咬牙切齿地坦白:“好,好……既然你非要这麽说,呵,哥哥,那我也老实告诉你吧,你、的、伴、侣,刚刚,被萧岚给救走了。”
    秦深的瞳孔猛地一缩。
    秦真捕捉到这一抹失色,心里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感。他痛了这麽久,这一刻总算痛快了──仍然痛,但好歹痛并快乐著了。
    “那小子被萧岚给救走了,否则你以为我会只拿摄像带来给你看吗?”骤然拔高音量,秦真疾声厉道,“我他妈会直接砍断他的的左腿扔在你的面前,让哥哥你好好欣赏欣赏!”
    秦深眉宇紧皱,无暇理睬。
    秦真抬起另一只手放在唇间,张口含住他那因为兴奋而难耐颤动的食指关节,笑容疯狂而邪魅:“让我猜猜,你现在一定长舒了口气,觉得放心了,对不对?你满意了,你这下终於满意了,对不对?”
    停顿了下,秦真陡然暴怒,恶狠狠地低吼:“你这下终於满意了,是吧!你他妈到底知不知道这究竟意味著什麽啊哥哥!这意味著他们是一夥的!意味著程诺和萧岚是一夥的 !铁证如山!你选中的伴侣就是这麽一个不要脸的叛徒啊哥哥!”
    …………
    凄厉嘶哑的控诉在安静的大厅久久不绝地回荡。
    秦深便了然了。
    “原来萧岚是用陆家那只小野猫跟你换走了诺诺,”他叹口气,以一副完全过来人的口吻,苦涩地一笑,轻声说道,“难怪你的心情如此暴躁,真真,看来他吃了不少苦头。”
    “……”
    !当!秦真一把扯掉胸前的珠宝,猛地掷落在地。
    “你给我闭嘴!我管他去死!我管他去死!我没有喜欢他!我又不是你和萧岚!我才没有喜欢他!”
    “你们在吵什麽,都给我闭嘴!”
    一道低沈醇厚的男声如同一道闷雷猛地炸响门边,音量不大但不怒自威。
    秦长一向不轻易示人情绪的脸庞,此时此刻铁青难看得要命,他身後跟著同样眉头紧皱脸色不佳的秦绵。
    秦长目如鹰隼,严厉扫了两个儿子一眼,两片剑一样冰冷无情的薄唇抿成一条刚硬紧绷的直线,冷厉得仿佛一开口就能从里边儿飞出一击致命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他单单往这儿一站,那气势,那眼神,就足够叫人胆战心惊,手凉腿软。
    秦绵在秦长身後先给秦深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注意收敛点儿,别像上次一样一来就触父亲的逆鳞,好歹先说点儿好话让老人家开心开心。至於那件事情,今晚已经失了时机就先算了吧,等下次妈妈在场,你有了靠山,爸爸爱妻如命也被妈妈那尊大佛给压著,就算仍不松口但总不至於吵起来,你再说不迟。
    她知道自己这个二弟素来是最会察言观色通透人心的,想著这道理他一定懂,便也没多担心。倒是小弟那边儿,恐怕要多费些功夫好生安慰安慰才是正经。
    秦绵疾步来到秦真的身旁,温柔地拍了拍她这个从小到大被家人宠溺惯坏了的宝贝小弟,心疼他这段时间实在是受了太多太多的委屈。
    不过,虽然她心疼阿真不假,但对於阿深一定要和那个程诺在一起的这件事情,秦绵的立场,却不如她的父亲和小弟一样坚定。
    她有她自己的想法。
    到底是因为父亲来了,秦真这时候也不好太过逞强。最重要的是他私=心里非常清楚,适当的示弱能够让哥哥更加处於劣势,利於自己。
    这个念头一动,秦真便没多犹豫,一低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姐姐的肩膀,借此机会不失柔弱地做出来一副被哥哥伤得心如死灰悲痛欲绝的委屈模样。
    某种程度上,秦真一身傲气不屑伪装,可若真的被逼急逼狠了,其做戏骗人的天赋,可也不输给他那个自称天下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的,举世无双的兄长。
    这种时候就能看出来他们的的确确是一对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了,那骨子里淌著的利己主义的血,绝绝对对是他们秦家的基因。
    果不其然秦长看向秦深的眼神愈发冰冷了几分。
    秦深心中苦笑,看来这次是真的把家里这只心狠手辣阴险歹毒的小恶魔给逼到绝路上去了。现在他使用的招数简直就是损人不利己的无区别攻击,就算自己会死。也不准别人好过。
    房中的气氛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
    “父亲。”秦深低低叫了一声。
    暌违多年的称呼仿佛拥有一种穿越时空的魔力,秦长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古朴厚重的书房里,他那未满十岁的长子,身体五官都还没长开,一只白皙如玉的小手,却俨然已经能够将一柄hkp7翻转得赫赫生风,上膛的动作轻车驾熟有力铿锵,姿势不仅标准且极漂亮,连用了几十年枪和枪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手秦长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来,完美得无可挑剔,好像那生来就是一只为了拿枪而存在的手掌。
    虽然这种话对於一个还未满十岁,本应该享受著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快乐童年的小孩子来说,似乎也算不得什麽正常的夸奖。但他既生为秦家的孩子,就不可避免地要承担秦家的命运。拿起枪是随时毙命的腥风血雨,但不拿枪却完全无法存活下去──这,就是他们秦家人无法改变的宿命。
    如今时隔多载,这个称呼夹杂当年记忆再次扑面而来,父子二人却俱不复往昔的心境了。那一年程雅的尸体秦长後来专门去看过,正中眉心一枪毙命,原本纯白如雪的连衣裙穿在她那再无生命气息的冰冷身体里,宛如从地狱开出的一朵血色妖豔的死亡之花。
    所以不会有人比秦长更清楚,当秦深这样称呼自己时,他确确实实已经下定决心,绝不回头,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是认真的。
    秦长心中百感交集,面上却不动声色,沈著嗓音缓缓地道:“我养的好儿子,你叫我父亲,是想为了那个程诺,一枪打死我吗。”
    没等秦深开口秦绵就先急了:“爸爸你胡说什麽啊,想什麽呢真是。”一边用力给秦深使眼色。这个死孩子,以前多伶俐的怎麽今天就是不听劝不懂变通呢!又不是今天不行就没机会了,这不是时机不对吗!再这麽下去今晚可要善不了终了!
    她却不知道,秦深今天原本打的,就是这麽一个善不了终的打算。
    人人都知道秦真被逼急了,但他其实,又何尝不是。
    犹记得坦白的那一日,父亲雷霆大怒,厉声说要关他几天禁闭让他好好想想。
    秦深听话地想了,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无时无刻,翻来覆去地不在想。
    他想,他一定,要和诺诺在一起。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而已,再没别的。
    连那几天的时间都仿佛不是以地球自转来计算,而是以这一句话在他身体里流经的次数而度过的。
    他那一颗脆弱寂寞的心脏,不能忍受一分一秒,没有这个人存在的时光。在那一片孤冷荒芜的黑暗之中,它安静地等待著,等待著,仿佛已等了千万年那麽久,与其说是耐心,不如说是早就绝望了,没有激情,没有热度,不知温暖,不敢期待,只能将自己静静地凝固成一个永恒的,淡漠的姿态。以为自己刀枪不入不会受伤,其实伤口早已深入骨髓,融进血脉。
    程诺总觉得秦深是救赎他的天神,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将对方从近乎窒息的荒原里,拯救出来的精灵。
    这正是爱情的意义。
    恋爱是一场大病,你能治好他,他能医活你,从此,你们成为彼此的命。没有所谓最好的,能救你命的,就是命中注定,只属於你的。
    如果这世上那个人从未出现过,他虽生犹死。如果那个人出现但失去了,那麽他会,生不如死。
    秦深以前不晓得,原来他的心和他自己,都是这样的娇弱。
    已经没有办法,再也没有办法了,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实在是喜欢得不得了,心脏涨得发疼血管突突地跳,快要爆炸。
    这难道,也是他们秦家人不可避免的宿命。
    那麽,既然和诺诺在一起是注定要伤害到他的家人的,两败俱伤的结果已然无法避免,他就只能争取让自己伤得多一点。
    这是他唯一能为家人做的了。
    秦深目光温和,却不卑不亢,不躲不避,直直迎上去,声音轻柔但语气无可比拟的坚定:“父亲,我只是想说明,我要和程诺在一起的决心,跟认真的。”
    秦长面无表情:“我们秦家跟姓程的倒真有缘,上次你要杀姐姐,这次你要娶弟弟,儿子,青出於蓝而胜於蓝,你比我年轻的时候,还会作孽。”
    秦深抿抿嘴,浮光的黑眸哧地掠过一丝淡淡的忍痛,声音放沈了些,但仍旧固执地只有那一句:“父亲,我是认真的。”
    秦长笑了,云淡风轻:“好,既然你是认真的,那我也认真地告诉你,儿子,你想让程诺进我们秦家的门,可以。”
    “不过我们秦家毕竟不是什麽普通人家,我们秦家的大门,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得来的。除了我们给他下聘礼,他好歹也要拿出点儿东西,以示诚意才行。”
    “当然我们也秦家不缺什麽,放心,要他的不多,一定是他拿得出给得起的。”
    秦长冷冷一笑:“这样吧,你就叫他拿上他断掉的左腿,一路跪著,爬进我们秦家的大门吧。”
    口气轻松得,就像是在说明天的天气。
    “如何。”
    第四十三章
    柔和的话音刚一落地,秦深瞳孔骤缩,绷直身子,脸色有些发白。
    秦真拍拍胸脯长舒了口气,有点得意又恨恨地想,哼,其实这点儿“嫁妆”,已经很便宜那、个、贱、人、了!
    秦绵瞅见他这个贪心不足的小动作,在他脖子上不轻不重掐了一把,凑上去低声耳语:“个小兔崽子,心眼儿够坏的!那可是你的双胞胎亲哥哥!你扪心自问,阿深以後要是过得不开心,你真能好过?真会觉得痛快麽?”
    秦真恍惚了下,但那一霎的失神转眼就过去了,发出受伤压抑的低吼:“哼,那我也是他的亲弟弟……他的亲弟弟啊!他……他都不想著我了,我凭什麽还顾忌他这个亲哥哥!我凭什麽!?他凭什麽!?”
    “……”秦绵无语。
    任性,撒娇,固执,骄傲,可怕的独占欲,强烈的排外感,全世界都必须围著他转听他的话,这种不知打哪儿来的浓浓优越感──典型豪门家族被宠坏了的小孩子,还是一个心性未熟的小屁孩儿呢。
    她突然觉得他们秦家对小孩子的培养方式很有问题,这种不问青红皂白不由分说无条件宠溺护短的教育现状必须马上改变!否则如果以後晴晴那小妮子也长成了这样让人不省心的,那她这个当妈的还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那边,秦深仍低垂著头,双唇微抿,未曾说出只言片语。左手不知何时已抬了起来,放在身旁的钢琴上,沿著那优美精致的骨架轮廓,一遍遍轻柔缓慢地抚摸,仿佛蓄满了无穷无尽的爱意,那麽多那麽多,蕴在掌心,流出指尖,绕指缠绵。
    他那无处安放,走火入魔的爱意,因为那个人不在,便只能委屈在这相思成灾,思念成狂的短短一挲里──用他天荒地老,百炼成钢的柔情。
    秦长淡道:“这已经很人道了,儿子,你忘了我从小教育你的,”他一字一句,语重心长,却自有一股力透纸背,字字诛心的力量──
    “别、贪、心。”
    “……”最後三个字,听得秦深几乎哑然失笑。如果不是因为他实在不愿在这个时候再激怒父亲,白白浪费时间的话,秦深倒真的很想讥笑著反问一句,此时此刻,这屋里最贪心的人,究竟是谁啊……父、亲!
    父亲,您这是在逼我,做最绝地的选择。
    秦深忽然转身往後走,一步一步,决绝得仿佛永不会再回头。
    他真的没有回头。
    秦深来到房间的东南侧,在一高大的木柜前停下站定,熟门熟路地找到其中一格抽屉,拉开,从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当那三分熟悉七分陌生的冷硬触感在时隔多年以後再次传达进秦深微微发烫的掌心里时,即便不是纤细敏感风花雪月的人,也难免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恍惚。
    那是一柄黑色的hkp7,当年杀死程雅的那一柄。
    屋中余下三人齐齐变色,秦绵失声叫道:“阿深,你要做什麽!”
    秦真更是看到眼都红了:“哥哥,你这是……真、想、一、枪、毙、了、我、吗!”他握紧拳头全身剧颤,如果不是秦绵在身後用尽全力拼死拽著他,他恐怕就要忍不住一个箭步冲过去和秦深捞起袖子干人生的第一场架了,嘶哑地怒吼,“你来啊!你来啊!有本事你就真的杀了我!一枪毙了我啊!混蛋!……混蛋!”
    而秦长的反应尽管比他们淡定,没有说话,但脸色也明显阴了下来,难看得很。
    秦深自顾自把玩手中枪支,像小时候一样。只是那时他未曾长大的手掌只能将其堪堪拿住,如今,已是绰绰有余。
    卡擦,轻轻地一拉,一顿,秦深上好了膛。
    “你怎麽会这麽想,真真,我怎麽可能杀你,”他一边说,一边就将那已经上好了膛,随时随地都可能擦枪走火夺人性命的危险枪头,徐徐对准了自己的胸膛,“你是我最疼爱的弟弟,我把我自己杀了,也舍不得杀你。”
    秦真看得呆了,本已极苦的喉咙艰涩地一哽,便立刻涌上来一波催人流泪的酸楚。
    刚刚他想哭,现在……他更想哭。
    秦真微微张了张嘴。好想,真的好想,对面前的人说一句,哥哥,小心。
    其实他更想说一句,哥哥,我相信你。
    他相信他,他相信他……他真的相信他!他相信,哥哥当然,舍不得杀自己。
    他舍不得杀他,他知道,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可是,可是……哥哥,你爱上了程诺,你要和程诺在一起,你说你这辈子无论如何都要和那个毁了我的贱人在一起……
    这个事实却比杀了我……比杀了我还要更难受啊!
    秦真抬起手,用半个手掌遮住自己一半张脸,一半阴影一半光明,如同他此时此刻矛盾纠结的心情,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他本来很坚定的,特别坚定,一早就下定决心,即便是死也决不会退让半步,而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今生今世,他就绝不许哥哥和那个贱人在一起。
    他原本是抱著如此决绝的,疯狂的决心,拿命作赌,用命相搏。可是现在,就因为哥哥这一个充溢温情亦满含威胁,同样不顾性命,舍命一搏的小动作,秦真忽然就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他不怕自己没命,但他怕哥哥会死。
    他性格骄傲,又没有哥哥那麽厉害。哥哥是表面谈笑风生令人如沐春风,但实则风过无痕,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而他总是学不会乖,这麽多年,仍是小孩子脾气,吃软不吃硬。
    所以他永不臣服於强悍的铁腕,但往往跪倒在柔情的脚畔。
    他要输了,秦真想。服软的冲动像涨潮的海水,一浪比一浪强烈地冲击著他摇摇欲坠的心
    秦深小心而温存地摩挲著手中的枪支:“真怀念,也许你说的对,父亲,我做的孽,比你年轻时还多。”
    顿了顿,秦深眯起眼睛,淡淡地笑了:“不过我现在总算知道,其实老天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是公平的。”
    说时迟那时快,秦深迅速错开他的双腿,同时将枪口往下挪,精准地对上他的左腿後部,然後眉不皱眼也不眨,直接一个扣指下去──
    砰!
    …………
    在场其余的三位都是看多了杀戮枪战,一路从生杀予夺血雨腥风的残酷世界里成功走过来的佼佼者,然而上一刻,他们却像是突然之间集体全瞎了似的,谁都没有看清楚秦深的动作。
    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也对,谁能想到,会有人把自己的身体,直接往枪眼子上堵呢。尤其这人还是他们所了解的──他们自以为他们很了解的,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这麽做了,他也绝对不可能这麽做的秦深……秦深啊!
    他们从不知道,原来他也会有如此决绝的一面,也会有,做出这样绝事的一天。
    原来当他被逼到极限,他也是会发狠发狂铤而走险,不择手段不顾一切,未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哪怕代价是伤害自己走上绝路,也仍要放手一搏,拼死一争的。
    绝路……绝路。
    原来他竟已经,被逼到这个份儿上了。
    就为了那个程诺。
    这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让他们有一阵短暂的耳鸣和失神。
    之後的画面赫然是秦深半跪在地,左手用力按住左小腿後的枪眼,猩红刺目的鲜血从他紧紧闭合的指缝间淙淙不断地涌出,顺著指尖滴滴答答地淌下,一点点染红了他的衣裤和地板。
    那麽近的距离,那麽大的冲击力,滚烫灼烧的子弹裹挟著不可抗拒的力度,旋转著嵌入脆弱的血肉之躯。
    可想而知,那有多痛。
    但秦深只是轻微地皱著眉头,仿佛他刚才不是生生挨了一枚枪子儿,而只是被桌角不轻不重地磕了下那样。
    他抬起头,直直望向对面已逐渐回过神来,表情或惊或恐,或著急或迟钝,或不敢置信又或自欺欺人的三人,说话的声音,比方才轻得多了。
    他再强也毕竟是人,这种时候,到底还是透出了几分受伤之後不可避免的虚弱。
    “程诺是该还真真一条腿,但我也还欠他一条命。”
    “他欠这世上很多人没错,但老天也欠了他很多东西。”
    “不过没关系,从今天开始──”
    秦深轻喘口气,颤栗的呼吸不止是在抵御身体上血肉横飞的剧痛,还有那毒瘤般长在他胸口里噬心腕骨的刺疼。
    他微笑起来,英俊的眉眼光芒涌动,前个所未有的迷人。
    “他欠这世界的,我来还。这世界欠他的,我会给。”
    第四十四章
    秦深秦深,他到底,不负这个名。
    三个人瞪口呆。不知是失神在秦深刚才那毫不犹豫一枪里,还是因为此刻这一句惊天动地,震人心魄的表白。
    “……阿、阿深你……”秦绵身子晃了一下,最先反应过来,她艰难地抬起脚,欲冲上去查看弟弟现在的情况,奈何双腿无力,膝盖发软,根本走不了半步。
    忽然远远地,从门外由远及近地响起来一阵发足狂奔的脚步声。
    秦长这时候才终於回过神儿来了,勃然变色,以前哪怕天塌下来都不会有半点儿喜形於色的深沈眼睛竟然破天荒地透出了几分手足无措的惊惶,猛地掉头对同样一脸焦急的秦绵语无伦次地催道:“糟了,快……闺女儿,快……”
    秦绵自然明白能让自家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强悍老爸怕成这样的是什麽。
    咯!。两人同时心里一跳,对视一眼──
    完了,来不及了。
    披头散发的沈若水只穿了件细带露肩的真丝睡裙,光著脚,就这麽风风火火地冲到了门口。
    扶著门框顿了一下,屋中那令她眼眶欲撕心裂肺的血红一幕便直直撞进视线,令她差点儿一个趔趄直接昏死过去。
    呆了一秒──
    “啊!”
    她猛猝然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几乎掀翻屋顶的凄厉尖叫,一个拔足就往儿子那儿疯扑过去了。
    秦长秦绵没来得及阻止,也不敢阻止。秦长更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边正要命著,好死不死地,整栋房子里的保镖佣人,也因为刚刚那一声惊巨大的枪响,全都一窝蜂地疯涌了过来。
    尤其是负责这栋房子安全问题的保镖们,一个个长得剽悍冷酷,体格也是吓死人的魁梧雄壮,涌上来的时候更是如临大敌,杀气四溢,连别在腰间的枪都已经拔出套子握在手里,就等著看见可疑人影扬手便射了。
    结果一围到门边儿,往里伸长了脖子只偷瞄了一眼儿,就立刻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乖乖,堵在门口的每一个人都不禁吞了口口水,彼此面面相觑,捏把冷汗,暗暗心想,这到底是叫他们撞见什麽不能示人见不得光的机密大事儿了啊!他、他们不会因此被集体灭口吧……
    一时间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能尴尬地堵在门口。保镖们整齐划一地收好枪,佣人们则默默低头,全部一副“我什麽都没看见”的样子。
    秦真突然狠狠一个跺脚,霍地掉头,气急败坏地大吼:“你们都是死人啊!快去把医生带过来!治枪伤的史密斯医生!快去!去啊!养你们有什麽用!”
    “哦……是!”一群人被吼懵了,不过……也总算解脱了!一窝蜂作鸟兽状飞快散开。
    秦绵拿出手机亲自给史密斯医生打了个电话,向他简单扼要地说明了一下现场情况,命他速赶过来,又叫住了一个平时主要负责照顾晴晴的东南亚女佣,让她立刻去小丫头房间陪著,不管那丫头说什麽,无论撒娇卖萌还是威逼利诱都不要让她出来,一切有她这个妈担著。
    到底秦绵掌管了近十年,这麽一件一件有条不紊地处理下来,很快,刚刚还人多嘈杂乱成一团的拥挤房间逐渐变得清净了下来,最後,终於只剩下了他们一家人。
    沈若水跪在秦深腿边,身上那件真丝睡衣,可是秦长为了让自己有点轻微失眠症的亲亲老婆能够睡觉睡得安稳而特意制作的,从材料到手工到制作师傅无一不是顶级,真真是一身金装。
    可此刻,却被沈若水毫无怜惜地用力扯下一块,颤抖著手,努力按在儿子那不断流血,几乎叫她心碎欲死的枪眼子上,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噗噗噗地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秦深刚刚往自己身上开枪的时候,对著气焰嚣张的父亲和歇斯底里的弟弟,以及虽然没有明确地表示反对可也没怎麽给予他鼓励支持的姐姐,心里还存在著那麽一点儿孩子气的报复的快感。
    可是现在,当他面对生他养他,给予了他身体发肤血肉骨骼的母亲,看著她哭得泣不成声泪如雨下,看著她这张自己熟悉了二十六年的美丽的脸,尽管保养得很好,但毕竟年纪摆在那儿,再怎麽掩饰也还是难以掩饰的,从发根深星星点点冒出来的丝丝雪白,以及从眼角眉鬓浅浅蔓延开去的细细皱纹时,秦深心中一震,一下子就被铺天盖地的愧疚和心疼给击中了。
    他干干地笑了一下,哑著嗓子试图安抚:“老妈,没事的,这只是小伤,不用担心。等史密斯来了,止了血,再好好儿养几个月就好了……放心,我保证,半年後我还是你过去那个活蹦乱跳能说会道都逗您开心的乖儿子。”
    秦深竭尽全力地安抚,神情轻松口气轻快,甚至还跟小时候那样孩子气地挤了挤眼睛,往沈若水白皙圆润的香肩凑上去,撒娇般蹭了蹭。
    就算母子关系再好,秦深再会演戏厚颜无耻,但这些行为对於一个已经快到而立之年的青年男人来说,也真可谓放下身段,豁出脸去了。
    但沈若水仍然什麽话也没说。
    她整个人就像是魔怔了。虽然一直在不停地掉眼泪,却很诡异地面无表情,双眼蓄满水汽死死盯著秦深腿上那个血肉模糊的枪眼,手掌用力,泄愤般抓著睡衣往上狠堵。
    ……秦深没办法了,转头和秦长对视一眼,小幅度摇了摇头,示意先把诺诺的事情放在一边,咱们父子两个现在还是统一战线,先把老妈安抚好了要紧。
    秦长也僵著脸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废话!看著被自个儿当做心肝宝贝宠了大半辈子的亲亲老婆哭成这样,他当然更是後悔不跌,早就心疼欲死了!
    他的小猫,他的宝贝,的心肝他的命啊……出生在沈家,已注定一生衣食无忧富贵天成,又有沈如风那个强大到变态还护短成狂的双胞胎大哥顶头罩著,就更是如虎添翼,简直被宠得肆无忌惮横行霸道,少女时期就是小母老虎一只,那脾气大的,啧啧,秦长敢保证真真的脾气全是遗传自她,现在晴晴看起来也多少有点隔代遗传的样子。
    後来她遇上自己,两人不打不相识,冤家对冤家,一场恋爱谈出了多少惊天动地飞狗跳的狗血事情来,差点儿没让沈如风都崩溃了。
    可他们仍然初恋便成挚爱,挚爱结为夫妻,而眨眼间,竟更是马上就要过完这长长久久,如胶似漆的一生。
    她什麽时候哭成这样过!早几十年前生孩子那麽疼呢,但从小娇生惯养吃不得一丁点儿苦的沈若水却都没哭得像这时这刻般撕心裂肺……
    秦长忽然想到,他的宝贝媳妇儿这辈子哭得最惨的几次,竟然都不是为了他这个亲亲老公,而全是为了他们的孩子。绵绵的感情问题,真真断腿的事情,还有这一次……
    秦长苦笑,苦中作乐地想,这一次大概能算是前两次的结合,既有关感情,又是伤了腿。
    秦长尝试著往前小小迈了一步,轻轻唤了声:“水水……”
    就见沈若水跟一只突然被踩著尾巴的猫一样,浑身的刺都竖立了起来,刷地转过头,眼睛充血,咬牙切齿,下死力恨恨瞪著秦长,
    那表情恨得,仿佛对面的人不是跟她相亲相爱相濡以沫快三十年的爱人丈夫,而是跟她有著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的大仇死敌!
    她声嘶力竭地哭骂起来:“水你妈个头!秦、长、你、个、王、八、蛋!狼心狗肺的东西!这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命!是从我肚子里长出来掉出来的一块活生生的肉啊!你他妈是要死啊!把自个儿儿子逼得往枪眼子上撞!”
    “你厉害!你能耐!你他妈杀人杀疯了连自己儿子也不放过!虎毒还不食子呢,你说你到底是禽兽还是畜生啊?我看说你是禽兽畜生都是侮辱了它们!你秦长就他妈是一个连禽兽畜生都不如的混蛋王八蛋!”
    她声音嘶哑,嗓子都破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涕泗横流,妆容凌乱不堪,一头及腰长发胡乱披散在肩背胸前,那模样委实狼狈癫狂,有若疯魔。
    沈若水挺直身子,扑上去一把抱住儿子的脑袋,仿佛还把他当做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摁著下巴狠狠往自个儿的肩头按。
    “你当年跟我求婚的时候是怎麽说的?”她厉声质问秦长,“啊!秦长你还记得吗!你怎麽说的!你说话啊!怎麽说的!?回答我!”
    秦长张张嘴:“我、我说……”
    “你、说、个、屁!”
    才囫囵吐出个头,就立刻被对方陡然提高了八度不止的尖锐嗓音,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地无情打断:“你他妈还有脸说吗!?你个王八蛋!”
    “……”秦长再张张嘴,表情无可奈何又急又痛,那个笨得啊,似乎仍不死心妄图辩解几句,但巴巴地犹豫了会儿,最後到底乖乖地闭上了。
    他其实倒是真想说的。
    他想说,求婚时他对她讲的那一番话,他怎麽会,又怎麽可能忘记呢。
    他秦长这一辈子都会记得,而且会一路记到棺材里去啊。
    秦长吞吞喉咙,艰难地将想说的话一点点咽回肚子里边,僵著脸垂著手认命地站在原地,苦哈哈等待著接下来狂风过境的劈头痛骂,疾风暴雨。
    沈若水喘了口气,方才几乎要撕破喉咙的嚎啕大哭,逐渐转变为喑哑哽咽的抽噎低啜。
    “你说……你跟我,跟我哥,跟我爸妈,还当著我所有哥们闺蜜的面,单膝跪在地上,拿著戒指,亲口说对我一、字、一、句地说!”
    “说你秦长今生今世,若得我沈若水为妻,这一辈子,你会惯我无法无天随心所欲,想干什麽就干什麽,宠我要月亮不给星星,想要什麽就有什麽!让我一生无忧无虑,任我一世逍遥恣意!把我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呵护著,珍惜著,做一辈子高高在上,不谙世事,永远不用长大的女人!”
    “哈……哈!多漂亮的求婚话,那时在那麽多人面前,秦长,你让我沈若水多风光,多得意,多麽万众瞩目,多麽被羡慕、嫉妒、恨啊!哈哈!可是现在……现在呢……秦长,你知不知道我这三十几年,都他妈过的是什麽日子啊!”
    “我日日替你担心,夜夜为你受怕,每一份每一秒都在为你担惊受怕!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杀那麽多人,做那麽多缺德造孽的勾当,我真怕我哪一天一觉醒来,旁边躺著的你就没了呼吸没了心跳去另一个世界报道了你知道吗!你以为我为什麽总是睡不好?呵呵,真是可笑,你就算再给我做一百件一千件一万件这样的安眠睡衣,我也还是睡不著……睡不著……”
    “我他妈几十年如一日地做著你被人一枪毙掉的梦啊!那子弹打在你的眉心,你的眼睛,你的心脏,你的太阳穴……一个比一个要命,一个比一个恐怖,我满手都是从你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一汩一汩从枪眼子里涌出来,源源不断,我根本止不住,满世界都是血红一片……”
    “我怎麽睡得著,怎麽睡得著……你告诉我,做著这样的梦,我怎麽可能不被吓醒!吓醒了,我又怎麽可能还睡得著!我他妈是根本就不敢睡,根本就不敢闭眼睛啊秦长!”
    “你看,这就是你许我的无忧无虑,无法无天,随心所欲,逍遥恣意……哈,你干脆一枪打死我算了……你他妈不如把我也一枪打死了算了秦长!我这没日没夜分分秒秒都为你担心的日子到底什麽时候才是个头!?已经担心了三十几年还不够还要为你操心一辈子!”
    “你许我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呵呵,我要那些没用的星星月亮做什麽?我就想你好好儿的……我就想我们一家人都好好儿的……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这麽简单的愿望,秦长,你实现在哪儿去了?”
    “你还改名叫什麽秦长啊,我他妈一点儿也不想和你情长!太煎熬了……这样的一辈子真是太煎熬了……你原来的名字多合适你,秦烈秦烈……呵,你这一把自己不要命的烈火,我这汪水扑不灭你,你干脆把我也烧死了算了。”
    沈若水往下挪了挪身子,将自己冰凉湿漉的脸颊贴上儿子的,不舍地蹭了蹭。秦
    深本来一直打算等一找著机会就趁势抽身从老妈怀里解放出来的,毕竟这麽大年纪还被老妈用这种哄小孩子的姿势紧紧抱在怀里,哪怕对於脸厚如秦深来说也实在是有够别扭的。
    但听完沈若水这一番字字泣血的控诉,他心里也实在难受得不行,默默叹了口气,便不再动,反而抬起右臂,反手回抱著她,任她折腾去了。
    沈若水缓缓闭上眼睛。
    “可是我认了,秦长……这三十几年,你作孽,我受苦,应该的。我沈若水这辈子就是栽在了你秦长手里,我认了,我他妈认了!”
    “但你连带著我们的孩子也不安生!”
    “你觉得这三十几年我们真的过得很好吗?是啊,钱多得下辈子都花不完,谁都怕你,谁都对你阿谀奉承,卑躬屈膝,但在背後,谁都想杀了你,想你死,想把你碎尸万段还想让我们秦家破人亡天诛地灭!你是变态吗?竟然觉得这样很好?很满足!?”
    “你被人恭维久了,也他妈被那些骗人的好话哄得昏了头了吗?他们叫你一声秦大帝,哈哈,结果你就真把自己当成皇帝当成神当成上帝了!你他妈是人!是人!你上头还有天,还有老天爷啊秦长!你睁眼瞧瞧吧,你做的孽其实都报应了在孩子身上!”
    “绵绵被个臭小子弄成这样,人生乱七八糟,三十几快女人不结婚也不找别的男人,就这麽强撑著,她自己虽然不说但我这个当妈的能不明白吗?她还这麽爱逞强,总是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我看在眼里更是心都要碎了。真真又伤了腿,现在我唯一还好好的儿子,又被你给逼得自个儿往枪眼子上撞!”
    “我的天哪,秦长,你不让我好过也就罢了,可你还让我这麽伤心,这麽伤心……秦长,你的承诺呢?你跟我求婚时对我许下的承诺呢?在哪儿……在哪儿呢?这一辈子已经过了大半都快过完了,我怎麽什麽都没感觉到,什麽都没感觉到啊……”
    “我看你别要我,也别要孩子们了,就坐到死人堆上数你的钱去吧!”
    沈若水捧著秦深的脸亲了一口,勉强抑住哭腔,深呼吸,一字一句地撂下话:
    “秦长你听好了,这、是、我、的、儿、子!他爱喜欢谁就喜欢谁,爱做什麽就做什麽。别说他喜欢一个男人一个仇人,他就算是喜欢你,我也同意!只要他开口,你信不信我立刻就叫人五花大绑了你,把你送到他的床上去!”
    第四十五章
    “……”老妈您失去理智了吗?这个神展开真的太恐怖了啊喂……我再饥渴也不至於和您抢老爸的,父子乱伦神马的这口味儿还能更重点儿吗!?
    秦深努力忍住想要吐槽的欲望,脑门儿一排黑线,在心里默默为自己和老爸不知道谁会遭殃的可怜菊花同时抹了把汗。
    秦真和秦绵早就眼睛一阵阵的发酸,喉头也一阵阵的发苦,难受极了。
    秦长那更是不用再多说。刚刚是想死,现在他觉得他已经死了。心疼和後悔死的。
    史密斯医生总算赶到。那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美国胖老头,一路狂奔跑来简直是对他身体的极限考验,气喘吁吁歇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著手查看情况。
    秦真又急吼吼地叫来几个下人,推著轮椅,将秦深推进家中一间专门布置的医务手术室里,其装备之齐全设备之高端令人咋舌。
    史密斯医生和他的助理们便在里边做了一个小手术。
    出来後他抹著汗用英语告诉这气氛诡异的一家人,子弹并未穿过骨头,这只是皮肉之伤不算严重。但因为枪支毕竟威力巨大,当时距离又实在太近,所以就算秦深身体强健恢复力强,最起码也要卧床休养一两个月才行。
    秦长沈著脸默默听完,点点头,随意吩咐了几句,便让他去了。
    可爱的美国小老头儿长舒口气,被助理扶著,腆著胖肚子,屁颠儿屁颠儿地往回走继续睡他的回笼觉去了。
    沈若水不等听完就直接冲进去看儿子,然後将秦深推出来一同进了他的卧室。
    卧室里,秦深哭笑不得地看著坐在他床边的老妈,一手拿著刀一手拿苹果,比划半天也不知道怎麽下手,表情如临大敌严肃得跟什麽似的,那小脸儿绷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要准备杀人放火,正在做心理建设呢,
    “……妈,您这是准备削苹果还是准备杀苹果呢……”忍了半天最後实在忍不住,秦深冷不防憋出这麽一句,感慨他老妈的十指不沾阳春水著实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沈若水抬起头恶狠狠瞪了眼儿子,一瞬间那个气啊,出口就是一堆子连珠炮:“笑个屁!笑笑笑……你腿不疼了啊你笑!刚一枪往自己小腿上崩的时候你多能耐,也是这麽笑的?有本事,你就别後来跪在地上皱眉头啊!有本事,你就别流血,别养上几个月啊!哼,你也知道疼!那你当时往自己身上开枪的时候,怎麽就不想想我这个当妈的看见了,只会比你更疼!”
    “……”这一句简直直戳秦深的死穴,他自知理亏,摸摸鼻子,垂下眼不说话了。
    沈若水气呼呼地,低下头一脸狰狞地看著手中的苹果,咬牙切齿,从牙缝子里挤出来一句:“还有,你妈我今天还就是非要给你削出一个苹果来!你等著!”
    “……”秦深狂汗,真心替那苹果感到压力山大。
    秦绵的出现及时解救了即将惨遭毒手的苹果和束手无策的秦深。
    进了屋几步上前,秦绵趁沈若水一个不注意,一把抽走她手中的苹果和小刀,远远放到桌上。
    沈若水“啊”的一声轻呼,猛地抬头,就看到自己大女儿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秦绵体贴地帮她揉捏肩膀,软声恳求:“好啦妈妈,现在天都快亮了,你好歹回去睡一会儿吧。算我求你,你要是再不回去,就穿著这件又是血又暴露的吊带睡衣满屋子乱晃,我看外面某个人可真的要疯了。”
    说著朝门外努了努嘴。
    沈若水自然知道女儿说的是谁,杏眼一转往门外不经意一扫,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个刚刚才被她骂了个狗血淋头,连禽兽畜生都不如的混蛋王八蛋,以及此刻这个混蛋王八蛋脸上那一副又是尴尬又是急切的赔笑表情。
    这个强大冷漠的男人,所有温柔的,热情的,好笑的,可怜的……让人根本想不到原来他也会有的千般模样,都是展现在自己的面前,都是因为她。
    一思及此,沈若水的心其实已经有几分软了下去,但毕竟面子上过不去。
    这麽快就心软示弱了,让她刚刚那一通大骂和自己的脸面往哪儿搁啊!於是赌气地一转脸,撅著嘴狠狠呸了句:“我管他去死!他疯了才好呢!”
    “……”听见这个骄纵跋扈,典型的不讲理小女生一样的撒娇口吻,秦绵和秦深默默对视一眼,一瞬间心有灵犀,脑子里闪过的念头都是:其实老爸真的很信守承诺啊……
    秦绵扶了扶额,弯下腰轻轻按住沈若水的双肩,半是强制半是恳求地将她扶了起来:“好妈妈,就算你不睡,阿深刚刚取子弹的时候打了麻醉,这会儿也应该很困了。”
    秦深立刻应景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沈若水见他这样,噗嗤笑了,伸手戳秦深的额头,气骂:“哎呀你个小兔崽子,哄谁啊哄,你可是从我肚子长出来爬出来的,你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我能不知道?刚还生龙活虎说话天花乱坠,笑得跟只臭狐狸一样,我不信你说困就能困了!这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混蛋性子,果然绝对一定是某人的血统!哼,外面是大混蛋,你是个小混蛋。”
    秦深弯著眼乖乖一笑,撒娇:“好好好~那妈妈快去修理大混蛋吧,小混蛋现在要睡觉了~”
    “……”秦绵眼皮子一抖,起了一身的皮疙瘩。
    沈若水被秦绵架著起了身,却没有立刻转身就走。
    她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半垂著头,忽然两手往前各自抓住了秦深和秦绵的一只,交叠放进自己的掌心里,紧紧握著。
    “刚刚的话你们都听见了,不过,我这辈子究竟过得是好是坏,都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也不剩多少年了,更何况──”
    她淡淡一笑,小女生似的甜蜜与无奈:”无论是好是坏,就算老天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还是会选择嫁给你们那个混蛋老爸的,可能这真的就是命吧,前世冤孽什麽的,我认了。”
    顿了顿,肩膀微微地颤抖,她有些哽咽,“但是,我就希望,你们……你们三个,都能好好儿的。”
    秦绵秦深心中大痛,秦深更是一时失口叫出了声:“妈妈!”
    沈若水想了想,在秦深手背捏了一下,柔声道:“哪天把那个叫程诺的孩子带回来让我瞧瞧吧,不用理会你爸,那个大混蛋,妈妈替你搞定他。”
    秦深怔住,心中不可谓不复杂,深呼吸闭了闭眼,到底思考和理智战胜了冲动的狂喜,许久,才低低地开口:“可是,妈妈,您真的……会喜欢他吗?”
    他毕竟是间接伤害了真真……伤害了您疼爱的小儿子的罪魁祸首啊!秦深可没忘记真真刚出事儿那一会儿,老妈可是哭成了什麽样子。
    沈若水自然明白儿子的意思,也不绕圈子,微笑著回答他:“也许我本来会很喜欢他的,但如果儿子你再为了他伤害你自己,做出像今天这样自残的事情,那妈妈我,就不能喜欢他了。”
    秦深心中狠狠一震,又狠狠地一暖,哑声道:“我知道了……谢谢妈妈。”他小小地动了两下指尖,亲昵地蹭了蹭沈若水细软湿润的掌心,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沈若水感觉出来,往昔记忆涌上脑海,不眉眼一点点溢出怀念的味道,不由自主伸出另一只手放在秦深的头顶轻轻揉了揉,也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她忽然转过头去看秦绵:“还有绵绵你……”
    刚开口说了几个字,就被女儿一扳身子往外推,秦绵有点怕也有点烦地急急打断:“啊啊,好了妈妈,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什麽,但我也早跟你说过,我做的决定是绝对不会改变的,所以别浪费时间了,快去找大混蛋吧。都过了这麽久了,你要是再不出去,恐怕大混蛋就真要怒闯病房,强行要人了。”
    沈若水被秦绵推搡著往外,秦绵用的力气不大,倒不是不能反抗,但看这情形沈若水就知道女儿是不会听劝的了,只得摇头苦笑:“哎,绵绵你这孩子……”
    秦长早在外面等了大半宿,又急又怕却又不敢进去,那心情焦躁得几乎就和几十年前等在产房外的状态差不多了。
    这会儿好不容易看到沈若水出来,自然是跟得了宝贝似地立刻就将沈若水紧紧拥在怀里,看她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板下脸,手忙脚乱给她批上大衣遮了个严严实实,心里嫉妒得要发狂,又心疼得想去死。
    沈若水面无表情用力推开他自顾自地往前走。秦长认命地叹口气,迈开脚步,锲而不舍地跟在後面。两个人一前一後,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这麽晃回卧室里去了。
    中途,跟在後面的秦长顺便回头,给正抱著双臂懒洋洋倚在门边看笑话的女儿比了个3q的手势,把秦绵给笑的。
    秦绵转身回到房间,愣了。
    刚还半跟老妈嬉皮笑脸的弟弟,就这麽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已经钻进被窝侧过身子,背对房门,俨然一副请勿打扰的沈睡模样。
    秦绵眼角一抽,走上去停在床前,高扬起手往下一挥,毫不客气往秦深屁股的位置重重拍了一下。
    啪──
    “啊!”秦深猝不及防叫出声,再也装不下去,艰难地支著胳膊撑在床垫,小心避开左小腿的伤处,一个翻身,仰头望著正对他怒目而视下的秦绵,“姐你干嘛!谋杀亲弟啊!”
    秦绵居高临下,一挑眉:“我、干、嘛?”一字一句地反问回去,妩媚动人的脸庞散发冷气
    ,伸手捏上秦深的脸,那力道大得,几乎让秦深那张英气俊美的脸孔都被捏得变形了。
    秦绵咬牙切齿,“我还没问你干嘛,你居然有脸来问我干嘛!个小兔崽子,你胆子还能更大点儿吗!?往自己个儿身上开枪这种事儿亏真干得出来!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怎麽突然变这麽脑残!?自残的事儿也他妈敢做!呵呵,你对自己飞枪法还真是有信心啊,穿肉不透骨……妈的这麽近的距离你是在玩儿命赌博啊!呼……真是气死我了!你想死趁早明说,不用你自己动手,姐姐我那儿缺什麽都不缺子弹,亲手送你一颗就可以了!
    秦深被捏得脸疼,在那只纤长白皙的魔爪蹂躏之下,右边脸颊迅速红肿了起来,只能含含糊糊发出口齿不清的求饶:“啊,轻轻轻……轻点儿啊姐姐!那……那不是没办法麽……”
    秦绵一听更是气急,痛心疾首地低吼:“什麽没办法!办法多的是怎麽就没办法了?你可是秦深!鬼点子花肠子最多的秦深!我还不了解你!?……你就是故意的!用最极端的方法来表明你的态度,威胁我们!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你爱他爱得发狂,难道我们就不爱你了?你那麽做的时候脑子里只剩下他了,一丁点儿都没想到过你的家人麽!你难道不知道你这麽做,妈妈会有多痛苦,爸爸和真真会有多愧疚,还有我这个姐姐……我这个姐姐……会有多伤心吗!?你这个见色忘亲的混账小王八蛋!”
    秦绵每说出一个字,秦深刚刚装模作样的演戏表情就暗淡地收敛下去一分,最後他缓缓垂下眼睛,动动唇,轻声吐出一句:“……对不起。”
    长而密的黑色睫毛顺贴地覆垂下去盖住眼睑,微微地颤著,语气亦是浓浓的愧疚与歉意。
    姐姐骂得对,那一刻他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是见色忘亲,心中充满了一种报复和要挟的快感。
    他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也甘愿受罚。只是,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想过那麽做会给家人带来的伤害,只是……
    只是,有些东西,有些人,无论如何,不能放手。
    “算了。”秦绵放松力道,揉了揉那片红肿,松开手直起身低,声叹息,“其实我也明白,明明还有那麽多可行的方法,但你偏偏选择了最绝的这一种……看来,你是真的,爱惨了那孩子了。”
    秦深露出感激的微笑,轻声吐出一句几乎弱不可闻的道谢:“谢谢姐姐。”
    秦绵偏过头斜睨他一眼,没好气地:“你确实应该谢我,你难道不知道在全家人里,就算所有人都反对你们,但姐姐我一定是最不可能阻止的那一个吗?我太了解这种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滋味有多痛苦,我自己受就够了,怎麽忍心让我的弟弟……哼,结果你不仅不来讨好我,拉拢我跟你结成联盟,反而把心思花在这种脑残的事情上面!现在好了,你把我也给得罪了!”
    到底没忍住笑:“不过,虽然很气,但是只要一想到你这这臭小子没心没肺地过了这麽多年,现在这世上总算有一个人能制得住你,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好意思,还真觉得有点儿幸灾乐祸!”
    因为记挂著晴晴,秦绵一边往外走,一边跟弟弟表明立场:”我和妈妈是站在一边儿的,既然妈妈都已经答应帮你搞定爸爸,那就应该绝对没问题了。至於真真那边,就只能你自己想办法搞定吧。反正你们这对孪生兄弟之间,家里谁也插不进去。”
    几步来到门边,秦绵哗地拉开房门,脚步顿住:“对了,你的那句表白不错,爸爸给你取的这个名字,还真是取对了。”
    秦深凝望著姐姐的背影,形状美好的背部在极显身材的紧致衣料下,大概是因为纤瘦挺直的缘故,便隐隐透出了几分桀骜孤傲,又冷清固执的倔强来。
    他别过视线,同样轻叹了口气,微拧的眉宇间快速闪过了几丝不著痕迹的心疼,意味深长地回了她一句:“你也是啊,姐姐。”
    秦绵背对著秦深,眼中波光一晃,似乎有一些浮渣一样的东西。正在她晦暗不明的瞳孔里一点点聚拢汇合,慢慢地凝聚成一股深邃黑暗的漩涡。扶著门把的左手也陡然一紧,五指用力。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电光石火的事情,几乎只在瞬间过後她就放松了手掌,眸中的漩涡也一点点荡远散开,消弭无踪,恢复最初的坚定明亮。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脚下的步伐与她那带著秦家人血统的,永不弯曲的背脊一样,每一步向前,脚下那蹬蹬瞪的清脆声响,都回荡著一种绝不回头的倔强。
    当秦真走进房间的时候,麻药确乎已在秦深身上发生作用,秦深躺在床上盖著被子,闭著眼睛,意识逐渐朦胧,就快要睡著了。
    但从小培养的警惕性让他在秦真推门而入的刹那便陡然清醒了两分。
    秦深正想坐起身子,却听秦真只在门边就停下了脚步,声音远远传来,清冷而不带任何感情地道:“不用起来了哥哥,我不想和你长篇大论,更不想现在面对你的脸,我只说两句话就走。”
    秦深一听,没有一秒犹豫,立刻放松身体重新躺了回去。
    他也正有此意。
    除了因为他此刻确实感到十分困倦,更重要的,是在经历了刚才那一连串惊心动魄的事情以後,要他们兄弟二人面对面进行一场气氛友好的谈话,无论对哪一个来说,都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
    然後,房间安静许久,只听秦真轻轻吐出七个字:
    “你和他在一起吧。”
    ! ! !
    秦深闭著的眼睛猛烈跳动。
    二十六年的相伴相处,孪生兄弟的心灵感应,对真真深入骨髓的了解,这一切,都让秦深没有在听到这一句话之後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兴奋与狂喜,反而是一点点生出了浓浓的不安。
    他慢慢皱起眉头,一言不发,沈默无语。
    果然,下一秒,秦真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但是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们。”
    你、们。
    最後两个字,他吐得比之前都重,都绝,也都冷。
    那是恨与爱的交锋,刀光剑影厮杀搏斗,最後艰难找到的,一个饮鸩止渴,破釜沈舟的平衡。
    秦深在被窝里蓦地僵住。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似乎有什麽东西从他的心脏深处,被强迫地剥离出去了。
    他对它依依不舍,然而他不能挽留。
    他说不出那样东西具体是什麽,但他确定有东西被挤掉了。那样东西从他还未出生之时,在那一片温暖而混沌的原始的海洋里,就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一分一秒,从未分离。可是这一刻,它被後来的一个名字,给彻底地挤了出去。
    秦深的心脏不算小,但那个名字却有如一阵润物细无声的绵绵春雨,不知不觉,就占据了那里全部的领地,密密麻麻写满了湿热鲜红的皮表。
    或者不如说那个名字,其实就已经是秦深的心脏本身。
    所以尽管那样东西的离开确乎让秦深感觉到了一种撕心裂肺骨肉分离般的剧痛,然而他更明白,如果後来的那个名字没有了,他……
    却是会死的。
    所以他只能做,任何人都会做的那个选择。
    秦真果然说到做到,说完这两句话立刻转身就走──
    “……哦,对了,”似乎又想到什麽,即将迈出门外的脚步忽然顿住,秦真仰起头,神情茫茫,语气自嘲,“还有一点我要跟你说清楚,哥哥,也许我是对陆家的那只宝贝有一点好感,勉强,大概也能算是喜欢,但是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根本不能和哥哥相比,不像程诺,他在哥哥心中的分量,早已经超过我这个弟弟了。”
    而且是超过了太多太多──
    “哥哥,我服了。”
    我服了,我也输了。但不是输给了他,而是输给了我对你的感情,哥哥。
    秦真的声音一点点轻下去,轻得像夜色将来,遥远的天边,那一片逐渐被黑暗吞噬的霞光。
    “你说你杀了你自己也舍不得杀我,我相信,因为我也……哪怕伤害我自己,也不愿意伤害你。
    “当你朝自己开枪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赢不了了。”
    “哥哥,你赢了。”
    “你说他欠这世界的你来还……呵,你知道吗,其实他不欠我一条腿。那是萧岚欠的,我比谁都明白。”
    “如果程诺真的欠了我什麽……”
    “哥哥,他欠我的,是你。”
    “你愿意……还给我吗?”
    你还能,把过去那个最疼爱最在乎我的哥哥,还给我吗。
    秦真啪一声关上门消失在房间。他来得快,也走得快。
    快得让人觉得心疼。
    他不愿听见那个伤人的答案。他害怕听见那个伤人的答案。
    而秦深从始至终没有睁开眼,但间或轻颤的睫毛还是彻底暴露了他内心可想而知的的震动。
    真真,对不起。
    但是……
    诺诺,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