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月异星邪(04)
作品:《仙剑奇情》 林雾里突然传来低咴之声,众人虽非一路,各在藏身所在不约而同屏息禁气,却是同为警然。
侠王府一干豪客因遭书航毒害,在地窟中吃尽苦头,皆是恨之切齿。冯大先生瞥见林中有影微动,未容更瞧分明,身旁袂风连展,万景峰已率二三人急窜而去,只道那小厮便在树后,朝影晃处发掌怒打,喝道:“还想躲……”
声犹未落,随苍梢一道霹雳闪电,霎耀眼帘,但见树后哪有人影,只拴着一匹马,其神骁骏,披有甲胄,鞍辔齐全,不知何人坐骑。冯大先生乍为一怔,欲语未及,那匹坐骑蓦地扬蹄惊起。只听两声痛叫,万景峰所率豪客掼飞其二,撞过一簇树丛倒跌于外,摔地不起,竟在猝兀之间挨了马踢。
冯大先生知那二人虽非一流好手,专长北派拳脚,身手本亦不弱,怎料贸然近前忽吃这等苦头,他心下诧极:“以他两人身手,怎避不开?”纵是奇怪,自亦没看清楚马是怎么踢中那两人的。待撞跌于地,竟起不得,一时难知断了几根筋骨。
冯大先生正感此般情形殊属未闻,又听得万景峰在前边倏地惨呼,本是怒欲击马,手掌却被钉于树干上。冯大先生扫眼时觉有锐芒一闪掠瞳,矍然立省:“有埋伏!”
比起先前挨马踢飞的二人,万景峰的武功自然强胜数筹,但他也落个稀里糊涂,扬手未落陡感剧痛,瞥看手心,鲜血淋漓地穿了道裂缝,却瞧不出是受何物所伤,只觉乍被钉手及株,穿掌之物已隐,竟似没入树干之中,一愕之间,又闻树旁闷哼,转头方见一名手下汉子刚到树的另一侧,便即摇晃欲倒,颈项射出一道血箭,斜斜往高,喷撒半空。却似遭了树干里透掠而出的物事贯穿喉脖,躯犹未倒,身后十数尺外有树微撼,一声低笃遥至,锐物迅不容觑,又没入树干里。
啪的一声,万景峰半截断掌方才落地,一时惊极忘痛,蓦听身后袂响,冯大先生纵落未定,便即语声兢然道:“似是……似是舌尖锋!”
万景峰虽然莽撞,倒也并非孤陋寡闻,当即心中一寒。
冯大先生未见雾中另有人影,但感险诡,跃将上前,本想拽万景峰同避,身方未落,后腰忽麻,似遭悄拂一道劲风及穴,腰腹以下顿失知觉,连同万景峰齐倒树下。他只觉那道迅芒似是来自前方,急欲拽万景峰避时,不料另有劲风发于腰后,惕念未及旁移,便也同万景峰栽得稀里糊涂,倒时方见前有一影悄长,遥投而来,锐气逼人,仿佛出鞘之刃。
冯大先生心头凛然至极,气几欲窒,待得那道锐迫之影笼然临瞳,适才的猜想更晰无疑,不由失声道:“强锋!”
强锋的眼里仿佛无他,瞳孔锐敛如刃芒一注,微仰其面,矜冷地突问一句:“值得为这些家伙分心么?”
冯大先生自然知道这句话不是对他和万景峰说的,在耶律强锋眼里他们充其量只属于“这些家伙”,但仍不免一怔。这时方觉身后袂馨微微,有一人不答反问:“这些家伙又值得你出手么?”话声虽低,透着俏冷冷的女儿家口气,言下意味纵然也与强锋一般不把冯万之辈放在眼里,语声入耳却稚。冯大先生暗感有气:“我辈北派名侠,怎么混成娃娃眼里‘这些家伙’了?”
前影不进悄驻,锐犹遥临,如刃已在心,迫之无形,倏予每个人皆是这般感觉。强锋道:“只是游刃有余,我并没分心。”
一句游刃有余,反令冯大先生暗凛倍甚,心想:“倘然刚才他专力发刀,我等岂有命在?”强锋又道:“我看中了这匹坐骑,就不许别人动它。但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所问。”冯万二人始明端的:“原来强锋突然发难,源出于此。不知那坐骑却是谁的,竟也恁不好惹!”
树影中那个与强锋驻足遥峙之人手抚马背,未闻答声,似是一时想不出刚才那样做的真正理由。冯万二人适才见过那匹马稍碰不得,其性之烈,岂容生人近触,当瞥手影抚鞍,烈马居然宁定不惊,反似神态亲热,他们不由暗奇,随即听到强锋冷哂于前:“或许你是想试试谁快!”
冯万二人顿又心凛,齐觉强锋的身影顷似锐迫进趋,背梁上寒毛立耸。马畔那人寻思:“其实我与强锋曾是一样狠决,若在以往,岂等强锋出刀,我已先杀了胆敢犯我坐骑的人,但刚才我却抢在第二道含锋飞刃欲吐之前点倒那两人,而未顾及会不会遭了强锋乘隙一击……却是何以动此念头?”一时自思难明适才所为,只觉那时触念之间,心底里似有一双大眼看着自己。
这样做值不值得,怎暇去想,但在这般眼神之前,她已曾放弃过何止一回斩尽杀绝?
小甜甜本非轻易就范的性子,被人按嘴时就想咬一口,但当圆眼溜转,触及草中为首之人冷戾异常的目光,霎若寒潮浸透心头,不觉地起了鸡皮疙瘩,这般感觉殊是少有,即令在姬灵通那等样人物之前,她也嘻哈如常,不以为意,怎知当下何以忽悚于莫名之间,心虽想动,但手脚不听使唤。
她咦:“瞪偶!”嘴虽然呶,究是没敢轻举妄动。只不明白那人何以仍瞪她不停,即使想闭眼不瞧那样的目光,全身上下犹如爬遍了蚂蚁般的乱起寒栗。那人突然伸手,只从她颈下一拂而过,又即收回氅下。小甜甜忽似陷身玄冰之封,连常有的招牌式笑容也僵在脸上,嘴角咧而难拢。
正栗之莫明,眼见得那人又抬手于氅外,晃悠悠地拈出一条细链子,链下有个青牌龙头,一双龙目异光莹闪,各嵌奇珠。小甜甜见时一愣,忙摸颈下,才知所戴之物没了。
那人低冷冷地问了一句:“这物如何在你身上?”若在寻常被人抢了东西,小甜甜势必因而着恼,后果也必严重得很,至少宝盖仙在一旁是这样想的。却出所料,小甜甜脸上笑容牵强,除此以外并无发作迹象,宝盖仙暗自纳了闷,只听小甜甜细声细气的道:“哦,偶……”看她神情,显然是要巧言以对,奇的是话到嘴边,只转不能出,仿佛她亦觉应对稍有差池,那双凛冽已极的目光就会变成穿心之刃。
果然那人似能洞穿她暗转未定的心思,冷然道:“但有一字不实,我让你后悔来到这世上。”对着这双奇厉锥心之目,小甜甜的花样似是突然消失,在宝盖仙看来,她已笑得乖巧,鹌鹑般楚楚可怜的神情透着说不出的讨好,当那双厉目里稍露不耐之色,她急忙道:“偶……偶捡的。”厉目忽锐若针尖,似将顷然刺入心头,她赶紧又补了一句:“从一死老头身上捡的。”
“死老头”三字甫当出口,小甜甜顿陷数只来自不同方位的掌影之下,娇小的身影几乎遮覆无余。宝盖仙乍吃一惊,耳听得旁边几名披氅环坐之人低哼道:“什么死老头?”虽临数道掌覆之下,小甜甜浑似未觉,只望着那并未出手之人,似感她的生杀予夺仅系于此人一双深不可测的目光中。那人虽没问,她却不禁自答:“你知道的。”
那人眼光微沉,隐隐掠过一抹悲痛之色,但只稍现即敛,忽问:“在哪里?”小甜甜看不出眼锋有无缓和,心仍暗悚,吹:“唉呀,偶已经把他埋掉了,还风风光光竖了碑哩。在墨……墨宗咦咦祠哦!”这话说得千柔百转地娇糯,有如粘米在舌。旁边便有听不明白的,皱眉道:“什么墨宗咦咦祠?”
宝盖仙不由插嘴:“想是墨宗祠。”话声未消,便挨一只掌背反掴嘴上,有牙飞出。
小甜甜想笑一笑,却笑不出,只见那人的手似未动过,眼锋犹寒若迫髓之刃,虽说近在眼前,但除了这样一双奇凛的眼光以外,她总也瞧不清那人的面容表情,或许非因披了罩头布氅的缘故,而是他的目光逼人不能对视。在他面前,只有想自己能不能生存,其它都属多余。
小甜甜忽疑自己似是早曾见过这样可怕的目光,只是想不起究在何时,或许昔在襁褓之中,很久以前便已不寒而噤。
娘说:“出了谷口,有两个人你远远看见就要跑,千万别招惹。”
她问:“还有谁,偶惹不起?”
娘只说了一个名字,那个人她自然惹不起,但总想着或许有朝一日能撞上看看。至于另一个是谁,娘只摇头不言,始终无语。从未见过娘也会有那样深深颤栗的眼神,不论怎生问,她都没给出一个名字,或许她也不晓得,但是娘又说:“只要你不到关外也无妨。”
想到这里,她觉得稍微松了口气,但却身子一颤,心又绷紧,气几乎憋不过来,不必抬睫,便觉那双目光再次凛注自己,仿佛冷锋冰锥已剜至心髓。小甜甜战栗莫名,只是想跑,腿足似又不属于自己,一直以为没有人可以让她害怕,这时知道凡事都有例外,只尚不明白何以如此?
她紧张得喘不过来,疑心自己将必窒息而死,无须任人来杀。那双凛注之目只稍不移,这般紧憋心弦之感便难舒弛,隐隐听闻草动声微,有影悄近,在身边又似在远处,恍觉踞氅环坐之人一齐伏身散开,只有那个眼光可怕之人犹自未动,身影掩笼于草石之间,仿佛自有天地万物以来,便是这般亘然存在,不论何地,他在便是永恒。
只要那双凛注之目不离,小甜甜便忘动弹,但在憋气欲绝关头,听得草间有禀:“少帅也到了!”小甜甜突然喘过气儿来,只因那双凛目似移往别处,那人蹙眉道:“他在便碍了咱们生擒。”另一人听闻语声不豫,因道:“锋少不知咱们已在。”
虽不明发生何事,小甜甜得以缓了神,便随草中数颗纷转的头影望将过去,遥见林雾里隐约有人对峙,未待看清,睫旁氅影便少一道,那眼光凛厉之人霎刻竟似一片烟飘疾离,无声无息地掠过草尖,一荡而入雾中,迅似浑化弥融。
小甜甜从未见过这般逸若轻烟也似的轻功,心中大讶其异,嘴刚张开,旁边数氅微晃欲起,她身后那人却低声道:“其他人都别动。”言毕,沉掌微作沉按的手势,草间远近氅影又隐伏如前。
乐逍遥也察觉到车厢外的动静,心中虽奇,只因好不容易渐敛内息,为免再似先前一般招扰出岔,危及粼儿、小桃、凌钰筎、霍小玉四人,怎敢再容心生旁鹜?难得四女此刻总算稍能齐执一意,皆盼抢在田英寿醒转发难之前摆脱困境,幸仗乐逍遥内力强厚,足以引领她们气行由滞转畅,当他安定心神,四女同感有望。
乐逍遥正依“五气朝元”运气之法逐脉疏导,心觉粼儿与己竟似灵犀互通,方自生念,她便有应,小桃所长并非内功,全凭他一力施为,此二人危渐转安,倒是出他所料的快。凌钰筎心性倔拗,本是乐逍遥预料中头等难关,一旦他输送真气及躯,她自然而然地便生抗念。四女之中数她内力最强,又是向来不肯轻易就范之人,不问青红皂白便即自有内力生碍,竟阻乐逍遥送来助她疏通经脉的真气。
两人不意之间又硬碰硬地一撞,乐逍遥所送内力遇阻反激,数处穴脉齐痛如遭针锥,不由暗恼:“我尻……”苦于口不能言,无法斥责。只道接踵而来必是患苦无尽,哪料凌钰筎所生冲撞之气居然融于他自身内力,两相交汇,即化舒和,犹如百川入海,水天一线。
一时间乐逍遥怎明何故,只道全靠粼儿、小桃两道已然缓解的真气从旁相疏,暗助他消除凌钰筎莽撞之危,尽管他所猜无误,粼儿、小桃正是与他输气互助,彼此缓解对方危急,此合“五气朝元”之理。然而这也只算知其一,不知其二。惟凌钰筎立即明白,她激发反驭的真气少说也有六七成其实得益自乐逍遥日前所予,既是来自他身,因非有意去伤他,所以乍撞之下,竟能融合无碍。
乐逍遥自有觉察,方松口气,忽听得一声冷哼,有人蹑草急近,喝道:“看你往哪儿躲!”却是冯二员外,一路寻来,觑的正是草间人蹲处,因忿书航多番捉弄,怎肯轻饶,突然发掌便打。
二昆仲之中,冯大先生沉狠,冯二员外犀利。两人纵然年岁形貌几乎无异,一出手即分泾渭。乐逍遥从来便因难以辨别这俩人谁是谁而懵懂,当下倒不须细认,眼从车壁缝隙掠影疾来,宛如兔起鹞落,一道少林金刚爪已抓向草中。乐逍遥嘴为之喇,心道:“冯胜、冯国用这倆每回使坏,一出手就是少林功夫,真是山门朝着邪门开了!”
然而草中并非书航在内,小甜甜正玩着自己嘴在转念头,小脑瓜门壳儿后陡地风声紧急。冯二员外望头就是一掌,采用的是“崖龙取水”的意境,浑没去想这与当下气急败坏来寻晦气的情形判然不合。只愤:“就算一掌打毙了书航这小賊,料也能从他身上搜出解药或饮其血来除毒,省去了许多废话……”
这一掌来得突然,小甜甜只忙于寻策对付围在身边的“八百龙”诸人,哪料冯二旁生枝节于后。她受制在先,如何躲避得过,乐逍遥不禁开口叫道:“她不是书航……”本是要喝醒冯二,却忘了此刻自己有口难言,叫不出嗓,反而引岔真气乱激,一股乱息滞涌胸喉,犹如一碗泥土灌将入嗓,立时喘不过来。
冯二员外追得匆忙,未及看清草间埋伏多人,一跃而至,已陷围中。他觑定头影,发掌虽快,不料草中那颗小脑袋虽未转动,斜刺里却撩来一道掌影,后发急承,出乎不意地接下他那一掌。
冯二员外本忖打发书航何需多催掌力,唯出二三分劲道,料想便是摧烂瓜熟瓢也似。没想到草里突迎一掌,来得力刚劲猛,招数并无花巧变化,仅凭其速,以快打快,不容冯二员外生念变招,两道掌力相交。冯二员外喉头顿涩,一震之下,顿感气血上冲,心觉不好:“未料硬碰硬地撞上个躲在草里的高手!”
他反应倒是极快,既感不妙,掌力乍方交抵,另催劲道替补不及,便借那道掌劲之推,晃身偏转,就势卸力收掌,同时发脚连环,踢阻那人乘势前逼。草中那人眼见得冯二员外身未着地,凌空变化招数精妙,不由嘿然赞了声道:“少林门下原来也还剩些好拳脚!”
冯二员外收掌发腿,原是要迫得那人急难摧掌进逼,以便一跃而退,意虽非为伤敌,这几下连环飞蹬却是一气呵就,扫势凌厉。究竟师出少室山门,临险遇危半点章法不乱,旋蹬之下更见招数变化精彩。那人与他所处甚近,除非急步后跃,无以避免。但出冯二员外预想,他扫腿虽疾,居然悉数不中,那人分明就在眼前,并未看清如何晃展身形,竟教他沾不着片衫。
冯二员外心头生骇:“怎恁没虚实?人乎鬼乎抑或妖邪?”乐逍遥一口滞气本将舒转,陡见得那人似动未动、一霎晃形的袂影,不由得心中一怦,重又气憋之余,更感熟眼:“似曾看见狄青龙在我眼前也这么晃过一下……”那日狄青龙在甲兵围攻之中如此施为,本是演示独门身法,意在传授。乐逍遥这会儿脑子动得虽快,那时却没留心去记身法。只是一霎眼间,恍然又见狄青龙的影子拂草掠瞳,印象固然深刻,至于如何施展,他则全然不知。此时方知其中妙处,妙就妙在不但立在原地也能令冯二员外数招落空,末了还让对方摸不着头。
那人身形比狄青龙矮了许多,除了招数,别无相似之处。小甜甜初只暗惮那为首之人,未加留意旁的。这时扭头回望,才看清其脸疙疙瘩瘩,唇颔无须,年纪似也不老。小甜甜朝老盖仙急使眼色,乘机欲逃,那人轻手按在她肩上,看似浑不使劲,待当指抵穴脉,竟就一步也迈不动了。她觑着其颊,想起粗砂垒砾之墙,心道:“长了一脸青春豆的哦!”
冯二员外骇然跃开,那人只按着小甜甜肩头,并没追击。只见冯二员外一口气连纵数丈开外,足刚落地,突然僵直而跌。乐逍遥本在奇怪那人为何任由冯二来去自如,这时一怔方省:“冯二啥时被点了穴了?”非仅冯二员外倒地时兀自懵然不明,即使小甜甜、宝盖仙近在其旁,也都没看清那人如何出的手。
冯二员外虽说栽了个稀里糊涂,这番误打误撞却也坏了一干“八百龙”人物的埋伏,山坡上连有数影奔下,各拔刀剑呼援,正是侠府之士,跟随一个飙舞三节棍的短打汉子吆喝而至,嚷道:“大伙儿操家伙上啊,把草里的山贼全打出来!”乐逍遥看这路人多数透着眼生,不免纳闷:“先前没见过,哪又冒出这么多‘虾’?”
草中有一只脚悄伸过来,便趁众人未加留意,朝冯二员外头上狠狠踢落,然后拔出抠鼻之指,戳在冯二唇间,抹了抹。
二员外大叫:“贼厮鸟在这里!”侠府众客寻声纷涌近来,领头的短打汉子没瞅清二员外栽于草间何处,甩着三节棍问道:“叫的是什么鸟?”八百龙中人原本藏身妥贴,孰料正主儿犹未中伏,斜刺里却杀出这等样一伙,摸黑操家伙乱打,都难再沉得住气,待打到身边,如何忍得?草中劲风登时此起彼伏,掀锅爆煲也似。
倒也出乎乐逍遥等人始料,本以为侠王府四处招募来的多属混混之辈,人数再众也经不起此间“八百龙”遁士三下五除倆,待得厮斗声激,除了前头少许几人猝遭八百龙好手从草中暴起撂翻,余众竟尔阵脚不乱,各以三五人围攻一名披氅伏兵,刃光掌影翻绽,斗得簇簇花开也似。
乐逍遥得个满心惊讶于不意间,恨不能言。再看那使三节棍的精瘦短打汉子发如锅盖,脖梗粗涨,每挥一棍必用胳肢窝夹回棒端,卯挤着劲儿从牙龈里发出一声声拉长宛如婴啼妇泣的怪鸣,低着头憋着脸背对旁人发狠。乐逍遥不免瞅而暗奇:“侠王府都从哪儿招来的古惑打手,这样也行?”
他如此不能专心,全不顾自己犹如泥菩萨过江一般,居然还有闲心停下来看热闹了。众女徒然在旁陪着焦煞,但患好不容易稳定的气息再三生岔,各自急在心头,都没敢出声催促。
那短打汉子自个儿舞了一会三节棍,渐觉身边厮斗声稀,猛地回头一看,伴当已倒殆尽,只有卢小倌还在独力支撑。但以一口剑力战两名披氅之人,纵是险相环生,却仗剑招屡有奇处,对方仅凭拳掌功夫倒也急难入刃将他拿下。
起初只有四名披氅之人不得已从草里现身,以少击众,徒手截斗那伙侠府豪客。数合之下,犹难拾夺,才知托大不得。继而草中又出二人,悄无声息地腾跃而入战团,猝出不意,指东击西,展身掩行所经之处,连连点倒捺翻十来个侠府武人。待得遇上卢武镟,原本干净利索之势又呈胶着。
冯二员外看出披氅诸人当中不乏好手,急叫:“卢小倌,莫要缠战,快来解我穴道!”卢武镟闻声便即且斗且走,往冯二员外躺处寻来。那两名披氅好手掌影翻飞,分明将他缠困紧迫,总是突不入他剑招门户之内。乐逍遥心中越发奇怪:“这厮本来好像不咋地,怎么如此‘小强’法?”原也无怪他纳闷,日前同卢小倌斗剑时,只觉此人剑法生涩已极,拙似初习写字之辈,连笔都拿不稳。
卢小倌的剑招似乎越使越畅,一路跌跌撞撞,明明已有几次陷于绝境,偏偏又能反扭局面,把披氅好手逼退。小甜甜看出有趣处,笑道:“越来越好玩了!”卢小倌的剑法好不容易使得畅了,耳听得如此嫩糯的一声娇笑,就像足底踩蕉般打了个滑,脸上不由一红,剑招又涩,待要转面寻找笑声来处,肩吃一掌,剧痛摧心,歪掼开去。
乐逍遥见状暗叹:“要不怎么叫‘红颜祸水’?”两名披氅好手左右掩上,乘势发掌急捺,小甜甜见卢小倌跌步狼狈,嘟嘴道:“又不好玩了。”卢小倌兀自恍惚,浑未觉身临险绝境地,但听嗔声鄙薄,似含失望之意。卢小倌不由自己的便在扑跌未定之际发掌撑地,横躯低窜,立使两名披氅好手发掌打空。没等那两人反应过来,他已扑窜草间,一剑前撩,倏尔后掠,刃光乍现即隐入草影里。这一瞬映瞳,乐逍遥吃了一惊,心头惘然。
小甜甜看那小个儿汉子往草里扑得犹如受惊的颓毛犬般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不由又觉好笑,嘻哈道:“又好玩了!”其声未落,便见那两名追杀卢小倌的披氅人一个手按喉脖、一个手捂腹部,摇摇晃晃地踣倒。小甜甜忙于嬉笑,竟没看清卢小倌在死里逃生得如此狼狈之余,怎生杀了那两个“八百龙”好手。她方只一怔,突感身躯飞出,被那按肩之人拎起抛向卢小倌。
那人手法奇快,小甜甜自是始料不及,半空中惊呼道:“哎呀哦……玩到偶头上了咦!”
这时卢小倌兀自未觉追杀他的那两人已然中剑倒地,张惶间剑招连倾,刃光更是穷绝凌厉,瞬间连连变催杀势,乐逍遥见状更是惊诧至极,仿佛看到自己在前边使剑,待觉小甜甜处境不妙,心头一沉到底:“卢小倌使这套剑法若也似我一般不能收发自如,十个小甜甜也得挂在他剑上!”
便在小甜甜将撞剑尖之际,卢小倌蓦地听到她半空中那声惊叫,方知来的不是披氅人,果如乐逍遥所料,纵想收刹剑势也已不能随心转念。若依他平素狠劲,即便误斫百人也不在乎,此刻竟会一怔木然,说不清何故。
倏地只见剑尖前方的俏小身影换作了那个一直凛目旁观的披氅青年,卢小倌怔目未转,那人已抓住小甜甜背心衣衫,复拎回地下,其身法之疾端难言状,便趁卢小倌适才霎间迟疑,一闪已到剑前,似连半片裾摆也未动过分毫。
这一刹那之快,小甜甜居然未察当下又已化险为安,被那人按肩仍置身旁。她懵眼未定,犹叫:“哎呀哦,偶要死……”
卢小倌方吃一惊,腰眼猝挨那人从袍下疾撩的一脚,正中穴道,怔眼歪掼于旁,此时剑势犹凛未竭,唰地又掠刃抹带,倒地之时,旁边仍有一名披氅人不意中剑,胸被斩裂仰跌。其旁几名“八百龙”遁士惊恨交迭,纷跃来杀,但听那个按着小甜甜的披氅青年低声喝阻道:“他所使剑法似与先行入关的同门所说那瘸子透着一路蹊跷,且擒活口问究竟。”
卢小倌浑没在意身临处境如何,只想着刚才那一剑之险,心头惴惴难定,竟对那披氅青年把自己踢开暗感庆幸,又不知到底有没伤着那妙极可爱的女娃儿,一时说不出是何心情,不管正挨着拳打脚踢之苦,投眼急寻小甜甜身影所在,但见一个发如锅盖般的头影随着颤收的三节棍缩回树后。
小甜甜自然毫发无损,却想不明适才何以然。那披氅青年未加理会她怔在一旁满面惊诧之态,拂手示意部众且退,随即袍袂微带,趋身俯视卢小倌,略加打量,目光炯然的突问一句:“点苍剑法?”
乐逍遥纵已有所猜想,闻言仍是心头暗震。一时又感迷惘不解,粼、桃二女从旁觉察他气息渐促渐粗,显然心情又为外物所扰,这时她们又帮不了他,倘是再三如此,纵想不引致众人随他一起岔气走火入魔也难。她们虽知后果,怎奈急不能言,唯有暗暗叫苦。又盼他能临危自省,收敛杂绪,悬崖勒马于气决崩脉一念间。
卢小倌只顾目寻小甜甜身影所在,浑若未闻披氅青年所问,急道:“我……我有没伤着她?有没伤着她……”披氅青年目光凛锐,瞪得更近了些,却似有意无意趋身遮碍了卢小倌的视线,冷然道:“我问你话,你可识得那小瘸子?”
车厢里众女听到,不由都望乐逍遥,表情眸色虽然各有各的姿彩,乐逍遥自也能味出相同的意蕴来,心下不如何爽:“别人随便打听个瘸子,你们就都‘眼晏晏’地望着我。这什么意思嘛哦?”凌大姑娘嘴形鄙夷,心道:“还不是找你的?可见这小破孩的仇家有多多!将来谁进了他家门都不敢出门了都!”粼儿只顾寻思如何缓解他当下困厄,念不暇转。
卢小倌急觑不着那袭妙人儿影,越添担心,自也不明怎会平白有此心情,比老娘卢韩氏去世时还要慌神,挣身欲起,嘶声道:“她……她在哪里?在哪里?”小甜甜侧头从那披氅青年身畔探来瞧了瞧他,妙眼溜转,却并不吭声,嘴噙着谑。
卢小倌急欲拾剑,手却抄空。原堕草间的兵刃不知如何到了披氅青年手上,绰柄微沉,以剑脊按得卢小倌又不由自主地趴跌下去。他仿佛毫不使劲,目光掠过旁边同门一张张脸,随即移注卢小倌,依然问话如常:“吹的那瘸子如何了不得,倘然使的是同一路意犯决绝的剑法,出剑之际又多所拘泥于迟疑晦涩,你们只会伤着自己。但我不明,百年十大剑派之一的正宗点苍,到了你们这一代怎么就只是剑走偏锋、铤而走险了?”
凌钰筎听到这番置否,心情大为痛快,眼溜溜瞅向乐逍遥,投来鄙夷之色。或许她觉那人所言颇合自己从来家学渊源,走的是乐逍遥这等只会厮混于江湖边缘的“小破孩”永远也踏不上的康庄正道,是以眸意自透优越之色。又或许她是忍不住有意地不时刺痛他,让他记得住这痛。
乐逍遥垂目,惘然扪心,恍似归梦,心底里有一句话荡自凄风苦雨江湖边缘,似困兽之哮,若哀兵之啸:“人到穷途末路心不甘,就只有兵行险着!”
他心头一震,抬目忽省:“兵行险着?”
当卢武镟牙龈里无意地迸出这句愤绝哀怒之辞,就连他自己心头也为此一凛。恍然又见那传剑之人孑立荒坟残祠之间,满面风霜饥寒色,手拾一截锈铁为剑,以三招换一碗饭,当时这句话在他心头震撼至今,其中意味难尽。
“真要想那么决绝,除非果能问心无愧。”旁人虽被卢小倌霎那间狠决扫掠之目瞪得心中一寒,披氅青年却似不以为然,依然以眼对视,仿佛能看穿人心之薄弱处。“你用的是市价一千两还买不到的荥镟剑。年轻历浅,这么有来头的身家,决绝不到哪去。”
卢小倌不由地脑中浮闪那个饥病交迫、几乎寸步难行的人手中的锈铁,那已经不似剑的形状,甚至稍磕即断。可在那人瘦似枯柴般的手里,竟是那样剑气四溢。他甚至觉得那才是剑,毫无怀疑余地。相形之下,自己从家里偷持出门的“荥镟剑”突然像是变成了废铁。他从小学尽中州十三门剑客世家的技艺之不堪一击,当时仿佛花拳绣腿般可笑!
“师父如此艺业,适逢傲家重开中州聚剑馆广招四海贤,只消随我中州一行,何患不能震动江湖,又怎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彼此素昧平生,人心难测。不过换你一碗饭充饥,何以为师徒?今天走到这一步,也算兵行险着,只怕我将来会后悔死在你的心机之下。你不是学这种剑的人……”
“虽说人心难测,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师父若不愿出头露面打天下,小人愿穷倾自家,奉养你老一辈子如何?”
“当初我选择走这条路就料到有今日。若非走投无路,我带着门人何至于避去兰陵绝地害得他们死尽?既然选择抛弃了傲天,傲家的天下当然也是一样抛弃我,岂容立身余地?别说出头露面称名著世,只要不肯妥协,有时候连一口饭都让你讨不着。如今我只有不停地往前走,才不会走回头路。你我缘尽于此,犹如摔碎此碗。”
卢武镟一咬牙,狠声道:“你不要逼我,否则令你后悔得见决绝!”
乐逍遥自又游思乱想,走了神不知忽悠偏到哪去:“在这个江湖唱喏,千万莫自称‘小人’,否则你真会是个小人,我已见过很多这种例子。”虽觉好笑,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缕游绪何来。
一影划草而近,蹑行悄至,在披氅青年背后抱拳趋禀,低告:“林中有事发生,‘点子’不见了……”
披氅青年浑若未闻,眼只俯视趴在草里的卢小倌,觉得仍然看不出真正的决绝:“你若决绝,刚才就会一剑走绝,穷极肃杀,霎刻伤了那小姑娘。我便料你做不到,且以这般花招将你巧制,而不须劳神动手。”卢小倌一怔,面颊不由微搐几下,强掩心情,嘶声道:“你怎知我不会一剑走绝?”
披氅青年面挂微诮道:“你的眼神告诉了我。要想掩去弱点,除非你把眼珠摘了。”卢小倌被这种眼光瞪得突然有了平生未有之恨,咬牙道:“我一定宰了你!一定会……”披氅青年不似旁人那般突感一股从所未有的寒意,仍然自若如常:“点苍派的‘丹凤三点头’,你能使到这样凶险,固然出我所料,但三点头有三处杀着变化,一层比一层凌厉,这我还是知道的。因见那小女娃儿在前,三样杀势你连一样都出不到,就算我让她撞到剑尖上,那也不是你杀了她,更不是点苍的决绝。”
乐逍遥听得心下暗怦,虽然看不清那人面廓身形,却也抑不住油然生佩之情。耳听得小甜甜那妞儿终于忍不住糯腔柔调地骂道:“干么推偶去撞剑哩?”披氅青年仿佛不是答她,仍自面朝卢小倌,双目定觑如刺入其心之刃,“只想试试有多决绝。”乐逍遥暗憟于心:“他这般心地,却似比卢小倌儿狠绝多了!”
小甜甜依然不饶:“放了偶哦,不然扁你!”乐逍遥心感好笑之余,暗叹:“求饶不是这么求地。”突又奇怪一事,但琢磨不出究由:“据说她满身布毒,等闲沾碰不得。整个是一活的小毒物,但怎么没见那人被放翻呢?”只听卢小倌话声仍然透着狠,低若自言自语:“你认得荥镟剑,或已猜到我的来历。明人不做暗事,有胆踩着老子,没胆留下自己万儿不成?”
披氅青年不由眉微轩:“你还想日后寻仇来着?”卢小倌明知处境,倒不讳言,咬牙道:“只要一口气在,老子就有这种!”说到此处,想到那妙人儿便在旁边看着自己,脖子越发挺得硬了,并且梗起头颈来瞪。
披氅青年反手轻掴其颊,诮形于色:“你老子是中州一等一的大人物,‘黄淮一代剑贤’好大的口气,纵是与洛英王并称‘河洛双雄’,有子如此,那又如何?说不清是幸或不幸。看在他面上不妨回答你,我叫胤龙晨,在你们的江湖上没有名气。你只须知道我是八百龙之一。”
两目对视,彼此莫忘。七年后的这一天,胤龙晨为“八百龙”之首。同在七年后,卢小倌自刺双目。
七年之夕桃花逢秋霜,高手同寂寞。胤龙晨衔辽主强雄之命,潜往“风云驿”,等待一个人,想问一句话。
同在这一秋,店外拾荒叫化卢瞎子悟“暗剑决”于桃花荫。
一切似乎都是注定的……
只今日未可知。
小甜甜道:“偶知。”
她立在胤龙晨氅影之中,朝宝盖仙眨了眨眼,说得细声细气,只道一干“八百龙”遁士未必留意,对宝盖仙又悄声道:“偶知你在这里打什么主意。”
宝盖仙没吭声。
其状越来越像大蘑菇。
小甜甜心念忽动:“尻!”似才发觉不对,伸手去抓。胤龙晨觉其不安份,按肩的手微紧,小甜甜便一迳儿地叫苦,急动不成,哭腔儿道:“弄疼偶了……”
胤龙晨微微皱眉,心想并没多使力道。但觉这小苗女幼虽幼,眼神儿委实透着机巧狡黠,稍刻放松不得。小甜甜从眼眯成的缝角边溜瞧他一瞥,叫苦声越大:“虐偶哦!”随即脸朝卢小倌儿,目送哀求央怜之色。
胤龙晨道:“小孩子休要胡说!”不得已正要稍松手劲,未察卢小倌本就凶狠的眼光锐变于瞬间,一双扩红之瞳只有小甜甜哀眸求救的影子映占,浑不顾其它一切。便乘旁人霎刻分扰了心神的一刹那,卢小倌突然将手捺往架在他肩头的荥镟剑,指触剑锷一处嵌珠所在。
按说在胤龙晨所制之下,卢小倌哪怕再如何细微的动作也逃不过他眼边。偏在这时,小甜甜口中大叫,引得众遁士目光纷注而来,突然抬手朝胤龙晨眼前虚作抓攫状。素手飞晃之时,她眯眼发咒:“鬼降哦降降降降!”
胤龙晨只微一怔,所见并无异样。轮到小甜甜愕:“咋不灵了呢?”虽说大挫心情,究仍不甘,嫩手再抬到胤龙晨面前虚抓两下。料也料得到对方必仍岿然不动,小甜甜先前只惮那为首之人厉害,俟其离去,便在心下暗暗盘算怎生屠杀这伙余众,谅无难处。哪里想到胤龙晨居然不为所动,其他遁士也皆伺立如常。唯一的不寻常处,便是她屡试每爽的“鬼降”伎俩在这伙人跟前不灵光了。
小甜甜傻眼之余,突然想到:“对了,他们有六壬遁甲!难怪妈妈叫我小心别惹八百龙的人……”纵省此节,已是迟了半筹。手未及缩,便被胤龙晨扼腕抓个正着,骤然一股剧炙之痛由手掌涌撞而来,就像玩火时不小心把手伸进烤灶热炉也似。
小甜甜猛丁吃痛猝剧,嘴亦不免为之耷歪咧旁,仿佛作了个大鬼脸。但她究竟反应快胜常人,一声苦未叫出口即又反击,犹如被烫了尾的小狸猫般弹地蹦起老高,裙下发足连环,没等挣出胤龙晨之手便即腾空蹬踹。足如擂鼓点般劈头盖脸密似雨洒,如此近距发踹最是难防,不出她料,胤龙晨迭遭纷扰,甚至连抬手招架的机会也无。
但奇的是,她急蹬数脚皆似踹在幻镜上,胤龙晨连手都未抬,小甜甜双足便从他身前荡弹开去,仿佛石投所至,空中竟起了六圈水花涟漪,将她踹势荡化空无。又像一堵大水墙突显亘迎,挡在胤龙晨身前。小甜甜只觉好像踢在棉花里,虚无着落。当她腿足被弹回来时,胤龙晨身影复晰,并无丝毫幻奇之象。
小甜甜岂是轻易干休之辈,脚犹未收,素手又扬,投来毒虫恶蛊。胤龙晨面前微漪再现,霎澜幻漾,将她所抛的毒物荡碎无余。小甜甜咧嘴连咦不已,到此地步,一时乏计,知有护谶作梗,不忌巫蛊神通。
小甜甜刚“尻”声欲出,另隅变生倏然。这时胤龙晨目含有趣之意,说道:“若是所猜无错,你就是传说中的小甜甜了。”小甜甜强笑道:“对哦对,偶就是传说中的……”话未说完,胤龙晨脑后飕飕锐响,接连荡生幻澜微漪。
不必听清旁边同门猝然中创之呼,胤龙晨乍感握剑的另一只手轻了许多,顿知有异。瞥目但见手中荥镟剑竟剩空柄秃锷犹然在绰,锋刃嗖然急离,绕圈旋飞,荡掠之疾端的令人目不暇接。夜雾中只见刃芒游掠,倏左倏右,盘翔无定。其旁登时有两名披氅遁士避闪不及,一死一伤。
卢小倌趁机翻滚开去,退离胤龙晨身边,蓦地探手抄接,那道黑暗里游掠出没之芒竟似识主,嗖然又回他手中。唰唰连斫数下,逼退另外几名八百龙好手,绰剑复定,投眼瞥向胤龙晨身影,一边喘息一边看着胤龙晨所披风氅毕剥绽裂,说道:“工巧机变,这才是我家祖传的荥镟宝剑。你们见鬼的幻术挡不住真家伙!”
小甜甜不料他还有这般伎俩,正要拍手称快,卢小倌却又踣然倒地,急挣难起,唯自绰剑乱挥,以防其他遁士乘机欺近。胤龙晨瞥看披风裂坠于地,依然不动声色,话缓语淡:“亏你跳得起来,忘了下盘被我制了穴么?”
卢小倌投目急觑胤龙晨背衫中剑处,说道:“你也吃了我几剑,幻术没挡着!”因见其犹未倒,反而更加逼近,他情急发狠,再掠一剑横荡而去,这一招猝出不意,堪堪撩入胤龙晨怀里,锋芒透衫穿襟,但觉衫裂处似又霎现银漪翻漾,层层涌动如波纹澜粼,稍显即淡,没等他更看分明,刃端如中败革,随即反弹而出。
胤龙晨道:“但我有夤龙护甲。”
苏笑春道:“尻!”
唐悲秋道:“我尻!”
李径庭问:“为啥尻?”
苏子妖道:“想是蚊多。”
李径庭问:“为何没叮我?”
苏笑春道:“因为你皮较厚。”
李径庭问:“却为何只叮你们?”
苏笑春道:“谁说我们遭蚊叮了?”
李径庭问:“那你们刚才却尻什么?”
苏笑春道:“尻的是这趟又要迷路了。”
李径庭问:“为什么你嘴里多出了个又?”
苏子妖道:“想是他又记起了前次那一趟。”
李泾庭问:“亦即传说中有凌大小姐在那次?”
苏子妖道:“不同的是这次咱们出来找凌师姊。”
李径庭问:“少了她这次会不会真的有点儿不同?”
苏笑春道:“我倒觉得有她没她也不会有甚么不同。”
李径庭问:“莫非你真以为咱这趟路又似兰陵渡一样?”
苏子妖道:“但愿咱这一趟别又迷似传说中前次那一遭。”
苏笑春恼:“怎样说你们才会信前次兰陵渡惊魂之旅非虚?”
田聪明道:“像我们这么聪明怎会相信果真有那种无稽之事。”
苏笑春道:“反正我总觉得这趟夜路又有了迷失兰陵渡那般邪。”
李径庭问:“是不是真的迷路还得问车把式才清楚嘛对吧老孙头?”
田聪明道:“以我的聪明不得不怀疑老孙也许会犯了迷糊领咱兜圈。”
孙柳陌道:“俺老孙虽没你那么聪明也却不至于迷糊到无视这路邪门。”
李径庭道:“早知如此就该依我之言起初根本不应冒冒失失搭他顺风车。”
苏笑春道:“搭不搭他车我都觉得这林子就跟兰陵渡迷路那次一样不对劲。”
田聪明道:“以我的聪明怎么都觉得兰陵渡那次只是瞎掰吹的神乎其神了都。”
李径庭道:“其中胡编乱造故弄玄虚之处甚至不及拙作猎过狐传奇可圈又可点。”
田聪明道:“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不如咱下车自己走。”
苏笑春恼:“你们没经历就说是瞎掰还好这里去过的不只我一人不信就问楚二哥吧。”
楚香玉唱:“胡马,胡马,远放胭脂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张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苏子妖赞:“才情莫过楚二哥每回听他吟哦都是那么心旷神怡意境方宜出口成章唱作俱佳犹如柳词歌女。”
李径庭道:“但以我之才华何须多加品鉴便知他为调侃苏笑春吟的是前朝东坡学士佳作胡马胡马迷路。”
田聪明道:“并且加上我的聪明理智足可确信楚二哥以诗言志借古讽今极尽调侃能事乃为鄙夷笑春。”
唐悲秋道:“二公子到底何意小弟不知但仍忍不住向田李二位稍提商榷因为那是唐人韦应物之作。”
苏子妖道:“唐门菁英果然文才武艺俱全耳力过人连二哥纯以吴侬方言唱出的俚腔调笑令也懂。”
李径庭道:“马有失蹄人有失嘴说错无妨但由此可见那韦应物不及苏轼因为其诗只合改俚曲。”
田聪明道:“凭我的聪明何至于把话岔往别处本来说的是迷路可你们却在争吵唐诗宋词。”
苏笑春道:“若不以此移情怎生排遣消解得当下咱们为大姑娘担心为迷路彷徨之情?”
唐悲秋道:“此趟前来姑苏尚未有缘得见凌世姐芳颜一面小弟心情确是彷徨得紧。”
李径庭道:“以我的阅世经验足知十八郎你多半没戏哪有一开口冲她叫姐姐的?”
苏子妖道:“十八哥年长我一岁零七个月又十六天但他仍小于咱世姐俩岁半。”
田聪明道:“凭我的聪明不但大过你世姐一岁并且已先去偷看过她背影哦。”
苏子妖道:“我幼年时她看过我鸡鸡的因为她蹲一旁而我被搁盆里洗澡。”
李径庭道:“拙作猎过狐传奇久伴她枕底你那婴儿鸡鸡有啥了不起?”
苏笑春道:“找不到她而咱又迷路还有心情说这些岂非望梅止渴?”
田聪明道:“以我之聪明料想咱并非迷路因为夜雾中此径笔直。”
李径庭道:“加上我常到后山晨跑的经验足以证实此非生路。”
苏笑春道:“吊诡的是咱庄后山之林怎会充满兰陵之诡了?”
李径庭道:“我看多半是你吃错药而林子没什么不对路。”
田聪明道:“以我之聪明越发觉得此路笔直别无不妥。”
苏笑春道:“可咱们已走了大半夜怎似仍在原处呢?”
唐悲秋道:“我亦觉这株挂得有鸡之树看着眼熟。”
李径庭道:“这左近每株树都挂得有鸡怎回事?”
田聪明道:“以我的聪明自也看出有人搞鬼。”
苏子妖道:“传说中兰陵渡有没有也挂鸡?”
苏笑春道:“桑林那次树上挂马皮裹人。”
李径庭道:“此处想是村民供祭山神。”
苏笑春道:“这一带除了坟哪有村?”
田聪明道:“我一个坟也看不见。”
孙柳陌道:“这马车只是兜圈!”
苏笑春道:“直路怎会兜转?”
田聪明道:“坟在哪里呢?”
孙柳陌道:“地下处处。”
李泾庭道:“寒了我尻!”
苏子妖道:“我也尻!”
唐悲秋道:“我尻!”
苏笑春道:“尻!”
“尻!”
车外的情势已是奇变迭出,直教乐逍遥心绪屡难平定,一时不禁为小甜甜担心,一时又为卢小倌所使剑法大感困惑。偏在他总也收敛不住随心纷乱的内息时,那股异寒之气竟又趁疏沁脉而来。此番之剧,更甚于前。
乐逍遥冻得身子一哆嗦,不经意抬目,惊觉众女鬓眉越显莹然银闪,所凝冰珠由薄增厚。他急促怎明所以,惶然乱猜:“莫非是田英寿暗中搞鬼?但他自蜷一角,和谁也没相挨……这股寒气似属内息,非是外力所致。眼下就只我与粼儿、小桃,以及霍、凌两位姑娘掌肤相抵,若说是其中一个在搞鬼,也于理不合,因为这股异气与她们身上修炼的家数无一相似。况且大家都同受此苦,搞鬼何益?难道是我身上燕老怪埋藏的怪气在搞?哎呀对极,他曾说要逮我去遥远冰山练什么‘吞噬天地’,眼下这股寒气冻得就是那种冰山之感了……”
待加稍思,又觉神门穴似无异常。倘是燕老怪所为,寒气当由此出。他觉异寒隐隐又似来于躯外,适当慌乱之间,却未留意粼儿在旁眸闪急色,她口唇微动,似是有事要告诉他,可是在行功未收而逢异气寒袭的关头,谁都是一样有口难言。乐逍遥顾不上再听外边情形,急寻抗御内寒纷激之法,但苦于未知来龙去脉,犹如诊不出症由的大夫,急亦无从下药施方。
无意中抬目,却迎着小桃所使眼色,他一怔不解,待得定睛再觑,方觉小桃意似引他转望其旁。乐逍遥懵然移目另注,只见粼儿望着他,眸色似有含意。但他不明究竟是何含意,兀自瞠视,粼儿见他犹似未省,一人计短,她唯有投眸瞧向小桃,盼以小桃的机巧心窍能帮她提醒乐逍遥。
小桃似已猜着几分,毕竟又有些不甚明白,但感粼儿目光所示,应是暗指霍小玉。于是她便也与粼儿同使一般眼色,因怕他仍不会意,二女齐投的眼光都急得越发水汪汪、莹莹然。乐逍遥诧嘴而惑:“这般眉来眼去却是干啥?一个妞如此色眯眯瞪着我已然够呛,何况有俩……哇尻!”
为免越发被扰得心猿意马,倍增内患难伏。他移开眼光,竭力敛念不理。恰好眼在车门缝边,但窥得一剑锐注,辉移冷冷,着实偏险到激。他心又打突,暗觉此招边锋险刻,剑意颇似自己所会的那招“不测风云”,但又说不清何处透着分别,惑惘愈甚:“这却似与我所会的乱剑招数又像又不像,然而怎么看怎么都像一路。卢小倌如何会?”
此时卢小倌已是连倾剑招,竭近于穷。纵然尚伤不得胤龙晨毫发,其势之厉,变数之诡,却也令胤龙晨逼近不得,心且暗奇愈甚,待感卢小倌剑招变化近竭,显出重复迹象。胤龙晨暗觉已无精彩新奇可看,便乘卢小倌招数既老,猝出一脚正中其腕,力道催吐,只喀一声,震断腕骨。
乐逍遥一见又感不明,惊忖:“发出那一脚时,胤龙晨为避卢小倌的似是而非‘不测风云’,分明后移丈许外,但怎么一提脚竟踢到了手上呢?我一直睁大眼睛,如何未能察觉他瞬间移躯易位?”
卢小倌所使剑招虽是险奇诡恶,其他遁士为避其锋皆退甚远,不料胤龙晨竟能从一个出奇不意的方位发脚踹入剑势既穷处,眼未暇給,登时腕折剑落。胤龙晨似早胸有成竹,自料一发足果必中,目不须投,面色如常的道:“三九二七,固然杀势摄人,二十七般变化,每招九变,你果是只会三招。看来那瘸子也不过如此!”
小甜甜不禁抢白道:“他怎配跟人家比?”胤龙晨心念顿转,微轩眉道:“却似你也识得那瘸子……”其言未迄,卢小倌本在垂败束手当儿,听出小甜甜言中轻蔑之意,顿为所激,愤极狠剧,按手撑地倏一发劲,突然和身扑起,撞入胤龙晨怀里,口中兀自嘶叫:“小瞧我!叫你小瞧我……”
胤龙晨霎间讶于卢小倌竟作匹夫莽撞之扑,但怎能让他撞近,袍下起脚,踹在胸胁。卢小倌肋下排骨顿时不知折断几根,竟尔不理,换以另一只手掠剑绰斫。乐逍遥心头一凛:“刚才那招似是而非的‘不测风云’中断,他如何能从原本二十七般运剑变化里多出五变,而且竟可以从间断处一接复续,平白生出新招?”
以胤龙晨之能,居然也未料及卢小倌垂败反扑,势如此厉。卢小倌右腕骨折,却换左手使剑,驭招纵仍粗涩生硬,但挟荥镟剑本身之机巧多变,加上所学奇招固有的绝地反攻之威,又当愤极蛮狠当头,万戾抛诸一击,顷间扫幅激扩,锐意肃煞,不工于形,势如暗流汹涌。此亦他数年后自淬“暗剑决”之源。
这也是乐逍遥平生头次见到有人竟趁和身一扑、纯以近搏冲撞之法使剑,躯与剑合,顺势偏攻侧击,将一层起于扑势、穷极偏激的剑意瞬间驱到绝致,一切皆短促,始于急,止于急,端的突如其来,初无徵兆,五道变化倏由潜势伏着毕显。光暗晦明交霎之际,只有幻灭一线。
虽似源出同根,却截然迥异于乐逍遥使剑一贯的纵横捭阖,游刃如龙。若论取势偏险,卢小倌走的即是一条步入极致之路。
卢小倌自没想到那么多,他囿于下盘穴道受制未解,上半身虽尚活动无碍,却唯剩一只手可用,既仍再搏,当下决然无法依循常规,是以他只有戮力一扑,只在扑身冲撞之中找得到他能抓住的那股剑意。
荥镟剑仿佛便是上天为应这一扑而构的剑意降赐于他。非劈、非刺、非斫、非削,无以言状一刹那间人与剑浑合为杀势的完美畅快。从而即使人为剑奴,也已在所不计。
乐逍遥忽汗:“如此杀势汹涌的一扑,不论有意无意,决必连小甜甜也一并斩绝在内!”他纵能看出此节,却也无计可施,而卢小倌自陷于瞬间剑意之中更是浑不暇思,不顾一切。
胤龙晨手提小甜甜,本是应对自如,待到卢小倌猝变险着,霎刻摧杀之势令他顿无从容击破之法,方感托大不得,便即送手旁抛,将小甜甜撩跌丈外,得以腾出手时,卢小倌身随剑至,疾如闪霆之殛。
胤龙晨究落后着,顷又再感应接不及。这时乐逍遥睹而又奇,不由得心下暗暗叫绝:“卢小倌这种迅雷般的扑殛之势已极难当,怎容对手稍瞬转念临急应对,换作我亦措手不及。但更奇的是那八百龙小子四肢宛如未动,竟自剑端移躯飞退恁般快速,且不着痕。纵临生死一线,身法施展得还如此从容翩逸,实是另有胜处。”
胤龙晨从剑前移影飘退,态虽从容,内里委实着虑,心想:“他剑势锐激何止十数尺长,只消一殛再殛,追挟冲势,我便退无可退,岂及其快?”一念转凛,顿为掌心生汗。不料就在这时,卢小倌扑势竭尽,栽将下地。
乐逍遥愕:“他摔了。”随即想到,卢小倌下盘穴道未解,力无所借,初仗一时愤激而起,殛势再猛,囿于中途不能顿足跺地再次发力,毕竟一扑必竭,势有穷时。当胤龙晨一再飞步后退,卢小倌终是力不能逮。倘他下盘无碍,结果又会不同。
小甜甜既摔于地,就势连翻数滚,无声无响地又窜起,柔若绒团也似,本是要溜入草深林茂处,却又半途折转返来,提足踏了踏那团大菇状影子,果然凹瘪。她不由满眸趣讶之色,又似已有所料,嘴腮微噙得意涡,“哈”了一声正要跑开,胤龙晨道:“这回却不得不点你穴道了。”
她不须转头,顿知胤龙晨立在身后,氅内手影微晃,已按在她肩,又似先前一般。小甜甜嫩舌惊咂道:“咋嘛这么快呢?”无怪乎她如此神情,刚才分明溜投一眼,瞥见身后无人追赶,而胤龙晨遭卢小倌纠缠,尚距她甚远。哪料胤龙晨倏然现身就按她正着,端的无息无兆。
胤龙晨拂手即收,姿若漫不经意掸灰去尘。随即探目来瞧,小甜甜面凝适才的惊诧之情,起步欲奔的动作僵着,唯有一对精灵灵大眼在转懊恼色。
只道这次真的老实了,胤龙晨刚要转身另往,小甜甜突然大叫:“救偶哦!快来救偶……”原来她哑穴未封,尚能出声呼援。胤龙晨一时想不起此时她还能呼谁施援,并不放在心上,但见小甜甜妙目溜转朝旁,瞥了瞥某一处草棘茂长所在,又眨了眨睫,朝胤龙晨挤眼道:“再不出来帮偶,偶就不开心,不开心就会告诉他们了哦。”
乐逍遥心想:“其语带威胁,莫非已知我行藏所在?”倘在他能动弹时,自会现身解围,可是眼下自己的困境委实比小甜甜更糟到没法说。
胤龙晨心突动念,头不须转,手指草棘乱茂处,说道:“那扮蘑菇的,你自己滚过来罢。”
顿时草棘簌摆,传出懊恼声:“小妞靠得住,母猪会上树!”随即只见一个绿菇状影子往荆丛深处急移,只嗖一声,乍离竟返,跌在小甜甜面前。
胤龙晨拂然背手于腰后,闲立犹如未曾掠袂方定,一喟轻轻:“看来也不得不点你的穴道。”
小甜甜本要愕问:“老盖仙,咋嘛你又回来了?”待得定睛觑见宝盖仙面容僵在绿菇皮罩里,眼中惊愕之色比她还甚。她又不想问了,眨了眨睫,眸转于旁,瞥着那一袭紫青交构麟纹的氅影,咋舌:“他咋嘛这么快?”
至此,乐逍遥心知自己不能同这个人比快。没错,他似风;而胤龙晨似电。
胤龙晨遥遥起脚,只在旁人睫未及霎时,一脚便踢到卢小倌之腕。他让宝盖仙先逃出一程,竟又能瞬即将其揪回,身形疾不容觑。乐逍遥此时转出心头的,只有两个字——电掣。
卢小倌栽了一跤,剑势虽遏其殛,一股狠气犹在。他自然不甘,其实心中念念不忘那日寻乐逍遥斗剑,自取其辱之恨。若是乐逍遥正色以剑回敬,自己技艺不如,败也无话。卢小倌回想当时遭那小瘸子轻慢戏耍于大庭广众之间,这便是羞辱。偏在此时,胤龙晨将他与那瘸儿的剑法相比,旁边那小姑娘分明更加轻蔑于他,卢小倌莫明妒极,越发怨毒满腹,红眼里望去,胤龙晨的身影仿佛也成了那瘸子的化身,仿佛就在面前蔑视他、侮弄他,似是在说:“你不行,你不配我出剑。”
卢小倌趴在地上灰头土脸,恍如一跤跌回往日,跌回家门,跌回那个手持竹杖的老者居高临下轻蔑俯视的目光之下。他已是满身杖痕皮开肉绽,痛乏交剧蜷地难起,那老人仍挥舞竹杖不饶,在他耳边厉声道:“起来!再爬起来练到会为止。否则你不配做我卢剑贤的儿子!多少代以来,卢家没有你这么孬的脚色!有时候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一点都不像我!瞧瞧你……”
皮肉之痛怎及言侮所伤为深,这样的怨毒一直随己长大,直到第十三碗徐鸠坠洒于地,他持荥镟剑夺门而出,不必再听见那动辄言侮呵责惯了的老家伙声音转作毒发呻吟……
江湖虽大,在卢小倌眼里不过似他家后庭,那是卢家练武场,也是他自小苦受煎熬的炼狱。江湖虽大,一个个敌人全似挥舞竹杖、面目狰狞的“黄淮剑贤”卢照邻。纵是本来行色各异,一个个只似那个挥舞竹杖、面目狰狞的老人化身千万。
卢小倌的手抓入土里浑不觉痛,紧紧地攥剑。眼前两张脸孔交错变化,霎如那瘦削清癯老颜又近,又似瘸子当着大庭广众心不在焉地侮弄他,两张脸都是这么难忘,竟是这么难忘!
仿佛听见那从小伴随自己至今犹然纠缠如恶梦鬼呓的嘲斥又再萦颅钻耳:“看看你多没用!到底是你妈跟谁生的,一点都不随我!不趁早打死你这孬货,迟早要丢尽黄淮卢家的颜面。你就只会爬在地上像条烂泥犬……”
然而胤龙晨只是说:“江湖的路就是大家都在找机会。告诉我,那瘸子在哪里,我便给你机会回去把剑练好。”
话声未落,眼前锐刃破土,倏然搠至喉下。荥镟机巧多变,刃幻无端。
乐逍遥不意得睹这一招,顷为心头大荡:“似是而非的‘肝肠寸断’!他怎么也会……”
倘然换作旁人,喉不得不破。倘然胤龙晨先前未曾领教这少年险诡丛生的剑法,喉也不得不破。
但既有防备,卢武镟的铤而走险便不及他快。
从小甜甜眼角余光所觑,胤龙晨的手只背剪于腰后,其态未变。但冯二员外在前边草中却见胤龙晨的手恰于荥镟剑破土现刃之际,蓦然拂于其腕,弹指一掠轻若微埃烟扬。冯二员外眼睁突圆,霎闪大雄宝殿香积龛前旧时光景,那是一个执绋孑孑走向藏经阁的小小僧影。
一夕火起,阖寺夜惊,藏经阁人去楼空。龙虎大师闻报合掌:“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胤龙晨拂手,瞬间重现数百年来寺中无人学会的藏经阁武学“禅中花落”。
荥镟剑飞,悠荡过眸。小甜甜仍见胤龙晨之手背抄腰后似未曾动,但听草中传出一声低抑不住的惊叫:“龙尘!”
菩提明镜下,龙尘执帚。那时天天都有这么个小沙弥在满刹晨练声中卑微扫庭的破衲身影。据说他睡在藏经楼外廊的地铺上,腿脚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铐链。只有在他焚经逃刹以后,寺里的僧俗弟子才知那片雾锁深院藏经之地曾有个卑小的人存在,才知这个焚绝藏经典籍的罪人名叫“龙尘”。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从小要遭那样的罪与罚,为什么会生长在藏经阁里?
龙虎大师说:“日后他必会回来,回来问十戒和渡难两位师叔祖。但愿那一天终于到来时,即使南北少林满门齐聚于此,寺中还能有人可以接得下他三招正宗少林绝学。”
胤龙晨蓦然回首,躯影已在草中雾际,揖拜道:“二员外,没想到僧俗同门中还会有人记得……”
冯二员外已不仅是惊骇于他疾如电掣的身法,而是当下说不出的心情。他眼光一变,苦笑道:“这些年是想忘记为好,可释武宗的人都忘不掉那场恶梦。你毁了百年藏经,即是毁了少林每一个修行人的梦想。”
胤龙晨只揖道:“我还记得,平生头一次收到的压岁钱是五岁时二位员外着家丁给合寺僧俗同门派发的一枚银子。那也是我此生唯一得过的压岁钱。”冯二员外不知他究揣何意,只哼:“我不记得都发給谁了。”心想此人既念起旧情,或好说话,便又哼了一声,试探道:“看在那枚压岁钱的份上,还不解开我的穴道?”
胤龙晨摇头:“解不得。”冯二员外变色道:“我既离少室,才不管它释武宗的恶梦如何。适才冲突,只是误打误撞。难道你……”胤龙晨微一迟疑,低声道:“此间不是小弟带队,若就此放了二员外,你撞上了七龙头反会性命不保。”
冯二员外怎明所以,憋惑欲待再问,胤龙晨却又转了开去,侧觑其旁又趋朝前禀之人,似是现下才留意其存在。卢小倌自是仍不甘心,待要再搏,始感身躯僵木,没一缕筋听自己使唤。他不由怔眼于旁,心沉了下去:“我如何被点了穴道啦?”
小甜甜表面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其实留意察颜观色,妙眼旁瞟,看出胤龙晨似觉伏击别人并不光彩,对那为首之人此举甚不以为然,即使被扰了埋伏,也未如何放在心上,反倒牵记别处。小甜甜只是不明一节:“他为何急着打听那瘸哥哥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