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杯弓蛇影(二)
作品:《仙剑奇情》 灵儿得蒙狄武以禅门正宗内力攘护,不适之感渐消,睁眼见此情景,不由得吃了一惊,待要唤起金刚咒回护已然迟了半筹。小甜甜是精灵之人,料定狄武不识巫法,决然挡不住她猝地急发的三尸蛊惑之术,心里先已想到:“他多半是要使轻功走避,想得美哦──你!”暗捏一把毒虫,只待狄武乍动便抢先封他退避之路。
那料狄武非但不避,反而合手坐挡灵儿身前,一振袂间,平地扬尘如雾,朦朦胧胧地恍见他似在坐禅。小甜甜心头倏震,不由自主地随一股无形的浑和之劲跌撞丈外。顷间蛊妄尽祛,在狄武身前突现满地细洞,密密层层,其状骇人。灵儿想起此前那黑苗巫者後背中蛊,亦如此般,不免憟然。
那许多蛊钻之洞究未侵到狄武身前,仿佛乍遇一道新月之弧封阻於外,旋即清尘落地,地面蛊洞尽隐,一如从来没有。狄武微微叹气,振衣起身之际,甘苦在心:“那日身陷绝崖深潭,空谷无音,生与死浑无边际可界,横遭此劫,却教我得悟‘心禅无边’,修为又上一层,祸福之数倒也难期得很!”小甜甜被他震跌,并未受伤,暗觉狄武其实也没什麽,哈哈一笑:“搞不定我……”瞥见狄武欲扶方军亮,她又想跳起,孰料身子不听使唤,一惊之下,才知穴道已被震闭多处。
小甜甜虽然吃惊不小,毕竟生性悍蛮,眼瞟灵儿,躺地笑道:“哎哦!该不是打扰你俩在这儿幽会了罢?”灵儿既醒,哪有心思多耽,急欲去寻李逍遥,但听小甜甜又道:“狄武哥哥,非是偶要缠你,所谓冤有头债有主,看看谁找你来啦?”狄武未及与灵儿说上一句劫後重逢之语,看出方军亮中蛊难除,唯以苗疆解药可望消祛,心想只有向这小苗女讨药,否则方军亮必无侥理。闻听小甜甜之言,他心念尚未转过,夜帷下突然投来一物,落在他脚下,只瞅一眼便即悲痛不已:“镖头刘七!”
旋即转面掠目,道边马车上跌倒一具无头之躯,正是那赶车的镖师。小甜甜叫道:“姓唐的小子们,偶已经尽力啦,快把五龙毒的解药给偶!”狄武扫眼间但觉杀机四伏,却望不见隐於夜幕中的下手之人,乍闻小甜甜叫声,眉头不禁一紧:“唐门?”
林梢突然荡转一声阴恻恻的冷哂,黑暗中有人说道:“你这小毒物,上唐家去玩也罢了,竟敢在老太太茶里下毒,受些薄惩也是应该的!”小甜甜乱眨大眼,扮鹌鹑道:“人家小,不懂事嘛!看老太太那麽厉害,想试试能不能毒倒她老人家而已,又不是存心的……快给解药喔!”那人并不理她故装可怜之状,话声忽凛,“狄武,那雷立刚也算得唐门女婿,月儿丧夫的帐这便清算了罢!”
狄武叹道:“雷立刚为劫镖而死,一年来你们也伤了我不少镖行的人命。每当面对许多孤儿寡妇,我无言以慰!”灵儿想起那日在李家客栈曾听唐月儿说要寻狄武报仇,似此冤冤相报,何日方是了时?她望见那镖师尸身滚落道旁,心头已非恻然可状。狄武目光突然转回她面上,温言道:“别後重逢,不想竟在这种情形之下!”灵儿犹未味透他话里苦涩之意,马车上砰的跌飞一人,看装束像是川中武人。狄武霎然收掌,袖风起处,轻托灵儿腰身,送上马车,待她轻轻落定,他急抽一鞭打马,说道:“这是狄武的恩怨,不关旁人的事。”拉车双骏陡地惊蹄飞扬,载灵儿冲出黑暗杀阵四伏之地,她回眸望时,眼帘里青雾晃移而过,林间现出黑影幢幢,无声围拢,狄武手扶方军亮,浑似未觉大批蜀中高手摸黑蹑近,却朝她投来无限留恋的目光。
忽然间陷身於激旋的火熔岩之中,时而又似血潮狂卷,头顶柱塌石坠……是生存还是毁灭……我们还有没有明天?
李逍遥从昏瞑中一惊而醒,耳边杂乱之声仍似梦魇纠缠,体内寒热二气交撞冲涌,实已到了沸反盈天的关头,纵想长睡不起亦不可得。眼前夜幕迷暗,但闻翼风扑簌不绝,恍如魔魅追噬。一时间无法知道身在何处,只觉颠跳得慌。
他突然想起灵儿,此刻头脑犹感混乱,异声阵阵侵扰,口唇翕张,却唤不出声音,暗觉她竟似离己远去,慌忙探手,却只握著一口冰冷的剑。耳鸣萦困之际,隐约听到一人骇声狂呼:“什麽东西……啊!好大的怪蝠……九……九只翅膀……”大车倏然剧震,随著那人慌乱挣扎摆动的身影越发颠跳欲覆。
李逍遥竭力睁大双眼,朦朦胧胧地未能辨瞧清晰,倏有数面黑翼急覆,不知何物如此凶暴。他心中生惧,不自禁地提剑打去,这时大车突翻,从斜坡轰轰隆隆地滚到谷底。待得又从剧痛中醒转,身背寒彻,原来半躯倒躺在溪水里。
大车倒覆一旁,拉车的骡马赫然只剩後半身,血肉散撒,瞧来触目惊心。李逍遥乍想:“我都衰透了……”忽见此景,心头打了个颤儿,惊忖:“那骡怎会摔成这般?”旋即又觉此非摔下山坡所致,多瞧几眼竟似活遭撕噬而成。他猛地想起坠坡之前曾有怪翼扑闪,矍然仰觑,昏沈沈的夜空无星无月,亦没见到半片翼影,四周空蒙死寂,哪有先前可怕的异声可闻?
他吃力地挪身离水,自感体内奇寒酷烈之苦虽尚未消,较之先前却似平缓了些。伤痛既甚,反而感觉麻木了,却奇自己为何仍活著。又躺地上迷糊片刻,心头突凛:“灵儿呢?如……如何不见了?”撑手急欲起身,使力稍剧,竟又迸裂了胸伤,只痛得又晕了过去。
迷迷昏昏之间似闻不知何处传来叫喊声:“葛大哥!他怎地跑没影了?”另一人甕声道:“他有车嘛!往前边找找……”隐约辨得是浪燕翔、力路的声音。李逍遥懵懵然地想:“葛金刀出了啥事?”由此又想到灵儿,越发焦虑,吃力地睁眼欲唤,坡上那些人却已各展身形去得远了。
李逍遥究在重伤之下,叫声低弱难闻,反增胸创之痛,索性不叫了,躺地正喘间,却听不远处微有动静簌的入耳,他慢慢转头而觑,夜昏景迷,一时并未瞧得分明。倒覆的骡车下传来一声微弱的叫唤,语带讶异之意。“你……还没死?”
“问得好,我……也奇怪,”李逍遥随口低应,眼光睁大,只见骡车下方躺著一人,满面血迹泥污,语声暗哑,辨不出是谁。因见不是灵儿,李逍遥顷间绷紧的神经才松了些,咬牙忍痛,慢慢挪身挨近,侧头而瞧,心想:“这人忒像葛金刀,只是面孔扭曲,连鼻子也痛歪了,究竟不是十分酷似……”
近前方知那汉子腰身以下遭骡车所压,奄奄无神地躺於血泊之中,看来活不成了。李逍遥惑想:“怎麽越瞅越像葛金刀?”那汉头颈难动,含含糊糊地道:“你……你瞧瞧我後颈怎样了?”
“尻!有牙咬出的孔……”
“那蝙蝠……”
“扯!我没见过有这麽大型的蝙蝠……”
“你才扯!”车底下那汉子眼光突转悚然,面肌搐曲,喃喃的道:“听说苗……苗疆的蝠……蝠族有此魔物,受……受蝠王所驭……有毒!”李逍遥原本不信,听到“苗疆”,登时又矍醒了几分,越发担心灵儿的处境。低眼之际,见那人手臂、脸面遍布密密麻麻的牙孔,只觉毛发耸然,瞠目难言。
怔趴一阵,因见那汉子痛楚不胜,本想帮他出来,此刻却又哪里提得起内力,试而无功,胸伤又溢血丝,缕缕垂淌,躺倒在旁又喘一回,苦笑道:“我也没力了,咱……咱就这麽地罢!”那汉子却似浑不在意,双眼怔望夜空,喃喃的道:“想我葛……葛金刀从生下来就没爹娘,丢在郊外……那年……咳咳……大公子的爹爹……老王爷把我捡回傲家,同大公子一起长大……”李逍遥揉眼道:“你真是葛兄?怎……怎会在此?”
葛金刀叹了一口气,自顾说道:“别人说我善拍大公子马屁,咳咳……在心里头,其实我……我当他是亲哥……咳……”李逍遥见他口边不停地淌流血沫,越说话血流越剧,劝道:“先歇会儿罢!”葛金刀犹若未闻,仍喃声低叹:“大公子那样的英雄,不该……不该似此长年挣……挣扎於病榻!”心情一阵激荡,猛咳一大口血,淌了满脸。李逍遥心中不安,情知此人无救,为减他死前苦楚,想起身上有些安神止痛之药,忙找了出来,顺手给自己嘴里塞进一颗,攥丸递上前去,本想喂进这汉子口里,葛金刀却没留意李逍遥探手送药,平白吃了一惊,紧张地喝道:“敢抢还……还魂丹,我跟你拼……拼了!”
这时李逍遥才见到葛金刀一只拳头紧握,原来攥的是“还魂丹”。一时之间他无法想明还魂丹如何在葛金刀手上,怔得一怔,问道:“既然这药在你手里,为……为何不早点儿吃了?吃掉此药或能活命……”葛金刀把那只攥丹之手缩回怀里,惕然道:“此药须交大……大公子服用,你……你不可……咳咳!”慌急失措,猛咳一口血呛在李逍遥脸上。
李逍遥揩脸道:“你都快‘挂’了,有药自个儿先用罢,回头再另找……”葛金刀原本绷紧神经,生怕这少年趁危抢药,听到“挂”字,脸肌忽似崩溃一般松垮下来,眼光急骤涣散,喃喃的道:“我不能吃……不能……”心里却被这少年之言搅得昏乱,自思:“我若服下此丹,便是不忠不义!可是我死在此处,药如何送到大公子手里?如何……”越思越是情急不胜,手一痉挛,那颗药竟然落地。
葛金刀陡然觉察,急忙来抢李逍遥手拈之丸,嘶声叫道:“还给我!还……”李逍遥所拈安神止痛丸被他夺去,一时没做理会处,望著这汉子渐成死灰的面色,情知此刻他便纵肯吃还魂丹,料也为时已晚。不禁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南浦云那时不也如此?心头涌起一股感怆之情,鼻头一酸。
他捡起地上那颗还魂丹,忍痛抬臂,递到葛金刀面前,“这颗才是,那颗给你止痛的。”葛金刀攥著安神丸出神一阵,叹了几口气,喃喃的道:“忠义难全,做一条忠犬没命做成,做朋友不够朋友,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李逍遥怔想一回,涩然道:“死,不代表失败。”
葛金刀心里感味此言良顷,双目仍是满含叹惋、自疚之情,口唇翕动几下,忽问一句:“鬼力赤为何要大夥儿杀……杀你?”李逍遥支吾未答,心中暗感难为情:“这……你就别问那麽多了!”葛金刀脑中回想傲雪对李逍遥的情切之态,似有所悟,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去他的鬼力赤!去他妈的规矩!”
此人对傲天忠心耿耿,临死前突然骂了两句粗口,李逍遥不禁一怔,未及想明何故,葛金刀突问:“有……有没酒请……请我喝一口?”李逍遥记起乾坤袋里有些雄黄酒,忙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送过来喂葛金刀喝了两口,到第二口时,葛金刀猛地大咳,酒水随血呛出,一时粗喘难定,他眼中却透出一抹几难辨清的喜慰之意。
李逍遥自忍胸痛,伸手帮他抚平淤滞之息,葛金刀却睁大双眼盯住他,不顾急喘未缓,说道:“我不成了!不够运气……咳咳……若你能答应一事,这颗还魂丹……你就拿回罢!”李逍遥适才见他宁死不肯放弃此丹,看得比自己性命要紧,听言之下,反倒愣然不解。“啥?”
“你若果真因此得救,帮……帮个忙,保……保傲家兄妹不被人欺!”葛金刀目露哀恳之色,在李逍遥耳边微声说出这番话,更教李逍遥不明:“这……谁会有那本事欺上傲家头上?葛兄未免多虑罢……”葛金刀却缓缓的摇首,喟言道:“将来……我只说万一……盼你看在郡主的面上,咳咳……”见他如此,李逍遥心头不禁一软,苦笑道:“万一如此,万一我有命活到那时,该出手时自会出手……你要不要再喝一口酒?我家老婶酿的,味儿不咋地。”
葛金刀自感呼吸越来越艰难,却微微而笑,眼望夜帷,说道:“还魂丹还给你,虽……虽不能送交大公子,想是天意使然,可……可毕竟仍属傲家之人所用,我……我於九泉之下,愧歉之情总也少些!”他语中之意显然把李逍遥当成了“傲家之人”,李逍遥听了只作声不得,方愣然间,手心里多了一丸,葛金刀似乎未能辨清此非还魂丹,其实是安神丸,既交了出手,忽感心情一松,又喘一阵,微弱的道:“酒也喝过了,肯不肯称我一声‘朋友’?”李逍遥心头一热,噙泪道:“有什麽不能的?谁有你这样的朋友,都……都是好福气。”葛金刀微微点头,心头如释重负,握了握李逍遥的手背,随即攥紧那袋酒,眼望来处,慰然道:“有朋友不……不寂寞,我……我可以去找……找南浦云了,这袋酒同……同他一起喝……”话声低落,!的吁出一口浊气,眼望孤坟方向,抱酒而逝。
“有朋友,不寂寞……”李逍遥喃喃的反复念著这句情义浓浓的话语,脑中渐渐回想起骡车坠坡之时的情形,他躺在大车後方乍然而醒,视线朦胧地看到那只魔蝠竟来噬扑,欲取他的性命,模模糊糊只见那赶车的黑须汉子奋身相救,与魔蝠打做一团,随即车覆,李逍遥再次苏醒时已在坡底小溪之畔。
先前他尚且不明苗疆魔蝠何以竟袭葛金刀,慢慢记起当时情形,感激之情又涌上心头,不由得热泪滚眶而落,只仍不知苗疆的蝠族与自己有何恩怨,印象里还是头一遭听人提起苗疆有“蝠族”。一日之内连遇变故,李逍遥心情动荡难伏,灵儿既不在身边,南浦云、葛金刀两人为了“还魂丹”先後身故,同是一般回肠荡气。李逍遥一时泪流不禁,只觉偌大天地竟剩他一人孤零零,反而活的寂寞,料想南浦云得葛金刀这等燕赵豪士相伴,已不孤独。
当下他无力把葛金刀的尸身从车底拖出来,靠坐车轮之旁,伤痛了一回,渐渐不支,便在昏沈沈之间,忽觉手背温热,似受柔物相舔。立时想起那魔蝠或并未退去,一惊而醒,急忙抓剑,所幸越女剑便在手边。提剑之际,他突然想起:“那时出於求生之念,我似乎砍了魔蝠一剑。”只道魔蝠未伤又返,睁目而视,却见一只毛茸茸小狗屁颠屁颠地跑开了,似也被他吓了一跳。
李逍遥朦朦胧胧地看不分明,只觉那影儿似乎米宝宝,但想那小狗既被阿奴所掳,如何会在此间?他不禁唤了两声,嗓音嘶哑低涩,连自己听了都觉怪异,料想小狗反会吓得溜远些。小狗果然一去不返,他靠坐残车之旁,呆呆地望著葛金刀的尸身,想不起自己该当如何是好。但当想起灵儿尚且不知下落,顿生焦虑,心念渐晰:“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须找回灵儿,省得万一到了下边撞著姥姥,说起灵儿丢了,实在无颜。”一咬牙,以剑撑地,正要起身去寻,眼光触及葛金刀躯身,不禁又瞧了瞧手里所攥还魂丹,怆然泪下,自思:“葛大哥的尸身须得先葬了,让他入土为安。”
於是用剑挖土,本想做个坑,转念却思:“须得先把他从大车下弄出来。”勉力伸手托抬车辙,一点一点地把葛金刀往外扯。其时他身蓄豹烈蛇寒两大股药力,正融经脉之间,浑化更为强厚的真气,只因未察,神思恍然之际并没想到驾驭自身新增内力的法门,徒自乱使蛮劲,反而牵及胸创,不知不觉血湿襟怀。好不容易把车辙托起几分,创口一下吃痛,劲道陡泄,车身又即沈落,却砸到他手。
李逍遥猝不及缩手,车压小臂,神门穴的所在登时剧痛难抑。他痛叫一声,体内神劲倏涌,手臂一抬,大车轰然飞起,翻砸丈外,平溅大片惊尘。
“哇尻!”李逍遥拔手跌坐一旁,咧嘴乱揉痛处,突见那辆大车竟然被自己随手掼抛甚远,恍如作梦所见,连自己也不能相信。“哪来这麽大力?”
怔想一会,究是不明,但觉腹间气血翻涌渐歇,痛苦稍减。他饱受内力难驭之苦已非一时,并不指望当真从此相安无事。却可趁此痛楚稍弱的间隙,先把葛金刀葬了再说。咬牙提剑,间以手刨,费了好一会儿,挖了个不深的坑,拖尸安入,以手抓土掩撒,心下犹存依依不舍之情,便从腿脚先堆盖泥土,渐渐埋至头脸,连那袋酒也葬做一处。不觉天降夜雨,竟又冲掉了葛金刀身上的泥土。
李逍遥怔坐雨中,只是无可奈何,忽想:“可惜我力气不够,倘然可以,不如把葛兄背去小南子的坟边,在相邻处另起一墓,让他俩相互有个伴,岂不更好?”此念既生,再难抑却,咬紧牙关果真背起尸体,拾一根跌拆的车拦木柱地撑身,摇摇晃晃地摸黑寻找来时之路。此时徒仗一股热切血气所撑,脑中浑无别念,只盼快些回到南浦云坟边,葬下葛金刀之後速去寻找灵儿。或许在外人眼里,李逍遥此举实属不智,可若教他弃尸不顾,心下何忍?
他咬牙死挨,只盼挨得一步是一步,夜雨愈密,郁雾葱蒙,难辨方向。渐感背上尸身越来越沈,倘这麽死撑著走下去,就算终能走到南浦云墓边,恐怕连他也会就此留下相伴。李逍遥苦挨著走了一程,路上不免盼能撞上失散的灵儿,可却一路失望,心情愈沈。为减头脑沈重之感,他仰面沐淋寒丝丝的雨水,虽说早便晓得创口淋雨将致“破伤风”之虞,但他不再在乎自己性命,只觉有些事当为,就算舍命也得做。
夜雾之中忽见光亮晃耀,他乍道看花了眼,再瞧依然有亮光透雾而闪,似乎有人家。此时他别无盼头,唯想快些找到那座孤坟。咬牙又挨著走了十来步,面前火光灿然,隐隐传来激斗打杀的动静。李逍遥不禁奇怪:“怎麽处处有杀戮,人间真是没治了?”方驻足而望,火光中倏然飞出一块烟焰裹拥之物,越七八丈,砰的砸落在他身旁。
李逍遥转面低瞅,脚边嫋嫋冒烟之物赫然是一具半焦之躯,腰腹以下著火,面孔除有血污沾染,尚算辨得其貌。借晃闪之焰,一凝目之下,认出死者竟是林天南门下那个名叫陈惊云的大鼻少年,此人形貌独特,李逍遥登时记了起来,心中一惊:“怎地?”
面前倏有劲风急飙,如裂蒙蒙夜雾,大片火光荡闪入瞳,只见许多手持火把的人影骤然冲入雨地里,抄身围堵一个乱挥长剑的披发汉子,突然齐声发吼,将火把纷纷投打那人身上。那汉子独臂挥剑的身影随焰光跃进眼帘,李逍遥突然认出此是林门名徒东方无忌,究因旧伤未痊,犹未杀出重围便陷於密密层层的黑影围拥之中。凭东方无忌的身手,倘若单打独斗,那百来名蒙面人无一堪敌,可是一拥而上,如何杀得过来?
李逍遥心头大惑:“姑苏城外,谁敢动到林门子弟头上?”东方无忌身上挂彩,全身雨水掺血,衣衫尽湿。李逍遥看出他剑法已乱,一味只欲望外冲突,被那夥蒙面人觑破虚实,上百支松香火把齐投其躯,东方无忌挥剑挡不片刻,竟成火人,!!烧了起来。李逍遥猝然吃了一惊:“他身子如何沾火即燃?”耳听得有人狂笑,叫道:“火候不够,大夥儿再浇点油!”随即几个酒坛嗖嗖投抛,砸在东方无忌身上,李逍遥鼻际忽闻烈酒气味,登感不好:“这不是要人命了?”方知那林门弟子身上所染皆酒,是以沾火便烧,再加几坛烈酒淋躯,如何了得?背著尸身急欲上前扑救,怎奈气力难继,脚步虚脱,竟跌一交,满身泥水地抬起头来,眼前火光大炽,黑影窜闪,东方无忌连连中刀,惨呼掼跌於地,滚到面前,瞪著李逍遥满是泥污的脸,只是嘶声大叫:“走!乡下人走开……”
“还没死,再补一刀!”夜雨中倏地跃来一名头戴破笠的黑脸汉子,冷哼声中,挺刀搠落。寒光烁然掠瞳而闪,顷间劈至东方无忌喉前。人命关头,李逍遥想也不想,亦没来得及摸剑,只得探手急抓,虽在重伤之下,家传飞龙探云手仍然其快难形。
这当儿他浑忘曾经与林家堡这帮少年的嫌隙,心中只存一个念头:“救人要紧。”待得手心吃痛,凝目间才知刀锋已抄之在握。那黑脸汉子一向自恃刀法如电,霎间断头无数,哪料如此迅狠的一刀劈到半道,居然停於一个身无三分生气的泥头少年之手,急抽不出,亦落不下,不由地变色而觑,却看不出此样小厮有何过人之处,心头诧然:“如何失了水准?”
兀自奇怪,只听刀下少年语声微哑的问道:“有何恩怨?竟要人命……”黑脸汉子连连抽刀不脱,心头焦躁起来,怒道:“哪儿来的小乡痞,你也配问有何恩怨?”猝起一脚,砰的正中李逍遥肩窝,原以为此脚之劲足以将这泥头小儿踹飞数丈,哪料李逍遥虽痛翻泥中,抓刀的手仍没松开。那汉子震得腿骨半天没知觉,越发瞠目愕然。眼见这少年抓刀的手指缝里淌血如丝,竟不退缩,那汉子心道:“邪了门啦!”
李逍遥吃了一脚,只憋不过气来,胸痛如裂一般,仍没放弃救人之念,迷迷糊糊的道:“住……手!”那黑脸汉子凛声道:“凭你也配叫住手?”耳听旁人笑他不济,更激起心头忿懑,急飞一脚狠踹,力道催足,这一回却没踢别处,只往李逍遥紧抓刀头那只手猛踹,心道:“踢断筋骨,我看你还抓不抓得牢!”
砰的踢在小臂神门关,若依常理,此处受创,手筋必废。可是李逍遥另有机缘,他的神门关早受燕辉煌所闭,气门要隘陡遭重击之际,体内郁积已久的强劲真气随著剧痛迸然而发,哢嚓一声,那汉子只道李逍遥手骨折断,孰料李逍遥吃痛翻滚之际,手上发力,竟生生掰断一截刀锋。
寒光如线,飒地急划而过。那汉子乍遭剧震,身不由己地连连跌退,打数旋方能强立不倒,忽觉半肩奇凉彻髓,一定睛始见适才握刀的手臂齐膀失却,血淋淋地落在数步之外,雨洼荡开血晕,殷然如朱。
那黑脸汉子错愕瞪眼片刻,突然如梦乍醒,大声痛呼。李逍遥便在百来双惊诧目光注视之下缓缓撑身而起,拈著那半截折断之锋,朝人群幢幢晃拢之处一指,另一只手擦去口角血丝,强抑内息再次激涌交缠之苦,哑声冷笑:“配不配问?”
没等他喘透一口滞淤之气,斗闻火光中打斗之声转激,有人喝道:“休要纠缠,只管围住四下出口,里边一个也别放走!”面前人影顿时大减,似均回返火光炽耀之处,李逍遥心中诧异:“里边?”方欲投目而望,又有数道刀光飕飕裹削而来,每一人的身手竟都不弱於那黑脸汉子,而且同是破笠遮眉,身披草蓑,或蒙半边脸,或包口鼻,打著赤脚,全数使刀,仿佛一个模子造出,便连脸上也都同涂黑漆,唯口音绝非江南腔调。
那夥人虽感这少年绰刃伤人的手段实属从所未见的高明,但都看出他自身伤患极重,料无几时可活,并不放在心上,仅留六人猝然齐袭,其他人迅即掩回雨雾遮迷之地。六道刀光分从不同方位劈落,状似围猎。李逍遥神门穴痛楚稍减,内力居然又提不上,模模糊糊地见有寒光烁至,迫得气息立窒,生死关头不免一慌,自感那根断刃割手生痛,操持难趁,弃之不用,跌地避刀之时,自背後抽出越女剑,使一招“不知所措”,迎著纷闪而落的刀光扫荡开来,却无甚力道,难免心头一沈:“没戏了……”
其实他能撑到此刻,实仗豹胎、蛇胆丸续延之效,一股百折不挠的意念亦如不灭之火,当日他便凭这股强胜常人的意志历尽艰难险阻,终於找上茫茫沧浪之中的仙灵岛,破了阿修罗阵的六重天机。遑论身处何等困厄绝境,这股意志始终不减,临敌遇阻更浑化为凛凛斗志,於无望处随手挥剑,骤然激发自身所蓄的“天罡战气”,耳听得叮叮当当数声脆响,六刀齐折,那干汉子惊呼而退,均慑於越女剑之锐,岂知更锐不可当的其实是李逍遥身上摧不灭的斗志。
那六人只愣了一愣,齐感肩膀发凉,始见持刀之臂竟都顷刻不保,骇然之下,一个个全痛呼而走,仿佛活见煞神一般,哪敢再在这等样迅诡莫测的剑术跟前稍留片刻,先前那黑脸汉子心胆俱丧,早一步逃入雨幕之中。
李逍遥只感头重脚虚,身躯摇晃难持,插剑於地,喘了一阵,衣襟里鲜血刚渗出又被雨水浇淡,竟已不觉如何痛楚,他心下不禁苦笑,摸索著取药,往口里含了一颗还神丹,想起东方无忌,转头而觑,火光在雨中渐熄,入眸却是一具浸在冰冷泥水里的尸体,余烟嫋嫋,透出浓浓的酒气和焦味。
见此惨状,李逍遥心头突然涌起一团无名之火,心想:“徒耗一番气力,我还是保不住他的性命!不知里边还有多少人处於险恶境地,得去瞧瞧有没的救……”他原非好管闲事之辈,常思天下纷争与杀戮决非一己打抱不平可望得免。然而当真目睹这般惨酷之事,如何能够视若不见?
他摇了摇脑袋,强抑想念灵儿之情,拾起地上半只仍然有酒的残甕,一饮而尽,转面望向火光透闪的所在,雨雾葱笼数幢大屋,外墙所漆“今朝有酒”四个大字随火光跃然映瞳,两旁门柱另有对子相联,左边“年年有今朝”,右边“岁岁有陈酿”。墙外遍地空坛,几处酿酒之棚皆在火中接继崩塌,未即近前,打斗之声先已传来,院内有人冷森森的道:“邵老三,再不认输,令兄这家酒厂便是你们林家堡第一座坟墓!由此而往,还会有许多新冢……”——
祝大家新年快乐!
葛金刀自感呼吸越来越艰难,却微微而笑,眼望夜帷,说道:“还魂丹还给你,虽……虽不能送交大公子,想是天意使然,可……可毕竟仍属傲家之人所用,我……我於九泉之下,愧歉之情总也少些!”他语中之意显然把李逍遥当成了“傲家之人”,李逍遥听了只作声不得,方愣然间,手心里多了一丸,葛金刀似乎未能辨清此非还魂丹,其实是安神丸,既交了出手,忽感心情一松,又喘一阵,微弱的道:“酒也喝过了,肯不肯称我一声‘朋友’?”李逍遥心头一热,噙泪道:“有什麽不能的?谁有你这样的朋友,都……都是好福气。”葛金刀微微点头,心头如释重负,握了握李逍遥的手背,随即攥紧那袋酒,眼望来处,慰然道:“有朋友不……不寂寞,我……我可以去找……找南浦云了,这袋酒同……同他一起喝……”话声低落,吁出一口浊气,眼望孤坟方向,抱酒而逝。
“有朋友,不寂寞……”李逍遥喃喃的反复念著这句情义浓浓的话语,脑中渐渐回想起骡车坠坡之时的情形,他躺在大车後方乍然而醒,视线朦胧地看到那只魔蝠竟来噬扑,欲取他的性命,模模糊糊只见那赶车的黑须汉子奋身相救,与魔蝠打做一团,随即车覆,李逍遥再次苏醒时已在坡底小溪之畔。
先前他尚且不明苗疆魔蝠何以竟袭葛金刀,慢慢记起当时情形,感激之情又涌上心头,不由得热泪滚眶而落,只仍不知苗疆的蝠族与自己有何恩怨,印象里还是头一遭听人提起苗疆有“蝠族”。一日之内连遇变故,李逍遥心情动荡难伏,灵儿既不在身边,南浦云、葛金刀两人为了“还魂丹”先後身故,同是一般回肠荡气。李逍遥一时泪流不禁,只觉偌大天地竟剩他一人孤零零,反而活的寂寞,料想南浦云得葛金刀这等燕赵豪士相伴,已不孤独。
当下他无力把葛金刀的尸身从车底拖出来,靠坐车轮之旁,伤痛了一回,渐渐不支,便在昏沈沈之间,忽觉手背温热,似受柔物相舔。立时想起那魔蝠或并未退去,一惊而醒,急忙抓剑,所幸越女剑便在手边。提剑之际,他突然想起:“那时出於求生之念,我似乎砍了魔蝠一剑。”只道魔蝠未伤又返,睁目而视,却见一只毛茸茸小狗屁颠屁颠地跑开了,似也被他吓了一跳。
李逍遥朦朦胧胧地看不分明,只觉那影儿似乎米宝宝,但想那小狗既被阿奴所掳,如何会在此间?他不禁唤了两声,嗓音嘶哑低涩,连自己听了都觉怪异,料想小狗反会吓得溜远些。小狗果然一去不返,他靠坐残车之旁,呆呆地望著葛金刀的尸身,想不起自己该当如何是好。但当想起灵儿尚且不知下落,顿生焦虑,心念渐晰:“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须找回灵儿,省得万一到了下边撞著姥姥,说起灵儿丢了,实在无颜。”一咬牙,以剑撑地,正要起身去寻,眼光触及葛金刀躯身,不禁又瞧了瞧手里所攥还魂丹,怆然泪下,自思:“葛大哥的尸身须得先葬了,让他入土为安。”
於是用剑挖土,本想做个坑,转念却思:“须得先把他从大车下弄出来。”勉力伸手托抬车辙,一点一点地把葛金刀往外扯。其时他身蓄豹烈蛇寒两大股药力,正融经脉之间,浑化更为强厚的真气,只因未察,神思恍然之际并没想到驾驭自身新增内力的法门,徒自乱使蛮劲,反而牵及胸创,不知不觉血湿襟怀。好不容易把车辙托起几分,创口一下吃痛,劲道陡泄,车身又即沈落,却砸到他手。
李逍遥猝不及缩手,车压小臂,神门穴的所在登时剧痛难抑。他痛叫一声,体内神劲倏涌,手臂一抬,大车轰然飞起,翻砸丈外,平溅大片惊尘。
“哇尻!”李逍遥拔手跌坐一旁,咧嘴乱揉痛处,突见那辆大车竟然被自己随手掼抛甚远,恍如作梦所见,连自己也不能相信。“哪来这麽大力?”
怔想一会,究是不明,但觉腹间气血翻涌渐歇,痛苦稍减。他饱受内力难驭之苦已非一时,并不指望当真从此相安无事。却可趁此痛楚稍弱的间隙,先把葛金刀葬了再说。咬牙提剑,间以手刨,费了好一会儿,挖了个不深的坑,拖尸安入,以手抓土掩撒,心下犹存依依不舍之情,便从腿脚先堆盖泥土,渐渐埋至头脸,连那袋酒也葬做一处。不觉天降夜雨,竟又冲掉了葛金刀身上的泥土。
李逍遥怔坐雨中,只是无可奈何,忽想:“可惜我力气不够,倘然可以,不如把葛兄背去小南子的坟边,在相邻处另起一墓,让他俩相互有个伴,岂不更好?”此念既生,再难抑却,咬紧牙关果真背起尸体,拾一根跌拆的车拦木柱地撑身,摇摇晃晃地摸黑寻找来时之路。此时徒仗一股热切血气所撑,脑中浑无别念,只盼快些回到南浦云坟边,葬下葛金刀之後速去寻找灵儿。或许在外人眼里,李逍遥此举实属不智,可若教他弃尸不顾,心下何忍?
他咬牙死挨,只盼挨得一步是一步,夜雨愈密,郁雾葱蒙,难辨方向。渐感背上尸身越来越沈,倘这麽死撑著走下去,就算终能走到南浦云墓边,恐怕连他也会就此留下相伴。李逍遥苦挨著走了一程,路上不免盼能撞上失散的灵儿,可却一路失望,心情愈沈。为减头脑沈重之感,他仰面沐淋寒丝丝的雨水,虽说早便晓得创口淋雨将致“破伤风”之虞,但他不再在乎自己性命,只觉有些事当为,就算舍命也得做。
夜雾之中忽见光亮晃耀,他乍道看花了眼,再瞧依然有亮光透雾而闪,似乎有人家。此时他别无盼头,唯想快些找到那座孤坟。咬牙又挨著走了十来步,面前火光灿然,隐隐传来激斗打杀的动静。李逍遥不禁奇怪:“怎麽处处有杀戮,人间真是没治了?”方驻足而望,火光中倏然飞出一块烟焰裹拥之物,越七八丈,砰的砸落在他身旁。
李逍遥转面低瞅,脚边嫋嫋冒烟之物赫然是一具半焦之躯,腰腹以下著火,面孔除有血污沾染,尚算辨得其貌。借晃闪之焰,一凝目之下,认出死者竟是林天南门下那个名叫陈惊云的大鼻少年,此人形貌独特,李逍遥登时记了起来,心中一惊:“怎地?”
面前倏有劲风急飙,如裂蒙蒙夜雾,大片火光荡闪入瞳,只见许多手持火把的人影骤然冲入雨地里,抄身围堵一个乱挥长剑的披发汉子,突然齐声发吼,将火把纷纷投打那人身上。那汉子独臂挥剑的身影随焰光跃进眼帘,李逍遥突然认出此是林门名徒东方无忌,究因旧伤未痊,犹未杀出重围便陷於密密层层的黑影围拥之中。凭东方无忌的身手,倘若单打独斗,那百来名蒙面人无一堪敌,可是一拥而上,如何杀得过来?
李逍遥心头大惑:“姑苏城外,谁敢动到林门子弟头上?”东方无忌身上挂彩,全身雨水掺鲜血,衣衫尽湿。李逍遥看出他剑法已乱,一味只欲望外冲突,被那夥蒙面人觑破虚实,上百支松香火把齐投其躯,东方无忌挥剑挡不片刻,竟成火人,“丝丝”的烧了起来。李逍遥猝然吃了一惊:“他身子如何沾火即燃?”耳听得有人狂笑,叫道:“火候不够,大夥儿再浇点油!”随即几个酒坛嗖嗖投抛,砸在东方无忌身上,李逍遥鼻际忽闻烈酒气味,登感不好:“这不是要人命了?”方知那林门弟子身上所染皆酒,是以沾火便烧,再加几坛烈酒淋躯,如何了得?背著尸身急欲上前扑救,怎奈气力难继,脚步虚脱,竟跌一交,满身泥水地抬起头来,眼前火光大炽,黑影窜闪,东方无忌连连中刀,惨呼掼跌於地,滚到面前,瞪著李逍遥满是泥污的脸,只是嘶声大叫:“走!乡下人走开……”
“还没死,再补一刀!”夜雨中倏地跃来一名头戴破笠的黑脸汉子,冷哼声中,挺刀搠落。寒光烁然掠瞳而闪,顷间劈至东方无忌喉前。人命关头,李逍遥想也不想,亦没来得及摸剑,只得探手急抓,虽在重伤之下,家传飞龙探云手仍然其快难形。
这当儿他浑忘曾经与林家堡这帮少年的嫌隙,心中只存一个念头:“救人要紧。”待得手心吃痛,凝目间才知刀锋已抄之在握。那黑脸汉子一向自恃刀法如电,霎间断头无数,哪料如此迅狠的一刀劈到半道,居然停於一个身无三分生气的泥头少年之手,急抽不出,亦落不下,不由地变色而觑,却看不出此样小厮有何过人之处,心头诧然:“如何失了水准?”
兀自奇怪,只听刀下少年语声微哑的问道:“有何恩怨?竟要人命……”黑脸汉子连连抽刀不脱,心头焦躁起来,怒道:“哪儿来的小乡痞,你也配问有何恩怨?”猝起一脚,砰的正中李逍遥肩窝,原以为此脚之劲足以将这泥头小儿踹飞数丈,哪料李逍遥虽痛翻泥中,抓刀的手仍没松开。那汉子震得腿骨半天没知觉,越发瞠目愕然。眼见这少年抓刀的手指缝里淌血如丝,竟不退缩,那汉子心道:“邪了门啦!”
李逍遥吃了一脚,只憋不过气来,胸痛如裂一般,仍没放弃救人之念,迷迷糊糊的道:“住……手!”那黑脸汉子凛声道:“凭你也配叫住手?”耳听旁人笑他不济,更激起心头忿懑,急飞一脚狠踹,力道催足,这一回却没踢别处,只往李逍遥紧抓刀头那只手猛踹,心道:“踢断筋骨,我看你还抓不抓得牢!”
砰的踢在小臂神门关,若依常理,此处受创,手筋必废。可是李逍遥另有机缘,他的神门关早受燕辉煌所闭,气门要隘陡遭重击之际,体内郁积已久的强劲真气随著剧痛迸然而发,哢嚓一声,那汉子只道李逍遥手骨折断,孰料李逍遥吃痛翻滚之际,手上发力,竟生生掰断一截刀锋。
寒光如线,飒地急划而过。那汉子乍遭剧震,身不由己地连连跌退,打数旋方能强立不倒,忽觉半肩奇凉彻髓,一定睛始见适才握刀的手臂齐膀失却,血淋淋地落在数步之外,雨洼荡开血晕,殷然如朱。
那黑脸汉子错愕瞪眼片刻,突然如梦乍醒,大声痛呼。李逍遥便在百来双惊诧目光注视之下缓缓撑身而起,拈著那半截折断之锋,朝人群幢幢晃拢之处一指,另一只手擦去口角血丝,强抑内息再次激涌交缠之苦,哑声冷笑:“配不配问?”
没等他喘透一口滞淤之气,斗闻火光中打斗之声转激,有人喝道:“休要纠缠,只管围住四下出口,里边一个也别放走!”面前人影顿时大减,似均回返火光炽耀之处,李逍遥心中诧异:“里边?”方欲投目而望,又有数道刀光飕飕裹削而来,每一人的身手竟都不弱於那黑脸汉子,而且同是破笠遮眉,身披草蓑,或蒙半边脸,或包口鼻,打著赤脚,全数使刀,仿佛一个模子造出,便连脸上也都同涂黑漆,唯口音绝非江南腔调。
那夥人虽感这少年绰刃伤人的手段实属从所未见的高明,但都看出他自身伤患极重,料无几时可活,并不放在心上,仅留六人猝然齐袭,其他人迅即掩回雨雾遮迷之地。六道刀光分从不同方位劈落,状似围猎。李逍遥神门穴痛楚稍减,内力居然又提不上,模模糊糊地见有寒光烁至,迫得气息立窒,生死关头不免一慌,自感那根断刃割手生痛,操持难趁,弃之不用,跌地避刀之时,自背後抽出越女剑,使一招“不知所措”,迎著纷闪而落的刀光扫荡开来,却无甚力道,难免心头一沈:“没戏了……”
其实他能撑到此刻,实仗豹胎、蛇胆丸续延之效,一股百折不挠的意念亦如不灭之火,当日他便凭这股强胜常人的意志历尽艰难险阻,终於找上茫茫沧浪之中的仙灵岛,破了阿修罗阵的六重天机。遑论身处何等困厄绝境,这股意志始终不减,临敌遇阻更浑化为凛凛斗志,於无望处随手挥剑,骤然激发自身所蓄的“天罡战气”,耳听得叮叮当当数声脆响,六刀齐折,那干汉子惊呼而退,均慑於越女剑之锐,岂知更锐不可当的其实是李逍遥身上摧不灭的斗志。
那六人只愣了一愣,齐感肩膀发凉,始见持刀之臂竟都顷刻不保,骇然之下,一个个全痛呼而走,仿佛活见煞神一般,哪敢再在这等样迅诡莫测的剑术跟前稍留片刻,先前那黑脸汉子心胆俱丧,早一步逃入雨幕之中。
李逍遥只感头重脚虚,身躯摇晃难持,插剑於地,喘了一阵,衣襟里鲜血刚渗出又被雨水浇淡,竟已不觉如何痛楚,他心下不禁苦笑,摸索著取药,往口里含了一颗还神丹,想起东方无忌,转头而觑,火光在雨中渐熄,入眸却是一具浸在冰冷泥水里的尸体,余烟嫋嫋,透出浓浓的酒气和焦味。
见此惨状,李逍遥心头突然涌起一团无名之火,心想:“徒耗一番气力,我还是保不住他的性命!不知里边还有多少人处於险恶境地,得去瞧瞧有没的救……”他原非好管闲事之辈,常思天下纷争与杀戮决非一己打抱不平可望得免。然而当真目睹这般惨酷之事,如何能够视若不见?
他摇了摇脑袋,强抑想念灵儿之情,拾起地上半只仍然有酒的残甕,一饮而尽,转面望向火光透闪的所在,雨雾葱笼数幢大屋,外墙所漆“今朝有酒”四个大字随火光跃然映瞳,两旁门柱另有对子相联,左边“年年有今朝”,右边“岁岁有陈酿”。墙外遍地空坛,几处酿酒之棚皆在火中接继崩塌,未即近前,打斗之声先已传来,院内有人冷森森的道:“邵老三,再不认输,令兄这家酒厂便是你们林家堡第一座坟墓!由此而往,还会有许多新冢……”
倘若打斗之声从寻常武馆传出,此时李逍遥未必有心思撑著伤躯前去探个究竟,虽说出道不久,江湖中的纷争杀戮已令他厌烦。可那是酿酒作坊,地上可辨寻常作匠模样的尸身。他来自乡下,见到这种情形难免动了义愤。从前每想:“十里坡後面有一座‘逍遥酒庄’,听说上百号人一夜之间被杀得干干净净。可惜那时我刚出生,倘若可以,我大概不会让他们被杀得一干二净……”
当下的情势对他无疑是个考较。这场考较须以自己生命去赢,如果输了,势必搭上更多人命,也包括他自己。
突然之间四下里晃出黑麻麻一大群不穿鞋的刀客,每人都被淋得跟落汤鸡一般。酒气熏天,看来大家都在用酒壮胆,借酒劲催发狠劲。面对一双双饿狼般的凶恶眼光,乱刀晃耀的寒芒在他脸上烁来闪去,视线越发昏蒙不清。斗地陷身杀阵,四面乱刀逼近,一层又一层,人墙刀丛如此之密,李逍遥不禁生怯,目光回缩,暗暗吸了一口寒气:“这麽多?”忽想:“我若死在这儿,灵儿怎麽办?老婶谁来养?”不由地踉跄欲退,但当眼光掠及地上的尸体,其中有一个还是十多岁的酿酒小工,年纪同他相若,却稀里糊涂地死在乱刀之下。李逍遥心中突然一凛,不禁想起南浦云、葛金刀,胸口一热,自思:“为朋友,为情义,他们竟然可以如此英雄!尤其小南子,我们并不是很熟,他都肯为我死。我若就此退却、见死不救,岂配当他们的朋友?就算逃得性命、找到灵儿,她心里多半也会不快活,因为她心目中的逍遥哥哥不是这麽没种!”
大院里突然又发一声惨呼,有人撞破大门“!”的跌出,门板倒砸,围在外边的那群赤脚刀客避到两旁,透过人影急移的间隙,只见大屋里灯光乍明乍灭,晃曳不定,激斗之声不时传来。掼跌门外的却是一个不相识的缠头大汉,喉头裂开,血喷如箭。
里边有人叫苦道:“昨儿邵大爷宿醉未醒,只怕不能从城里赶来相援了!陈春师兄,你快杀出重围,回林家堡报信要紧……啊!”接下来又一声惨叫入耳,李逍遥仿佛听到那少年喉头血喷之声。他再也按捺不住,心里默默的说:“不得不插手。葛老兄,你在我背後帮忙撑著点儿,咱俩杀进去救人……”
外边百来人突然齐声发喝,提刀作势欲扑,李逍遥虽已拿定主意,倏听百声发吼,仍是吃了一惊,急忙提起越女剑,一带青光似练,晃上那些刀客脸面。众刀客正自发啸,突见宝剑激雨,寒意四射,好些人面色一凛,似亦心惊,想不到这满身泥污血迹的瘸儿竟有宝剑可恃。趁此间隙,李逍遥暗凝一股真气,蓄起“剑二”之势,越发让人无辨虚实。
他并不打算同这群邋遢刀客拼命,哑声说道:“宝剑不长眼,大家且让一条路走,我怕……”有人取笑道:“怕,你还敢来!”李逍遥把话接下去:“我怕杀了你们。”此非狂言,当下他最怕的不是被杀,而是杀人。从前使湛卢剑,刃断一截,因乎其短,究可驭唤随心,出招往往能凭由己念拿捏分寸,虽然如此,激斗中也不免仍具杀伤,心中常感不安。可是木剑不在身上,陷身百刀之围,李逍遥可用的兵刃唯有林月如丢下的这口越女剑。适才出鞘小试锋芒,已连卸七臂,连他也感悚然,担心万一拿捏不定,恐会死伤无算。
众刀客闻言皆笑,哪里会受他这等威吓,其中有一老刀手沈声道:“今儿来此帮工,可望换来好几天的饭钱,後退也没活路。小子,你若与此无关,现下还有机会逃命去!”李逍遥见这帮赤脚刀客个个面有久饥之态,慢慢看出其中不少人脚步虚浮,显是饿饭多时,无甚神气。他登时想起曾在茅山学堂前听闻芝麻李与韩山童的一番苦涩对答,渐渐明白:“为了一碗饭,这帮流民不过受雇而来,更不能杀!”那老刀手咳声激烈,弯了腰再难说话,只连连摆手要李逍遥离开这儿。
李逍遥正恻然之间,背後突传劲风簌簌急响,一人哮声喝道:“休废话,索性做掉他!”好几只酒甕砸在李逍遥背後,随即火把乱投。他急避之时,脚下一滑,跌滚在地,突觉葛金刀的尸身被人拖走,登吃一惊,转面瞧见数人乱刀齐加,剁烂那具撒酒著火的尸体,想是昏暗混乱之中误当李逍遥所驮的是一活人。李逍遥心情大愤,急欲扑救,却被数道刀光逼了回来,後背骤震,火辣辣的挨了一刀。
他身上未穿防护之衣,实打实的挨了一刀岂受得起?可是激愤关头,竟不觉痛,身随那一刀拨带之势打了个转儿,剑锋从胁下烁然掠出,反撩身後,有意无招,却是乱剑诀中的“不测风云”。那日便连号称“天下第九”的宫九亦不免伤在此招之下,一夥穷途末路的刀客徒有其狠而已,如何是李逍遥所习“乱剑诀”之敌!
那刀客猝劈一刀,手未收回,连剑光亦没看清,一只持刀的手便齐肘而落。
因见那夥刀客乱砍葛金刀的尸身,李逍遥心情激荡不已,欲待上前抢回,不料一根铁链低擦地面疾甩而来,觑定他挨刀之际脚步失措,倏然缠上他一只足胫,拽翻倒地。此时李逍遥才知东方无忌何以会殁於这帮疯狂汉子乱刀围攻之下,虎入狼群的滋味当下他也尝到了。眼前刀光纷闪,适才剁砍葛金刀遗躯的那几个黑衫汉子齐声发吼,举刀扑来,意欲把李逍遥如法炮制。
一时泥水溅脸,李逍遥急难睁目,只觉凶险迫近,越陷绝地,剑意越盛,此系他与众不同之长,咬牙绰剑擦地一挥,荡起大拨雨水,刃光潜旋不露,飒转如圈,势成乱剑诀创变之招“无地自容”,至此他与生俱来的自悟招数又多一著。
耳听得痛呼连连,他急忙抬手揩面,勉强把眼皮微张一线,朦胧而见那几人跌在泥泞里,地上撒了好几只断腿。李逍遥只消把剑挥高几分,瞬间挥断的便不是腿脚而是腰。即使身陷如此险恶境地,他仍存仁念不改,只为退敌自保并且救人。马君武所创之招皆属奇险偏绝路数,李逍遥却处处留手三分,宁不赶绝。
趁一干刀客均惊愕不前,他连忙砍断链子,撑身而起,粗喘著说道:“不……不要再打了!没了手脚,如何谋生?”说到此处,心中叹息。适才激愤之下本要连催剑势将这群人悉数打倒,想到谋生的艰难,究感不忍。
众刀客听了他的言语却没一个後退,只怔得一怔,竟又围成一圈,前边一排挥刀作势欲攻,後边的却去抱甕,想用对付东方无忌之法烧死李逍遥。李逍遥自感气力难继,委实久耗不起,除非催足剑势或可有望一举驱却,否则上百名末路刀客如何斗得完?但若乱剑齐倾,凭越女剑这等犀利,难保不会尸横遍地。从小他便从洪大夫处受教於生命可贵的道理,不愿在自己手上徒伤一条人命。面对这群杀气汹汹的江湖亡命徒,心中急想:“难道真的除了杀人就没别的法子了?”
仰望无语苍穹,李逍遥深吸一口气,借豹胎丸之劲守元玄关,意念渐寂,六层阿修罗心法流水行云般地盈转於奇经八脉。微一闭眼,突然想到:“我身上有几张灵符,听灵儿说五行符原是她仙灵岛之物,凭慧性与缘根而生灵验,不受三界所限。火、雷二符记不清啥时用掉了,好在还有水灵符,当下是雨天,遍地皆水,正合‘坎为水’卦……”正感豁然而明,砰一声响,头上猝然砸落一只瓦罐,血随碎片酒汁淌面而落。
李逍遥身子一晃,并没跌倒,一怒转头,剑先挥出,却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刀客手举半只破罐,呆立於他欲斩未斩的长剑之下,满眼惊慌之情。李逍遥的剑竟落不下去,从那小刀客眼里看到死亡和绝望,正如他自己从来不能摆脱的莫名恐惧。
他叹了一口气,便在百坛纷投之际,一脚踢开那个吓傻了的小刀客,倏然荡剑数圈,众刀客所投的酒坛登时碎撒无存,烈酒化雨。
李逍遥默念爻诀,左掌迅即翻转而出,依卦施为,演变三合局桃花掌,发出水灵符。
酒雨洒落,众刀客围攻之势轰然而散,随著圈圈急扩的巨大水花荡绽而生的强劲冲激跌了满地,虽均不明所以,兀自悍性无减,方欲跳起再搏,半空中纷洒的酒雨受李逍遥掌风劲催,化为无数冰粒扑撒而开,又将这群刀客撞跌更远,全身大痛,如遭石击,一时之间无力爬起。
李逍遥暗料此尚不足以教这群亡命徒悉数退走,为免纠缠不休,从乾坤袋里倾出先前在喇嘛处所获的财物,抛撒於地,强咽一口又涌上来的鲜血,勉力定神,说道:“我知你们尚有骨气,不愿白受施惠。这些钱财就当借给你们做谋生的本金,将来若想还,就还给天下穷苦人罢。”众刀客一时面面相觑,想不出这少年使何花招,各皆迟疑未动。
李逍遥擦了一把额头垂淌的热血,转头瞧向几个受伤难起的刀客,取疗伤药丸投於他们面前,说道:“养伤去罢,别再乱杀人了。”见此举动,那老刀手眼光微变,嘶声道:“可我们已然欠下人命,你不想讨还麽?”李逍遥指了指天,“谁作了恶,它自会上门收债。”言尽於此,不再理会,趋身默视葛金刀那颗离躯的头,自按胸膛溢血之处,心里默然道:“葛大哥,等我一会儿。”抬手拭泪,转身走进“今朝酒庄”的大院。
迎面两棵血迹殷然之柱,堂前有联一对:“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事。”李逍遥心道:“屁话!”脚下忽绊一凳,栽将进门,半天摸不著头脑,眼前光影曳晃,大堂里只有陈春一个儿在那里舞剑,脚步踉跄欲跌,满身血迹,乱发蓬松,且被削去一块头皮,血星随晃动的身影溅洒点点。李逍遥躺在地上,双手皆殷,一时无力爬起,眼见得此般情景,难免诧然瞠望,心道:“陈春在干啥恁地怪?”陈春边舞剑边往门口跑,脚步跌跌撞撞,似被人追。李逍遥兀自不解,两旁墙影下倏然急推数张长凳,交错撞将过来,以陈春的身手原应轻松避开,竟绊个马趴,跌到李逍遥之旁,四下里凳椅交相穿梭之声簌簌不绝,竟摆成阵,顿显後天文王八卦气象。
“哇尻!”乍见这等阵势,李逍遥吃惊道:“你在跟谁玩?”陈春滚翻在地,身上血淌不停,满脸痛楚惊怖之色,虽亦瞧见身旁趴得有人,伤得比他尤甚,却辨认不出,越发的心情慌张难定,嘶声问道:“你……你是谁?”李逍遥看到陈春在此,心里已自猜想,急问:“被你们拿住的那俩小剑侠呢?”一路寻觅不著,自思那两个蜀山弟子倘在此间,决然要救。陈春手抚伤处,呻吟道:“我……我便是剑……侠。”李逍遥道:“扯!我问的是那俩蜀山派的……”言犹未落,凳椅已然合围,变阵先天伏羲八卦,八组卦位最前边每张椅上悄落一人,均似鬼魅般地从梁间无声无息飘身落座,齐跷二郎腿,便在墙影下柱刀而视。
陈春先即察觉,急呼一声,跳身抢向门口。李逍遥此时方见四下里的椅凳上多了些悄坐的身影,各均架势非凡,却全以黑布头罩蒙脸,仅露口鼻双目,笠沿低遮,一般的难辨容颜。他正转著念头,耳听得陈春惨叫,不禁掠眼急望,但见门口亦横数张长凳,次七为六,封住出路。陈春本待跳凳而过,哪料阵形变化,次八为七,三交於坤得艮。陈春便栽在艮位,所谓次坎为艮、次七为六,这就定了三男的位置。
三名黑衣人飘身落座,各出一刀,正欲结果陈春性命,李逍遥怎及多思,急使一招慕容家快剑解围,小桃所授两招快剑原可使得更快,李逍遥吃亏在胸创严重,抬臂即痛难自抑,虽勉力出剑,这种情形下如何快得?只凭一股倔劲儿,拼著陡挨三刀,抢拽陈春於身後。
那三名黑衣人齐看刀刃所沾新血,抬至口边,竟以舌舔。李逍遥摇摇晃晃退了两步,勉强立稳,耳听得裾下滴血之声,情知又添新伤,心想:“伤痛太甚,都不觉得痛了。”原本他身法奇疾,与敌交手之时不应似此轻易受伤,可他当下连久立亦难,怎能尽展身法?为救陈春一命,他抢入刀丛,幸仗剑势奇妙,教那三人究有所忌,刀势先已回收,虽削出三道伤口,总算没损及筋骨。李逍遥徒逞豹胎丸所生悍劲之气,一时竟未觉痛,眼见大堂里这八人的身手气势绝非外边的一般亡命徒可比,难免暗生惊疑之意:“又是哪一路的人马?”
究因死里逃生,陈春所惊比他为甚,眼见四面椅阵合围,接连断卦,有如顷间闭绝生天,不由嘶声道:“出……出不去了!”李逍遥从灵儿处学了不少演卦之窍,此盖一场灵岛仙缘所赐,眼觑那八人所摆的卦象乍看森严玄奇,其实无非伏羲阵法,他一边喘气一边回想,急促间记不起曾於何处一道有机关的暗门玩过伏羲卦法。正沈吟未定,陈春突然转身往回跑,慌声道:“没路了!”
李逍遥转身正想拉住他,突然卦象急变,八刀齐攻。等闲武人交手之前难免先会有喏,那八名黑衣客竟无一言,在他们眼里,似乎李逍遥闯进此屋便是死敌,毋须多言,只想一并杀了。此前八影不动,李逍遥觑不分明,渐感无望破解,孰料八面刀光劈闪,黑衣客变阵来攻,顷间卦显。李逍遥突然想到:“灵儿教过我,洛书数字排列,奇数位都正居南、北、东、西,而偶数都在四个角落……试试看从落角处破他!”念由心生,乱剑诀随手而发,并不接招或避刀,迳自闪击椅阵四角,心中只守一个“乱”字,此招便即“乱象纷呈”。
本是随手而发,殊不知越是纷乱的剑意,越能於卦象封困之下陡出奇效。况有越女剑在手,威力更非平日使惯了的木剑可比,此招原无击敌的打算,只为破阵。看似撩向空处,其实四角间隙正属椅阵之眼。八名黑衣人刀出半途,阵脚忽乱,一举失措之际,纷欲回防,李逍遥哪给他们机会再变阵形,挥剑急点,化生“剑二”,瞬间连刺八人手肘“少海穴”、腰眼“章门穴”,使之单刀落地,瘫倒不起。
这一仗虽然胜了,李逍遥却也耗力殆尽,长剑几乎脱手坠地,扶墙剧喘,只觉随时将欲断气一般。兀自晕眩难定,後堂的打斗之声隐隐传来,一个少年惊呼:“羽云师哥,你……你怎样?啊,血!”却是尹相思之徒任书易的语声,透著慌急无措,间夹一人闷哼而跌的声响,似乎里边那场激斗已到最後关头。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迎面有一对楹联,横匾为批,入目四个苍劲大字:“以酒会友。”
檐影下一人仰目欣赏书法,犹如神游物外,浑不觉察身处险境。李逍遥扶著墙挨入庭除,见得有人,未暇辨看分明,忙道:“此地危……危险,外边的人已经被我摆平了,快些走罢,莫要流连!”他走进来时,那人自也听到动静,却没回头。听了此言,檐下那人不禁侧目而视,李逍遥的眼光却被大屋里的情形摄引而入,透过四扇洞开的落地大窗,见有几道人影犹在晃闪剧斗,其中一人竟是任书易,没等李逍遥多看一眼,任书易便掼到墙上,复又弹落。
屋里的情景殊出所料,李逍遥只道羽云、任书易此二人遭林天南门下所困仍未得脱,先存搭救的念头,谁知入内一瞧,这两个蜀山弟子居然同林家堡的人并肩作战。然而这场恶斗已到最後时刻,一边仍自苦苦支撑,另一边却是闲手收官,犹如棋局将终。
墙脚边血迹淋漓,躺倒两具死尸,皆是身首异处。一颗断头滚到门边,面孔朝上,形貌粗拙,李逍遥认得此是陆象山之徒何闯;另一颗脑袋飞到廊下,却是高抑之。李逍遥未及吃惊,便又见到一人萎坐墙边,垂头昏迷,手边的拂尘剑已折。只一望登时认出此是羽云。
当下仍有三人强自支撑,李逍遥刚走近便见任书易陡临凶险,眼见避不开,旁边的有须文士急出一掌,猛然推开任书易,抢身挡在刃光之前。那人身上已有几处挂花,尤其大腿一道刀伤使得身法难展,纯仗刚劲指力苦战回护陈春、任书易两人。顷间又挨一刀,探指竟戳不著那袭倏来倏去的奇速之影。但听一人冷笑道:“邵飘萍,你的轻功没我的刀快!”
虽说路数不同,邵飘萍的轻身功夫亦绝不在李逍遥之下,便纵身处储酒仓堂之地,原本不该似此局促困窘。待得走近,李逍遥才知端的,原来满屋空桶乱滚,间不容足。那三人步法受扰,强敌却在梁上。
两个人影以链悬身,挂於房梁之间,晃荡来去,端是奇速难状。邵飘萍为救陈春,倏地身陷两道交错的刀光前狙後截的绝境。论刀法之快,李逍遥见过的人物之中无非狼小京、廖卓二人尤著。当下所见的两名悬身扑袭之人单以刀速而言,未必便真的比狼小京等人更快。可却精奇尤绝,两刀联手,互为犄翼,竟是密不透隙,每一轮抢攻全是拼命著数,迅猛有如急风骤雨一般。圈圈荡转的刀光雪片似地裹身洒至,其势之疾直教气喘不透。邵飘萍刚把陈春推开,喉头已被一道急掠的寒光烁然辉映……
李逍遥见势危急,未及抢入,晃手以“剑三”之法掷剑如电,一道疾芒飞进门里,当的击中那口封喉之刀。那两人登吃一惊,身影急骤随链荡转,因受突如其来的一扰,只得撇下邵飘萍,双刃互磕,越发迅不可觑。李逍遥只觉眼前一花,越女剑撩飞而返,快得不容转念。他总算反应不慢,想也不想便挪身而避,却受伤躯所累,难展身法,只觉右半身倏地受撞,低眼瞧见那口长剑穿透胸胁,直贯後肩。
“尻……”他跌坐廊下,瞅著穿胸之剑,一时间脑中什麽念头也浮不起来,仿佛石坠深潭,竟无几许涟漪。屋内有人冷森森道:“来了这麽一个窝囊废。邵飘萍,你没盼头了!”
邵飘萍被陈春搀扶退於一旁,究因腰腿伤甚,兀自站立难稳,眼望屋中死伤狼籍之象,颓然而叹:“何必如此劳师动众?我的命在这里,放了这几个小辈……”链声荡响,那两人掠上梁木,如枭之栖,残月弯刀一晃,相互磕出一声,口中桀桀而笑。“跪下来,求要像个求的样子!”
陈春怒道:“林家堡的人死要站著死……”话声未落,一条长凳飕地撞中膝弯,他原本摇摇晃晃地立身未倒,哪料长凳飒飒打转,连撞“委中”、“风市”、“阳陵泉”、“曲泉”诸穴,不由地曲腿跪仆而倒。柱後有人嘿然道:“下跪也要像个下跪的样子!”一支朴刀随即搁在陈春颔下。
邵飘萍自感临死前蒙受羞侮已所难免,叹了一口气,捋裾欲跪,陈春急道:“邵先生……”邵飘萍眼望羽云、任书易,憬然道:“人家寻咱们的仇,与蜀山弟子何干?林家堡的人死便死了,何必牵连无辜?我只求……”任书易扶著羽云,说道:“邵前辈,你赶来是为了说服这几位林家的小爷放我们走,却自陷险境。不要因为我们而屈膝求饶!”邵飘萍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大姑娘一时焦躁,私扣两位小剑仙。我来却不仅为解这梁子……两位若能活著离开,望能看在姑苏百姓的份上,用你们的法术为大家寻灭湖妖。”
大片酒甕突然簌簌飞起,砸在邵飘萍等几个被逼到屋角的人身上,一时酒汁淋漓。随著一面黑斗篷飒然晃眼,仓堂里椅阵变化,只见一张长凳横移而出,落坐一人,长发披散在面前,手抓一根火把,低头而笑:“总是这麽不自量力!命都保不住,妄想办武林大会?”桀桀哑笑数声,缓缓抬面,两只发红的!眼从垂颊晃动的长发间隙逼视墙角的几人,凛声道:“莫怨我们心狠手辣,弱肉强食的规矩历来如此。一个也别想活!”
“请恕我眼拙,”邵飘萍瞪著面前这个眼神疯狂的长发人,不禁困惑的道。“直到现下,我仍看不出你们的家数来历……不知是哪一路的成名人物?”
柱後那杆朴刀突然朝陈春喉头急抹,有人嘿然冷笑:“你们龟缩在林家堡太久了,直到死也没有机会到外边看看!”邵飘萍本已放弃抵抗,眼见陈春性命危殆,怎容多想,急忙探手夺刀,发出二指禅的同时,伸手把陈春从刀锋下拉开。柱後那汉子看出这斯文人指法精奇,虽说伤得不轻,仍然了得,只嘿了一声,撤刀移位,晃身回阵,飒然隐於暗处。
但见火把朝邵飘萍面前急燎,呼的扫过,邵飘萍双目一花,仰头急避火燎,变招未及,手指突然剧痛,被那长发披散之人倏地攥箍在手,哢嚓掰折,桀声道:“个个都像你这般,少林派入世太深,没什麽真本事了。靠江南武林相互吹捧的马屁功夫,你是赢不了我地!”
邵飘萍一招未交,竟折指骨,惨呼声中,痛倒在那张长凳之前,心中的惊诧比痛楚还甚:“这是什麽手法,竟然……”那长发乱披之人仍握他双指不放,倏出一脚,砰的把邵飘萍踢得飞起,却又攥手拉回,把脚踩在邵飘萍头上,瞅其痛楚的脸色,哑声而笑:“花花轿子人抬人,你们这些读书人也来扮侠,凭著抬抬轿、装门面的功夫……哼!连街头那些流民都打不赢,如何上得了真刀真枪的战场?”
任书易、陈春皆忍不住,齐发一声喊,抢身来斗。那长发遮面之人仍是端坐长凳,并不起迎,右手抓著松柴火把劈砰击打,火星呼的飞撒,雨点流萤般地纷扬而落。那两个少年翻滚在地,急碾衫上所沾之焰。
那长发披舞之人双眼比跳闪的火焰更显狂烈,嘶哑的笑道:“林老儿要办什麽比武招亲,到时我若做了他的女婿,想必各位一定死不瞑目!”任书易不顾伤痛,大声道:“你们依多为胜,算什麽高明?等我蜀山众位师伯叔赶到,看你们如何嚣张……”那长发垂面的汉子狞声道:“这小子杀猪般叫,令人厌烦!”呼的伸出火把,猛然朝任书易口里急捅,以他这等手劲,不免要贯颅而透。
危急关头,忽听一声低哼:“三合局华盖星掌。”心诀催入掌诀,大片地砖扑簌而起,劈哩啪啦地打在那长发汉子身上,土灵符现。
那长发汉子在土尘激扬之中一时目难视物,任书易趁机翻身滚到一旁,拾剑急投,飒一声射入迷尘之中,口中叫道:“哪位师叔?”
黑斗篷劲甩数下,土尘皆消,只见那长发汉子仍稳坐未离,一只手抄著任书易所投长剑,眼望那根被土砸灭落地的火把,面肌不自禁地抽搐。随即移目而望,门外除了一个垂头依坐廊柱之下的泥脏少年,却哪有别的人影?
“那小子还没死吗?”便在一片惊疑不定的目光投视之下,门外一人身披垂地紫氅,微微俯腰,悄然探手触按李逍遥腕脉,素面朝天,呢喃般的沈吟道:“他伤得很重,本不该再有逞强争斗之举,这只会加剧伤势,唯死路一条。”那长发披颜之人尖声道:“紫轩隐士,你还楞著干什麽?杀了他!”身披紫氅之人收回素手,长身玉立,仍在檐下悄望夜空,梦呓般的道:“杀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多此一举?”
那长发汉子怒道:“可是他用土撒我一身,师叔的话你敢不听?”那紫衣人悄立无语,浑似痴痴入幻。长发汉子驭她不动,究竟没辙,眼光斜掠左梁,喝道:“新关,你师姊搞什麽鬼?”那个栖於梁上的蒙面人不敢不答:“每当下雨,她便会变得如此多愁善感……”长发汉子哼一声,提起长剑,觑定李逍遥身影,正要抛去刺杀之,耳听得任书易仍叫:“哪位师叔到了?”那长发之人不禁厌烦,低哂一声:“杀猪一般没完没了!”砰的起脚把任书易踢翻,旋即转剑欲杀,忽听门外廊影中发出时断时续的哼哼低唱之声:“我……是个……蒸……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那长发披面之人闻声一怔,随即怒道:“藐视我吗?”李逍遥慢慢抬头,嘴边血垂如丝,仍唱:“恁子弟每,谁……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众人望著这样一个乍似狼狈不堪、实则洒脱自在的濒死少年,眼见他缓抬一只手,握住剑柄,一分一分地把透胸而穿的长剑拔出。受此震撼,一时皆各愕然无语。那紫氅女子也不禁瞥目悄觑,苍白的瓜子脸上仍似薄笼迷雾,唯见一对星眸透闪奇异的微光。
李逍遥已不觉痛,适才他已渐沈入昏死之境,连续挣身不起,心里已想放弃,却似听见脑海深处一个声音在说:“起来……站起来……你行的……永不放弃!”他渐迷渐失的神志竟又随之而回,心想:“不能死……我还有许多放不下之事,还有事情没做完。”一咬牙,攥剑寸寸拔出,撑身欲起,但又气弱而倒,耳听得那夥黑衣人齐笑:“这孩子不成了,且看他能做什麽怪!”李逍遥也笑,断断接接的低唱他最喜欢的一支曲儿:“我玩的是……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
唱了几句,声音又低暗下去,竟咳出血来。一时哑了嗓,无力接上,强撑著爬了尺许,又力竭趴倒。却听得檐影下有人轻轻的接著他的未尽之调哼唱:“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唱到一半,屋里竟也有人低声接口,里外三般声音不觉汇做一支调。
那长发汉子转面瞧见邵飘萍在墙脚下翻转身子,忍痛哼曲,这等情形顿教他心神扰乱,眼光一狠,道:“恁地没完没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提剑欲杀,突然门外撞入一人,直接扑到他身畔。那长发汉子登时觉察,反身挥剑,“当”的一响,剑折为二,顷刻吃一惊:“你有宝剑……”提脚砰的把扑近之人踢翻,转面瞅见李逍遥仰倒一旁,口中血溢愈浓,仍唱:“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李逍遥躺地望见门外天地反转,那紫氅隐者身姿颀长,并拢两条秀腿,皮色光滑的黑靴俏态夺目,兀自在檐影里悄立而望,眸子里似有恻然之情。李逍遥想:“这妞儿原来是杀手一边的,刚才我还叫她快闪呢……”
“恁般赖著不肯死!”那乱发披垂的大汉见李逍遥胯间竟尔擎然,愈发惊怒莫已,骂了一声,想要抬脚把这小子活活踩死,方欲迈步忽觉不对,眼光盯著脚下一只连著大片脸皮削落的耳朵,倏然变色,抬手往右颊摸去,才感火辣辣一般,心头大惊:“割掉耳了!操……耳朵掉了!”那只手臂随即啪一声也从肩膀脱落,此刻方才觉察:“好快的剑!原来刚才……”
随即矮了下去,脑中兀然回想方才两躯相挨,似见那少年双手执剑从他身畔急挥而过。心头一惊愈甚:“有这等快?”低眼瞅著腰下,又见双腿脱躯各倒一旁。倘若正面交手,这披发汉子决计不至於半招未交竟遭重创,然而在李逍遥倾尽全力催发“剑一”的无边杀势急袭之下,无论怎样,结果只能如此。
那大汉瞬时矮倒之际,李逍遥一咬牙柱剑立起,一干黑衣人见此情景,皆各悚然未动。
任书易吃力地抬面,方始认出,眼露惊喜交加之情,嘶声唤道:“师……叔!”众人又惊,其中尤以邵飘萍讶意为甚:“什麽?这……这位小淫贼……啊,不对!小兄弟居然是蜀山的前辈大侠?”他自然认出眼前这冒死相援的少年正是日间被林家堡诸丁围堵之人,只想不出此人挨林月如劈胸一剑如何未死,其中傲雪犹如半路程咬金般冒出来,并以豹胎神丹相救诸节,邵飘萍又岂会料及?
李逍遥情知强敌环伺,这场纯为别人打的恶仗不知挨不挨得过去,索性不去多想,强凝一口丹元真气,扶剑蹲身,察看羽云、任书易、邵飘萍等人伤势,取药置地,浑未在意地把後背大片空档卖给敌人。任书易看他胸创血流如注,随时便会死去,登时心头大震,不禁哭道:“小……小师叔,你的伤……”急忙拾药欲帮他敷伤,李逍遥却拿住他伸来的手,沈缓地从胸前移开,抬眸望向任书易,眼露催促之意,低声说道:“我来绊敌,你……你几个瞅著时机就走,别耽搁。”心知自己未必有命捱完这一仗,倘然力战不支而亡,这几人留在此间仍不免被杀,当下唯能指望掩护他们逃离。他无力多言,只盼任书易能从他急促的眼光之中明白未尽之意。
任书易兀自急诉:“听说丁情师哥出事了,邵先生他们……”李逍遥虽不能言,心头却是一紧,苦於气滞难畅,急难出声询问。邵飘萍看出这少年脸色极差,几与死人无异,忧道:“少侠伤得如此之甚,不必为我等拼命。再多使一分气力,血失愈剧,恐难……恐难回天!”李逍遥强咽一股上涌之血,摇头难言,眼光中的催促之意越发急切,心道:“你们在这儿跟我多耗一会儿,我死得更快些。”任书易自能明白他眼神何意,却不忍心撇开他走。陈春急道:“还是走为妙,我担心月如师妹……”说著便背起邵飘萍,李逍遥点头,心想:“我也一般担心,你们还是回去找帮手为好。免得……”
那散发汉子已昏死在血泊中,几个黑衣人从墙影暗处晃身来拖,拽著那人急移。邵飘萍暗觉梁上栖伏之人似有异动,忙低言提醒道:“上边那两人极难对付,还有柱後的使刀之人……他们阵形诡诈,小心!”李逍遥扶墙起身,找张椅子坐下,自感无力久立,索性坐迎群敌,一俟落座,突感气力流逝不返,未必还能离椅重新站起。越女剑垂於膝下,手仍握住,因怕握不牢,咬牙撕下衣袖,把手和剑捆绑一起。忙了一阵,只觉力乏气弱,晕晕沈沈地垂头於肩窝之侧,想起昔日酒醉之时,不亦似此瘫软如泥?
一道寒光倏地映上他的脖颈,屋梁上链声急荡,两个黑影悬空交错,宛如鹰击。
李逍遥兀自望著任书易与陈春,不断以眼色催促他们背负伤者伺机逃离,突然间杀气已临,快得如无预兆。他一时间起身不得,又看不出空中刀光来路,如何贸然破得,本要坐蓄剑势以求守御,忽想:“我耗不起,为要掩护那四人突围而去,唯有急攻方能创造机会。”梁间那两名悬空之人掠到一半,忽觉李逍遥坐蓄的剑势毫无可趁之隙,适才觑定脖颈一处空档,待出刀欲斫之时,那处空隙竟然又隐去无余。
他们哪知此属虚实莫测的“剑二”招数,因感无隙可乘,倘若一味抢攻反有扑火之虞,双刀急磕,脚蹬墙壁,飒然回返原处,依然栖伏屋梁暗影一角。偏在这时,李逍遥易守为攻,不顾伤痛荡剑追狙,仿佛隐形之躯倏然重现,先前的空隙又即落入那两名梁间刀手眼里。
便在他变转快剑攻势之时,突听邵飘萍急呼:“当心四边大柱所伏之人!”李逍遥眼光刚掠向旁边柱影,但觉梁间锐风又临。虽未及抬目以觑,亦知空中快刀交错猝袭,急凝一口真气,提剑前指,蓄而不发。正如那天在磨剑堂与玄一真人相峙,“剑一”既现,一切皆为无尘无垢,又岂留破绽可寻?
梁间二人乍掠即退,攻势又半途而废。倘然他们仍不变转身形,这一扑便会撞到李逍遥剑锋之上。一时皆惊汗浃背,暗异:“什麽剑法?”
邵飘萍此时对李逍遥不禁钦服无已:“难怪日间易百山要合他与我二人之力,再加唐翔千的独门暗器,以三人对付这位小兄弟。似此神鬼莫测的剑法,只要全力施为,我等保命尚难,如何是他对手?”李逍遥却从来不知自己有多少斤两,平日只是得过且过,不存与人为难之心,武功高低於他并非头等在乎之事。眼见这招剑式仍只逼退梁间二敌,困境终究未除,心下不由暗忧:“似此来来往往,不知要耗上多少回合?”
忽然间脑後两侧均有急风飕掠而来,他一时回头不及,眼见墙上晃闪刀影,顿知後面两根柱影下所藏之人倏然来袭。他适才提剑急了,引得胸伤剧痛,手臂一时不听使唤,回转剑势已迟。两口大刀交叉横撩而至,其速难当,李逍遥慌忙连椅扑地,让两面刀锋堪堪擦身掠过。那两人扫了个空,急欲变招下斫,李逍遥从地上旋剑急削,乱剑诀之“无地自容”再露峥嵘。
檐下紫氅女子愁眸望雨,幽幽出神。忽闻两声惨呼,那女子掠眼入觑,只见屋内多了两双断腿。李逍遥转剑撑回地下,连椅弹身而起,坐回原处,手中却多了一坛酒,仰脖痛饮,浑似不把一干惊怒交加的黑衣人放在眼里。其实他心头焦虑之情愈甚:“不知还有多少伏兵未出?”
便在他被酒坛挡目之际,链声急荡,两道刀光居高临下快速来袭。
邵飘萍、任书易急呼:“当心右边柱影背後……”李逍遥眼光右掠,见有刀芒乍现即隐,犹未转念,左边柱後突然嗖嗖疾响,一支燃烧的木头打旋儿撞在胸上,陡地吃痛,酒从口里猛喷而出,带著热血激溅在右梁扑下的一人脸上,那人登时目难睁视,弯刀劈碎李逍遥左手所捧的酒坛……
那紫氅女子觑目而望,眼前火星如雨方落,只见地上趴了一个断臂的同门,腰间所拴之链脱落,犹有半条链子晃悠悠地悬在空中。
李逍遥连椅歪靠著墙,右肩裂开一道刀痕,鲜血垂臂而淌,沿著斜抵地面的剑刃“嗒嗒”而滴。迷迷糊糊地望著另一人荡身急返左边屋梁,链子曳过之处,地面亦见血星点点。他神志仍在,心想:“拼著多挨一刀,只解决了一个,真不划算……”因见任书易等四人犹未逃离险地,不禁著急,投以怒目而瞪,暗恼:“还不走?”
任书易见李逍遥目现怒意,越发惶然无主。李逍遥只得哑声叫道:“走!去……帮……丁情……”陈春忙道:“对,得赶紧走,此处仍是不妙!”背起邵飘萍跌跌撞撞地奔到门口,却又惊呼而返,背後有一夥黑衣汉子举刀追砍。眼见势危,李逍遥急提真气,扑身而起,连挥数剑,那干黑衣人均惊而退却。其实李逍遥剑势无力,劲道半途已竭,竟自跌倒,如何能够当真劈伤敌人?因见他先前三下五除二的剑法实属骇人听闻,一干黑衣人毕竟心悸,不待看清这少年已近乎油尽灯枯,慌忙退出屋外。
李逍遥撑身不起,只是怒瞪那四个迟疑未逃之人。任书易暗觉多留一刻便拖累李逍遥,哭道:“师……师叔,我们这就走,你……你过一会儿快使轻功逃命,莫要恋战。”李逍遥徐徐摆手催他们速离,耳听得任书易叮嘱之言,心中唯有苦笑:“轻功?只怕得等来世……”目送那四人惶惶而离,心头渐松一口气,再次撑身,仍爬不起,身旁椅阵急移,埋伏之人纷纷现身,欲拦那四个逃走的。
李逍遥听到陈春叫苦,只得又撑身而起,没等挥出一剑,又栽了下去。爬在地上辨认黑衣人纷晃阻门的身影,陡地提剑便刺,那夥拦门之人急呼:“剑又来了!”究惧李逍遥之剑,慌忙跳避一旁。李逍遥连连提气不上,正感沮恼,眼见得那帮黑衣人如此惧怕他的剑,心头一怔,不禁哈哈大笑,苦於喉枯嗓哑,笑得竟似濒死之兽嘶鸣一般。
好不容易凝一口气扶墙起身,四下里椅阵变幻,一时间飞椅走凳,间有酒桶滚滚而来,他立步未稳又被绊翻,压碎身下一只木桶,跌得七晕八素。忽然一张木凳打数转撞近,他提剑稍迟,手臂被凳脚压个正著,那张凳上飒然跃落一人,面缠布带,冷笑道:“小子,还想逞英雄?”
李逍遥刚瞧出那人腿裹护甲,似有几分眼熟,一支朴刀便斩在他左肩。那个鼻梁有伤的汉子以臀压凳,狞笑道:“倒要瞧瞧你还能有多英雄?”李逍遥心头猛地省起:“是那刘大先!”那支凳脚重碾小臂,所压正是“神门穴”部位,陡地剧痛之下,体内神力斗激。只一扬臂,长凳竟尔支离迸碎。
刘大先犹未明白身下何故竟生巨力,便震得飞了起来,撞墙弹落,宛如烂泥团也似。李逍遥随手抓住其踝,猛然甩向墙头,砰的撞出一个大洞。陈春、任书易在门口受堵,冲突不出,见到墙塌一洞,喜呼:“这儿有出口!”那刘大先身裹坚甲,撞在墙上虽折了脊骨,竟仍活著,倒在砖堆之中惨嚎不绝,陈春、任书易各驮一人,从他身上重重地踩了过去,没断透的脊骨不免全散了架,从而成了废人。
李逍遥先前已然力竭,不料神门穴陡然剧痛,又催生一股匪夷所思的劲道,跳将起来,甩手呼疼不迭。这时隐隐想到:“燕老怪把我的内力连同隐患一古脑儿封在神门关,除非剧痛,不然决计逼不出更多力道……”他只知其一,焉知其二?此刻他体内随著豹胎、蛇胆二丸新增两般奇劲,亦循原有的真气流入“神门穴”禁制之脉,内力虽然更强,除非此穴受激,否则也发挥不得。
本已奄然欲瞑,一时吃痛不胜,刺激得脑子骤转清醒,神使鬼差地竟又立了起来,旋即许多酒坛砸在身上,衣衫浆汁淋漓。只见十来名黑衣人各抄火把,齐发呼喊,投掷而来,沾身即烧,又似对付东方无忌一般。
烈酒倍助火势,李逍遥急拍不灭,痛呼声中,把剑乱挥,锐气激射之下,竟把屋顶劈出一个大洞,雨水倾头浇洒而落,身上火头登时小了。他扑倒翻滚不片刻,总算碾熄衣上之焰。耳听得陈春在墙洞外惊呼连声:“好多埋伏,究是出不得!”李逍遥急欲抢去解围,迎面却落一椅,那紫氅女子坐拦去路。
两人目光相触,皆各心头一震,如遭雷电所击。这等样奇怪的感觉,李逍遥怎及细味,只觉那美少女的痴迷眼神有如清凉宝宝的鬼哭藤,一旦缠身再难摆脱。倘能活著,此生他都要设法逃离这般缠绕不去的目光……
在那紫氅少女眼中,这样一个顽强不息的少年竟已无声地拨动了她的心弦,仿佛见到了只有在神话中才会存在的斗士,为了彼此早已淡漠的理由而战斗著,他身染的烈血与酒焰,恍如代表自己灵魂的无敌战衣。即使是死亡,也不会是命运的终点……
从这样一个少年身上,她恍然看到友情和爱才是战斗和努力向前的动力,虽在乱世中挣扎求存,心里只要有始终如一的希望和信念执著不失,无论遇到任何艰难挫折,在他面前只有无限光明。
犹如神圣剑士的神话,没有眼泪只有热血。令她莫名的感动……
一曲悠扬且略带悲伤的琴曲从她心田掠过,依稀听到冥冥之中飘荡著一个这样的叮咛:“紫英罗,他是你命中注定的神,你的真命天子。而你,则是为了自己永恒要服侍下去的神而降生的女孩儿。”
是真的吗?她想,每一位在星空下彷徨的女孩儿应该都会有这样的梦想吧。那个冥冥中的声音说,牢牢地抓住吧,应该不会有错的。
她不觉伸出素手,却迎上了李逍遥的剑。他究是身处危迫之境,如何能够似她那般浮想联翩,为了抢身去帮陈春、任书易突围,挥剑便要把这挡道的少女赶开。孰料那少女竟伸手迎剑,素掌登穿,一带青锋如练,贯透手背,去势尤急,刺透肩窝,半截利刃飕然凸出後脊。
耳听那少女惨叫之声,李逍遥猛然觉察,收剑已然迟了。梁间那蒙面人包扎肩伤既毕,挺刀掠身抄到李逍遥背後,正欲搠他个透心凉,突听紫氅少女急唤:“新关,不要!”那人不由一怔,刀势急挫,随即怒道:“为何?”紫氅少女忍痛道:“他……他身上有本门豹胎丸的药气,未禀我爹之前,你……你不能……”那蒙面人眼光一变,朝李逍遥惊觑片刻,心神起荡,失声道:“难道……他是傲家的人?”
那紫氅少女软绵绵倒地,素面惨淡,喃喃的道:“师弟,我……好痛!”李逍遥茫然看剑,一时浑然未知所措。那蒙面人若趁机砍他一刀必已得手,究因那紫氅少女之言,没敢冒失,恨恨地瞪了李逍遥一眼,掠身脱链落地,抱起那少女,飒然窜出门外,霎间没了踪影。
依稀听闻夜幕下隐隐传来那蒙面人的惊唤之声:“紫英罗……师姊!你不能死……”李逍遥心中一团惘惑:“紫英罗?不是说孔明……啊,不对,孔雀明王座下有三大护法僧,其中除了我见过的摩多罗、玉修罗,还有一个名叫‘紫英罗’麽?却怎麽……这女孩儿也起个喇嘛的名字?也叫‘紫英罗’?”想起那披发汉子似曾唤她“紫轩隐士”,更是不解。
【本章梗概】李逍遥为自己的成长付出沈重代价,赵灵儿为挽他一命,不得不冒险施展“还魂咒”,异常的徵兆随之而来。姑苏闹妖传闻引起人心惶惶,林家堡倡办的武林峰会平起波澜,在天灾人祸中蒙上一层阴影。
依稀听闻夜幕下隐隐传来那蒙面人的惊唤之声:“紫英罗……师姊!你不能死……”李逍遥心中一团惘惑:“紫英罗?不是说孔明……啊,不对,孔雀明王座下有三大护法僧,其中除了我见过的摩多罗、玉修罗,还有一个名叫‘紫英罗’麽?却怎麽……这女孩儿也起个喇嘛的名字?也叫‘紫英罗’?”想起那披发汉子似曾唤她“紫轩隐士”,更是不解。
当下只觉头脑沈重,焉能多想。他失血良多,又已苦撑半日,就算豹胎、蛇胆丸再如何神奇,毕竟无力回天。耳听得陈春在墙外大呼小叫,显然一干来袭之人并未退却,仍教脱身不得。李逍遥想:“比娘儿们还麻烦!”摇摇晃晃地提剑欲寻去应援,扶墙未走数步,空桶乱凳纷纷来绊。一干黑衣人忌惮他剑法可怖,没敢欺近来斗,却从远处乱投酒坛,劈头盖脑地砸将过来。李逍遥一边挥剑挡甕,一边挪身避移,乱坛砸在墙头,碎片激溅,划破身上多处,越发遍体鳞伤。此时他的身法怎及平日之万一,“风魔天下”的幻变无定已如前世之事,踉跄跌撞之狼狈,连寻常人亦颇不如。
一时顾得上边顾不得下边,为避酒坛砸头击躯之势,没留神脚绊长凳,一跌丈远,连鞋子也掉了一只。摔下去时不知又压裂了几只空桶,急欲挣身而起,赤脚踩著地上碎坛片,刺得鲜血淋漓,犹未站稳又跌滚在屋角。兀自晕晕沈沈,只听几个黑衣人笑道:“这些什麽武林人物,一个个全是可怜虫,比丧家狗还贱!”另一声音道:“烧了他,让这帮可怜虫死也没全尸!”
眼前昏天黑地,李逍遥急找不著鞋,脚掌连遭碎瓦刺穿,痛楚愈剧,如何起得,迷迷糊糊地只是把剑乱挥,不让群氓近身。奇怪的是,此刻他脑帘里犹未淡去那样一对含痛、凝愁、痴盼的眼神,犹未忘却星空下彷徨的一袭淡笼紫烟云雾的妙影……
忽然一支火把抛落,沾著满地烈酒,呼呼急燃。李逍遥一痛而跳,始见裤腿火苗乱窜,吃了一惊,急欲移身避焰,屋内已成火海,处处可见青焰随酒水游走,哪有容足立身之地。外边激斗愈炽,陈春痛呼而转怒叫,似又挂彩,却骂:“什麽蜀山剑侠,如何不使法术退敌?”任书易叫苦道:“你以为我不想麽?法术有生克,你知道吗?先前被你们捉,是因为你们大小姐身上有克我们的东西,在这儿又有密宗的气象,仍然克制别家法咒。我们道行不够,破他不得……”
李逍遥晓得外边仍有大群黑衣人纠缠未去,惟恐迟耽片刻便连那四人也救不成,急想奔援,怎奈遍地酒焰,籍借木桶、椅凳挨得密集,越发烧得势大,端的寸步难行。双足炙痛难耐,倒也令他清醒了些,连连呼痛之余,脑中乱绪急收,抬眸忽见梁间垂链,登时有了主意,扑身而上,欲仿先前那两个黑衣人之状,缒身悬空以避地面火头。哪料只扑一半,气力不继,竟又跌下。
“晦气!”他喉中闷哼一声,摸索著取针插入“神门穴”,顿时吃痛不禁,一股神力迸发,沈剑刺地,就势窜身而起,腾空横打数旋,拽链缠绕腰间,果然晃悠不坠。几个黑衣人见他尚有余勇,登吃一惊,纷纷从门窗之外投掷烧柴来击,叫道:“把自个儿吊起来做烧烤也不错!”李逍遥朝墙柱猛蹬一脚,半空中荡身飞旋,挥剑挡落纷至杳来的火木,渐渐将剑势越催越急,如转风车飞轮一般。
门窗外那数人拾柴又投,浑未觉察有异,待见断臂随柴而飞,方始一愣,彼此觑目之间,才见各自的手臂均少一只,随那一抛而入屋中,成了烧烤之膀。李逍遥这等剑法已非“可怖”二字堪状。那数人一愣之余,心胆俱丧,个个大呼而走,只恨爹娘少生两腿。
针锥神门穴,除非身受其苦,无人可知李逍遥此刻之痛。然而剧痛反而瞬即令他更加清醒,更有无坚不摧的力量,虽未必便能持久,当下唯有凭此逼出最後的战气,以求拼尽全力。乱剑荡转如同飓风狂卷,不知不觉摧毁酒仓四壁,仅余残框秃柱支撑著摇摇欲坠的屋顶。
只见二三十名黑衣人把陈春、任书易围在院内厮杀正酣,倘非出於忌惮邵飘萍不时发指毙敌,早已一拥而上,将他们四个剁为肉酱。便纵如此,他四个亦已支撑不下,任书易为护羽云,胁下又挨一刀,跌入乱刀丛中,眼见不妙,李逍遥发足急蹬木柱,借势荡身飞掠,如御秋千一般随链逼近人影纷晃之处,没等他发剑猝击,一干黑衣人慌忙避得远远的。
有李逍遥快剑相护,任书易连忙背起羽云,踉踉跄跄地随陈春另觅出路。李逍遥方随链荡回残屋之中,後背突有劲风急至,未暇转面,便见一影抄身缒上另一根链头,挥刀拦空截击。那人虽抢得先手,怎当李逍遥快剑後撩之势仍足先至。单刀当一声断刃,刀杆虽在李逍遥後腰扫个正著,究是无刃可恃。
李逍遥吃痛荡转身形,脑子一阵发昏,长剑无力地垂下。那黑衣人一手缒链,另一只手急拔短刀便欲再补一下子,忽觉有异,转脸望向那只拽链的手,但见手肘现出一道裂缝,旋即血痕急扩,半截手臂仍留在链子上,身躯却啪一声掉进火里。
李逍遥那一剑不但霎间撩折斩腰之刀,同时也掠断那人拽链之臂,究因奇疾无比,须过片刻,那人始知端的。马君武所传的“乱剑诀”到他手里,招数中的快诡变化越发不可预测。诚如当年硬天师所叹:“学了这门剑法,连鬼都怕了你!”越是身经百战,越是遭际困厄,这路剑法固有的“丧乱荼毒”之意他便悟领更多更深,只怕连创剑先师马君武亦未料及。
李逍遥猝挨痛击,正自昏昏沈沈,忽听身底痛嚎声厉,强睁双眼,只见那断臂之人满身火的跑了出去,在雨泥里翻滚碾焰。他心下暗叹,方自恻然而望,却听见陈春又在另一边急声呼救,回头一望,原来又陷乱刀之围。
迷迷糊糊之中,不知如何帮他们解了围。似是方只荡身欲掠,剑未尽倾,一干黑衣人纷纷骇然而退,任书易等四人趁机奔入夜幕之中。李逍遥身悬半空,随链晃荡来回,虽仍不时挥剑,究已渐渐失神,这时他心头仍然死守一个念头:“我来绊敌,救得一人是一人……”风雨犹在耳际,四下里厮斗之声却转寂寥。他仍不时挥剑,但已无甚力道。自感随时便要昏瞑不醒,心仍不甘:“我若就此昏厥,他们四个逃不多远便会又被追缠。不……不能放弃,再撑一会儿,再绊一阵……让他们回林家堡报信,免得又有许多人枉然丧命。”
究因失血已甚,气随血泄,生命宛然风雨中将熄之烛,岂凭己念所控?虽仍想坚持,手上力道却已渐弱渐失,每挥一剑亦感无比艰难。只觉四下愈寂,隐隐似闻远处有小狗吠叫之声。他欲待聆听,突感大片寒森森的杀气无声地聚拢,一语如枭,阴冷冷地钻将入耳:“这小贼太过碍事,索性先摆平了再说!”
李逍遥心头一惊,竭力睁眼,朦朦胧胧地看出大群黑影幢幢逼近,团团围拢而来,大片明晃晃的寒刃叠芒,耀目难觑。当下的情形如同恶梦一般缠身压迫,紧张得几欲窒息,没等乱刃齐剁,李逍遥急忙挥剑,耳听得一阵惊呼後退的声响,虽然剑势无力,那干人毕竟早存忌惮,一见他仍能动弹,慌忙後避不迭。
因见他们如此惧怯,李逍遥心头涌起一股豪气,暗感痛快。然而渐连抬面亦难,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口中喃喃低哼那曲他唯一能够唱全的小调儿:“我……是个……蒸……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见他未死,那干人究竟没胆欺近,齐投暗器射他悬空的躯影。李逍遥此时已不觉痛楚,口中仍喃喃哼曲,不时微微挥动长剑。群氓皆呼:“如何还不肯死?”那语声如枭之人森然道:“好死不如赖活,这不明摆著?大家送他一程!”群氓却没敢来杀,反而又退数尺,纷纷抓泥乱掷,李逍遥无力避开,兀自迷迷糊糊地寻觑那领头之人的身影,心想:“我没杀过人,既然要死了,得揪一魁首出来剁他几剑……”
但见群氓走马灯似的围住他兜圈子,虽然各摆架势,并没一人果真贸然来拼。李逍遥满脸泥土渗血,目睁一线,依稀见到人丛中有一黑影穿行倏忽,袖口露出断腕,系缠银链,晃悠悠地垂下一截青锋。此刀竟似在哪儿曾经见过,未及细想,那般枭狠之语从另一处森然响起:“别人杀不了他,我不信咱们不行。小贼没甚力气了,动手罢!”
李逍遥心想:“我没力了?且吓一吓你们……”一咬牙,勉力提剑,胡乱挥得两下,转眼力竭,软绵绵地又垂下臂膀。那群黑影果然又惊而乱避,但就在光昏影晃之际,有个草笠低遮面孔之人迅即拔身而起,快刀如电,从纷乱的人丛里悄无声息地掠出,李逍遥方始惊觉,却抬不起手上的剑。一抹青冷冷的刀光跃然入瞳,随那人袖口银链急曳。他挥剑无力的情形终究瞒不过其间好手的眼光,真正的好手只出一刀便已了却。
青锋抹喉而过,只如电光一闪。满天鹤影落地,夕光无言西沈,遍地纸鹤溅血殷然之景方从李逍遥脑海里稍瞬即逝,旋见一团赤雾溅上空中,眼前顷间沈暗……
横须贺。
空中一鹤折翅落地,海滩边一个柱剑寂坐的人闻声而觑,眼帘里云雾飘移而过,恍现十余年前亦在此间,他抱一婴儿茫然等船的身影。
他从来如此寂寞。
寂寞的眼神霎然而移,神奈川飞雪漫天。一个负柴苦行的灰衣僧憬然而视,“柳杀神,你一辈子只做了一件好事。”
他素来无情的眼神似是说。“有些事只做一桩就够了。”
玄鹤翩然飞上云霄。神奈川的飞鸟和他一样寂寞……
十余年後,他思念那个曾经使自己不寂寞的婴儿,想念那只曾经折翼的鹤。他来了……
他双目已盲,索然悄立金碧辉煌的大都皇城,仰天长啸,其声若泣:“你在哪里?”
一代剑魔已看不见自己的剑。
然而满城宿卫无人不识他剑上“杀神”二字。
色。
恍觉眼前除了无边无际的漆黑之色,什麽也看不到。就在昏天黑地之间,身子不断下沈,坠向深渊无尽的虚空。正感茫然,隐隐听得黑暗苍穹回荡著一声近似一声的嘶哑大叫:“你在哪里?”
眼前突然现出大片白茫茫的雪地,同样无边无际。除此黑、白二色,一时间殊无丝毫彩色之物可辨。他跌於棉团般松软无依的积雪之中,头顶的天穹一片黑暗,不知此是何处。忽听得幼儿笑,寻眸望见银装素裹的一线间晃闪出一个小小身影。待得近时,原来是一个方学走路的幼童,他欲奔而仆,乍跌又起,摇摇摆摆地扑入一个腰间佩剑的长身男子怀里。
那人发似乱草,身著玄色宽袍,腰下套一花格子布长裙,抱起幼儿转身便行,浑不觉察背後不远处有一影正在雪堆里扑腾欲随。抱婴之人不过三四十岁年纪,其时目如神!,形貌悍狠异常,衬著左颊两道斜伸嘴角的交错疮疤,愈显凶恶。但当他抱婴之时,原本冷酷无情的眼光竟尔又渗杂著说不出的一缕温蔼、一缕爱惜。
一只翅膀受伤的硕大玄鹤遥遥追随雪地上的脚印,鹤翼伤处已然包扎,徐徐展翅,疾步如飞。眼望玄鹤随行而去,人鸟皆缈。雪地中挣扎的那个满身血迹泥污的少年不觉怔然,突感不安:“怎麽我眼中只有两种颜色?非黑即白,连前边的人影和鹤也是一般殊无别样色彩?难道世界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抑或是我自己不对劲……”
他揉目良久,所辨仍只二色,便连身上所淌之血竟亦乌黑,不禁惊慌起来,急欲跳起,脚下雪地忽陷,犹未反应过来,他便置於惊涛骇浪之中,同样无边无际,却渐渐显出湛蓝之色……
他一时浑忘淹没之虞,大眼急霎,心头惊喜不迭:“有多一样颜色了!”旋即便觉身下似有异物穿梭水底,急骤缠绕盘旋而近。不免一惊而觑,水影朦胧,难以辨清其形,只似游龙巨蚓之廓,从眼帘里倏浮倏沈,钻窜如魅。方自惊疑不定,仿佛听到灵儿轻吟细呢之声总在耳际萦转不消,可却看不到她在何处。恍闻她在凄风苦雨中一遍一遍地默念:“是时药义共王立要,即於无量百千万亿大众之中,说胜妙伽他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於爱者,无忧亦无怖……”
便在慌乱寻视之时,鼻际浓香若醺,渐觉身在无边琼浆之中,蔚蓝的海水变为紫碧的酒液。碧液浸透身心,体躯渐似透明一般,无衣衫所碍,无皮骨可辨。他心头愈异:“哪来这许多酒浆?这是什麽所在……”隐约嗅出其浓无比的雄黄气味,呛头欲晕,多熬一刻亦难抑耐。他越发感到难以透气,难以呼吸,憋苦之中仍能清晰听闻灵儿的妙偈喃语:“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若有持是观世音菩萨名者。设入大火,火不能烧,由是菩萨威神力故。若为大水所漂,称其名号,即得浅处……”
身旁深深碧液突然骤燃烈火,虽把他吓一跳,心却清凉,无受焰炙。熊熊大火又变碧液无边,恍觉酒涛晃漾中隐现“无间道,三界空无,神人焉乎有界,何以不相依傍”字样。他暗觉又欲沈没,急欲挣扎浮起,突然身随激涡飞旋,凝入一个浑沌巨卵。初时心神动荡难伏,待又听了一会经偈,感味灵儿越念越是冲和安静,显是对咒文的神通充满了信心,只听她继续念道:“若复有人临当被害,称观世音菩萨名者,彼所执刀杖,寻段段坏,而得解脱。若三千大千国土满中夜叉罗刹,欲来恼人,闻其称观世音名者,是诸恶鬼,尚不能以恶眼视之,况复加害?设复有人,若有罪、若无罪,扭械加锁紧系其身,称观世音菩萨名者,皆凭断坏,即得解脱……”
他虽陷於混沌无间之界,身凝血滞如化顽石,因她如此专志,越听越是好笑,心想:“我都已经‘挂’了,合著这是在诵经超度吗?”六尊阿修罗像忽从水火交融处旋转而显,围著那个硫璃般晶莹剔透的巨卵,冥然而视,走马灯似地转圈,他突觉困惑:“怎麽全都长著我的脸容?”六尊幻像激旋而入他脑海之间,随著灵儿轻声诵念的咒文越转越快,越隐越深,逐一激发潜於心底的调息、炼气、还神、纳息、气动、回天六层秘钥,如同一扇扇冰封之门次第开启,渐现天光。
“若恶兽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走无边方。蟒蛇及螟蝎,气毒烟火然,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去。云雷鼓掣电,降雹澎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得消散。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
李逍遥恍然在冥化无间之处若去若徊,听她念得虔诚,声音虽低,却显是全心全意地向观世音菩萨求救,向上苍诸神呼援,整颗心竟似都在向菩萨呼喊哀恳,要菩萨显大神通,解脱她心上人的苦难,仿佛泣告:“观世音菩萨,求求你开恩免除逍遥哥哥所临劫数,把他的痛楚都移到灵儿身上。我变成畜生也好,身入地狱也好,只求菩萨解脱逍遥哥哥的灾难……”到得後来,李逍遥已听不到经文的意义,只听闻一句句祈求祷告的声音,如此恳挚,如此热切。不知不觉,他眼中充满了热泪,想自己幼失双亲,婶婶虽待他恩重,毕竟他太过顽劣,总是呵责多而慈爱少;村中同辈之间更无此般关爱入微,邻里香、秀姊妹虽与他交好,似也从没对他如此关切备至,怎似灵儿,竟是这般宁愿把世间千万种苦难都放在自己身上,只要他从此平安喜乐。
透过晶莹若膜的卵石之壁,隐约只见碧液渐漾血晕,竟尔殷然一片。不知何以若斯,李逍遥一时惊讶,一时心痛,恍见灵儿诵经之际全身流血。她用自己的灵血、用自己的全部生命精元,尽倾一注,似连上天亦受所感,冥冥中鬼神齐号,竟降红雨,一时间满山枫叶皆红,如圣神之焰。
她眉间痛楚渐深,吟诵之声却越来越柔和,仿佛果真看见一位手持杨枝、遍洒甘露、救苦救难的白衣大士闻经而临,每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萨”,都是在向菩萨为李逍遥祈求。李逍遥不由得胸口热血上涌,眼帘里隐隐映入圣灵之辉,一时感动莫已,挣身间莹卵竟迸分两瓣,面前万道炽光激闪而过,所见皆非适才之景。
梵音送静,眼前朦朦胧胧地现出一影,秃顶微泛青光,合掌垂目,见他悠悠醒转,便低诵一声:“阿弥陀佛!”
“哪门子的‘阿弥陀佛’?”映眸木叶婆娑,禅房窗明几净,竟卧於竹床之上。李逍遥心头大是迷茫,惑目微转,暗奇:“这是哪儿?我……我死了没有?”耳边响起一个鼻音浑浊之声,叹道:“除了‘善哉’,我不知道该说什麽……但无论如何,劫数总算渡了过去。”
“起码你先得告诉我这是怎麽一回事儿?”因见床前寂坐一僧,李逍遥愈奇,可却翕口难言,徒然积了满腹的疑团。那僧若不言语,简直要让李逍遥误为一座泥雕木塑,连僧衣居然也是泥灰之色,更别说那张泥堂堂的厚鼻方脸,虽语带唏嘘感喟之气,脸上却看不出一丝表情。“小施主伤得如此之重,竟然能活了下来,想是菩萨显灵了。”
李逍遥艰难张口,哑声问道:“你……是……真人……还是……假人?”话音低弱得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晰,只道白费了劲儿,那泥塑般的厚鼻僧微抬眼皮,目中似掠一丝笑意,随即端然道:“我是泥菩萨。”李逍遥心头大奇:“泥……哪庙里的?”院内传来一声叫唤:“泥海,师父唤你快去清洗香积炉。”那泥样儿的僧忙答应一声,屁股微动,乍抬又坐,回望李逍遥,眼露好奇之意。
李逍遥隐隐明白几分:“这秃子法号大概叫什麽‘泥海’,倒也怪得很!不知谁给他起个浑号却唤‘泥菩萨’──实在是形象到没别的替代之词!”究因疑云满腹,连欲相询,口唇勉强翕张,却难发出话声,一急之下,忽觉喉头剧痛。泥菩萨忙道:“施主喉咙之伤未痊,且勿急於多言。”随即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李逍遥方才明白,缓抬手臂,摸出颔下厚缠的丝布,依稀记起此处曾挨一刀。当下头颈难以转动自如,唯有僵对那张泥脸膛,因感灵儿未在,不免焦急:“她……她如何不见了?”
泥菩萨虽说面无表情,双目微一凝视,竟似能看入李逍遥心底。搔搔右眉,略思片刻,说道:“施主无须出声,我能辨得唇语。”李逍遥心头一喜,但仍将信将疑,便试以口唇翕动,无声的问道:“我怎会在此?”泥菩萨翻白眼望著屋梁,并没瞧他唇动之态,一只手拢於袖内微动,另一只手却在腋下搔痒,让李逍遥憋了一会儿,方道:“施主重伤未愈,不宜多想,不宜多言,宜多歇息。”
李逍遥窝了一肚子疑问,只盼速得解答,否则何以安卧?偏生有口难言,急欲起身不得,那僧却不肯跟他多说半句话,双眼连瞧也没瞧过来。只憋得不行,心头又急又恼:“你会个屁的唇语……”越发惦念灵儿下落,究仍不甘,只得再试翕唇探问:“怎麽回事嘛你快说啊,不然我会因而闷死,而你就是杀生了……”泥菩萨受他这般威胁,不由一怔,犹未想到如何应对,院内又唤:“泥海,我再唤一声,你再不出来,我就……”那人语气显得不耐,泥菩萨受催不起,伸长脖子,扭头答应:“就来。”到门後拎起扫帚,却拖拖沓沓,忙碌未出。
李逍遥见他要走,心头大急,翕唇稍促,竟引胸伤痛楚,不禁闷哼一声,又牵及喉痛,一时苦楚不堪,但仍挣扎欲言,心想:“灵儿不在,却叫我如何安卧?”泥菩萨欲待拖泥带水地提帚而出,见李逍遥这等心火急燎的情状,微微迟疑少顷,转脖说道:“无忧故无怖,施主不宜妄动、不宜妄念、不宜妄想、不宜……”李逍遥拿枕头丢他,旋感胸伤剧痛,只在床边粗喘不已。
泥菩萨脑门顶著枕头走回床前,却念一声“阿捏婆婆”,仍是慢条斯理,徐徐拿下枕头,缓缓行出房间,慢慢闭上竹门,却从外边传来一声绊跌的动静。“哎呀……僧袍太长!”
李逍遥见他扬长而去,恼火已极:“撞上这麽一个慢性子胡涂头,只会说这也‘不宜’、那也‘不宜’,还什麽‘阿捏婆婆’……不知道我撞鬼了还是他见鬼了。不行!我得起床去找灵儿……”挣扎得几下,不顾伤痛正要起身,突见那只枕头上边多了一物。他不禁定神而瞅,却是一对捏得好不可爱的泥娃娃,其中一少年直挺挺做挺尸状,胸膛上却埋头伏倒一个少女,两人皆似昏迷的样子。这对泥人捏得如此形神妙真,不消多辨,李逍遥一眼便知其中一个是他自己,那昏倒在他胸前的少女不是灵儿是谁?
死而复生这等经历委实太奇,偏生醒时又不见灵儿芳踪,李逍遥憋了满心的疑问急不得解,乍然看见这样一对泥娃娃摆在跟前,不自禁地怔望良久,脑中若悟若惘,一时浮念纷涌:“我受了那样重的伤,如何能够活转?除非灵儿找著那处酒庄,用她傻灵傻灵的仙术相救,可是……可是……”
可是其中实有太多的曲折,非他此刻所能想得明白。更不知任书易等四人是否得脱,不知葛金刀的遗骸尚否未失,不知自己如何在此……眼见那泥捏的少女昏伏之态,他心情愈激,怎能安坐不动,猛然撑身欲下,竟牵伤痛不胜,眼前一黑,又即人事不省。
迷迷恍恍之间,忽见灵儿抱著枕头褥子走过来,在他身旁怔立半晌,终於鼓足勇气,羞涩地说:“逍遥哥哥,我……我要跟你一起睡。”李逍遥心头一热,如何忍心拒却这份温馨,顿然浑忘一切俗念凡规,只想搂她入怀,互诉生离死别之衷。却听怀中人语:“施主,非礼勿为。请放开我!”
李逍遥一惊而醒:“灵儿,怎麽你……”枕边人转个身,合掌念一声“阿捏婆婆”,在朦胧天光中正色道:“我是泥菩萨,不是女施主。请把你的手……”李逍遥缩手不迭,诧然而瞪,原来一夜又尽,天色渐曙,窗外青光摄入,照出与他并卧一床的秃脑门。不由吃了一惊:“怎麽你……”泥菩萨忽施拈花菩提手法,把李逍遥的脚从自己腹间拿开,方道:“我屋中就一张床,虽说将就也是随缘的一种,但我绝非‘随便’之人。”李逍遥只觉喉头发苦,艰难翕唇:“灵儿呢?”泥菩萨掩襟起床,呼吸清晨气息,随即转脸说道:“施主且安心将养,切不宜妄动情欲之念,不宜胡思乱想,不宜自激小鸡鸡,不宜……”
“灵儿!”李逍遥颓然倒回床板一隅,因见又耽一夜,仍未找著灵儿,心情之气苦沮丧实无可慰。惟恐她一个人在外遭遇不测,越发担心难抑,只急得眼圈都红了,一时咳嗽激烈,满腹苦水只恨倾之不出:“你在哪里……”
院外有人敲桩,唤道:“泥海,我敲到三下还不起床干活,就敲你的头!一……”泥菩萨连忙下地,一边提裤套脚,一边伸脖回应:“就来。”李逍遥急动口唇:“不要再折磨我了,快说!”泥菩萨回面看出这少年眼结血丝,果已急不可抑,不禁目露恻然之色,方自犹豫未言,院内又“笃”一声击桩,那人冷笑道:“二!”泥菩萨忙找桶寻帚,正要出门,李逍遥扑到床沿,急投一只拖鞋,心中急怒不已:“我可不想又憋一宿!”泥菩萨拎著拖鞋走回,朝床低觑片刻,合掌叹道:“伤势未愈,不宜焦躁、不宜……”院内又唤:“还婆婆妈妈?”听出不耐烦之意,泥菩萨慌忙抢出门去,转身时衣袖往床头微拂,枕边飘落一片红叶。
李逍遥不由怔望那片红彤彤的枫叶,心中奇怪:“这一回怎麽不捏泥娃娃来安慰我了?”门已闭合,房外却响一声棒敲脑门之声:“笃!”泥菩萨在廊下叫苦:“哎呀──疼!”另一人道:“三!说敲就敲,僧无戏言。”那和尚说若敲三记木桩不见泥菩萨出屋才敲脑袋,哪料第三下迳直敲了脑瓜子。与泥菩萨的慢吞吞性子相去迥乎其然,却是个急头陀。
这片枫叶红似圣神之焰、似生命之火,李逍遥拈在指间不觉凝视良久,仿佛又听到灵儿欣喜的语声:“逍遥哥哥,你看……多美的叶子!”
“可是,灵儿……你在哪儿呢?”李逍遥眼圈不由的一热,竟尔湿眸。心里却不明白泥菩萨有意无意地遗下一片枫叶究是何解,身处禅机之中,落叶无语,又似有言。他定睛而瞧,隐约辨出枫叶上除了火彤彤的红色,竟凝血星点点,其迹已干,宛然紫雨余斑。他心头不由得又急了起来,明知当下伤患初抑,创口犹未愈合无虞,实不容多动,可是再也躺不下去,眼光扫觑僧房,仅竹床陋壁,晨光中一目了然。他所持宝剑却未在内,一时无心理会,揣怀疑惑之念:“我怎麽到这里来啦?究是啥地方?灵儿如何没跟我在一起……”似此纷乱杂念,自然是越想越理不清,反搅得自己心慌意乱,不若迳寻而去。
他不晓得在此躺了多久,待得起身,方见身上穿著一件遍打补丁的僧衣,其色陈旧,隐有泥味,想是泥菩萨的旧衫借他暂用。卧床多时,虽说寻灵儿心切,究因体虚力怯,竟栽下床头,躺地半天晕眩,不禁苦笑:“恁地狼狈?”不待微喘方定,运起家传“凝神归元”之法,不一会感觉神气复些,便又撑臂起身,为不牵动胸痛,只好小心翼翼。他的腿脚亦有裹伤布带包扎甚厚,勉强仅可只足套入拖鞋,另一只脚急难穿成,索性不理,撑臂扶墙而出,甫开房门之际,迎面一大片火般的霞光,却是满山红叶。
从所在的厢房慢慢踅出,置身於一禅院,头顶红枫如霞,脚下却无一片落叶,想是早起的僧众已然扫除干净。举目未见有人,唯风动木叶的微微挲响,一觉醒时突然处於如此静寂的寺院之内,难免愈增惶惑孤寂之感。他咽喉有伤,纵想叫喊,当下也发声不得。脖套大团裹伤布棉,梗著头颈艰难转身,慢慢寻道而行,每走几步,不得不靠墙喘良久,自感身轻步浮。眼见禅院清幽出尘,树影映壁,一派空寥气象;不觉回想那天孤剑力战群氓的喧乱险恶情景,恍如隔世,又似置身梦中。越发疑惑:“我怎会在这里?”
一路竟没遇上半个和尚,李逍遥错愕之余,暗猜:“或是去做早课,要不就是去吃早餐,是以……”不觉蹩行而到院後一片秋坪,风悄随,墙下有影簌簌乱摇。不由地移目旁注,眼帘里异彩奇葩,灿列如锦。原来墙的另一边遍栽菊花,香清人淡,有一少女执拂於枫下花间冉冉而过。李逍遥眼眶一蒙,心头登热,急唤:“灵儿……”却连自己也听不到,生怕又失灵儿芳踪,慌忙跟随而来,只听廊间有人幽幽的道:“当日便是在这菊花丛间与老爷相识,此後年年今时,老爷总要来小住赏菊数日,陪我上香还愿。燕儿、藕儿,还不快殷勤些,把菊花书斋打扫干净了,老爷今儿理毕俗务,说话间就该到了。”两少女答应道:“是,夫人。”
李逍遥不禁怔住,暗异之余,随即生出失望之情:“不是我家灵儿……但,庙里怎会有女人光顾?”廊下那妇道:“你俩在大小姐面前别叫我‘夫人’,省得她没给好脸。”两婢答应:“是,文姨。”李逍遥於花间摸不著头:“哪门子的‘文姨’,怎麽冒出一老女人来?”那妇每人给一嘴巴,愠道:“此时她又没在,如何胆敢不叫‘夫人’?你俩好大胆子,是不是大小姐跟你们说我出身低贱,是以瞧我不起?”两婢齐跪哀告:“不是的!大小姐才不是这种人呢……”那妇怒道:“那我就是‘这种人’了?来福,把这两个死婢子卖黑龙江去!”两婢皆惊得愣了。
李逍遥听得头昏脑乱,暗觉此般好所在竟有刁妇胡闹,委实煞风景,但想此是别人家事,不合插手,心里又记挂灵儿,便不理会,转身另欲他寻,哪料脚下绊石,咕碌碌地跌滚而下,原来花间有青石台阶,苔湿石滑,他伤後步虚,居然没踩著实在处。那妇手摇团扇,款款而行,自顾说道:“菊花知音,闻琴起舞。此间风静帘垂,虽不比我那‘庭花小筑’,也不失为一好去处。等老爷来时,我要在花开最妙处奏一首曲给他洗去风尘……”便在越说越欢时,忽听一串咕碌碌翻滚之声从花间响近,旋即裙脚下多了一人。
那妇低头来瞧,见一颗秃头刚自百摺裙底缩出,不由吃了一惊:“哎呀,这野和尚竟敢窥我裙底!”李逍遥头磕阶下青石,因感痛眩难耐,不觉抬手揉按疼处,突吃一惊:“我的头发跑哪儿去啦?”那妇怒问:“哪来的小和尚如此无礼?”李逍遥一时莫名其妙:“和尚?我几时做了和尚?谁帮我剃的度……”那妇见这肿脸僧面色古怪,并且支吾不答,越发咬定有鬼,跳脚便踩,怒骂:“臭和尚,死淫僧,敢钻老娘裙底,踩死你!踩死你!”她足蹬木屐,一番没头没脑的狠踹脑袋,李逍遥殊未及料,霎时鼻头破血,几乎被她踢裂眼球,岂吃得消,一时晕头转向,不觉抄手夺下一屐,聊以抵挡那妇的裙底乱脚。
那妇撒开蹄儿正踢得欢,忽觉足下少了一屐,惊呼:“非礼呀,非礼哦……”李逍遥只苦於有口难辩,慌忙归还其屐,强忍旧伤新痛,爬身欲逃,面前忽落一双白底黑面的布鞋,抬目望见一老公子摇扇悄立,没等他反应过来,胸口砰的陡吃一脚,犹如断线纸鸢般的飞了起来,越出墙外,直坠坡下,却见假山丛间有片空坪,一堆小沙弥正围著泥菩萨,纷声催道:“泥海,这回不要你捏泥人儿,偏要你说说後山的井底是不是真有女鬼、湖妖到底长什麽样儿,胆敢不依,我们就去告诉火工头陀,说你偷跑出寺……”泥菩萨被缠得不知所措,头上突然砸落一人,登时跌做一团,小沙弥惊散。
只见灵儿奔跑而来,扑怀送抱,哭道:“逍遥哥哥,灵儿找你好苦!”李逍遥胸口一热,浑把伤痛抛诸天外,伸臂相承,含泪说道:“终於……”灵儿在怀中挣扎,惊道:“施主,夜夜如此,小僧怎生守得?”李逍遥再也不肯放弃,迷迷糊糊的说道:“太苦了,说什麽也不要再让咱俩受这无穷尽的折磨……咦,灵儿你怎麽也剃了头啦?”怀中人苦笑道:“施主又何苦太执?”
竹床咯吱咯吱一阵,蚊帐突塌。两人各自惊呼而出,呆坐地上相觑。
“怎麽你……”虽在昏暗夜色之中,李逍遥愣望许久,渐渐清醒,认出竹床另一边支腮愁望的人正是泥菩萨。环顾陋室,究无灵儿倩影。他再也受不了,心头伤痛急涌,不禁一口血随咳喷於地下,颓然而倒。
一只粗糙的手轻抚脑门,待得神志稍定,强睁沈重的眼皮,只见泥菩萨蹲於身旁,双眼满是怜悯之意。“日间溜出僧舍,又添新伤,你这是何苦来哉?”
李逍遥不禁恸然,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那对即使在伤痛昏迷之际也相依不舍的小泥人,含泪凝瞧,但见泥人已瘪,难辨原样,始知日间挨那一脚,跌倒时压瘪了怀中所揣的泥娃娃,此时唯有以泥塑形象聊寄一腔惦念之情,可是上天连这点儿恩惠也无情地从他手上夺走。
他望著形容难辨的瘪泥团儿,心似撕裂一般。泥菩萨叹了一口气,伸手就在李逍遥掌心微按片刻,手影移开之时,李逍遥手心那对泥娃娃奇迹般地又复原样,灵儿仍似小鸟依人一般偎他胸前,比先前更为神似。李逍遥虽曾听闻“苏州泥人”的佚闻,却未见过,当下呆看手心这对恍似真人一般的泥捏之像,实难相信这般形容木讷的僧竟有如此巧手。
耳听窗外遥传鸡鸣之声,李逍遥登时回过神来,生怕这僧又被唤去做工,心里千头万绪急待探明,可却张口无声,眼光低瞧,见到手心的小泥像,便想:“别的都不消提,我只要知道灵儿到底怎样了。”捧起那对泥人儿,教泥菩萨明白自己想问什麽。
泥菩萨自感再难回避这双急切求恳的目光,木然寂坐一阵,方才面无表情的道:“不让施主妄动杂念,原是要你且先安心养伤。人活一世只是昙花一现,施主生还不易,理应爱惜性命才是……唉!”李逍遥听他深深地叹一口气,如有无数心事,暗觉与灵儿有关,不免愈感忧虑,探手拉住僧袖,哑声问道:“泥像中的小姑娘呢?”
泥菩萨又默然一回,竟拈起一片不知何来的红叶悄看,又愣良久,方道:“红叶红的不是时候,就像那场雨……”李逍遥急催:“单刀直入吧,你这种说话法是要人命地!”泥菩萨似未留意看他唇动,却端一碗清粥,说道:“今儿你未进食,先吃点儿……”李逍遥把粥倒掉,怒视这慢吞吞的僧,突觉地上并无半滴稀粥撒落,不由怔住。
泥菩萨双手捧粥,吸嗒吸嗒地自饮,然後拍了拍肚子,叹道:“多谢施主赐食。每天为了给你省一碗粥,和尚夜夜在梦里不知犯下多少口戒了。”李逍遥不由怔住,心想:“原来他……我这未免对不住大和尚了。”暗暗感激,拍了拍泥菩萨的腿膝,哑声说道:“你要觉不够饱,我请你到外边去吃宵夜,吃鱼翅都行!但你得……”泥菩萨翻白眼望梁,慢悠悠的道:“出家人清心寡欲守行为,不宜吃鱼翅、不宜……”李逍遥按捺不住,心头恼起:“合著你是来消停我的?”把他衣襟一揪,顶在墙脚,另腾一只手摸索著拾过那对小泥人,往泥菩萨的鼻梁上一摆,正要翕唇逼问,这回泥菩萨倒是来得干脆:“稍安毋躁,免得创迸而死。和尚不知那小姑娘在哪里,僧无戏言。”
李逍遥哪里肯信,拿起小泥人朝泥菩萨眼前一晃,心道:“倘未见过灵儿,你如何捏得出来?”泥菩萨叹道:“我能看见你们所看不见的事情,仅此而已。”李逍遥奇道:“什麽?”泥菩萨道:“比如说尚未发生之事。”李逍遥压根儿不信这等无稽之谈,怒道:“你别告诉我这对小泥人是你凭空想出来的……”泥菩萨苦涩的道:“确是在见到你之前所捏,一觉醒来,泥人就有了。又一觉醒来,施主便在和尚面前昏迷不醒……僧无戏言!”
李逍遥怒道:“那……我的头发谁给刮了?”泥菩萨道:“我。”李逍遥怒气上涌,作势欲掐,泥菩萨忙解释道:“非是小僧欲逼施主出家,实因小庙不容外边俗世人夜宿,是以想到此法,只好让施主委屈一番,好藏在我屋里,就算别人看到,也会误为那挂单僧又连醉数日,却来我屋睡……”李逍遥惑道:“什麽‘挂单僧’?”泥菩萨辨他嘴形而知其意,摇头道:“休提那酒肉和尚,好些天没见他了,许是又找到一处酒窖烂醉去啦。”李逍遥诧道:“什麽‘酒窖’,如何搞得这般复杂?”
“不复杂,”泥菩萨道。“山下便有一片酒窖,本属邵醉翁家业。不知如何化成废墟,那日我去寻酒肉和尚,却只找著了施主你……”
“我怎麽了?旁边不是还有一妞儿吗?”
泥菩萨眼中突有莫名惊悚之色掠闪而过。“说来奇怪得很,那里处处雷击,彻夜不息,好生险诡!邵氏兄弟的储酒秘窖深藏地底,据说本像迷宫一般,不知为何竟裂土而现,到处皆泛酒水,直若泽国。气味更是难闻,原来窖藏了许多雄黄酒,实所未闻,不知……不知做什麽用场?小僧预感此地出了事,因恐那挂单僧徒遭不测,硬起头皮摸黑而寻,却见施主你……你从酒泽之中浮了过来,且未气绝,於是小僧慌忙背著施主而归,身後惊雷一路追赶,你不知道有多险!”
听得这番惊心动魄的描述,观乎其颜,不似虚言。李逍遥心头大增忧虑惶急之情。“可是……我感觉得到那时灵儿便和我在一起,如何……如何没找到她?”
泥菩萨提醒道:“施主,你又流血了。”指了指李逍遥的脖颈,示意他勿太激动,李逍遥却哪里在乎,究因想不通,难免疑心泥菩萨对他有所隐瞒,怒目而瞪,眼球里血丝越发殷红,嘶声说道:“你……大和尚所言不尽不实。”泥菩萨辨看唇形之後,怔道:“哪有半句欺言?”李逍遥早拣著这和尚言辞中一处漏洞,便从此处来拆穿他的自相矛盾之说。“你说……寺里不容外边俗世之人入住,可是你自己说的?白天我在後院撞到那妇人一夥又是怎麽回事?”
泥菩萨道:“此是方丈的贵客,於……於本寺素有供奉之恩,岂是外人可比?”李逍遥将欲信他,眼光又触及那对栩栩如生的小泥像,疑念又起:“你没见过灵儿,怎会知她长相?”泥菩萨涩然道:“此事确难令人相信,但我便是生来有这等异禀。其中不对劲之处,我也不明……”李逍遥有心试探真伪,乃问:“那你说说看,马上将会发生什麽事儿?”暗捏拳头,只待这僧说得不准,便捣他肚子一记以示小惩。
泥菩萨微闭双眼,脱口而答:“马上会有人来找我。”李逍遥一怔,随即问道:“何等样人?捏个像来瞧瞧先……”话声刚落,脚步声已到廊下。泥菩萨的手影微移,转面问道:“火工师兄?”门外那人语声诧异:“怎知是我?”泥菩萨起身理衫,披上泥灰布袍,却拿梳子搔了搔头皮,口中答应道:“想是你。”李逍遥眼瞅手心多出来的一个泥头像,却非和尚,而是一个戴帽子的有须之人,不由得怔然难解。“不对吧?”
“天未亮,不是我想来叨扰你。”门外那僧压著声音道,“找你的是一位大有来头的贵客,莫要迟耽,快随我去方丈房中。”
泥菩萨朝李逍遥瞥了一眼,答道:“就来。”指了指床,又指伤颈,要他安歇勿急。开门之际,那火工僧望屋里探了一眼,黑灯瞎火仅能辨认房里另一颗光头在晃,因问:“酒肉和尚怎麽还不滚蛋?”泥菩萨掩门而出,敷衍一声:“仍醉著。”
耳听得脚步声渐远,李逍遥仍困惑不减,拈起泥菩萨匆匆捏就的泥像,就著窗外淡淡夜光而觑,心想:“这个泥人头不知像员外还是一官差?可是不管怎麽说,来找泥菩萨的却是一个火工头陀,由此可见……”回思泥菩萨叙述的情形,显然“今朝酒庄”那儿发生了惊变。即使那一夜的真相未必便似泥菩萨微颤的话声里隐隐流露的鬼哭神号一般骇人,料也绝不寻常。
“不耽了,泥菩萨的话不尽不实,我得靠自己去找回灵儿……”李逍遥再坐不住,一咬牙,扶墙起身。先察看自身,除咽喉之伤仍痛,胸部的两道剑创似渐痊可。李逍遥心中奇怪:“好得这等快?”始终觉得自己竟能捡回性命,委实不可思议至极,虽疑是灵儿所为,但她何以具此深奥莫测的神通?犹记得那天身上挨了许多暗器,然而此刻并未找到这等样伤痕。他摸了摸日间被那妇人打伤的鼻梁,朝泥菩萨所捏的像做了个鬼脸,揣起满腹疑云,开门走出。
长夜未尽,只是雨後新霁,格外清爽。初时不明泥菩萨所居之处何以不见其他僧,稍加留心方知此是庙後一处园子,不知和尚要这麽大的园子来干什麽。出门立於廊影之下,寻思日间所行之径未能出庙而去,反遭一妇人毒打,且有一老公子为帮凶。李逍遥又摸伤鼻,暗想:“那老公子有点儿面熟,只是来不及瞧清……”当下拐而他往,走向长廊另一头,免得又撞上那对男女。
走几步,喘一阵,扶墙歇脚,暗觉体力究仍未复,倘然遇上凶险不测之事,恐怕连逃命的气力亦无。宝剑未在身上,两手既空,眼下又使不出轻身本事,踏出房门便是冒险。命虽捡回,神门穴仍然气淤未畅,在屋里曾做小试,连阿修罗心法竟也无法运行如昔,最多仅有儿时所习的“气疗术”以及老婶传授的“凝神归元”之法勉强可用,毕竟重伤乍醒不久,能活著就已惊异,不存太多的奢望,唯盼快些找回灵儿。趁歇脚之时自理头绪,寻思:“得重回‘今朝酒庄’,从那儿开始寻找。”
在院里拾得一根竹竿子,纵无傲雪的“霸王枪”那麽长,用以柱足撑身倒也使得。走不多远,忽吓一跳,面前赫然并立三秃者僵直的身影。好在有竹竿可戳,李逍遥摇摇欲跌地刚摆了个剑式,旋即看清了那三个不过石像而已。定了定神,探近而觑,原来是三个和尚的塑像,底座各一石龟,分别有碑铭志,却是寒山、拾得、丰干三僧的石刻像。以李逍遥的乡塾学问,自是瞠目不识,忽想:“我为何常能幻想出六尊阿修罗像?”昔日灵岛求药的一段记忆,他仍是懵懵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有人说善於忘却便会减少烦恼痛苦,可是他的苦恼则是因为忘却。
忘记了不该忘却之事,忘却亲人和昔日欢爱,甚至连自己的身世来历也忘却一空,悲莫大於此。可他却连这层可悲之处也茫然不知,一如他身在此寺,却懵然不知此是何寺。人生仿佛一个无边无尽的迷宫,他总也走不出去,总在苦苦寻觅,可又未必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何寻找……
他突然好笑:“自己吓自己。”抬手分别往三个僧像脑门上“笃、笃、笃”敲了三记,转身继续他总也走不到尽头的无间道,仿佛亘古而至未来、千万年前而至千万年後、虚无与现实之间浩淼无界的漫漫长程。
“如入睡梦中,造作种种事。虽然亿万岁,一夜终未尽……”
不觉行至一大片幽篁簇拥的墙外,寂静中突闻衣风簌簌掠响,有人惊呼:“方丈出事了!”李逍遥愣然顾望,只见好些影子或飞或奔,急匆匆地往前边墙内赶去,其中并不全是秃脑门的和尚,竟混著些俗家人物。有人经过之时还拽了他一把,急道:“你这小沙弥,还愣著干什麽?快进来帮忙!”究在黑夜之中,旁人辨不分明,因见李逍遥光头且著僧衣,只道是一个夜出解手的僧,便也搡著他拥将进门。
到得一处精舍门前,竹荫下早晃悠著许多闻讯而来的人影,其中竟有那老公子。李逍遥生怕被认出,连忙低头,把脸埋进围脖的布里,一双大眼却骨辘辘随杂乱晃动的人影而转。其实混乱之际谁也没在意瞧他,一双双睡意惺忪的眼均望入方丈房里。
李逍遥被好几个壮膀和尚挤在门边鼻头抵墙,如何看得见屋内情形,心中正奇:“怎麽回事?”背後有人却把他往里推,恼道:“你挡著门做甚?”李逍遥站立不稳,竹竿啪的打在一僧後脑勺,那僧吃痛回头,李逍遥松手将竿子落在墙脚,却装浑若没事一般。那和尚转头瞪他一眼,随即移目投向李逍遥那颗没香疤的秃脑门後边,却道:“十二少,你来得正好!咄咄怪事……”李逍遥心下一怔,只听背後那人哼道:“堡主来迟一日,寺中果然出事!”把李逍遥往内一推,随即迈脚而入,长衫飘逸,裾下白低黑鞋,正是那老公子。李逍遥掠眼一瞧,心头便已暗跳:“不记得在什麽地方先已见过此人,可别给拆穿了我这沙弥是临时冒充的……”
屋内一灯如豆,光昏影浮,微耀墙上一个极大的“寂”字,往下则置一张禅床,正对门口,有个没须老僧盘腿坐床,头颈後仰,一动不动。身前地下却湿了一大摊,其中有些茶杯碎片。李逍遥看出那老和尚已死,不由地一怔,想到:“那火工僧先前拉泥菩萨说是要来见方丈,怎地没看到他俩?方丈如何‘挂’啦?”几个老僧哭道:“方丈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就……”李逍遥心中暗叹:“挂了。”背後却给搡了一把,那老公子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看情形方丈是坐化,并无异常。各位但请节哀,且先善後……小沙弥,把地上扫一扫罢!”
李逍遥被推个趋趄,正愁找不著帚,忽听一人清声道:“且慢。”李逍遥松了口气,随好几张脸一块儿转觑,门外杂影一阵攒动,分开一条仅可挤身穿行的人缝儿。不知谁叫了一声:“六叔到了!”李逍遥探头探脑,心想:“究是哪门子的‘六叔’?”老公子连忙迎将上前,朝两个相继入来的俗家人揖称:“逸夫兄,你总算赶到了!咦,堡主呢?”李逍遥伸脖来瞅,见一花白胡须的精瘦老者逸然而入,其後跟著一个更干瘦的猴样儿小老头,目光精闪,隐含威肃,直教旁人不敢直视。李逍遥缩头不迭,听那老公子讶道:“八爷,连你老也……”那干瘦小老儿沈脸不言,只微颔其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移目盯著李逍遥,直教他惴惴不已,暗闷:“这小老头怎麽一露面就只盯著我身上看?”
花白胡须的老者却和气得多,向那老公子一瞥,目现微讶之色,仍淡淡的道:“金十二,你如何也在这?”老公子不自然的掩言道:“这……呃,我是来临张继《枫桥夜泊》诗的石刻碑文的。”趁这会儿,李逍遥悄看那方丈僵坐之躯,既看不到血迹,亦无明显的伤痕可辨,屋中未见丝毫打斗过的乱象,凭他自小随洪大夫习得的医技,察看过死尸尚无外伤痕迹,随即细觑其面,倒也没有发现中毒之象。那老僧死态平和,显得毫无痛苦,更无一丝惊变余色。李逍遥暗觉老公子所言甚然:“老和尚果是正常地圆寂,不像死於非命。依此情形推想,当是他端茶品尝之时,突然间寿数竭尽,於是‘乓’一声茶碗脱手落地,他这麽一仰头就‘翘’了……”听旁边众僧议论,大致的情形也便若此,门外一僧役垂泪道:“我在门外打盹,方丈他老人家如往常一般独自坐禅,突听屋里有杯碎之声,小的赶忙进来一瞧,方丈就……就成了这般。”一老僧问道:“有无异常动静?”那僧役摇脑袋道:“没有。当时屋里只方丈一人。”
李逍遥却惑:“不是说方丈房里来了贵客,要那火工僧找泥菩萨来厮见麽?如何没瞅著他俩在此……”突然间暗感其中大有不对劲之处,一时又未省起究是何处不合常理。金十二唏嘘道:“星云大师寿数已尽,原非我等所能回天。”那花白胡须老者却不多理此人,轻手将他推开,趋到床前察看死尸。李逍遥在旁瞧著那老者的举动,料也查不出什麽异样,心想:“验验尸也是正常地,既没啥事儿,我得瞅隙儿溜出去,找灵儿要紧……”此时那老者正摆弄著死僧的头颈,似想查看颈骨是否折损,又解襟验按胸肋,显出武学行家手段,李逍遥暗觑片刻,心想:“这验尸老头长得有点像邵老三,既叫‘六叔’,说不定是兄弟,可却显得老态多了……没我什麽事儿,这就走。”
转身却见那干瘦小老头挡著门,迎著那双精气闪闪的锐目,李逍遥不由暗慌,总觉得这小老头一迳盯著自己,而他头上又没香疤,难免心下发虚,只恐徒生枝节。他并不糊涂,察貌听言之下,早知此间数人均属林家堡的长辈,在他而言,也算“冤家路窄”。想起林家堡的宝贝大姑娘与自己结下的梁子,越发迈不动脚,生怕靠近那个眼光犀利的小老头,被他拿住。
便在李逍遥兀自心神不定的当儿,那花白胡须的老者似有所见,脸色变得凝重,忽道:“果然找上门了!”众人一时不明所以,金十二奇道:“什麽找上门?”李逍遥脖痛,急难转颈,只从墙上所映之影觑见那花白胡须的老者俯看方丈面容,并且探手掰其嘴腮,旁边一老僧似也有所发现,问道:“邵居士,方丈嘴角有茶水淌出来了。你说这……”李逍遥心道:“果然姓邵。”先前他未留意那死僧嘴里含物,听到是茶水,却想不出奇处:“许是老和尚死时没来得及咽下嘴里的茶水,也很正常……”
那花须老者沈声道:“不像茶水,似是一种绿涎。”李逍遥一听“绿涎”,不禁惑思:“可我没瞧出中毒迹象啊。许是口水混有茶屑,是以发绿……”金十二忙道:“且看看星云大师嘴里竟含何物?”李逍遥仍感门边那小老头死盯著自己,越发没敢直视其目,大眼转动,从墙上之影觑见那老僧小心翼翼地掰看死方丈的嘴。
忽然“噗”一声喷响,夹杂著惊呼、惨叫以及那花须老者稍迟半筹的疾喝:“当心!”李逍遥大眼瞪圆,从墙上的影像倏见死尸嘴里竟喷出一道其疾无比的水箭,正中老僧面门,望後便倒。金十二吃了一惊,连忙跃身後退,却将李逍遥的身子推向前去,帮他遮挡水星。李逍遥见到死尸口里喷水,心中方只一怔:“死尸哪来的力气喷水射人?”身子被推向前,突见一物迅急地随溅飞的水星夭掠而现,竟从那老僧脸上弹射而来,李逍遥犹未辨出何物,便已射近眼角,端的是奇快难状。花须老者在旁边急叫一声:“小和尚闪开!”发掌把李逍遥推跌一旁。
“笃”一声磕响,李逍遥头撞椅角,登时磕出一个大包,犹如独角兽般映影於墙。正晕晕糊糊,耳听得屋中乱成一团,数声惊叫纷起:“是什麽?”“六叔怎麽了?”“逸夫兄……”李逍遥情知出事,但仍不明所以,捂头而望,方见老僧已死,那花白须老者倒地昏迷。他吃了一惊,想起那老者适才毕竟救了自己性命,急欲上前察看伤势,以便及时施药。但未靠近便被金十二陡起一脚踢翻,却斥:“滚开!你这小和尚却来碍手碍脚……”李逍遥究因伤後力弱,避不过去,应声跌撞桌几,却撞灭了那一盏昏灯,方丈房里霎时暗了,於是更乱。
李逍遥只觉耳边“嗖”一下微响,不知何样细物急掠而过,幸未抬头,否则已经射穿他脑袋,却挨著後颈窜擦出一大股凉意。竹壁微微一响,墙脚边又倒一人,房门不知如何闭上了,那僧似想开门逃出,可是连门也没挨著就已送命。众僧皆惊诧莫名:“究竟是什麽?”别说当下漆黑一团辨物昏糊,就算适才灯亮之时,谁也没法瞧清如此快诡之物是何形状。李逍遥心头怦怦而跳,暗觉那物极小,且似水下活虫,行踪如电,快诡宛然梦里游魅,射速之疾又若伏弩,委实闻所未闻。当下他哪敢妄抬脑袋,只同旁人一般伏地惑望,终无所见,只觉那物未走。方丈房里粗喘声此起彼伏,一股幻变无常的血腥气愈浓,谁也不敢想象下一个会轮到谁。混乱中却闻一声佛号,竹林里有光晃移而近,飘闪飞快,转瞬已到门口,有人惊问:“谁?”
荧光闪出一个僧影,那人在门前叹道:“峨眉山行僧星尘。”方丈房外众僧齐拜,语间流露惊喜之情,“师伯到了!”
李逍遥只觉耳边“嗖”一下微响,不知何样细物急掠而过,幸未抬头,否则已经射穿他脑袋,却挨著後颈窜擦出一大股凉意。竹壁微微一响,墙脚边又倒一人,房门不知如何闭上了,那僧似想开门逃出,可是连门也没挨著就已送命。众僧皆惊诧莫名:“究竟是什麽?”别说当下漆黑一团辨物昏糊,就算适才灯亮之时,谁也没法瞧清如此快诡之物是何形状。李逍遥心头怦怦而跳,暗觉那物极小,且似水下活虫,行踪如电,快诡宛然梦里游魅,射速之疾又若伏弩,委实闻所未闻。当下他哪敢妄抬脑袋,只同旁人一般伏地惑望,终无所见,只觉那物未走。方丈房里粗喘声此起彼伏,一股幻变无常的血腥气愈浓,各皆不敢想象下一个会轮到谁。混乱中却闻一声佛号,竹林里有光晃移而近,飘闪飞快,转瞬已到门口,有人惊问:“谁?”
荧光闪出一个僧影,那人在门前叹道:“峨眉山行僧星尘。”方丈房外众僧齐拜,语间流露惊喜之情,“师伯到了!”
板门未开,方丈房里便多了一个直立的人影。李逍遥心下诧然:“这……倒没想到死方丈星云大师居然是峨眉派星尘行者的同门!”记起那日曾听玄一真人提及星尘其人,但仍不解:“门都没开,他怎麽进来的?”与他齐趴於地的两个和尚喜去忧回,忙道:“师伯,快趴下!当心……”黑暗中又嗖一声响,不知哪处“笃”的似乎有物粘墙。
众人忙又惊埋其首,却听星尘道:“杀我师弟的原来是一只来自魔域的妖虫。”言尽时似乎深深地叹了口气。众人闻声愈诧,从地上抬眼只见悄立的僧影随一团迷离幻闪的奇光映照於壁。星尘手拿一个宛然灯笼之形的丝罩,里边居然装满萤火虫,幽芒晃曳无定。提灯一照,先从数具死尸之前晃映而移,旋即照出好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李逍遥暗觉此灯独异,心想:“他一路捉萤火虫,是以迟到了。没法帮上死师弟的忙……”籍借虫灯幽迷的光,却见那干瘦小老头仍是目光阴沈地瞪著自己,不由的暗恼:“尻!还死盯著?”
金十二惊问:“什麽妖虫?”萤灯微抬,照向昏晦的壁影梁间,那僧低迷的语声在众人耳边回荡:“确切地说……是‘蜮’所化。其形似弓又似蚓,倘不借助法器,肉眼难辨。”手拂方丈半闭半睁的眼皮,使之终得瞑然。众人乍闻此语,皆各惊疑未定,只听星尘语如流萤一般飘忽的道:“传说异域的水中有一种叫‘蜮’的怪物,看到人影就喷沙子,被喷著的人就会得病。所谓‘含沙射影’,原是隐晦之毒。但经‘鬼蜮流’的魔师百年淬炼而成蛊,非仅阴毒难防,更是形匿踪隐,等闲瞧它不见……”叹息著望向方丈尸身,萤灯移照禅床前边的碎杯,喟然道:“蜮伏杯底,乘师弟饮茗而入其喉,出其不意射涎入颅,原也难以想象。”
服侍方丈的僧役惊呼道:“我……我没想过要害死师父!”金十二将欲出掌拍死此僧,星尘却以萤灯遮拦,叹道:“不关他的事,师弟素好凉茶,使得鬼蜮有隙可乘,终究防不胜防。”金十二疑道:“星云方丈与人无争,如何惹来鬼蜮杀身之祸?”旁边一人语声微弱的道:“我想……鬼蜮大概是要借方丈之口杀天南兄。”金十二吃了一惊,转面瞧见花白胡须老者悠悠醒转,不由得奇道:“逸夫兄,你……”
李逍遥望见星尘往那老者鼻际熏几片枯叶蔫藤,随即灌以黑丸二粒,使之醒转,虽仍瘫卧难起,竟已说得言语,他隐隐嗅出熏叶气味所含药物,喜忖:“原来被鬼蜮所喷恶气伤害,只要来得及施救,就这麽用忍冬叶和鸡血藤熏鼻,辅以不知什麽药两粒,便可救得……”暗记其法,以为日後所用,只不知那是什麽药丸,急难询问究竟。
金十二惑道:“这如何杀得林堡主?我便不明……”那老者叹了口气,谢过星尘施救之恩,低声说道:“倘若林大哥当下已到寺中,冲著他与星云方丈的交情,自当亲来验看尸身,便似……便似我刚才那般,又岂不著了道儿?”李逍遥闻言竟生寒悚之感,心想:“恁地歹毒的借口杀人法都有?”此时他渐渐明白,死尸原本不能喷射异物,适才所见的情形只因那具尸体喉里暗伏“射蜮蛊”,当有人掰口验看之际,孰料妖蛊突射恶涎,自无不中之理。但仍不解:“怎会有人用这种复杂办法暗杀月如老爸?亦即我亲过的姑娘她爹……”
“林堡主武功精深,对付他那样的人物只能用意想不到的法子!”星尘叹了一声,取数束干叶烧化,口中说道。“师弟坐守寒山,原本与世无争,可却交结太广,徒然为自己惹来杀身横祸。世事因果互报,从来疏而不漏!”
金十二方才恍然道:“这样说来,若是林堡主在此,料也难避这等奇袭。咦……不是说堡主昨天就该到了麽?”那花白胡须老者喘著气道:“老天总算有眼,让林大哥迟迟未能出城,我……我邵六得以帮他受此一劫,心中欢喜得紧!”李逍遥想:“你都伤成这样,有啥欢喜的?不过……月如的老爸能有这样够义气的哥们儿,该欢喜的是他父女才对。”嗅得九节菖蒲焚烧气味,眼光微移,却见那干瘦小老儿仍在一旁死盯不舍,李逍遥又即懊恼:“尻……”
烧烟异味在屋里屋外渐浓,金十二不安的道:“这是何味?”星尘语如梦幻般的道:“那妖蜮仍在屋中暗伏,不过它连伤数人,一时魔力未复,我用九节菖蒲困它在内,这就来捉。否则它仍会继续暗箭伤人……”李逍遥渐渐明白:“不想这老僧刚才进屋之前已绕著房子四周烧置一圈九节菖蒲,难怪一直有味儿。原来他是要搞什麽‘甕中捉虫’,只不知怎麽个捉法?”
星尘手指屋角一几,要李逍遥帮忙取物。房里仍是光幽影浮,人人面廓模糊,毕竟星尘所持萤火太过飘幻恍惚,难以觑清这位行僧的脸上表情,不知为何此人举手抬足之间竟有一种令人无力拒却的魔力。李逍遥看似随和,其实素有几分桀骜不驯的倔性,有时往往喜好与人背道而驰,但当此僧随手驭使,他竟似著了魔般不由自主地随之转躯,就近端来一个大托盘,其中摆有六只空杯,正不知那僧将欲何用,金十二先已发问。
星尘道:“妖蜮虽在屋中,等闲不可见。幸有诸位在内可助我擒之,这有六只空杯,需斟入清酒半盅,每人各执其一,且须九节菖蒲所烧的灰撒於杯中,另……”金十二道:“何来清酒?”那花须老者料想行僧未必自备有酒,语声低弱的道:“我……我身上的皮袋里尚有……有半袋白酒。”星尘颔首称善,待取酒将斟之际,金十二不禁问道:“当下加你在内共七人在此,为何取六杯?到底要怎麽著?”星尘道:“六人各执一杯,可取六合方位。执杯之人且需自刺鲜血滴入酒盅,以此遍寻屋内,可令妖蜮无以遁形。”
似此玄幻之事,连李逍遥一时都未能领会过来,金十二等人自是越发莫名其妙:“什麽?”星尘的梦幻般语声随烟逸入众人耳朵,恍如在脑海深处萦响:“各位只管端杯而寻,当杯中施法之酒映照出一个宛如蛇弓之影,此即妖蜮显形。然後迅速合上杯盖,以这种六合镇魔符贴封,那小孽障便逃不出此杯……”取出六张符各交每人一帖,却没人接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