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品:《春》 琴在周氏的房里吃了午饭。饭后,天还没有黑,众人坐在窗下闲谈。周氏安闲地躺在一
把藤椅上。她不大说话,却怀着好意听年轻的一代人起劲地谈论。绮霞捧了一只银水烟袋站
在她旁边给她装烟。
琴和淑英三姊妹,还有觉民,都在这里。有的坐在竹椅上,有的坐的是矮凳。旁边还有
一只茶几,上面放着一把茶壶和几个茶杯。黄妈提了一壶开水来把茶壶冲满了。她刚刚走
开,觉新就牵着海臣来了。淑贞站起来把她坐的竹椅让给觉新,自己走到琴身边去,琴把身
子略微移动,淑贞便偎着琴坐了。
“海儿,到婆这儿来,”周氏看见海臣,胖脸上露了喜色,便坐起来,伸出手唤道,她
回头对装烟的绮霞说:“不要装了,你去端个凳子给四小姐坐。”绮霞答应一声,捧了烟袋
进房里去了。
海臣本来要到琴那里去,现在听见周氏唤他,便往周氏那边走去。他靠了周氏的膝头站
着,周氏抚摩着他的头,拉着他的手问了几句话。
“三弟刚才有信来,”觉新刚刚坐定,便低声对琴说。
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了一点改变。淑华忍不住第一个说道:“在哪儿?快给我看!”
“在三爸那儿,”觉新答道。
“怎么会在三爸那儿?你把三弟的信拿给三爸看?”觉民惊讶地问道。声音里略带一点
不满。
“我每封信都拿给三爸看。他这样吩咐过的,”觉新无可奈何地答道。
“我认为并没有给三爸看的理由。三弟的信又不是写给他的,是写给你,写给我们
的,”觉民严肃地说。
“但是三爸是家长,他的话我们不能不听,”觉新带点忧郁地说。
琴看了看淑英,淑英微微红了脸埋着头在弄衣角。琴瞅了觉民一眼,不等他开口就插嘴
问觉新道:“三表弟在上海还好吗?他信上说的什么?他为什么总不给我写信?”
“三哥上个月不是有信给你吗?我都看见的!”淑华接口对琴说。这时绮霞端了一个矮
凳出来,就放在琴的旁边,招呼淑贞坐了。
觉新接着说道:“他说过两天就给你写信。他倒很好。他的信也不长。不过……”他沉
吟了一下低声对觉民说:“他寄了一篇关于大家庭的感想的文章来,叫我看了交给你拿去发
表。这个我没有给三爸看。我知道三爸看了一定会抱怨我。三弟上一封信里写了几句激烈的
话,三爸看了就不高兴。他抱怨我不该把三弟放走,他说三弟将来一定会变坏的,我也有责
任。”
“这叫做自作自受。你为什么要把信给他看?”觉民不了解觉新的心情,却也抱怨他
说。
觉新不理睬,好像并没有听见觉民的话似的。他偷偷地把周氏看了一眼,看见她只顾调
逗海臣,并不注意他们讲话,就轻声说:“不过我担心的不是三弟会变坏,倒是怕他将来会
变成革命党。所以我有点……”他突然闭了口,不再说下去了。
“革命党”三个字在淑华、淑贞的耳里是完全陌生的,她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淑英
略略知道一些,那是从她最近读过的西洋小说上面知道的。但是她还不能够十分了解。真正
了解的只有觉民和琴,然而琴也被这三个字吓住了。
“不见得罢,”琴略略皱一皱眉头,疑惑地低声说。但是她又严肃地问觉新道:“那篇
东西在哪儿?给我看看。”
“你带回去看罢,我等一会儿给你,”觉新低声答道。
“我去拿,在抽屉里罢?”觉民急于想看那篇文章,就站起来对觉新说。
“嗯。你就在我房里看,不要给别人看见,”觉新小心地嘱咐道。
“我晓得,”觉民应了一声,便在茶几上端起一个茶杯喝了两口冷茶,然后放下杯子吹
着口哨往过道里去了。
觉新掉过头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
“大哥,”淑英忽然恳求地唤道。“你下次给三哥写信的时候,请你托他打听打听上海
学堂的情形。”
“你替哪个打听的?”觉新回过头惊奇地问道。
淑英没有即刻回答,她似乎没有料到觉新会问这样的话。但是琴却在旁边自语似地插嘴
说:“也许是为她自己打听的罢。”
“二妹,你自己……?”觉新惊讶地望着淑英激动的脸色问道。
淑英略略抬起头看了觉新一眼,她的脸色渐渐地变了,最后她淡漠地答道:“我不过随
便说句话。我自己打听来做什么用呢?琴姐知道的。”
琴带着同情的眼光看了看淑英,她起初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后来也就明白了淑英的心
情。她不说什么,却走去倒了半杯茶自己喝了,然后又斟了一杯走到淑英旁边,把茶杯递给
淑英,一面说:“二表妹,你吃杯茶罢。”淑英先不去接茶杯,却仰起头看琴。琴对着淑英
微微一笑,眼光非常柔和。淑英默默地望着琴,脸上的忧郁也渐渐地淡了。她连忙伸出手去
接了茶杯,同时还说道:“琴姐,难为你。”
“你们在耍什么把戏?这样鬼鬼祟祟的!”淑华看见这情形,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
事,心里有些纳闷,忍不住大声问道。
“这又奇怪了。偏偏你一个人心眼儿细。我不过给二表妹倒杯茶,有什么鬼鬼祟祟
的?”琴带笑地望着淑华回答道。
“你要吃茶,我也给你倒一杯。”她便往茶几那面走去。
“啊哟,我不敢当,”淑华故意做出惊惶的样子大声说。“我没有福气使唤一个这样阔
气的丫头,看把我折煞了。还是让我自己来倒罢。”她说着就站起来,走到茶几前面,争着
去拿了茶壶在手里。
“三女,你怎么跟你琴表姐争茶壶呢?她现在还是客人,你应该让她点,”周氏故意开
玩笑地说。她还怂恿海臣到琴的身边去,她对他说:“快,快,你快到琴孃孃那里去,劝劝
她们不要打架。”
海臣真的到琴的身边去了,拉着琴的衣襟唤她。
琴听见周氏的话有点不好意思,就搭讪着说:“我好心好意地给三表妹倒茶,哪儿是跟
她争茶壶?大舅母看错了……”还没有说完,琴看见海臣走过来,就蹲下去抱起他,跟他讲
话。
淑华听见继母的话,不觉失笑了。这时她刚刚喝了一口茶,听见琴的话,又看见海臣走
过来,她忍不住噗嗤一笑,把一口茶全喷在自己的衣服上。她连忙放下茶杯,一面咳嗽,一
面摸出手帕揩了水迹。
“阿弥陀佛,”淑英在背后低声念道。
“哪个在念佛?”淑华故意掉头望着淑贞问道。
“二姐,”这许久不说话的淑贞含笑答道。
“这叫做眼前报应,”琴忽然掉过头说了这一句,就站起来,牵着海臣的手回到座位上
去,让海臣站在她的膝前。
“报应还在后头勒!”淑华冷笑道。
“已经够了,”淑英说。
“善有善报,人家的好报还在后头!佛爷连人家的终身大事也管的,”淑华报复地说
了,自己第一个笑起来。
众人都笑了,只有淑英和琴没有笑。琴装着不曾听见的样子,只顾埋头逗海臣。淑英略
略红了脸,也想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就往四面看。她忽然注意到觉英站在天井里,对着屋檐
嘟起嘴“屋啊”,“屋啊”地叫。觉群、觉世两个堂兄弟和堂妹妹淑芬在他旁边,聚精会神
地望着屋檐上的什么东西。她心里更加不舒服,便叫一声:“四弟!”
觉英应了一声,抬起头看她一眼。他依旧站住不肯动。
“四弟,你又在做什么?”淑英气恼地问道。
觉英笑了笑,又嘟起嘴“屋啊”“屋啊”地叫起来。
“他在唤鸽子。二妹,你管他也没有用,他不怕你,”觉新看见觉英不理淑英,便皱了
皱眉头,温和地劝慰淑英道。
忽然起了一阵扑翅膀的声音,一只背上带黑花的白鸽从屋檐上飞了下来。它在天井里石
板上跳来跳去。觉英和觉群、觉世马上跑过去捉它。淑芬顿着脚接连地嚷着:“快!快!”
鸽子带跳带扑地奔逃。这时天色已经阴暗了,那只鸽子大概看不清楚周围的景物,它在石板
过道两边的几个花盆中间跳了几转,终于被觉英一下子抓住了。
“捉到了,捉到了!”觉群、觉世两个高兴地嚷着。
“四弟,”淑英忍不住又严肃地叫了一声。
觉英兴高采烈地跑到石阶上面来。觉群、觉世和淑芬都跟在他后面。淑芬不住地嚷着:
“四哥,给我看。”觉英不理睬她。他匆忙地朝着周氏唤了一声“大妈”,接着又招呼了
琴。然后他把手里捏着的鸽子给淑英看,一面得意扬扬地说:“这只‘马蹄花’是公的,而
且是红沙眼。不晓得是从哪儿飞来的。到底给我捉住了。”
觉英一只手捏着鸽子,那只美丽的生物在他的手里变得服服帖帖的,也不挣扎一下。淑
英嫌厌般地把头一扭,说:“我不要看。”淑贞和淑华却很感兴趣地看着那只新奇的小生
物。海臣也跑过去要觉英把鸽子放在他的眼前给他看。
“四弟,你放了它罢。人家好好地飞着,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它捉来关起?”淑英不愉快
地对觉英说。
“那不行。这样好的鸽子,哪个舍得放走!”觉英固执地答道。他又对觉群说:“五
弟,你去给我拿把剪刀来,我要剪掉它的翅膀。”
觉群答应一声,就跑进过道到后面去了,不到一会儿的工夫他拿了一把剪刀回来。
觉英用左手捏住鸽子,右手拿起剪刀,又叫觉群拉开一只翅膀,便齐着羽毛剪去,差不
多把翅膀剪去了一半。然后他又去剪另外的一只。
“真作孽呀!”淑英闭着眼睛憎厌地说。
觉英剪好了两只翅膀,把剪刀递还给觉群,于是一松手把鸽子往地上一掷。鸽子在地上
扑了两下。海臣连忙跑去捉它,居然捉到了。他很高兴,就嚷起来,却又被鸽子挣脱了去。
鸽子跳下了石阶。它想飞,但是飞不起来。它只顾扑着、跳着。觉世先跑去捉它,后来觉英
和觉群都跳下石阶去追它。觉英一下子就把它捉在手里了。
“四爸!四爸!”海臣在阶上看见觉英捉到了鸽子,便高兴地大声唤道。他要觉英把鸽
子拿过来给他玩。觉英并不理他,却捏着鸽子兴高采烈地带跑带跳出了拐门往外面去了。觉
群和觉世也跟着跑出去。淑芬也跑到外面去了。
“海儿,过来,不要跟你四爸去闹,”琴说着就去把海臣拉过来,抱起他坐在她的膝
上。
“他倒方便,剪了一地的羽毛就走掉了,”淑华抱怨地说。淑英皱了皱眉尖,叹了一口
气,抱歉似地站起来,自语道:“我去喊翠环来扫罢。”
“何必喊翠环?喊绮霞来扫就是了,”觉新接口说。绮霞正站在堂屋的侧门口,靠着门
框听他们谈话,这时听见觉新的话,便急急地走进上房里去,拿了撮箕和扫帚出来,把地上
的羽毛扫干净了。
“老四这种脾气真没法改,”周氏把头摇了摇,闲谈地对淑英说。“二姑娘,你们两姐
弟性情差得真远。你那样用功,他那样爱耍。你爹也不大管他,就让他去。”
“爹不晓得骂过他多少次,打也打过的,他那牛性子总改不掉,”淑英答道。她的话还
没有说完,觉民就从过道里走出来,他问道:“你们在说哪个?”
“四弟,”觉新接口答道。他看了觉民一眼,低声说:“你看过了?”
觉民点了点头,便走去对淑英说:“二妹,你又谈四弟的事情。你何苦自寻烦恼?你每
回谈起四弟都要生气,又何苦来?”
“我想他年纪再大一点,说不定会变好的,”琴顺着觉民的口气安慰淑英道。
“我也晓得,”淑英低声答道。“不过我常常想,要是我有一个好一点的弟弟,我的处
境也许比现在好……还有七弟,虽然才四岁多,就已经淘气了。”她还想说下去,忽然觉得
心里难受,她好像看见忧郁慢慢地从心底升上来,她害怕自己到后来不能够控制,就闭了
口,埋着头不再说话了。
夜已经来了。众人看不见淑英脸上的表情,但她的声音却是听见了的,然而知道这声音
里面含着什么样的东西的人就只有觉民和琴两个。觉新只在声音里听到了一点点寂寞和忧
郁,这就引起了他的同感。他觉得心里微微地起了一阵痛。他在镇压自己的悲哀。他想不到
找话去安慰淑英。
琴的心被同情激动着,虽然海臣缠着她,要她讲故事,但是她的心却在淑英的身上。她
不仅同情淑英,而且她自己的隐痛也被淑英的话触动了。她不禁感慨地说:“可是我连一个
这样的弟弟也没有。这样看来,还是你好一点。”她是把这些话用安慰的口气来说的。
“琴姐,你何必叹气?四弟不就是你的弟弟?我们弟兄很多,只要你不嫌弃,都可以看
做你的弟弟,”淑华笑谑地说。琴懂得淑华的意思也就不分辩了。她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开始
对海臣讲故事。
“三妹,人家在说正经话!你总爱开玩笑!”觉民听不入耳,就正言对淑华说。
“我没有跟你说话,不要你来岔嘴!”淑华赌气把嘴一噘,这样说了。但是脸上还带着
笑容。
觉民不答话,对淑华微微一笑,便去听琴讲故事。淑华也不再作声了。琴慢慢地用很清
晰的声音讲述一个外国的童话,一个睡美人的故事,不仅海臣的注意力被她的叙述完全吸引
了去,连淑贞也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这样的故事在海臣的脑子里完全是新奇的,所以在她叙
述的当中他时时拿各种各样的问话打岔她。
周氏和觉新两人没有听琴讲故事,他们在一边谈话。他们谈的便是周家搬回省城来的
事。房子已经租好,周氏看过也很满意,现在正叫人在那里打扫,周家到时便可搬进去住。
他们又谈着周家的种种事情,后来又谈到觉新的两个表妹身上。
“蕙姑娘的亲事是从小就定下的。男家是她父亲的同事,还是上司做的媒,当时就糊里
糊涂地定下了。后来才晓得,姑少爷人品不大好,脾气坏。外婆同大舅母都不愿意,很想退
掉这门亲事。但是大舅又不肯丢这个面子。男家催过几次,都被外婆借故拖延了,不晓得怎
样现在却到省城来办喜事。”周氏虽然只是在平铺直叙地说话,但声音里却含了一点不满。
蕙是大的一个,第二个叫芸,是觉新的二舅母的女儿。
“蕙表妹年纪并不大,我记得今年也不过二十岁,”觉新压住心里感情的激荡,故意用
平淡的声音说。
“二十岁也不算年轻。本来依男家的意思,蕙姑娘十六岁时就应该嫁过去的。那位姑少
爷好像只比她大两岁,”周氏答道;她也同情那个少女,但她的同情却是短时间的,她说过
这番话以后,自己不久就会忘记了,所以她不会想到她的话会给觉新一个打击。这不仅是因
为觉新关心那个少女,主要的还是觉新在这件事情上面看见了自己一生演过的悲剧。知道又
多一个青年被逼着走他走过的那条路,就仿佛自己被强迫着重新经历那惨痛的悲剧。他的心
里发生了剧痛,像一阵暴风雨突然袭击过来似的。他极力忍耐,过一会儿那痛苦又消失了。
琴还在讲故事,几个年轻人都静静听着,只有海臣仍旧时时发出一些奇怪的问话。淑英
本来也在听琴讲故事,但后来她却注意到周氏同觉新的谈话,最后就专心去听他们讲话了。
不过她依旧是在偷偷地听。她并不参加他们的议论。他们的话使她想到一些别的事情,她也
感到痛苦。她要不想那些事情,却又不能够。到这时候她不能再忍耐了,便站起来轻轻地走
过去,就靠了觉新坐的那把竹椅站着,突然鼓起勇气用战抖的声音发问道:“大妈,既然周
外婆同舅母都不愿意,为什么不退婚呢?这样不苦了蕙表姐一辈子?”
觉新听见这问话,连忙惊讶地回过头看她。月亮进了黑云堆里,天色很阴暗。但是借着
从堂屋和上房两处射来的电灯光他看见了她的一对凤眼,水汪汪的,好像就要哭出来一般。
周氏略略抬头看了淑英一眼,但是她并没有注意到什么。她微微地叹一口气,然后答
道:“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安排的。不如意的事多得很。一切全凭命运,谁也怨不得谁。
横竖做女人的就免不了薄命。大半的女人都这样经历过来的,岂止你蕙表姐一个?你不看见
你梅表姐的事情?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可想?我只求来生再不要做一个女子。”周氏就用这样
的话把她自己的隐微的悲哀遣走了。她没有想到她的话会在淑英的心上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她甚至想不到淑英为什么要拿那样的话问她。
淑英是怀了求助的心思来向她问话的。然而这个答复却像一个拳头打在她的额上,她的
眼前一阵暗,一个希望破灭了。而且破灭的似乎还不止一个希望。“我只求来生再不要做一
个女子。”这句话在她的耳边反复地响着。这太可怕了,单是一句话就可以把她的全部希望
毁灭了。她以前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话。这太不公道了。为什么女子就不如男子呢?为什么做
一个女子就免不了薄命?就应该让别人给她安排一切?为什么命运就专门虐待女子?她不能
够相信,她不能够相信命运。但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事实不是分明地摆在眼前吗?然而她
并不甘心。她还想找话来质问周氏。可是她的思想却变得迟钝了。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妈这话我不赞成。这不能够说是命运。”觉民虽然在听琴讲故事,但是周氏们的谈话
他也断续地听了几句进去。周氏回答淑英的话他是听见了的。他知道这句话对于淑英是一个
不小的打击,他便掉头去看淑英,正遇着淑英的求助的、绝望的眼光。淑英的眼里还含了一
汪泪。他的心被爱怜打动了。他忍不住带笑地开始反驳他的继母的话。他的主要目的还是在
安慰淑英。“做一个女子并不就是倒楣的事。男女都是一样的人。不过气人的是大多数的女
人自己年轻时候吃了苦,后来却照样地逼着别人去吃苦,好像是报仇出气一样。所以事情就
没有办法了。……”
周氏并不生气,她不过微微一笑。等觉民的话告了一个段落,她才放慢了声音平静地
说:“你真是读新书读呆了。讲新道理,我自然讲不过你。然而做女人的从来就讲三从四
德。人家都这样讲,这样做,要是你一个人偏偏标新立异,人家就要派你不是了。人年纪大
了,就明白一点,多懂点人情世故,并不是报仇出气。”
觉民摇摇头,心里很不满意,但是脸上还勉强留着笑容。他还想反驳继母的话,却又害
怕真的争论起来,一时不能够控制自己,说出了冲犯她的话。他便不开口了。觉新望着觉民
的脸。但是他的眼睛似乎看不见什么。不,他看见了过去的幻影。每个影子都拖了一盘铁
链。每盘铁链上都系了一张字条,写着:“三从四德。”一个女人的面庞,两个女人的面庞
在他的眼前晃了过去。他痛苦地嘘了一口气。
琴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但是她后来却趁着海臣发问的时候注意去听周氏们的谈话。这时
她忽然掉过头去撒娇似地大声反驳周氏说:“大舅母的话也不对。若是没有人标新立异,世
界上哪儿还有进步?”“琴姑娘,我不懂你那些新名词,我说不过你,我是个老古董了,”
周氏并不存心跟那些比她小一辈的人争论,而且她缺乏年轻人的热诚,对于自己的主张也并
不热心拥护,所以她用一句笑话把话题支开了。
“老古董?妈,你怎么会是老古董?”淑华听见继母的话就噗嗤笑起来,大声说,把众
人都惹笑了。
“老古董?哪个是老古董,”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来的是淑贞的母亲沈氏。
她抱了一只雕花的银水烟袋,穿着滚宽边的短袄。觉新连忙站起来,唤了一声“五婶”,就
把座位让给她。
“妈说妈是老古董,”淑华带笑答道。“五婶,你相不相信?”
“啊,你妈哪儿是老古董?老古董明明在爷爷的房里。你碰它一下,可就值价了。其实
让它摆在那儿不去理它,它一点用处也没有,”沈氏坐下来,一本正经地说,她感到一种满
足。
“我晓得你在说哪个!”淑华得意地笑道。“你说陈——”
“三妹,”觉新嗔怪地瞅了淑华一眼,阻止她说下去,她便闭了口。
“对啦,”沈氏毫不在意只顾得意地说。“三姑娘,你真聪明。要是我们贞儿有你一半
聪明也就好了。”她说到这里就向四面望了一下,用眼光去找淑贞。淑贞不敢答话,胆怯地
偎在琴的身边。
“五舅母这句话说得不公平,四表妹原本也是很聪明的,”琴看见淑贞的畏缩的样子,
觉得可怜,便仗义地说。
“琴姑娘,你不晓得,我们贞儿今年十四岁了,可是连麻将也不会打。你说她笨不
笨?”沈氏理直气壮地说。她吹起纸捻子接连抽了几口烟。火光一闪一闪地照亮了她的脸。
烟袋里的水声有规律地响着。
众人都不作声。显然大家都不以她的话为然,但是也不便反驳她。觉民很不满意,就独
自轻轻地吹起口哨。琴听见沈氏的话不觉起了一阵恶心。但是她极力忍住了。她对淑贞反而
更加怜爱。她暗暗地抓起淑贞的微微战抖的手,紧紧地握着。
“琴孃孃,再摆一个,再摆一个,”海臣捏住琴的另一只手央求道。
“下回再摆罢,今天摆一个就够了,”琴放了淑贞的手,把两手伸去抱住海臣的肩膀,
俯下头温和地对他说。
“不够,不够,”海臣摇摇头坚持地说。
“海儿,你不要再吵琴孃孃了。琴孃孃讲了好多话,太累了,让她歇一会儿罢,”觉新
在旁边阻止道。
“嗯,”海臣应了一声。过后他又拉着琴的手说:“琴孃孃,你累吗?好,你歇一会
儿,下回来你给我多摆一个,要更长的。”
“好。你真听话,这才乖勒,”琴一时高兴就捧起海臣的脸,在他右边脸颊上吻了一
下。海臣受了夸奖,心里非常快活,便得意地说:“爹爹说我乖,婆婆也说我乖,我会听
话,我不爱哭。”
淑华第一个噗嗤笑了,她接着说:“海儿,到我这儿来。我给你摆个好听的‘龙门
阵’。”
海臣把头扭一下,扁了扁嘴答道:“我不要听你的‘龙门阵’。你只会摆《孽龙》,摆
《熊家婆》,我听过八十道了。还是琴孃孃摆的好听。
众人笑起来。觉民连忙带笑称赞道:“说得好,说得好。”
“好,你记住,下回你再找我摆龙门阵,我就撕掉你这张小嘴,”淑华笑骂道。
刚刚在这时候大房的袁成从外面走了来向周氏说:“太太,姑太太差人来接琴小姐回
去。”他的瘦长的身子站得笔直。
“晓得了。是张升吗?你喊他在门房里等一会儿罢,”周氏不去问琴的意思,就吩咐
道。
“是,”袁成垂着两只手恭敬地答道。
“大舅母,我还是现在就走罢,”琴连忙说,她就站起来。
“琴姐,”淑贞马上抓住琴的一只膀子,十分依恋地轻轻唤道。她的手微微颤动,声音
也微微颤动,好像琴一去就会把她的什么宝贵的东西也带走似的。
“琴孃孃,你真要回去吗?你就住在我们家里,大家在一起耍,多有趣。你天天给我摆
龙门阵,好不好?把姑婆婆也接来,”海臣天真地拉着琴的袖子絮絮地说。
“海儿,你说得真好。我回去过两天就会再来的。我家里故事书很多,下回我带几本
来,一定多给你摆几个龙门阵,”
琴抚着海儿的短头发,爱怜地说。
“书没有带来不要紧,你不要自家回去,就喊袁成去拿来好了,”海臣依旧天真地说
话,使得琴也忍不住微笑了。
“好倒好,不过我明天早晨就要上学,”琴回答道。
海臣沉吟了一下,便正正经经地说:“上学是很好的事情。爹爹说好人都要上学。我长
大了也要做个好人。爹爹每天教我认字。爹爹说,我好好地认字,好好地听话,妈妈也高
兴。爹爹说,妈妈在天上,她天天看得见我,我看不见她。我想天上一定也很有趣。妈妈一
定很快活。她一定也想我。我想我总有一天会看见她。我要告诉她好多好多话。”他指手画
脚地说,脸上带着认真的表情,好像在叙述一件重大的事。他没有一点悲哀,但是他的话却
引起了好些人的痛苦的回忆。觉新起初满意地微笑着,后来暗中垂泪了。
“你妈妈一定也很喜欢你,”琴勉强挣出了这一句,一把抱起海臣来,紧紧地抱着他,
半晌不说话。
觉新伸手揩了一下眼睛,忽然注意到那个中年仆人还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便吩咐道:
“袁成,你去罢。你喊张升在门房里多等一会儿。现在还早得很。”
“是,大少爷,”袁成恭敬地应道,便转身走了。他走了十多步路的光景,又被沈氏叫
了回来。
“袁成,外面有胡琴的声音,一定是唱戏的瞎子走大门口过,你赶快去把他们喊进
来!”沈氏吩咐道。
“是,”袁成恭敬地应了一声,就放开大步往外面走了。“琴孃孃,你不要走,要唱戏
罗,”海臣高兴地对琴说。
这时候众人才注意到从外面送进来隐约的胡琴声,檀板声,碰铃声。那些乐器凄凉地哭
着,婉转的哭声无力地在空中飘荡,使这春夜也带了悲哀的情调。众人的心逐渐地被这些声
音吸引去了,好像它们把他们带到一个地方,带到他们的失去了的回忆那里去。众人茫然地
倾听着这些声音,各人沉溺在自己的回忆里。只有海臣是高兴的;淑华是激动的;沈氏是平
静的。但是外面的声音突然停止了。
“琴姑娘,你不忙走,我请你听瞎子唱戏,我今天打牌赢了钱,”沈氏兴高采烈地说。
“好,多谢五舅母,我就等着听一两折戏再走,”琴陪笑道。她刚把话说完,觉英、觉
群、觉世、淑芬四个人从外面跑了进来。觉英跑上石阶,向着淑英、淑华两个问道:“哪个
喊瞎子来唱戏?”
“五婶今天打牌赢了钱请客,”淑华顺口答道。她接着反问觉英:“你们今天不读夜
书?”
“今天先生有事情,放学,”觉英得意地回答。
“四爸,五婆婆请琴孃孃听戏,”海臣在旁边说。
淑英看见九岁的淑芬跟着三个哥哥在外面跑,便对她说:
“六妹,你还不回屋去?你跟着四哥他们跑来跑去,四婶晓得会骂你的。”
“不要紧,妈不会骂我,”淑芬气咻咻地带笑回答,她昂起头,小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容。她走到淑英的身边,摇着淑英的膀子说:“二姐,你心肠真坏。你们听瞎子唱戏,倒喊
我一个人回屋去!”
淑英皱了皱眉,正要回答。何嫂动着她的两片鲢鱼脚从过道里走出来,唤道:“孙少
爷,去睡罢。”她走到琴的面前去牵海臣的手。
海臣留恋地看了琴一眼,把身子一扭,嘴一扁,回答道:
“我不睡。我要听唱戏。”
“现在不早了。你再不睡,明天早晨又爬不起来。走,好好地跟我去睡,”何嫂坚持地
说,但声音依旧是温和的。
“琴孃孃,你喊她过一会儿再喊我去睡。我不想睡,我要陪你耍,”海臣不回答何嫂的
话,却伸起头,低声对琴说。
琴惊讶而又爱怜地望着他,正要说话,却被觉新抢先说了:“海儿,你乖乖地跟何嫂去
睡。戏你又听不懂。你把琴孃孃缠了很久,你让她歇一会儿罢。你是我的乖儿,你要听爹爹
的话。”
琴连忙说:“不要紧,我很喜欢他。让他多耍一会儿也好。”她的手依旧在抚弄海臣的
膀子和头发。
“爹爹,我听话,我就去睡,”海臣看了觉新一眼,温顺地答道。
“你不多耍一会儿?”琴怜悯地问道。
海臣摇摇头,声音清晰地答道:“我不耍,我要去睡觉。”
“真乖,我们孙少爷真懂事,”何嫂在旁边称赞道。她又对他说:“我们走罢。你给琴
孃孃请个安。
“琴孃孃,”海臣唤道,他真的就蹲下去请了一个安,然后站起来,对琴说:“你二天
来,多带两本故事书。你早点喊我,我陪你多耍一会儿。”
天井里突然热闹起来。三个瞎子用竹竿点着路从拐门走进。他们后面跟着一群人,大半
是公馆里的奶妈和女佣。四房的杨奶妈抱着淑芳,丁嫂牵着觉先,三房的袁奶妈牵着觉人。
“去给婆婆、五婆婆请安,”何嫂牵着海臣的手嘱咐道。
海臣跟着何嫂去给周氏、沈氏都请了安,又招呼了他的爹爹,然后跟着何嫂往过道那边
走了。他两三次回过头来看围着瞎子的那一群人。
瞎子们站在天井里等候主人吩咐。他们在低声谈话。
“五太太,瞎子喊来了。请五太太吩咐在哪儿唱,”袁成走上石阶垂着双手恭敬地向沈
氏问道。
“大嫂,你说在哪儿唱好?”沈氏客气地问周氏。
“在老太爷窗子底下,好不好?”周氏说。
“好,你喊他们在老太爷窗子底下唱,”沈氏掉头吩咐袁成道。
“是,”袁成应了一声,就走下石阶,把瞎子们引到堂屋那一面的窗下。那里原有一张
方桌和两把椅子,沈氏的丫头春兰又回到房里去端了一根板凳来,三个瞎子围着方桌坐了。
奶妈、女佣们也各自端了几根板凳放在阶下,几个人挤着坐在一根板凳上面。天井里显得更
热闹了。觉英、觉群、觉世、淑芬四个小孩带笑带嚷地在堂屋里穿来穿去。
瞎子坐定了,拿出戏折子请主人点戏。春兰穿过堂屋走过来把戏折子递给沈氏。
“给大太太看罢,请她先点。”沈氏一挥手,要春兰把戏折子交给周氏看。
“五弟妹,你点好了,我不会点,”周氏推辞道。
春兰把戏折子拿在手里望着沈氏微笑。沈氏便说:“那么,你拿给琴小姐点罢。”
“我更不会点,还是五舅母点好,”琴连忙说。
“琴姑娘,你就点一折罢,”沈氏怂恿道。
琴没有办法,只得拿起折子翻了一下,她不知道应该点什么戏才好,便把折子递还给春
兰,低声说:“我实在不会点,你还是拿给你们太太点罢。”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淑英忽然
走过来,在她的耳边小声说:“琴姐,你就点《宝玉哭灵》。”
琴惊讶地掉头看了淑英一眼,然后把戏名对春兰说了。春兰又穿过堂屋到那边窗下去告
诉了瞎子。
于是胡琴声响起来,接着是檀板和碰铃的声音。先前一刻在那边人声嘈杂,一下子就静
了下来。众人注意地倾听着,等待着。
贾宝玉到潇湘泪如雨洒,
秋风冷苍苔湿满径黄花……
一个男人的声音合着拍子悲哀地响起来。这声音是十分柔软的,它慢慢地穿过堂屋飘到
左上房窗下,又慢慢地飘进每一个人的耳里,到了每个人的心坎,变成了绝望的哀泣。
那个中年的瞎子继续唱着,调子很简单,但是他似乎把感情放进了声音里面,愈唱下
去,声音愈凄楚。好像那个中年人把他的痛苦也借着戏词发泄了出来。他的声音抖着,无可
奈何地抖着,把整个空气也搅乱了。在这边没有一个人说话。众人都渐渐地沉落在过去的回
忆里面,而且愈落愈深了。在戏里贾宝玉不断地哭诉着:
兄爱你品行高温柔秀雅,
兄爱你貌端庄美玉无瑕……
他愈哭愈伤心,于是——
贾宝玉只哭得肠断声哑,
并不见林妹妹半句回答……
觉新咳了一声嗽,站起来,沿着厢房走去。淑英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去擦眼睛。这个动
作被琴看见了。琴默默地望着淑英,心里也有些难过。她不想再听下去,但是声音却不肯放
松,它反而更加响亮了。
觉新沿着厢房前面的石阶慢慢地踱着。他埋着头走,不知不觉地到了拐门口。忽然从外
面飘进来一个黑影,把他吓了一跳。他听见一个熟习的声音在唤他“大哥”。他定了神看,
原来是陈剑云。
陈剑云是高家的远房亲戚,觉新的平辈,所以习惯地跟着觉民们称觉新做大哥。他不过
二十几岁,父母早死了,住在伯父家里,在中学毕业以后,因为无力升学,就做一点小事,
挣一点薪水糊口。
“剑云,你好久没有来了,”觉新惊喜地说。“近来你的身体怎样?还好罢?”
“还好,谢谢大哥问。不过近来兴致不大好。又怕你们忙,所以不敢到你们府上来打
搅。”剑云谦虚地答道,他的黄瘦的脸上露出笑容,接着他又问道:“琴小姐在这儿吗?”
“在这儿。五婶请我们听戏,你到上面去坐坐罢,她们都在那儿,”觉新温和地说,便
邀剑云到左上房窗下去坐。
剑云迟疑了一下,连忙说:“我就在这儿站站也好。你到上面去坐罢,不要管我。”他
不等觉新答话,忽然低声问道:“这折戏是哪个点的?”他皱了皱眉头,仿佛想起了什么不
如意的事情。
“琴妹点的,”觉新顺口答道,他并不去思索剑云为什么要问这句话。
剑云听见琴的名字就不作声了。他痴痴地望着周氏的窗下。月亮从云堆里露出来,天井
里比先前亮一点。他看见了坐在那里的几个人的轮廓。他知道那个斜着身子坐在竹椅上面的
女郎就是琴。琴的面貌和身材长留在他的脑子里面。他决不会看见她而不认识。琴的面貌在
他的眼里不住地扩大起来。他的心跳得厉害。他的脸也发烧了。他为一种感情苦恼着,不知
道应该怎样做才好。他有些后悔不该到这个地方来了。
觉新不明白剑云的心理,但是他知道剑云的性情古怪,而且境遇不好。他有点怜悯剑
云,就带了关切的声音说:“我们到上面去坐罢,你吃杯茶也好。”
“嗯,”剑云含糊地答道,他的耳边还荡漾着那个唱紫鹃的瞎子的假装的女音。过后他
忽然猛省地掉头去看觉新,一面说:“好。这折戏就要完了,等唱完了再去,免得打岔她
们。”“那也好,”觉新说了这三个字,就不再作声了。
“大哥,我托你一件事情,”剑云沉吟了半晌,忽然吞吞吐吐地对觉新说。
觉新惊讶地掉过头来看剑云,朦胧的月光使他隐约地看见了剑云脸上的表情。这张黄瘦
脸依旧是憔悴的,不过似乎比从前好一点。眼神倒很好,但是从两只眼睛里射出来求助的痛
苦的光。他知道剑云一定遇到了什么不如意的事情。
“什么事?”觉新同情地问道,他希望不会有重大的事故。
“我的饭碗敲破了,”剑云短短地答道,声音里充满了苦恼。
“啊,”觉新知道剑云以前在王家做家庭教师,因为生肺病辞职,后来身体养好一点,
就到一家报馆做事,还不到三个月,现在又失业了。觉新也替剑云着急,便安慰道:“这不
要紧,另外想法子就是了。”
“所以我来请你给我留意一下。有什么管理员、家庭教师、报馆里的事情,不论钱多
少,我都愿意干,只要有碗饭吃就行了,”剑云听见觉新的话便鼓起勇气接下去说。
“好,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想个办法,”觉新听见这番话,很感动,便不假思索,很有
把握似地一口答应下来。
“那真该千恩万谢了,”剑云感激地看了觉新一眼,低声答道。
戏突然完结了。众人的心马上松弛了许多。接着来的不是宁静,却是一阵喧闹。觉新趁
这时候把剑云拉到左上房窗下,跟众人见了礼。觉新把椅子让给剑云坐,他死活不肯。绮霞
从屋里端了一个春凳出来,他才坐下了。
瞎子又传话过来请点戏。沈氏这次让剑云点,剑云不肯。后来还是沈氏自己点了一折
《瞎子算命》。这是一折开玩笑的戏,公馆里有不少的人听过它。所以戏名说出来的时候,
从觉英起,许多人都快活地笑了。
这折戏里唱词不多,大半是对话,而且是带了一点性的谐谑味的。但是奶妈、女佣们却
时时满意地在那边哄然大笑了。杨奶妈、喜儿和陈姨太用的钱嫂三个人的笑声特别响,特别
尖。拐门口也站了几个人:仆人苏福、袁成、文德和觉新的轿夫老王等都进来听《瞎子算
命》。
外面,在街上,锣声突然响起来,是二更时分了。金属的声音压倒了那个瞎子装出的小
家妇女的娇语。琴讨厌这折戏,正苦于没法躲过,就以锣声为借口对周氏们说出了要走的
话。
周氏还没有答话,淑英姊妹听见琴说要回去,心里有些难受,便极力挽留她,纵使能够
多留住琴一刻,她们也高兴。她们怕的是琴去了以后她们就会落回到单调寂寞的生活里去。
然而她们三姊妹这时的感觉也并不是完全相同的:淑英在琴的身上找到一个了解她而又能安
慰她、鼓舞她的人,琴一走,虽然是极短期间的分别,也会使她感到空虚,感到惆怅的;淑
华因为琴的来得到快乐,她觉得大家在一起游玩闲谈,很有趣味而又热闹,琴走了以后她又
得过较冷清、寂寞的日子,所以她觉得留恋;至于淑贞,这个懦弱的女孩没有得到父母的宠
爱,而琴很关心她,爱护她,琴是她的唯一的支持和庇荫,跟琴分别自然会使她充满恐惧的
思想。
琴因为要预备第二天的功课,坚持着要早些回家去,便对她们说了一些解释的话。淑华
还缠住她不肯放她走,觉民知道琴的心思,却出来给琴解围,他说:“三妹,你就让她早点
回走罢,横竖她下个星期还要来。现在打过二更了。她回家去还要预备功课。”
“三妹,听见没有?二哥说话多么有道理!”淑英在旁带了醋意地对淑华说。
“不行,二哥说话也不算数,”淑华昂起头得意洋洋地答道。
在对面,《瞎子算命》也唱完了,沈氏的注意力松弛了许多,她才来听淑华姊妹讲话。
周氏躺在藤椅上面不作声,她似乎睡着了。其实她却在听她们讲话。剑云坐在阴暗的角落
里,怀着颤抖的心听进了琴说的每一个字。他很激动。虽然没有人注意他,而且不会有人看
见他的脸,但是他的脸烧得厉害,连耳根也通红了。他一面还断续地在想一些梦一般的事
情。
“三妹,不要争了,就让琴姐早些回去罢。横竖她今晚上要回去的。本来天下没有不散
的筵席,”觉新忽然彻悟似地对淑华说,他也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寂寞心情。
淑华不再作声了。绮霞还站在旁边等候周氏吩咐。周氏便说:“绮霞,你还不去喊张升
给琴小姐提轿子?”绮霞答应一声,连忙走了。这时瞎子又传话过来请点戏,沈氏要周氏
点,周氏随便点了一折《唐明皇九华宫惊梦》。
琴听见戏名略略皱一下眉头,便站起来向众人告辞,说是要到大厅去上轿。周氏却阻止
她,要她等着轿子提进来,在里面天井里上轿。琴后来答应了。觉民从怀里取出一卷稿纸趁
众人阴暗中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递给琴。琴明白这是先前说过的她的三表弟觉慧从上海寄来
的文章,便接过来揣在怀里。
中门开了,两个轿夫提了一乘轿子进来,张升打一个灯笼跟在后面。轿子放在天井里石
板过道上,张升打起轿帘等着琴上轿。淑英三姊妹陪着琴走下石阶。琴走进轿子,张升挂起
下轿帘,又把上轿帘也放了下来。轿夫们抬起轿子,但是琴还揭起上轿帘伸出头来看她们。
胡琴声吵闹似地响了起来。一个须生的响亮的嗓子唱着《惊梦》的第一句:
贤妃子比从前玉容稍减。
“完了,这一天又过去了,”淑英望着轿子出了中门,不觉叹一口气,低声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