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借尸还魂(一)
作品:《仙剑奇情》 旧载雁湖岗“冈顶有湖,芦苇丛生,结草为荡,秋雁宿之”,此间诸峦因而得名雁荡,素以奇峰、怪石、飞瀑、幽洞、深谷称绝,北宋名士沈括誉为“天下奇秀”。为避燕辉煌追缠,李逍遥携灵儿一路狂奔,不知逾越多少里地,自磨剑堂所在的荒滩“平沙落雁”而入重山,却是稀里糊涂,不识身在何处。途中披风沐雨,两人身上的泥污不觉已洗涤泰半,到得雁湖之畔,秋雨新霁,满山皆葱。
李逍遥见灵儿与群鹤戏舞甚欢,不禁好奇,但当他莽莽撞撞地走近,鹤竟惊散。
灵儿素手轻扬,双臂朝天空摇晃,宛做相送之状,群鹤流连不去,翼舞映波,端是美不胜收。李逍遥奇道:“哪来这许多鸟?”仙鹤闻声逸去,飘然翔入峦影苍茫处。灵儿余兴未了,随至崖边,眺望良久,眸子里露出依依不舍之情。从李家村出行以来,难得见她如此展颜舒怀,想是此情此景令她有如重返仙灵岛,与鹤相戏,心情大畅,仿若那是她阔别多时的玩伴。李逍遥无意中把仙鹤惊散,拂了灵儿的兴事,不免心下歉然,但又有几分诧异:“那些鸟见了她怎麽都不生怯的?”为要逗她开心,眼光一扫,指著芦花间飞出的一行雁,说道:“看到没有?好多鸭子飞出来了……”
灵儿回眸掠他一眼,嫣然道:“鸭子会飞麽?是雁哪!”摆动嫩手,做扇翅之态,乐道:“大雁会飞,飞呀飞回故乡!”李逍遥见她又绽开欢容,喜道:“对,会笑就对了!做个快乐的赵灵儿,这才是我逍遥儿的好玩伴!”望著她笑靥如花,竟受豔光所摄,痴然忘言。
灵儿情不自禁地又望向翼影消逝处,望著海天一线她所看不见的仙灵岛,心有所触,不觉眼睫微湿,喃喃的说了一句:“仙灵岛上也有好多仙鹤。”不知何故,她只觉这番随他出来,此生再也回不去了,极目碧波浩淼,难抑一股悄然而生的怅茫若失之情。这般情思变化自然被李逍遥看在眼里,虽说不晓得她何以会有“从此一别是天涯”的感触,却也隐约猜到她是在想念自小长大的地方,那样一个世外桃源,那样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每个人都有一段值得怀念的昔日时光。
手捧一只曾经折翼的纸筝,那也是一只能放飞於高墙之外的仙鹤。君临天下的顺帝不禁泪眼朦胧,大元帝国沈甸甸的基业压断了这只鹤的纸翼,从此他就再也没有自由。
突然之间,一向不怒自威的活神袛、当今天子泪流满面,情伤不已。恍见一位慈父亲手做了一个飞鹤,送给他的幼子,要教他放鹤!翔云天,可是那个人来了,倏然凛立在面前,父子俩来不及把鹤筝藏起来。
他夺下鹤筝,踩在脚下,对顺帝说。这是玩物丧志。
帝王不敢言辩,在他爱子眼中这一幕永难忘怀。如此沈重的一只纸鹤风筝,再也飞不出太子的心外云天。
满天鹤舞翩跹,留在儿时梦里的只是一滴帝子之泪。
云梦驿飞雪连天……
李逍遥不觉茫然回望,旧梦随著尹漠然踽踽独行的身影离他远去。
他自小在梦里长大,唯有灵儿相信他梦里的时光并非全是梦。
只是他俩都不明白为什麽会有这样的梦。他忍不住告诉灵儿,最後自己却笑了,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好玩吧?不过只是逗你开心而已,这怎麽可能嘛?”灵儿爱怜横溢地望著他,抬手拭去他眼角一滴泪。
笑出来的泪。
尹漠然倒在雪地里,仿佛石子落水,荡开一圈梦碎的涟漪。
从此世间没有尹漠然这个人。
涟漪渐息,绿镜重合,映入水中的倒影是两张泥星犹沾的脸面。李逍遥咧开嘴乐:“听过了这段子虚乌有的梦话之後,就让以前的事儿随著这颗石子抛进水里。眼下是不是快乐点儿了?”转过脸来,见到一个白光致致的背影闪入水里,苇影晃目未定,身旁只剩几件褪落的衣裳。
“哇……”李逍遥不由得揉眼发怔,叫了声“灵儿”,正要过来瞧究竟,灵儿从水里冒出头来,笑道:“不要看哦,当心长针眼。”李逍遥反而睁大眼睛,问道:“搞啥飞鸡?”灵儿游到芦草遮掩处,红著脸说道:“人家要洗澡了,不要过来喔。”李逍遥方才明白:“她要洗掉身上的泥。”往自己身上一看,亦是泥迹处处,叫一声哇,作势要蹦进水里。“我也来……”
灵儿羞道:“不……不要下来!”李逍遥笑道:“湖这麽大,我不一定非要去你那边。”缩回脑袋,走开几步,蹲身看水,却迟疑地没敢解衣,心想:“别以为在女孩儿面前我没胆除衫!”因经常在村口井旁混身於洗衣妇间旁若无人地冲凉,这层胆色也还是有的,虽说灵儿在他心目中是个如此文秀纯净的女孩儿,不容放肆唐突,但因总觉得她亲切不似外人,性情又温柔可喜,对於他的大大咧咧、甚至胡闹之举反正也见识多了,并不为怪,他当真要下水时,最多她游得远些,其实并无不许。只是李逍遥心里却犯起嘀咕来,犹豫半天没动弹。
灵儿忍不住问道:“你……不想洗洗麽?”只道他是怕她见怪,是以不动,这句话既脱口而出,俏脸不免红透,羞涩地想道:“哎哟,我怎麽……”李逍遥虽然听出了她话里的含意,显是也想他下水洗涤泥尘,他却仍感没底,在湖畔往水里探头探脑,说道:“只怕有水怪!”灵儿乍听之下,吓了一跳:“什麽?”李逍遥又投石下水,倾听著咕咚之声,咋舌道:“看来好深!”灵儿定了定神,说道:“没什麽啊,海你都游过的。”
“那是掉水!”李逍遥转头说道,“不得不游。可是这就不同了,我听说山顶上的湖泊总会有水怪出没。不知这里有没有?”灵儿原本从芦丛间探出脸来,当他一转头,她忙缩了回去,抚胸定神,待听明李逍遥所虑者谓何,她不禁笑道:“没啊,这水很清哩!”李逍遥皱眉道:“肯定?”灵儿潜到湖底察看了一下,又露出头来,樱口微张,咕噜噜吐水,然後说道:“有鱼。”李逍遥大眼一瞪而圆,“多大个儿?”灵儿伸出一只粉光滑嫩的藕臂,朝他比了一下指头尺寸,“不大,只是一些小香鱼。”但又哎哟一声,忙不迭地缩回手臂,掩胸蹲回芦草遮掩之处,秀靥飞红,心跳如揣小鹿儿般,好一会难以定神。“哎哟,被他看到了……”
噗!一声,李逍遥放心下水,笑道:“前次梦见好多鲨鱼追著我咬,搞到怕了……呵呵!”
雁湖所在的地势原本是火山岩,从有记载以来,已有千万年的历史。其时山顶尚有湖水,承浆接露,水极清凉。李逍遥光溜溜地钻进水里,不由全身一激灵,如堕冰湖。转面望见灵儿泅入芦影遮蔽的所在,白花花的一袭妙影稍晃而隐,绿波荡射粼粼水辉,一时难辨她在何处。李逍遥伤势未痊,惟恐换气不畅,并没游远,只在岸边扑腾,因觉灵儿似乎游得远了,忙喊了一声:“不要游远哪!”
水声突响,灵儿从他背後探出脑袋,冷不防吓他一跳,笑道:“意不意外?”李逍遥点头:“意外!”转面只见水圈一荡,这妞儿又不见了,端是滑若灵鱼一般。李逍遥东张西望,口中说道:“我要在这块浅水宽石上优乎悠哉地抽棵烟,你别把水溅过来。”
“好啊,”不远处芦花一晃,传来她那娇憨柔嫩的话声。李逍遥躺在半浸湖水里的青石上,一边挠著小鸡鸡,一边懒洋洋地叫唤:“去,到岸上我那堆衣服里帮忙拿棵纸烟棒儿来。”灵儿欣然答应:“好哇。”只见一簇粼粼水纹掠到岸边,白影浮起。她喜滋滋地游上浅滩,只觉李逍遥越是这般随口使唤她,心里越是不当她是外人。小姑娘儿家的心思最是爱往细微处玩味,李逍遥哪知她为何这般乐於听命,心下只道:“灵儿丫头难得快乐成这等样屁颠屁颠!,想是她天性爱玩水,在清池里畅游得一番,整个人都轻了。”想起曾在水月宫她闺房里见有小浴池,显然是个没事就爱游水的主儿。
灵儿正要起身,突觉不妥,啊哟一声低叫,红著脸溜回水下。耳听得那惫懒小儿哈哈大笑,顿时味出其中戏谑之意,不由面红过耳,心想:“哦,险些上了他当!”李逍遥正是故意逗她上岸,好瞧瞧她光溜溜的模样,灵儿虽然纯,反应却也不慢,及时识破了他的伎俩,慌忙收回那只伸到岸上的玉足,转面一瞅,只见李逍遥嘴角叼著纸烟棒儿,乐得烟棒儿颤动不休。但!一声溅响,灵儿将水拨洒过来,顿将他的烟棒儿淋得蔫垂下去。
李逍遥恼道:“敢撩拨我,这当下?”灵儿咯的一声轻笑,妙目流波,说道:“那你来追我啊。”眼下正在湖里,李逍遥心下哪有半成追得到她的把握,摇头道:“少来了,我不爱追女孩子。”灵儿噘了噘嘴,问道:“那……我来追你?”李逍遥想:“在水里她是老大,有啥搞头?”摇头说道:“少来了!”灵儿眨了眨妙眼,没话儿了。李逍遥转念间又想:“这种小孩子追来追去的玩法实在不属於我这个年龄段,她怎麽这样爱玩哦?不过,总不好老是拂她兴头,搞得又跟一个闷葫芦一般,那谁来陪我找乐子?”大眼一转,叫道:“那我来捉你!”
灵儿喜道:“好啊!”李逍遥一答应陪她戏水,她登时又乐开了心花。但李逍遥有条件要讲明:“捉到你时,有没奖赏啊?”灵儿一时想不出来,暗觉奖赏应该有的,说道:“我捉鱼给你吃好不好?”李逍遥道:“不好,一路吃鱼都吃腻了。”灵儿推荐道:“这里的香鱼很好哦!”随手捏起一条给他看。此非敷衍他,谁不知雁茗、香鱼、观音竹、金星草、山乐官鸟素有“雁山五珍”之称?
李逍遥却另有肚肠:“就算我捉不到她,等到饿时,只消我吩咐一声,她还不得乖乖地捉来香鱼做羹给我吃?就算是观音竹的笋、山乐官鸟的腿、雁茗所泡的神仙茶,哪一样能逃得过我逍遥儿的口福?只要我说一声,还不是流水价端上来?不过这妞儿本身实在是引我食指大动,所以我需要的奖赏……”计定之後,说道:“我捉你是咱俩之间事,跟鱼没关,何必搞得池鱼遭殃?”灵儿心思单纯,也觉有理,因问:“那……你到底要怎麽样呢?”
李逍遥拐弯抹角:“我捉到你时,要罚你替我捶背。干不干哪?”灵儿咯咯娇笑,转身咪入水中,却把话声抛来:“你先捉到我再说吧!”以李逍遥的聪明机智,岂不知以雁湖之大、灵儿水性之妙,自己绝无追上之望,他虽生长渔村,水性却非所长,眼望水花微荡处,只见一道朦胧的白线顷间射远,却哪摸得著她的脚边儿?不由苦笑一声,暗忖:“当初三个村庄举办天後诞游水夺标赛事,年年还不是晶合庄的阿强跟潇洒庄的高手争头名?我跟书航在小组赛就给李肥刀和王晶这对胖子淘汰掉了,最後落得个蹲在岸上看热闹的可怜份儿……唉,往後我们李家村就推举我家灵儿去抢龙杯罢!”
但他早有对策,装模作样地追了一会,突然大叫一声“阿也”,手脚抽筋,连声呼救道:“不好,我……我遇溺!”不出所料,一对莹滑白嫩的手臂从水下晃将出来,抱住了他,轻轻托送到水面上。正是灵儿又折返回来打救,她原也不会这麽容易又上他当,但想李逍遥究是伤患未愈,输气经脉亦有隐恙,吃惊之下,难免暗怪自己不该逗他来追,在水中徒耗气力,倘若出事,怎对得起他和婶婶的深情厚义?
李逍遥突然趁机反手将她柔韧的腰身一搂,笑道:“略施小计,还不是手到擒来?”灵儿一时没顾得上嗔怪他如此相欺,忙问:“逍遥哥哥,可是真有不适?”此刻面对这张凝珠浴露的娇靥,便纵是神人也不免要怦然心动,何况李逍遥这等血气初盛的少年儿郎?当下,他不禁瞧得痴了,只觉灵儿娇美难状,简直便是碧波中的一块玉。脑中一晕,全身大热,既想亲她,又不忍轻忽亵犯,一时间水深火热,内心苦苦挣扎。
其实这当儿他不论对灵儿做出如何动情之举,非但毫无冒犯之嫌,她更是不会怪罪。两人在清湖中凝眸相对,呼吸与闻,心跳到了一处,原已是一对珠联璧合之配,在灵儿心里他们是夫妻,为何不能像别人那样尽享新婚燕尔之欢?她心里燃烧著一团火,眉梢眼角皆是情意。虽然害羞,不禁暗盼他能纳她入怀,尽情地亲她爱她,百般地疼她惜她。
然而李逍遥却生生地刹闸,一走神之间,脑中蹦出老监千家驹匆匆奔来的身影,手举那册血染的“功过录”,拍掉情欲之火,然後翻到某一页,警告道:“看见了吧?若敢做出孽来,你将立刻得到恶分三百!”拿那本书往李逍遥头上猛敲一记,引他转头来瞧,又郑重其事地翻到另一页:“这里又有。身为正人君子,绝不可做出鸳鸯戏水之事,携女同洗鸳鸯浴──损分五百!”李逍遥脑中一下恍惚,急忙辩白:“这哪是浴缸哦?男女在大湖里游泳不犯天条吧?”啪一声闷响,老监又拿书敲他脑袋,瞪眼道:“当你脑中想著情欲之事,就算身在汪洋大海,那也形同於你内心的浴缸!”又翻到另一页,指点道:“何况君子曰,行房仅属床榻之事,怎容尔等无所不在、肆意换地儿?这一节又要损分……”李逍遥忍无可忍:“你死都死菜了,却跑来喋喋不休!”猛地一拳打在自己头上,那老监啊一声从他脑中消失。
灵儿不禁愕然问道:“逍遥哥哥,你为何打自己呀?”李逍遥定了定神,收拾心情,正要再与她凝眸互对,眼光却瞥低了,只见她那白嫩的身子原来裹有一件绛青色的小肚兜儿,并非先前所臆想的那般不著寸缕,却更衬出无比娇俏可爱之色。
李逍遥不禁“哗”了一声,心头跳荡:“不想灵儿只穿围肚会是这等俏法!”灵儿羞将起来,转身便溜。李逍遥笑道:“你都穿著肚兜儿,躲啥?”灵儿身子在水里滑溜之极,他哪捉得住,柔躯一扭,挣了开去,悠游而走,咯咯笑道:“你来追我!”
李逍遥被她这一笑,更搅得心头乱痒,脑中一晕,叫道:“追就追!”灵儿究也童心未泯,便是欢喜与他这般玩耍,见李逍遥肯来奉陪,她心中大乐,双足款摆,正想游开去,但一转念,生怕李逍遥追不上,又或是万一有遇溺之虞,为要及时打救,便不游远,只围著他身旁转来转去,李逍遥晕头转向,总是捉不著她。有好几次见到白生生的腿影便从眼前晃过,却又沾不到边儿,他不由得著恼,心想:“我就不信捉不著你!”蹦出水面呼吸一会,眼光掠扫,不见灵儿浮出来。他又潜入水中,不觉寻至深处,湖水甚清,幽光碧蓝,无意中见有一物宛然如柱,粼粼辉映入目,李逍遥心中一怔:“是啥?”脑中现出三五个惊叹号,随即化做泡沫蹦开。
一定睛之下,看出那道柱影虽随水光晃动,却并非活物,其上爬满水草,犹如湖底生出的大树。李逍遥心头稍定:“不是水怪。”双脚蹬水,大著胆子掠到近处,惊散了柱旁一大群香鱼。这时他暗觉後颈一阵凉气侵髓而出,既到近前,无疑看得更为清楚才是,然而反倒不及远处看得更有形状。他忍不住冒出问号:“这是啥玩意?”把水草乱扯而落,待泥晕漾散而消,突然之间双目睁圆,从口里吐出一连串惊叹号,化做水泡蹦开。“呜──好大!”
他刚窜出水面,一个劲儿地嘬口呜呼,灵儿闻声来问:“什麽?”李逍遥转脑袋望著她,兀自呜呼不绝,叫道:“好大!”灵儿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是水怪吗?”李逍遥的回答出乎意料:“这儿山清水秀,哪有水怪这麽煞风景?是刀啊,有一把大刀插在湖底,哇啊……好大!”灵儿心下不解:“湖底怎麽会有刀呢?”李逍遥又“呜”了一阵,大眼里写满了问号:“像这种自然之谜既然碰个正著,需要我俩来搞个明白。可是……它真的好大!”灵儿不解:“能有多大?”
“自己去瞧!”李逍遥按她的後颈,一把撸入水下。旋即只见一串惊叹般的水泡咕噜噜冒将上来,然後水花荡开,灵儿冒出脑袋,双眸滚满了讶异之情,不等吐完水就叫了起来:“呜──真的好大!”
李逍遥早在水面上等著她冒出来惊叫,悠悠地抱臂笑问:“看到了?那把刀是不是真的好大?”灵儿惊呼道:“我只看到水怪──真的好大!”李逍遥不由一愣:“水怪?”因觉灵儿神情果然不同,连忙探头入水,却与湖底浮起的一团巨影对个正著,他双眼霎间瞪圆,一串惊叹般的水泡咕噜噜乱涌而出:“水怪!”
便在整片湖水突然沸腾之际,说时迟那时快,灵儿拽著李逍遥急窜而起,掠出水面,身形宛然翔龙飞凤,一跃而到岸上。两人皆是惊魂未定,脚下不停地多跑一段,回头一望,湖面平静如明镜,波澜不兴,却哪有刚才的异常情景?
因未见那水怪追将出来,两人不由刹住奔逃之势,相互对视一眼,虽然各皆惊疑,但都觉得刚才所见并不像幻觉。说来也奇,当他们逃到岸上,水波又变得平静如常,灵儿拈指凝眉,亦无所觉。以她的灵力修行,倘然湖底藏妖,岂能洞察不到?她大著胆子走近湖边,把一只粉雕玉琢似的素掌按到水中,凝神探测一会,转面说道:“这水里并无妖魅气息。”
“谁说没有?”李逍遥双拳不由得捏紧,举到颌下,猛挥一下,大眼瞪圆。“刚才我看到一个好大的怪影!”
灵儿蹙眉道:“我也看到了,就是没瞧清楚。”暗觉适才所见之物似是一团水影,并无定形,但那一瞬间她又感应到极不寻常的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充满了煞气,发自湖底深处,绝非人力可敌。李逍遥猜道:“会不会跟那把刀有关?”灵儿听著他的描述,脑中飞快翻书,突然间心念一动:“难道真有地煞?”
李逍遥看出她眼神微变,不由问道:“‘地煞’是啥玩艺?”灵儿眼露沈吟之色,说道:“传说有地藏菩萨,又名‘怨恨’。为了报仇,穷毕生心力,经由严密计算铸造一把肃杀之刀,便是‘地煞’。”李逍遥啧啧咋舌,因有不解之处,问道:“他要找谁报仇啊?”灵儿摇头,“不晓得。”
望著一平如镜的湖面,李逍遥做了个连他自己也不明何意的鬼脸,转头问道:“那……你怎知是‘地煞’?”灵儿答道:“红叶诗篇上有提到啊,说是镇在一个湖里。”李逍遥又不明白了,“诗集里会有这种?”灵儿道:“有啊,不过……”话未说完,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山石後有人说道:“就是这儿了,但愿方红叶所说是实。”李逍遥心头怦然而跳:“方红叶!”眼前仿佛现出一幅“剑门关外满山枫叶红,古栈道上飞剑题绝句”的瑰丽景像。
“传说方红叶为蜀山剑侠中最有才情的一人,剑以诗配,意兴淋漓。那年独斗魔教六护使,往石壁上题毕七绝之际,六护使顷刻死绝……”李逍遥顾不上多发憧憬之情,耳听得有人疾掠而来,因未明虚实,连忙拉著灵儿躲入芦丛之中。刚藏身未毕,便见三人窜上雁湖冈,一个黑衣头陀当先而行,甕声说道:“焦老七,凭你跟那婆姨的交情,谅她也不会耍咱。红叶诗篇所暗示的神兵所在从无误算,这一点倒可信得。”李逍遥听到“红叶诗篇”四字,不由同灵儿对视一眼,均觉惊讶。那头陀旁边紧跟著一个黑脸瘦汉,手拿一根焦炭也似的熟铜杖,张嘴便是一腔江西土调,先前李赵二人最先听到的便是此人的话声:“可是江湖上有言道:姬三娘靠得住,母猪也会爬树。且不论她如何从方红叶嘴里套到这桩秘密,怕只怕她口风把不住,却教别人抢在咱前头……”
忽然间,空中荡落一个冷冷的话声:“回去告诉姬三娘,雁荡山没有她所说的秘密!”那黑头陀猛然转面,只见石冈上闪出高低参差的七八个人影,为首一个握短刀抱臂而立的轻衫少年眼露惕然之色。那黑脸瘦汉焦老七嘿声道:“原来是北来呀,燕掌门的公子怎麽亲自出迎了,不敢当!”那少年燕北来冷然道:“焦荒炎,你这小子是武林中有名的手脚不干净,雁荡山这种小地方可没有宝贝给你拿。”
李逍遥回望石冈上的人影,不禁吃惊:“啥时冒出的这夥?不知来了多久了,有没发现我跟灵儿在他地头游水?”灵儿究是比他细心,看出石冈上那帮雁荡派弟子也是刚到,似乎悄没声息地跟随在那三个不速之客的背後上山,居然没被发现,足见轻身功夫委实不俗。那三人其实也均了得,尤其後边不声不响的第三人,行踪飘忽似鬼,但以他们三个的本事竟都未料被人跟踪到此,除非故作不察,否则无法解释。灵儿原以为此间就只有她与李逍遥,哪料清静不到一会,又撞来了这许多人,她心头的欢愉之情不禁淡将下去,蹙眉自思:“除了仙灵岛,世上真的没有了能让我和逍遥哥哥清静地呆一会的地方。”然而就算那时她和李逍遥在仙灵岛上也未始真能获得清静,先有萧乘龙前来讨药,後有姬灵通的纠缠恶斗。
那焦荒炎脸皮既老,听了燕北来出言讥刺,笑道:“雁荡山能有啥宝贝?要说游山观景,不见得比我们庐山派风光。”眼角边向四周一掠,暗暗察看,话声不停:“就只这雁湖不错。你知道我焦老七正行干的是南昌乡土采风,闲来要编一辑天下名湖的方志画本,刚好我两位朋友远道而来,也有游湖之兴。”眼珠一转,瞥视燕北来,嘴边露出冷笑之意,“若是此间没甚麽见不得人处,燕小哥何妨借借光,让我们随便在你家里盘桓盘桓?”
话中挑衅之意极为无礼,燕北来不禁心头有气:“我燕家多少代以来守候此山,形同祖土。别说是你这号小混混,就连地方大员、名缙士绅前来拜山也得先打声招呼,礼数周至。谁不知你焦老七整天招摇撞骗,却撞到我家里来啦?”李逍遥却想:“此间除了湖底有古怪以外,尚有两处见不得人的地方,亦即我和灵儿的屁股。没来得及穿衣服的模样,怎好借光给你等‘盘桓’?”眼望衣衫堆放之处,不由暗忧:“可别被发现了!”
燕北来虽然心中著恼,却素有涵养,不露声色的移目望向另外的两人,“不知这两位怎生称呼?”那黑头陀自报名号:“萨满头陀贝诺,来自北满寒洲。”因见燕北来蹙了一下眉头,似有惑处,焦荒炎裂嘴一笑:“辽东萨满教,中原年轻一辈没听说过也不要紧。将来萨满真神自会托付一番伟业,清此乾坤!”燕北来又瞧向那个身形如魅之人。此人满脸冻疤,肌若陈皮,一言不发,只翻著一对芝麻绿豆般的白眼。李逍遥先前便有留意,心下忖思:“燕北来轻功了得,但还有迹可寻,可是这翻白眼的家夥行踪诡幻,不知是哪门子的轻功?”
焦荒炎介绍道:“此位爷是黄龙府的锐敏珠,素少在关内行走,你们不认识他也不要紧。”李逍遥暗奇:“锐敏猪?”燕北来犹未说话,那翻白眼的锐敏珠突然之间身影微晃,燕北来身旁一干雁荡门人未及跃来拦阻,此人已闪到湖畔,却教李逍遥吓了一跳,只道被他发现了。但见草地上那几件衣衫到了锐敏珠手上,焦荒炎脸色倏变,同那头陀齐望湖中,语声惊诧的叫道:“什麽人抢到了头里先下湖去啦?”
眼见那几件衣衫被人拾起,李逍遥心中不禁叫苦:“糟了!”贝头陀急著就要下水,燕北来脸色倏变,喝道:“不可!”旁边几名雁荡弟子同时飞身而下,急来阻拦。不料那贝头陀大袖翻处,双手连连抓出,随抓随抛,动作快极,那几名雁荡弟子犹未落定,便全到了湖里。
贝头陀哈哈大笑:“雁荡派不过是小门派,纵是燕垒生夫妇在此,那又何足惧来?”言下之意自是不把雁荡派放在眼里,李逍遥想:“燕垒生夫妇去了侠客山庄,没想到这夥人趁机来端他老窝。以这三个人的家数,果是来者不善。燕掌门的儿子估计挡他们不下……”在他想来,却是暗盼这干人快些走开,免得发现他和灵儿在此。想著灵儿必也同有一番尴尬窘迫,他哪敢转面去瞧她仅著肚兜儿的样子,只消一想便觉身内暗热,几难定神。为不冒犯这等清纯丫头,只有目不斜视,望著草丛外边。
贝头陀这等无礼,燕北来岂忍得住?便在贝诺笑声未毕之间,短刀出鞘,也不见燕北来身形如何变化,霎然已立在那三人中间,刀锋抵住贝头陀颈侧,另一只手飞探,如舒猿臂,往焦荒炎背心一揪,却只扯下一件外套,不由怔然。焦荒炎身法滑溜如鳅,一挣身间,便已脱下外套,里边仅著一件黑皮水套,原来早有准备,嘿嘿一笑,有如一只大蚊子扑落,水花微溅,瞬即钻没了影儿。
李逍遥倒是没想到燕北来竟有如此身手,能令贝头陀瞬间受制。但见焦荒炎扑入湖里,燕北来同贝头陀只是僵然不动,锐敏珠鬼魅般地从燕北来身後晃出,这时李逍遥才明白:“贝头陀受制之时,那瘦鬼猪从背後点了燕北来的穴道。”贝头陀哈哈一笑,袍下倏起飞脚,将燕北来照胸踢个正著,砰一声跌飞十数尺远,不巧落在李逍遥面前,压倒一片遮挡他身子的苇草,便在出其不意之间,李逍遥身影现於贝头陀和锐敏珠面前。他顿觉不好,下意识地便挪身遮住灵儿,心想:“不能给他们看到灵儿这个样子。”却挡了个空,原来身後并无灵儿娇影。
李逍遥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那两人均没朝他投目顾望,似未瞧见苇中有人,齐转身望湖。贝头陀一边脱下衲衣,一边朝湖中叫道:“焦老七,有何发现?”不一会,湖面窜出一颗脑袋,焦荒炎顾不得抹拭脸上沾的水草,朝岸上做了个手势。李逍遥便即心想:“这家夥水性比我强多了,一窜就到了底。想是发现了湖底那把大刀……”
贝头陀立时满面喜色,走到岸边,眼光一狠,也做了个手势。李逍遥乍然只道他是回应焦老七,但当瞧清那个手势是朝锐敏珠做的,突然间心头一凛。便在贝头陀扑身下水之际,锐敏珠眼光斜掠,袖下翻手,拈出一簇铁叶镖,倏地朝燕北来和李逍遥这边撒了过来。此时李逍遥方才发觉先前被那头陀抛落湖里的那些雁荡弟子全都浮尸水面,而那头陀的眼光中所含“灭口”之意,李逍遥也顷刻明白了。
锐敏珠不唯身法诡速,发暗器袭杀的手段更是刁钻狠急,以李逍遥的本事,寻常暗器早就近他不得,正要把燕北来拉开,岂料锐敏珠发镖之时虽似只挥一下手臂,袖下却暗使三下变化,数十片薄而尖利的铁叶镖呈三波递进抛射,李逍遥纵能把燕北来从第一波镖雨之下拉开,势也躲不开更见密集的第二波飞镖劲射,更何况第三波镖雨已经罩定了十数尺地,封绝李逍遥所有的闪挪退避余地。锐敏珠斗然间显露的这等发镖手段,实已不弱於中原武林任何一方暗器名家。
李逍遥斗地一惊,突然间双手飞探,想也不去想,仿佛身困柴房,置诸蜂群之中。当初李大娘正是这样训练他,危急关头浑忘了害怕,其实他的“飞龙探云手”早已习得熟极而流,只是总也记著大娘的训诫,从不敢当真放手去尝试而已。平日恃有灵儿在侧,每赖她以金刚咒法相护,又靠风魔身法神奇莫测,所谙家传第一等的快手罕有用武之场,除非探人之囊。凭他所会风魔秘术,若要避开也并无难处,但如只顾自己,燕北来难免丧命。这少年穴道被封,挨了贝头陀那一脚顷时闭气,李逍遥不愿弃他死活於不顾,此刻猛可里显出手段,便连自己的心中念头亦未及转动而过,三波急镖无一漏手,悉数收於身旁。
锐敏珠震诧之下,定睛一瞧,见草丛中蹦出一个光身小儿,冷不防接了他的三轮急镖,这等本事委实骇人听闻。锐敏珠不由惊得呆了,但见这说小也不算太小的小子顾不上理他,急急忙忙便来拾衫,却卖出背心一个老大的破绽。既得良机,锐敏珠岂有不下手之理?却没敢再使暗器,猛然倒旋身挥腿猛砸,料想这一下定教这小儿腰折而死。谁知双腿砸落,重重地磕於湖畔青石之上,顿闻腿骨哢嚓折裂之声。
不知何时李逍遥已闪到一旁,眼见得这汉子跌得惨重,因忙找衫,没工夫理会。而他并未尽展风魔身法,刚才那一挪身转腰,不过是自小在家里躲避老婶锅铲追凿所练熟了的,端如滑鱼一般,看似平平无奇,却是从容迅捷之极。锐敏珠连吃两下大亏,却只来得及叫出一声:“名花流的身法!”旋即痛昏过去。
“名花流?”李逍遥不由得一愣,忽见苇影微分,灵儿身穿淡青夹绛色丝衣,逸然而出。李逍遥转面瞧见她衣著齐整,穿得俊俏,连两根飘逸的发辫也已结在肩後,却哪是他想象中仅裹围肚之状?不禁奇怪,急摘蒲叶遮住腰下,问道:“又搞啥飞鸡?”灵儿斯斯文文地走过来,抿嘴微笑,说道:“我已经换好衣衫了。”李逍遥方才明白:“原来她钻进苇丛深处,却是换衫哪!还以为又玩失踪呢……”但又有不明之处,问道:“哪儿变出来的这身靓衫?”灵儿落落大方地走到他身旁,指了指他腰间的乾坤袋。“出门时我把一些新衣衫放进这里了,逍遥哥哥,你的也有。快拿出来穿哦!”
素手一晃,已拿著几件男儿的衣裳,盈盈递来。李逍遥不由奇道:“你把衣衫装进我的藏宝袋啦?还放了啥东东嘛?这里可是藏宝的哎!别啥都乱塞呀……”但未及穿衣,便听得一人哈哈大笑,声荡四野地说道:“你两个刚洗完鸳鸯浴,这师不师徒不徒的名份该没了罢?”李逍遥听出燕辉煌的声音,惊道:“怎麽找到这儿来了?灵儿快跑……”话声未落,只觉後颈一紧,双脚离地。
“还说你不是我儿子?适才你使的名花流身法,难道不是你娘教给你的?”李逍遥耳边嗡嗡激震,只惊恐得几欲窒息。眼见灵儿还站在一旁,心念急转:“她再不逃,老怪物定要杀她!”忙道:“灵儿快逃!”灵儿眼见心上人被提拎起来,哪里肯逃,说道:“不!”李逍遥看出她满眸担心之情,显是不愿舍他而去,只好又道:“他不会杀我,你先逃罢!”
燕辉煌抓著李逍遥後颈,怪眼翻天,却朝灵儿喝道:“小丫头,倒要看看你有什麽本事做我儿无忧的师父!”李逍遥和灵儿同声说道:“才不是呢!”燕辉煌怒道:“莫名其妙!你俩的剑法路数一样,小丫头耍得尤其精炼,这当儿想矢口否认,却欺我有眼无珠麽?”李逍遥心道:“你分明就是有眼无珠!”因恐他一怒之下於灵儿不利,嘴上却不敢来硬的,只是辩解道:“其实我俩的剑法是同一个师父所传……”燕辉煌冷笑道:“休要抵赖,你的剑法虽是乱七八糟,其中最精要的部份却是这小妞所教,先前她同别人拼剑,老子早就了然。”
李逍遥心里也以灵儿为良师挚友,当下无可辩驳,心下却是惊疑之至:“燕老鸟究竟是怎麽找到我的?他鼻子真有这样好使?”灵儿心下虽也害怕,眼见李逍遥落在这怪人手里,却不逃反进,叫道:“放了逍遥哥哥!”李逍遥忙使眼色教她暗唤仙术,却哪知灵儿已然试过,不知为何竟尔无验。她强抑惊意,背转一只手到腰後,拈指掐算,测知燕辉煌身上似有防御咒法所护,而且似属稀世难逢的“不动明王咒”和“广目天王咒”,此是万神殿之符,集诸神之荫,她自是破解无门。
燕辉煌暗觉灵儿在测他,粗眉立时竖起,陡然激发一股劲气,迫得这少女不得不後跃而退,旋即怪眼一翻,话声铿锵刺耳的说道:“这女娃儿莫名其妙,来路必然不正,若想我不捏碎你的小脑袋,离我父子俩远点儿!”李逍遥见他驱赶灵儿,将她逼得几乎坠下山崖,不由得恼道:“你才莫名其妙!灵儿是我带出来的,若然离开我,却叫她投奔谁去?”
燕辉煌哈哈大笑:“你疼惜她了?”侧头朝李逍遥脸上一瞥,看出这少年满目果毅之色,似要按捺不住同他拼命。迅即目光下移,冷不防拨开李逍遥用来遮体的蒲叶,伸手往他那话儿弹了一指头,笑道:“你是有鸡鸡的,是我儿子没错!”这一弹顿教李逍遥身子乱蹦,犹如弹弦一般。“搞啥飞鸡?”
灵儿远远望见,只道李逍遥受虐,慌忙又跃回燕辉煌跟前,娇喝:“干什麽哩!”燕辉煌同李逍遥连忙移回蒲叶,复掩於那处。燕辉煌道:“小丫头,你紧张啥?老子用一滴精虫生这小崽子出来,不验验货怎能放得下心?前次被那小娘儿冒充吾儿,险些上了恶当……”李逍遥悲愤道:“莫再乱弹琴哦,我可警告你……”
“废话少说!”燕辉煌道。“老子要带你去合一门亲事,洞房之後再替你净身,然後就可以跟我去练‘吞天蚀地’神功了。”
先前李逍遥曾经抱著一丝侥念,暗想万一逃不过燕辉煌的掌心,只要能说得这老怪留下灵儿性命,纵使不得不随他去练一练什麽“吞天蚀地”,但教灵儿这俏丫头陪伴在身边,去一去冰山那也不算太糟。但当听到燕辉煌说到此节,李逍遥不禁矍然而惊,先前的所有算盘都打乱了,愣得一下,变色道:“你……你说什麽?”
燕辉煌浑不在意旁边这对小男女已然吓白了脸色,自顾昂然说道:“修练神功之前,须得替老子留後,是以要帮你小子找个能生养的好媳妇儿帮我带大孙子,还好尚有两三个月时间办完此事。对了,先前冒充吾儿的那娘们不错,老子就欣赏她那肥臀,料能生出一窝小崽子来,替咱燕家开枝散叶,岂非妙极?乖儿子哎,便宜你了!咱这就去捉她……”李逍遥没心思听此处,琢磨著前边那番话,越发惶恐不安,忙问:“到底是洗身还是……”燕辉煌大手一挥,断然道:“是净身!只有切掉那话儿,而且要赶早,方能练成这门神功。老子当年悟得太迟了,等到明白过来,就算切了也於事无补,所以没切。这门神功我只练到第七层就再难前进一步,想来只有用这个法子,铤而走险,方能有成。孩儿,爹是不成了,这副重担自然要落在你肩上!”
虽然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大有殷殷厚望之意,李逍遥却越发吃惊,不由的颤声问道:“要割鸡鸡?不……不用玩得这麽绝吧?”暗感无望从这怪人手上逃脱,料想根宝难保,急得几乎哭了出来:“能练到第……第七层我已经很满足了!刀……刀下留鸡嘛!”燕辉煌怒道:“瞧你这氽样!不斩了鸡头怎能练到神功第九层?没有第九层的吞蚀神功,怎能消灭花不败?”因见李逍遥仍要絮絮叨叨地哀求,他不由烦将起来,提著李逍遥转身欲奔。但见袂影晃闪,灵儿跃将上来,双龙剑左右一分,挡住去路。
以燕辉煌的一身神功造诣,岂把这娇怯怯的少女放在眼里,右肩一振,背後劲风扬尘,喝一声:“找死!”双手不动,以肩背发力,甩来一根大!链,劈头飞砸,势如雷霆扫岳。李逍遥只叫了声:“不要割鸡鸡哦!”便见巨!朝灵儿猛砸而去,惊道:“小心!”灵儿见势难当,俏面煞然苍白,幸恃身法巧捷之极,卧地飞滚,堪堪急避而过,砰一声大响,片刻之前她所站之处砸出一个巨坑,泥尘弥天而起,直教李逍遥瞧得触目惊心。
燕辉煌哈哈大笑:“花不败锁我琵琶骨,反助我练成了四条夺命琵琶!。小娘儿,怕了罢?”笑声未落,灵儿娇俏的身影又从泥雾中闪将回来,双剑微交,仍是挡住去路。李逍遥看出燕辉煌已露杀机,忙叫灵儿逃命。灵儿却反而鼓起勇气,守定了“剑二”之势,教燕辉煌无法掳李逍遥而去,除非踩著她尸身。
燕辉煌面容一绷而寒,话声铿锵的说道:“小崽子,瞧你爹怎生碾碎你那嫩娘儿们师父!”背後双!左右荡击,李逍遥犹未叫出声来,但听链声呛啷,挟生风雷之音,!然夹击而来,犹如两股巨涛拢向灵儿那纤弱的娇躯。在此强劲至极的合!震荡之下,任谁也无法力抗。但就在电光石火一霎间,灵儿双剑飞点,急抵两只大!,借势拔身,轻纵而起,倒翻到了半空中,剑刃弯如弧月。
李逍遥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两只铁!交相碰撞,更震得耳朵轰然一下失去知觉。眼前火星激射,犹如两团焦雷互炸,但见灵儿袂影荡向空中,夭矫飞返,宛然凤舞九天。李逍遥正为她担心不已,这时却霎然大生惊豔绝伦之感。
燕辉煌抛出那两条粗链飞!,原没料到这娇滴滴的小娘儿竟能躲得过去,不由得一怔,说道:“好身法!”仰面间倏感寒光逼射,鳞光耀额。灵儿似知更厉害的杀著行将接连而来,便在空中撩射右手剑,左手舞出一团眩目剑花护住身形。短短的一刹那间,圣灵剑法的“剑二”和“剑三”一气呵成,便连李逍遥也无望做到似她这般瞬间换招有如流水行云。眼见得圣灵剑法两招齐出,迫得燕辉煌不得不大步後跃,李逍遥心情激荡,只道战局便要由此扭转,不料燕辉煌暴喝一声:“夺命琵琶!!”双肩一振,四只巨!从身後荡射而出,仿佛顷间构就一道无可穿透之墙,攻守并举,四!齐推,强若摧堤巨浪。
李逍遥顿感灵儿绝难从四!夹击之下幸免,急呼:“但敢伤她,我立刻咬鸡自杀,教你没有儿子!”燕辉煌心头一凛:“我被囚於摩天崖一十八年,无时无刻都在想儿子。若非因为想念这小崽子,老夫岂能在楚铁衣的魔狱里熬得过来!”不自禁地收刹大半劲道,但余势仍然惊涛骇浪一般止不住地向灵儿摧去。
说时迟那时快,灵儿飞身後掠,犹如一只翩翩云鹤,半空中回旋飘翔,霎时跃到了湖面之上,迅即远离四只飞!,待得!影回拔,她又快步掠回,宛然凌波仙子,虽在极险奇恶的攻势之下,仍似游袂踏青,毫不显得仓皇急乱。
但她双脚刚落於湖岸之上,燕辉煌便抄手接住空中荡下的那支雌龙剑,抵住了她的咽喉,面孔却朝向李逍遥,冷哼道:“刚才你敢用自杀来要挟你老子?”李逍遥心下明了,情知当世绝难有人能从燕辉煌的手底下占到半点便宜,除非是花不败。他不禁苦笑道:“咬鸡鸡自杀你听说过吗?”
燕辉煌虽有上当之感,但却不怒反笑:“小崽子敢用这种口气跟你老爹扯皮,料来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脚色。很合我意!”长剑微挺,几乎戳破灵儿细嫩的肌肤,但觉这少女非但不惧,反而更见决然。他不由得嘿了一声,说道:“小娘儿们,我本来狠不下心来杀你,但为了我儿能一心一意地随老子上天山习艺,你就非死不可!”灵儿说道:“你……你杀了我罢。反正没有逍遥哥哥,我也是不活的。”
燕辉煌不禁一怔,随即怒声道:“小妖蹄子,竟敢一再蔑视老子?”李逍遥看出这老怪满脸杀气,生恐灵儿死在他手上,忙道:“别……别乱来,我有话说。”燕辉煌哪里肯听,挺剑正要下手,李逍遥急道:“大不了跟你去就是!”燕辉煌剑尖微顿,心想:“当吾儿之面杀这娘儿们,恐怕吾儿心中必定难过,无法集中精神随我练功。”灵儿却急道:“逍遥哥哥,你……你别答应他!”
李逍遥心下苦涩:“你以为我愿意跟他去割鸡鸡呀?”但为了保全灵儿一命再做计较,只得顺著燕辉煌的话意说道:“不是先给两个月让我留後吗?这儿现成就有妞,何必找别人?”灵儿味出他话中竟含许她之意,不由得芳心怦然,暗觉喜慰:“他……他确是心里有我的!”但李逍遥此时哪想得那许多,一心只要保她性命,不得不虚与委蛇,只盼燕辉煌给个机会,有两个月的时间与灵儿一起,或许不难想到脱身之策。
哪料燕辉煌一听就摇头:“不成!我替你相中的媳妇儿,是个真真正正的女人,不是别的什麽东西。那妞儿的来历我摸得很清楚,她是老察罕的养女,自小在禁宫长大,是个有福气的命相……”李逍遥心中大恼:“难怪你赞美她臀臀,你都‘摸’过了还让给我?谁要?”嘴上却没敢直斥其非,软言游说道:“人家未必看得上咱哪!终身大事一厢情愿怎麽行?再说她冒充男人像得紧,说明女人味欠佳,瞧瞧咱旁边这个多水灵,但你不许乱摸哦,只许用‘相’地……”
燕辉煌怒道:“咱家一脉单传,何等金贵!就算给你找个卖咸鱼卖菜的大婶做婆娘,总也是个人样儿的!休再跟我提什麽妖妖惑惑的东西,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那麽简单。”李逍遥听他一味贬低灵儿,不由大是著恼,心道:“老贼!不到水边去照个分明,看你这副样子古古惑惑,就算卖咸鱼的大婶也不一定看得上你!”但见燕辉煌始终不用正眼去看一看灵儿,脸上却满是厌恶之情,实是难以明白,不免又觉困惑:“老怪物这是啥毛病?”
燕辉煌鼻头抽动得几下,连打喷嚏,似是敏感某种别人闻不到的气味,不由大发雷霆道:“还不滚!”李逍遥一怔,才知他赶灵儿,急道:“你仗著自己多了几十年功力,怎麽可以这等欺侮人?像这样赶走一个掳走一个,我们虽说是小辈,可是死也不服!”燕辉煌冷笑道:“不服又怎地?”李逍遥心里存有最後一计,当下反而从容不迫,说道:“须知强拗的瓜不甜,强要牛喝水也不成。以你老前辈之尊,要让小辈们心服口服才是。怎麽可以恃强硬来呢?你这种搞法,不用等到割鸡鸡我就先死了!”
灵儿妙眼盈波地望著李逍遥,心下素知这位郎君嘴上来得,也许能凭三寸舌力挽局势,她并不担心,就算到了最坏的地步,她也仍然相信他会有办法。燕辉煌却哼了一声:“要怎样才能心服口服,难道我的武功还不足以让你们吓破胆吗?”李逍遥道:“吓是吓到了,胆子却还没破。毕竟你多了几十年功力不是?这样来打一小姑娘,就算她服我也不服!”燕辉煌性子暴躁,最是受不得激,一听李逍遥大有蔑视之意,顿时虎眉竖起,一头散发激烈飞扬,猛然把李逍遥往地下一扔,咆哮道:“不服是吗?你两个就齐肩来和老子比一比,看老子不打到你俩屁滚尿流……”李逍遥冷不防被他重重一摔,只跌得骨头散架一般,却顾不上喊疼,抢在灵儿来扶之前先跳起来,摇摇晃晃立定,就势说道:“比就比!”心下忽转一念,但没敢贸然尝试:“我若突然抱了灵儿就跑,不知他反应快不快?”
燕辉煌虽然暴躁,心计却并不输於他,自从苦水铺相遇而来,早摸著了李逍遥的弱处,指著地上昏卧的两人,冷然道:“你小子若敢撒脚开溜,我就宰了这两人,并且一路杀去,直到追著你为止!”李逍遥心头一凛,知他做得出,只得打消了逃跑之念,眼珠溜转几下,说道:“谁说我要溜?既然要比一比,那就要让你输到没话说……”燕辉煌哈哈大笑,震得群山回响,李逍遥耳鼓更是嗡嗡剧鸣。“小子,你俩若能叫我输得没话说,老子今儿拍拍屁股就走!”
在燕辉煌想来,无论这两个娃娃怎样使尽全身解数,他只须双手一伸便能手到擒来。先前灵儿拼命来抢李逍遥,燕辉煌甚至没有用手,仅凭振肩甩动四条大!便教她九死一生。这份功力李逍遥自感望尘莫及,更非玄一真人可堪相提并论,心下暗惊且惑:“他自称吞蚀神功没办法练到最高境界,都已经这麽厉害了,却还是没把握找花不败算帐,难道花不败有这麽可怕?”
燕辉煌感觉到李逍遥心头的惊骇之情,不禁面露得色,双臂微振,喝道:“还等什麽?你俩用最好的招数上罢!”心下突有新念头转将出来:“若在比试之中以潜劲暗伤这妞儿,让她过一两天才自己死去,吾儿未必会觉察得出,只道小妖孽命短,却疑心不到我身上,当不会由此生恨。”
李逍遥却道:“比打打杀杀没意思,既然你老人家当咱俩是父子,叫我怎麽跟你狠得下心拼死活嘛?”燕辉煌心想:“小崽子不算全没良心,能跟我说出这番话,想来心里当了我们是父子。”面色稍缓,哼了一声:“不比打斗,怎显得真手段?”
李逍遥思忖已定,指著雁湖,说道:“湖底有一把好大的刀,可能是神刀。不如咱就比一比看谁能拔得出来,谁拔出来,那才叫真手段!”灵儿却觉不妥,眼见平湖起雾,扑朔迷离,先前下水的那两人毫无动静,似在悄无声息之间已然遭遇不测。更可怕的是,被打落水的那几名雁荡弟子也已没了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平增一层诡谲莫测气息。
燕辉煌鼻子又是一阵激灵,擤了一把浊涕,随手在锐敏珠身上擦了擦,面孔转向雁湖,皱眉道:“这就难怪了。”心下暗忖:“先前我一上来便感此间笼罩著一股好大的寒厉之气,肃煞至甚,闻所未闻。却一直没顾上寻探锐气何来,原来湖底有神刀!”李逍遥见他手指屈张不定,问道:“是不是在掐──指捏算哪?”有时他说话便是这般,故意把其中一个想要强调的辞音拖长,灵儿随他一路同来,自是见多不怪,暗觉李逍遥此种语气似是学自萧雪鱼那顽皮女童。想起那女童之劣怪古惑,灵儿不禁嘴角挂著一丝微笑之意。
燕辉煌怪叫一声,紧握拳头,不由得从湖边後退一大步,犹觉心神侵凛,面色一时惊疑不定,话声凝重地说道:“果是罕见之刃,我的手有感应了!”李逍遥趁机套了条大短裤,侧首瞥见燕辉煌背在腰後的左手一直颤个不停,右手指节仍然屈张不定,虽握拳亦难遏止。他随手丢掉那片遮身蒲叶,心想:“这是啥毛病?”燕辉煌沈著脸道:“好教你得知,老子以前是使刀地!我的手脉流的是刀的精气神……”李逍遥心下不以为然:“吹咩?”忽觉不安,暗转惶然之念:“万一真是给他拔──出了那把镇湖神刀,那我的鸡鸡不是难保?”急想“刀下留鸡”之法,眼光掠望湖面,先前见到几名雁荡山弟子浮尸水上,此时却寻觅不著,他心中不由得打了一个闷鼓:“先前钻进湖里的那两人怎麽没动静了?”
燕辉煌突然怪叫一声,发掌朝灵儿推去,怒道:“小妖孽,你又在一旁暗测老子!”以他的武功,信手一掌,灵儿岂能活命?李逍遥不假多思,抢身挡在灵儿跟前,双手急迎,硬著头皮来接燕辉煌的掌力。势急之际,虽然抱著豁出去之念,亦知不容稍有疏怠,顷时运起阿修罗内力,激活龙虎山真元护体,猛地催生一股天罡战气,并且诅下增长天王咒,将全身的潜伏功力瞬即激发於双掌之上,左臂先迎,欲以“木灵”卸力打力,右手伏掌,无诀可捏。灵儿素知这位郎君不谙拳掌功夫,单较手上活儿,别说与燕辉煌这等武林奇人硬碰硬地放对,就算寻常的拳师只怕也远胜於他。当下不容思量,急把双手附於他後背,瞬即合力为一。
这一掌若是灵儿来迎,燕辉煌势必打实了,但当李逍遥闪到前边,念及父子之情,燕辉煌如何打得下去,掌劲顿收,李逍遥伸掌趋迎得急了,不料前边无物可抵,脚步方乱,顿摔一交,连灵儿也带跌在身後。燕辉煌仰首冷哼,说道:“跟小娘儿们学功夫,便只能是这般不堪一击。合体术,哼!”
李逍遥把灵儿搀起,耳听得她悄声问道:“当真要跟他比拔刀吗?”语声虽说压得极低,其中关切之意李逍遥何尝听不出来?心下苦笑,暗忖:“你以为我想啊?有选择就不会跟他比拔刀啦,湖底那把神刀好大煞气,形状跟大树也似,想必沈得很。就算没有水怪守护,钻入深水下怎够气力拔刀?可是燕老怪决计不会跟我比赛跑,玩搏击我又玩不过他,先前我说比拔刀,只道他没那麽轻易答应,谁料老怪真的要比这种高难度的……”未及回答灵儿,燕辉煌转面说道:“小崽子,我若先拔出来,你得死心塌地跟我走。”
不知为何,他的脸色变得无比沈凝,似觉事非寻常,将要面对的不仅是一把巨刀,还有深藏湖底的不测之险。李逍遥原本打的主意是让燕辉煌先下水,若他拔不动时,先便输了这场比试。就算轮到李逍遥自己来试,大刀经燕辉煌一通力拔之下,纵然埋地再怎麽牢紧,料也松了几分,他来“执二摊”也就多了一分把握,总比先下水去划算。但当燕辉煌转身走向湖滨,李逍遥心里突感发虚,不禁叫了一声:“且慢!”
燕辉煌脚步微驻,背对著他,心头却有一股暖意升起:“小崽子晓得湖底有凶险,是以担心老子。”却会错了意,李逍遥关心的是:“倘若咱俩都拔不出又怎麽算?”燕辉煌心中一凛,默然片刻,说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不相信咱父子俩扳不倒花不败!”顿了一下,仰天怆然,叹息般的又说了一句:“就从这把刀上测一测天意罢!”
李逍遥心下暗惑:“到底是多大的仇,怎麽他这样念念不忘要打倒花不败?”想起卫天玄临死所言,若果是实情,花不败便是自己的亲人,虽说身世之谜仍待揭晓,眼下如何能反助燕辉煌去对付娘家人?不论燕辉煌如何言之凿凿地视他为亲儿,李逍遥自是决计不信,心下了然:“我爹是李仙风,我娘是花莫愁。”况且要他随燕辉煌去自残肢体,那更是免谈,因见燕辉煌并未正面回答,李逍遥不放心地究问道:“拔不出该怎算?”燕辉煌怒气勃生:“若拔不出,老子宁与刀同沈!”
李逍遥见他如此决然,心下打了个突,忙道:“别玩儿命了,若咱俩都拔不动,你就自个儿下山去罢。若我拔得出,那你永远别来缠我。这算公平罢?”话是这般掷出去,心里却明白得很:“若连燕老鸟都拔不动,我就更没戏了。所以先得立定不败之地,就要拿话挤他。”
以燕辉煌的机智,岂听不出李逍遥拿话挤他?冷冷一哂,转面问道:“你可知这湖底埋的是何物?”李逍遥反转右手,从背後朝灵儿摇了一摇,示意她别说。他心里早知,嘴上却故做懵然:“是啥?”燕辉煌伸手掬雾,仿佛握刀,沈吟片刻方道:“是地煞。”李赵二人不由得对视一眼,心中皆感惊佩:“好象什麽事都瞒他不过喔!”
李逍遥忍不住问道:“你……你怎知?”心中胡猜:“燕老鸟该不是偷听了先前那三个家夥上山时的谈论罢?”燕辉煌深吸了一口气,仰面展臂,宛然欲翔,话声仿佛从幽冥迷梦之中传来:“有一个传说……”李逍遥听得这等幽灵般飘忽迷离的话语,不由汗毛发凉,但等了一会,竟没下文,似乎燕辉煌沈堕入无边的追忆之中,浑忘了置身何地。
李逍遥越发心感怪异,忙问:“什麽传说?”燕辉煌散发飞扬,凛凛似魅,背後的四条粗链不住颤动,锵然作响。便在李逍遥疑心他会否中邪之时,湖滨浓雾愈厚,几乎遮没了人影,突然传来悲劲怆寒的歌吟之声,乍闻恍似鬼唳,却是燕辉煌在喃喃哼唱:“蛇纹之姬,圣灵之身。西疆斩风魔,东海杀雷神,北荒伏火怪,南山收土妖……”
李逍遥头发倒竖,惊道:“怎麽说著说著就鬼哭狼嚎起来了?”暗觉辞句似在什麽地方听过,惶惑间哪顾上多想,转面向灵儿说道:“咱得闪,那老鸟怕是中邪了……”但见灵儿眼神微变,妙眸泫然,不知她何以如此动容。
忽然,一只大手抓住了李逍遥肩头。燕辉煌语气复转沈浑,在他脑後凛然说道:“传说苗疆的巫後在刀神相助之下,降伏南山土妖。而刀神却是地藏王的死对头,地藏为了对付刀神手中的赤纹龙,也就是那柄盛传於远古的杀龙神兵,以火熔岩铁专铸‘地煞’与抗。雁湖之下便是火山,地藏王炼刀於此,忽闻刀神死於魔域,赤纹龙失陷於魑魅魍魉迷阵,这口‘地煞神刀’也就留了下来,在湖底埋没多年,我早有耳闻,惜无抽身之暇到此寻访神刀,却在摩天崖一困便是十八年!”
“怪不得……”李逍遥想起湖底煞气厉害,先前下水的那两人就此无影无踪,想是遭了不可测知的凶劫。他心头一寒,不禁想提醒燕辉煌,但又犹豫了一下:“说还是不说呢?让他自去撞邪岂不是好?”
燕辉煌面朝雁湖重雾,突然冷笑道:“你偷听了半天,以为老子不知道麽?”李逍遥一怔之下,见燕辉煌微侧脸孔,锐敏珠身背一动,却颤将起来。李逍遥心想:“哦,这家夥醒了,却仍装昏,不料仍瞒不过燕老鸟!”燕辉煌语声忽凛:“看你的装束是女真人罢?听说黄龙府眼下是强雄的地头!”锐敏珠肩背仍颤,说不出话来。李逍遥暗奇:“这家夥先前悍得很,怎麽怕得这般厉害?”
燕辉煌冷笑道:“关东强雄派你们来,是不是想染指地煞神刀?”话声未落,锐敏珠仿佛卯足了一股逃生的力量,双手往地下一撑,身如急箭飞起,飒然射出数丈开外。似此突然爆发的疾速身法,李逍遥自忖决没他快,否则前几次早从燕辉煌身边溜走了。眼见锐敏珠身影急掠而远,不禁为他庆幸:“但愿燕辉煌来不及……”
燕辉煌似未觉察,又像无意追杀此人,仍在原处自顾仰面说道:“我在道上听说,强雄为了不日与殷破败一了宿怨,苦苦寻找能够对付殷伏魔刀的神兵,地煞无疑正是他的首选。”最末一字方出口边,大手一抄,摄然而回,李逍遥但觉眼前一花,待定睛时,锐敏珠已被揪了回来,兀自嘶声大叫:“真的是燕辉煌……”叫声霎然哑了,!一声跌在地下,全身瘫似一团烂泥,头却反扭到背後,两眼翻白,气息全无。
“他是吓死的,”李逍遥心中刚想到此节,旋即苦笑,自思:“这汉子必是晓得燕老鸟的手段有多可怕,是以一认出他来,立刻爆了胆。”脑海里闪出那日在阴疠神庙,燕辉煌以吞蚀大法瞬间摄杀一群刀客的情景,此刻回想仍感惊心动魄。燕辉煌忽道:“放著老子在此,地煞神刀合该归我所有!”走到湖边,发声长啸,内力劲摧之下,湖水斗然滔天溅起。若非灵儿及时伸指帮李逍遥护定神元关,瞬间闭聪,他难免冷不防震聋了双耳。
刻不容缓之际,眼见得燕辉煌身影掩入水雾里,李逍遥顿时浑忘一切顾虑,喊了一声:“当心水怪!”灵儿芳心一动,暗觉喜慰不尽:“我没爱错人,逍遥哥哥心地纯善,对一个想伤害他的人尚且如此仁至义尽,那麽他对我就更不会相负……”其实早在苦水铺,李逍遥便几次宁与燕辉煌同渡危难,纯出於一腔侠骨仁心,却更令燕辉煌误为父子情重,越发确信自己找到了失踪多年的骨肉。
忽然之间,李逍遥被拽入湖中,燕辉煌大笑道:“想乘老子入水之际逃之夭夭,这个算盘可打错了!”灵儿大惊,但却阻拦不及,眼见得湖面荡起水花,涟漪圈圈回拢,两个身影便从她眼前消失。
蔚蓝的湖底,光影粼闪,仿佛幻梦境界。李逍遥一睁开眼睛,便见那柱肃杀般的刀影耸立面前,他不由吃了一惊,腕脉仍然扣於燕辉煌铁箍般的指爪之中,挣脱不得。他正惊疑不定,忽然听到燕辉煌的话声在他脑里荡转而生:“刀下便是熔岩喷口。其实‘地煞’并不像你所看到的这般巨大,外边层层包裹的是喷岩凝固之物,以此情形看来,此刀犹未最後成形,便已被地藏王封固。”李逍遥心中奇怪:“他在水底怎麽能够说话?”
“蠢小儿!”脑中的声音斥道,“老子用的是腹语传音,这门秘术咱名花流的人大都谙会。”李逍遥暗暗纳罕:“他怎麽知道我在想啥?”忽然之间,另一个奇怪之念生了出来:“我在水底怎麽能够呼吸如常?”一定神之下,方才看清他与燕辉煌并立於一团大水泡里,水泡中有空气,却没一滴湖水渗入,尚能呼吸。燕辉煌似又看出李逍遥心里的惊奇之情,传音告知:“厉害吧?这便是你老子练到第七层的吞蚀神功。借助你身上一股似乎来自赤炎石的力量,我父子合力,可保气泡抵住水力侵蚀至少一柱香时间……”
李逍遥未及听明,突感更吃惊之事便在前头,游目扫掠,竟没瞧见先前下水的那两人,空荡荡的湖底更连一尾鱼影亦未见到。他不禁想起水怪多会窥伺在暗处,正不安间,燕辉煌传音道:“此刀本有守护魔灵,但在老子的不动明王咒威慑之下,魔魅不能成形!”李逍遥心道:“怎麽说都是你厉害了!既然这麽厉害,为啥拉我下来壮胆?都说过我不会趁机逃走嘛……”燕辉煌又窥知其意,传音道:“别以为你能逃出老子手掌心!我拉你下来,是不想你跟那小丫头混在一起,她……”
李逍遥突觉湖滨传来一声急促的惊叫,似是灵儿所发。他心头一凛,岂能按捺得住,不禁张口说道:“她……”只吐出一声,气泡砰然破碎,化为大片珠粒般莹闪纷乱的小水泡,四下散开。便在这时,燕辉煌身子剧震,如遭猝击,眼睛、耳朵、口鼻诸处飘出血雾,在水晶镜般的湖底荡摇曳动,如丝如絮,映目殷然。
李逍遥心中吃惊,犹未看清究是何故,陡感迎面一股巨劲撞来,将他从燕辉煌身边推出老远。霎时湖底煞气大盛,暗流激荡,将他身子卷来抛去,刹停不住。正晕头转向之间,突觉身後水波分剪,有物如箭掠射而来,倏地卷起他身躯,迅即飞出水面,耳听得飒飒风劲,突然落於草地之上,腰间柔手方收,他便扑倒在一块青石上,吐了一会儿水,回头望见灵儿惊犹未定地挨坐身旁,眼望湖面。
李逍遥不等吐完胃里的凉水就急不可耐地问道:“你刚才惊叫啥?”灵儿俏面苍白,说道:“那把刀不能拔出来!”李逍遥奇道:“为啥不能?”灵儿眼望汹涌澎湃的湖面,咬了咬唇,蹙眉说道:“要是拔了出来,怕有惊变哩!”李逍遥又吐一口水,问道:“你怎知?”灵儿刚答:“我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噗!一声大响,狂卷的水涛骤然回缩,抛出一物,湿漉漉地落到李赵二人背後。
湖面骤复平静,宛若碧镜,风波消歇,怒涛寂然。这情景便似先前李赵二人初见一般,只是没见水怪露面。李逍遥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嘴仍合不上,不由叫道:“搞成这样谁还敢来雁荡山旅游嘛?”想起燕辉煌,正为他担忧,灵儿突然纤身微震,用手拍了拍李逍遥肩头。他转脸之时,灵儿眼珠转了转,做出暗示之色,李逍遥眼角一瞄,猛可里见有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踞於草间,顿时汗毛耸然,背後传来一声寥索长叹:“这刀我拔不动了!”
李逍遥听出燕辉煌的声音,方始惊意稍减,强自定神,只见黑影颤巍巍地立起,湿发披散,仰呼天意。李逍遥拉著灵儿退後数尺,望著燕辉煌孤树般落索的身影,心想:“原来适才是他从水里蹦出来……”
燕辉煌呼毕天意,突然揪住李逍遥发辫,恨声道:“刚才我凝气聚神之时,若不是你小子叫嚷一声,乱我元神,以致真气岔转经脉。老子何至於功亏一篑?”李逍遥心想:“是你自己搞不定,却赖到我身上。”挣扎之时无意间回首,目光透过乱发之隙,但见燕辉煌满脸鲜血,肌肉抽搐,两边脸颊更似碎裂一般现出斑驳血缝,模样变得说不出的狰狞骇恶。
李逍遥不禁吃了一惊:“怎……怎会如此?”灵儿见李逍遥被揪过去,生恐燕辉煌动粗,急刺一剑,欲逼燕辉煌放手。燕辉煌双眼流血,没法看见,但他一身神功,仅凭听风辨形,便知剑刃所递的方位,怒喝一声:“都是你这小贱人不好!”左手仍揪李逍遥头发,右臂微提,发掌迎击。
他的掌力端是劲沈势猛已极,若然击实,足摧岳脉。灵儿却仗剑法精妙绝伦,并没硬抗,闪身斜避,乘机转动剑尖,轻轻巧巧地削断燕辉煌手握的辫梢。李逍遥只觉发根松开,急忙跃离燕辉煌身边。回首掠见燕辉煌发掌拍到灵儿剑尖之上,顿时穿透掌背,灵儿收剑未及,燕辉煌不理手掌穿痛,竟不止势,仍将掌力送到剑刃末处,五指一握,猛然抓住了灵儿那只持剑的手,暴喝一声:“老子杀了你再说!”
耳听得灵儿一声疼呼,李逍遥岂忍得住,一筋斗倒翻而回,绰剑在握,使“剑一”手法,迫使燕辉煌一惊之下,不得不撇下灵儿,飒然移退十数尺远,避开这道突如其来的绝妙剑势。以燕辉煌一身绝学,纵使“剑一”再如何神奇,李逍遥压根没指望这一剑能把他逼退,只不过是为救灵儿脱危,情急拼命而已,未曾想燕辉煌居然自行退让,李逍遥拉起灵儿,凝剑护身,眼光触及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花,心下方始明白:“燕辉煌在水下受了重伤,发飙不得。”
燕辉煌心情激荡之下,又咯一口血,抬手指来,凛声说道:“小子,哪儿学来的‘圣灵剑法’?”李逍遥扶起灵儿,看她白嫩柔腴的手上留有淤青指印,不禁心下疼惜,但想危势未除,不容迟疑,抬面望向燕辉煌,说道:“剑法跟谁学不干你事。既然你燕前辈拔不出湖底神刀,小的我就更没戏了。不过咱们事先说好了,你老人家既拔不出刀来,还有何话说?”忽想:“若是要灵儿使仙咒帮忙,不知凭我眼下的功力拔不拔得动那把刀?”
燕辉煌冷哼道:“没有‘不动明王咒’,换了谁也休想靠近地煞神刀。关东强雄太过自大,居然派了几个不中用的人来送死!”李逍遥眼珠转了转,突想:“关东强雄或许只想找几个笨鸟来试探一番。凭八百龙的六壬遁甲助阵,岂有搞不定之理?”拔刀无望,虽觉意兴索然,但想眼下最要紧还是趁早摆脱燕辉煌的纠缠,急忙又道:“事已如此,你老人家可以自个儿下山了。”
燕辉煌暗感内息纷岔未和,须找喘息间隙,无暇去破李逍遥的剑势,但又不甘心,移身立於下山小径的道口,冷然道:“今天且不忙捉你,待我休息一宿,只候精气回复,明儿把刀拔将出来,你还得随老子走。”李逍遥见他挡路,登知不妙,听言之下,晓得燕辉煌不死心,急道:“不是说好了吗……”燕辉煌盘腿坐定,截口道:“老子说过今日放你一马,可没答应明天的事儿。”李逍遥心中一怔,暗觉先前没把话说死,委实後患无穷,看来燕辉煌必放不过他,心想这可麻烦了,朝灵儿瞥了一眼,见她神色仍然透出不安,想起她刚才所说的话语,心念一动,忙道:“好像这刀拔不得,或会生变。”顿了一下,为要说得燕辉煌打消念头,夸大其词道:“搞不好会山崩哦!一拔出来,整座山都塌了还不说,最可怕是溶浆喷发,连天老爷都坐不住……”燕辉煌冷冷的道:“你再多说一字,老子先杀雁荡派那小子,再捏死你旁边这嫩娘儿们!”李逍遥心头一凛,赶紧闭上嘴巴。
他转过脸面,本想朝灵儿做个苦笑之态,却发现燕北来没了影。不由得奇怪,悄声问道:“那雁荡山哥们呢?”灵儿转头朝一个方向顾盼,顺著她的眼光,但见雾中峰峦起伏,雁湖之上仍有高峰。李逍遥心想:“不知那小子躲哪儿去了?”灵儿细声细气的说道:“刚才我瞅空解开他的穴道,他就往这个方向跑了。”李逍遥搔了搔头,心下寻思:“他跑啥?”回望燕辉煌长发飘散的身影,不免又觉纳闷:“以燕老鸟的本事怎会不知旁边少了一个雁荡山小子?莫非他真盲了?”
燕辉煌既挡住了下山的道口,李逍遥自是不能飞下山崖,眼望云海苍茫,只是没底,心下暗愁:“料他多歇一日,明儿多半真能拔动湖底神刀,岂能坐等他捉我去阉割?”但若硬闯,合他与灵儿两人之力,要想从燕辉煌身边逃脱也是无望。倘在山下尚有可为,但在高山之上,地势险峻,轻功再妙也不能如履平地。“何况……我有点怕高!”
灵儿见他愁眉苦脸,无计可施。她妙目微霎,问道:“逍遥哥哥,可是饿了?”李逍遥一怔,心下苦笑:“小妞儿不知愁为何物,这当儿我哪有心思饿啊?”但饥饿与心思无关,再犯愁也得先照顾肚子。灵儿不提还好,这一撩将起来,还真让他感到饥肠辘辘。灵儿甚是乖巧,转身便去湖边摸了鱼儿,共得四条,不过三指般大小,却有二尺来长,肥厚丰实。洗净之後,以枯枝穿过,垒石为灶,生了一小堆火,架来烘烤。
燕辉煌抽动鼻翼,远远便闻到熟鱼香味,粗眉一轩,问道:“可是鱼熟了?”李赵二人相视微笑,皆没作声。燕辉煌咂了咂舌,不觉露出馋态,说道:“尝闻雁湖的香鱼不错,想必美味得紧!”灵儿把最大那条递给李逍遥,她自己则留了一尾小鱼便觉足矣。李逍遥眼望另外两条烤得喷香之鱼,却有一番内心挣扎:“放著大好机会在此,若是下点毒蛊在烤鱼肚中,再端给燕辉煌,做倒了他岂不是妙?可是……这般做法未免不够光彩,怎麽说他老人家也算个前辈高人,却被我略施小毒做掉了,这……可我打不过他呀,难道打不过就只好等死?”脑中闪出一个蝙蝠状阴影,指手划脚地出主意道:“要下毒就得下最毒的,否则你摆不平燕辉煌。这没什麽不光彩,昔专诸刺王僚,便是把短匕藏在鱼腹里,端将上前,干下了可歌可泣的壮举!”李逍遥心道:“可人家怎麽说也是拿小刀戳人哪,并没使毒这麽下作。使毒暗算人,不够‘侠义’罢?”那蝙蝠状阴影斥道:“侠你妈!你当那些满嘴正义的家夥屁股干净吗?想想看楚香玉、朱每兑那一夥都干了些什麽勾当!”老监千家驹匆匆抱书赶来,在李逍遥脑海里翻开功过录,指著某一页道:“这是你自己的难关,不关‘侠义’的事儿,也休理会伪君子们如何做作,最要紧得守住良心这一关。不论对什麽人,真正的战而胜之,须胜得问心无愧。下毒使绊之类勾当就算占得一时便宜,那也经不起沧海横流。”李逍遥拍拍脑袋,驱去幻像,心想:“在食物中投毒,就这样毒死燕辉煌当然说不过去,可为了摆脱这老鸟,或许我不妨动用迷药把他迷昏,然後趁机带灵儿开溜……”
眼望灵儿,本以为她会一如既往地不表异议,但当目光交触,灵儿似能窥知他的内心斗争,澹然的眸子微移,随即摇了摇头。李逍遥下毒之意原本不坚,看出灵儿不赞成,如何掏得出药来?
正在迟疑不决间,旁边伸来一只大手,把最大的那条烤鱼夺了过去,就口大嚼,连赞好味。事已至此,李逍遥唯有苦笑,心下却反有松了一口气之感,似觉终於不必做一桩自己所不愿为的事情。燕辉煌三两口便将那条烤鱼吃得连刺也不剩,仍感意犹未尽,咂舌称赞:“小丫头弄吃的手艺倒是使得!先前见你娇娇滴滴,只道是个会吃不会做的,唉!当下便有许多这等样毫无淑德的女子……”夸了几句,终是按捺不住,又多拿一条烤鱼,毫不客气地张嘴就咬,竟无一丝防毒之意。三两口吃完,虽仍想要,犹豫得一下,却问一句:“还剩几条?”李逍遥道:“俩。”燕辉煌一怔,摇了摇头,转身便回他先前所坐之处,叹道:“自从婆娘没了之後,老子很久没有这等口福了!外边吃到的哪怕再美味,心头却少了一层暖意……”
听著这等凄怆的叹息之语,李逍遥突然间心头一阵冲动,喝一声:“接暗器!”抛手掷来一物,燕辉煌信手接个正著,鼻际闻到鱼香,不由得怔住。李逍遥笑道:“原知就算是真的暗器抛出去,也会被你接住。”灵儿见他把烤鱼让与燕辉煌,便把她手里的那一条递给他,李逍遥却笑:“湖里不还有麽?等会儿多捞几条就是……”灵儿摇头道:“那些鱼都躲起来了,不易见著啦。”李逍遥心想:“有燕老鸟在这里咋咋呼呼,别说是鱼,水怪都藏起来了。”只撕下一半,与灵儿分食,聊以垫肚。
食毕之後,李逍遥仍不免小心留意,防燕辉煌加害灵儿,但见燕辉煌坐在青石之上,双手搁於腿膝,掌心翻天,先前那只伤手已然包扎,却仰面朝空久望,双目不张,深吸了一口气,就此凝势不动。李逍遥先前见过这般姿势,晓得他在凝神调息,忽想:“趁他行功入冥之时,或许跑得掉。”等了一会,朝灵儿使眼色,两人刚要蹑足悄走,燕辉煌突然冷冷的道:“在阴疠神庙那时,老子是要逼出血脉中的剧毒,不得不全力施为,以致心无旁骛。现下不过是调息养神,你俩还是打消了逃走的念头罢!”
李逍遥无计可想,不禁恼道:“你才该打消念头!我都说过了,不是你儿子,你该找无忧公子问个明白,别总缠著我啊!”燕辉煌冷冷道:“我自有道理,可若你敢再多说一句屁话,老子……”李逍遥气恼之余不禁好笑,搭著燕辉煌意料之中必有的话尾,与他异口同声地念道:“立刻捏死旁边这嫩娘儿们!”
燕辉煌不禁一怔,李逍遥和灵儿却忍不住笑了出来,转身走回苇丛边。灵儿虽素不多言,也知两人无疑堕入困境。为要排解李逍遥的苦恼之情,她妙眸霎转得片刻,在他耳边小声说道:“逍遥哥哥,咱们去采神仙茶好不好?”李逍遥心道:“人家都要捏死你了,这会儿还有闲心采茶?”嘴上却顺她话头问了一句:“哪儿采去?”灵儿抬眼眺望雾中峰峦,说道:“上百岗尖哪!”
李逍遥望向那片更高之处,不由的心念一动。燕辉煌忽道:“别费心思了,对付我的办法不是你们俩个小娃娃能商量得出来地!”原来他察觉到李赵二人在苇丛边窃窃私语,难免起了疑心,是以发声警告。李逍遥道:“谁对付你?”燕辉煌听到脚步之声往苇丛深处去,立刻警觉,蹙眉道:“你俩给我乖乖地坐下!”
李逍遥佯做未闻,心中思忖已定:“好像那雁荡山的哥们就从此处溜掉,否则决然瞒不过燕辉煌。路是走出来的,我也试试。”与灵儿快步便跑将起来,只恐燕辉煌跃身来追,不料燕辉煌却未追擒,仍坐守下山之径,仰面说道:“我在这里,你们是没有路下山的。就算躲到百岗尖,明儿老子也照样揪将下来!”
李逍遥初时还担心燕辉煌追来,拉著灵儿只是慌不择路。在奇峰怪石间不易展开身形疾奔,兜来转去,脚下越走越窄。眼见得地势高陡险峻,加上山雾迷漫,倘若稍有闪失,不免要一脚踩空,堕个粉身碎骨。他心中叫苦,不知高低。又想:“到此地步,只好欺燕老怪眼坏了,和他捉捉迷藏也不错。”於是更往幽暗崎岖之处钻窜,忽然间狂风卷掠而来,草叶纷纷扬扬地擦身飘过,两人正惊疑间,燕辉煌大笑之声在耳边震荡回旋,说道:“雁荡虽不比华岳,但也素有一线登天之险。有道是奇特百二峰,怪石峨当前;势高绝天,走兜罗棉,五丈之上尚是水,十丈以下全为烟,况复百丈至千丈,水云烟雾难分焉。你俩越往高去,越发自陷绝地。到了百岗尖之上,我看你们怎麽下来!”
乍闻其声,李逍遥只道燕辉煌便在身後数尺之地,转面却未瞧见,听出话声来自雁湖方向,竟似近在咫尺,这等样内力修为岂只一个深字了得?李赵二人唯有相对苦笑,心想被此人缠住,实为十世修来的不幸。事已至此,李逍遥绝无回头之意,大声应答道:“燕老前辈,你说过今天不捉我的。那麽,我们就上山顶采茶去啦,湖底那把刀你自个慢慢拔罢!”燕辉煌冷笑道:“今日归今日,明朝复明朝!”
李逍遥琢磨话意,料想燕辉煌今日尚不至於会食言来捉他,只是明天可就难过了。不禁巴盼燕辉煌拔刀不成,但从他话中豪壮之气而想,显然拔出湖底那把神刀对燕辉煌来说并非天大的难事。适才若非因李赵二人打岔,此事今时已然了却。
李逍遥不愿多想明儿的烦恼,索性放松心情,趁日影未斜,携灵儿闲做游山之态。一路走到绝,刹脚之时,听见鞋底碎石簌簌而坠,身下浮云如雪涛白浪,壮景在目,一时胸臆大展,浑忘临渊之险。灵儿心想:“若是此间别无他人,就我俩留在这儿做一日神仙多好。”不觉依到李逍遥身边,眼波温柔胜似云霭。李逍遥只道她害怕,忙将她拉到身後,使挨山壁,他则站出一些,俯瞰千仞,不免头皮发紧:“晕!”定了定神,转脸向灵儿说道:“路走绝了,怎麽还没看到你说的神仙茶哦?”
灵儿突然咦了一声,说道:“这儿有个所在!”李逍遥随她指点之处望去,却只见到山壁凹窠长满怪藤幽草,除此别无去处,不禁心道:“啥的所在?”灵儿领先而行,纤腰微扭,轻步挪跃,衣袂飘飘地俏立於一道奇狭的石檐之上,拨开草藤,露出山壁上的一个石洞。李逍遥先前并没看出此处有个大穴,正自望眼称奇,灵儿先已钻进洞里,察看无异,招手唤他过来。
原来在流纹岩险壁之间,有一个奇妙的溶洞,从洞口俯望,下临万仞,令人胆战心惊。李逍遥虽然轻功了得,也不得不小心翼翼,以免万一漏了脚,那便要不知跌往何处。灵儿竟似不怕高,面色如常,接他到了洞里,她仍站在峭壁边缘,伸手踮足,采了一朵无名白花,拿到鼻际闻香而喜,转身让李逍遥看。
李逍遥生怕她摔,连忙拉她过来,见素手拈花递到跟前,他不禁愣然道:“干嘛送花给我?”为不拂她意,赞声:“好看!”接过来插在自个儿头发上,大眼一眨,心下暗乐:“像不像怪侠一枝花?”灵儿小嘴微呶,嗔道:“我要插在头上。”李逍遥一时未能明白:“那你干嘛交给我?”见她抬起一只柔美小手指了指她的发鬓,李逍遥方才恍然:“哦,要我替你别在头上?明说嘛!”
灵儿抿嘴垂睫,微微把头低转,等著李逍遥帮她把花儿别在头上。这般儿女情态含羞蕴娇,映入眼中竟是说不出的动人魂魄。李逍遥虽非成年男子,对著此般绝色风韵亦难不为之痴然。看她垂靥之际,露出一节粉颈,肌肤莹白,宛然这洞中不染一尘的锺乳石。他忍不住起了触摸之欲,可又生怕一碰就碎了。在他心目中,灵儿的美就像一枚易碎的玉。在这尘俗纷乱的人世间,她似乎本就不属於此,又有如一朵化外的娇花,弱质纤纤,倘不细心呵护爱惜,只怕不堪风雨摧折。
这一霎间,他心想:“灵儿妹妹能走到我身边,不知是不是天意?既然我俩有缘同行,不管怎样,我都得好生怜惜。不能再让她受到哪怕一点委屈和伤害。否则,岂不是对不起她了?”心情一阵激动,似乎这样一想,自己不觉长大了许多,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在女孩儿之间周旋胡闹的村中小儿。暗觉她正是一朵最须呵护的娇花,碧落红尘,无依无傍,而他则要做一位护花的少年,伴她走天涯,风雨不改。
此时他突然间想到傲雪,不知为何那样刚强英武的一个少女在他脑海里留下的影子总是清晰不起来。他哪里知道,因遭“无忧手”所制,对傲雪的记忆总是模模糊糊,也似眼前的灵儿一般,乍近似远,总觉即离不定,反而不若林月如、小桃、甚至小甜甜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为深。
傲雪仿佛远山中的一朵雪莲,每觉可想而不可及。灵儿却似烟雨寥缈处碧池中一枝清莲,便是这样两朵奇葩,留给他无限的困惑茫然。他想去爱,但总觉得她不属於自己。在他脑海深处埋藏著一段迷失了的记忆,他也许永远也找不回来。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手拈一枚“忘忧散”,他在想:“服下它真的能够忘乎一切吗?”
他回眸眺望苍山洱海间葱笼无边的迷雾,仿佛看见那位萧索落寞的男子披著蓑衣,正在斜风细雨中孤舟垂钓三塔之畔。他是王者,王者本该有孤独,因为他独踞庙堂之上,权杖之侧岂容他人旁伺?然而他不但深深的孤独,而且深深地悲痛。王者原不应有太多常人的悲痛,悲痛只应属於民间,属於敌人。可是他长年深陷伤恨离痛之中,早已不能自拔,或许他并不想忘却这痛苦。
他知道,巫王不能忘却当年杀妻逐女之痛。十年来,他没有再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在他生命中最後的一句话,是十年前对巫後说的。他不打算再在余生打破沈默,世事於他已然无趣。
巫王了无生趣,这个秘密只有两人知晓。神公本来就盼著巫王像这样长此“死”去,苗疆的权杖虽仍执於王者之手,可生杀予夺早就只由神公说了算。丧失妻女之後,巫王至少在心底里已然遁世。朝政尽落拜月教主之手,神公虽无王者之风,但他身为一人之下万民之上的大祭师,自有一番呼雨唤雨的手段。圣洁贤明的王後既除,长老黎弩出走,生死未卜,伤心追恸的巫王形同行尸,不问俗事,神公早就过惯了只手遮天的日子。
可是最近他常常从睡梦中惊醒。他梦见巫後回来了……
神公自然知道巫後不可能回来,十年前一切已成定局。然而这样的梦,却令他感到末日已近。
未卜先知的神公终於预感到灭顶之灾不可避免,他不能坐等梦里暗示的结局。更令他惶然不可终日的是,据说石长老有一天秘密去拜见巫王,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滇池说了什麽。除了神公以外,任何人不得私见巫王,这已是宫中人人心照不宣的规矩。可是那天掌管宫廷庶务的蓝欣草竟敢私放石长老去见巫王,那个大胆女子已经得到惩罚,交由曲灵罡看管。
然而曲灵罡却让她逃了,神公无法重责这位最年轻的掌刑长老,因为曲灵罡一向忠心不贰,并且仍有用处。
“石灵峰这个人哪……”曲灵罡不敢抬头,等了许久。帘後才飘出一个尖细宛若怨妇般的话声,入耳如针刺。神公恨恨的说道:“人们都管他叫石敢当。做事最是有勇无谋,而且不分好歹,若不是看在他是我师哥,怎能留他横冲直撞到今天,却生出事来!”
曲灵罡无言以对,在神公面前旁人不论说什麽都是多余。
神公幽幽的问道:“石长老出川了麽?”曲灵罡头皮一紧,小心回禀道:“是的,他去了汉人的地方。”神公拈著那枚忘忧散凝目良久,眼柔有如缠颈丝索,吃吃地笑道:“圣者晨雷和巫烈呢?”曲灵罡不得不答:“雷长老和巫长老说,他们在等待封赏。”神公眼光一凛,话声尖锐地笑道:“还没做事就叫上价了?”缓缓回眸,隔帘说道:“不过,懂得要价的人也算识得时务,知道好歹。给他们透个信儿,不论蛊派还是巫统,谁先成事,谁就是朝中最重要的人!”
曲灵罡正要喏喏而退,竹帘後突然飘出一声尖笑,如寒针穿透心头。“灵罡,怎麽没听过你叫价呢?”
曲灵罡心头一凛,叩首答道:“灵罡除了忠心,不想别的。”但觉这样回答并不能令这位多疑的教主满意,心下越发惴然,赶紧补言道:“况且属下何功何能,岂敢斗胆言赏?贱婢蓝欣草脱逃在外,属下难辞其咎。蒙主子不加责罪,已是感激涕零……”
神公嘿嘿冷笑,隔帘凝视一阵,直教曲灵罡心中惊疑不定。良顷,帘後伸出一只惨白的手,长长的红指甲微屈,拈递一枚药丸缓缓伸到曲灵罡跟前。“眼下你有个叫价的机会。我们的巫王心病难愈,而且病情日渐加重,直教做奴才的心中不安。我等理应分忧,为吾王著想,倘能早日帮殿下忘却一切忧伤,这才是忠心臣子应做之事。”
曲灵罡做声不得,他自然知道神公拈来的是一颗“忘忧散”。
“有时候我也想试一试,服下忘忧散是不是真的能够忘却所有烦恼……”神公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移目看著桌上那颗水晶球。曲灵罡感到屋里杀气大盛,只得硬著头皮接下忘忧散。神公叹道:“但我更好奇的是,花不败的忘情天书究竟有何神奇之处。”曲灵罡不明神公何以突然提起此事,迟疑一阵,答道:“或许只是愚夫愚妇们的传说而已……”
“但愿只是传说,我也不相信世上还能有什麽能比咱们的巫蛊神通更神奇!”神公手抚梦幻般漾转幽光的水晶球,沈吟道,“还有一件事,圣堂里那只鸟儿辞庙而去,栖於蜀山已有多年。你帮我想个法子,看能不能把它弄回来,休教剑圣得了便宜。”
想法子并非曲灵罡之长,但他已有回答:“本教最有法子的伊灵机说,木牛流马已到剑门栈道。”心想这个回复必使神公满意,但他抬眼时,只见帘後半卧暖榻的人影微微摆手,示意他想静一静。曲灵罡知趣地退出屋外,出门之际,忽听一声愠然低斥:“莫玄,你吮疼我了!你这张笨嘴……”帘後手影乱打,从神公腹下忙不迭地爬落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伏地磕头,连叫饶命。
神公愠道:“蠢货,滚!”抬脚踢翻那名脸无血色的男宠,转身捧起水晶球,凝目瞪视,自言自语道:“让我静下来看看你们所不知道的事情。”
碧光幽漾,现出一张凝眸看湖的清臒面孔。
巫王抬手接雨,仿佛天公与他的心一起泪洒无尽。朦朦胧胧中,他眼帘里浮现出一朵娇花,他拈著这朵花,轻轻插在王後的云鬓之上……
不觉久久轻吟:“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渡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後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李逍遥从痴望之中回过神来,听著她轻吟辞句,宛然似叹,不由地问了一声:“灵儿,你念的啥?”他却不知此是花间派才子温庭筠吟咏两情绻缱的华章,只觉眼前花面交映,如沐春风,直教心旷神怡,忘思凡俗。
此洞虽然深邃,幸有天光射入,景物依稀可见。李赵二人见此,无不啧啧称奇,相携而入,访幽寻径。看洞顶有一条鱼鳞般的纹道,弯弯曲曲直通洞底,末处却连接著一块鼻状大岩,宛似龙形。那龙鼻之上竟有两个洞眼,有水下滴,经年涓涓不息。两人坐下歇足,闻听水声在空荡荡的洞壁间悠响,只觉心旷神弛。就灵儿想来,倘能留此不必出去就好了,她仍然生怕外边的世界时刻伤害她玉脆的心。
李逍遥却只愁不能从此山脱身,心下寻思:“燕老怪不可理喻,跟他说什麽都是白说。若然夜里他不被水怪叼去,想必明儿这老鸟气力恢复之後多半能拔出那把地煞神刀,以他的通天本事,总也能轻而易举地寻上来……我可不能再跟他纠缠不清,最好是赶快找个下山之策。”可是身处陌生山峦之巅,岂能似昔在十里坡那般轻车熟路?一时想策不果,心下懊恼之余,忽又疑惑:“燕北来那小子怎麽找著路下去的?”
既想不通,只好自找解释:“这哥们是本地人,雁荡山自是难不住他。”灵儿想到他身上伤患未痊,连经磨难之下,脸色甚是难看。她便挨坐过来,两人仿佛有默契一般,李逍遥自然而然地转身面壁,盘坐做调息之状,让出腰背给灵儿一对柔手来按摩揉穴。自从仙灵岛上两人共同面对姬灵通以来,早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这种患难依共、相濡以沫的生活,也是临险解危之前最好的放松。
对李逍遥而言,此刻才是莫大享受。每经灵儿双手抚摩按揉之处,再大的伤痛疲乏亦能随之而减,他无法解释这种神奇,但想自己本领低劣,这一路不能好好保护灵儿,累她饱尝世道艰辛,受了无数本不该有的风霜之苦,心里实在对她不住。突然脱口而出:“灵儿,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逊?”
灵儿微笑摇头:“没有啊,是敌人太强了。”李逍遥觉得她话中毫无怨意,反似淡定得很,他楞坐一会,叹道:“圣灵剑法到了我手里就只剩三斧头了,想是我资质不成。若然你学会了,决计比我出息。不如我现在就把‘剑一’试传给你,免得埋没在我手中……”灵儿柔声道:“我也不能这麽快就学会啊。再说,学剑总是要假以时日方能有成。不用著急呀!”李逍遥听著她奶声奶气地说道理,心中暗乐,觉得放松了些,脑子也活了起来,又道:“咱们一路学了好多剑法了,可是没一样能打得过燕辉煌、强锋那样的高手。日子难捱哦!”
灵儿心中早有所思,这时受启,说了出来:“逍遥哥哥,你有没觉得……其实是有法子的。就只怕是个笨法子,你会不喜欢哩。”李逍遥忙道:“有法子怎麽不早说?”灵儿想了想,说道:“我师父曾说,圣灵剑法最是讲求意境,若能善用而化入其他高明剑招之中,或有更想不到的威力。”李逍遥心痒难搔,急问:“比如呢?”
灵儿起身随手比划,以嫩指为剑,娇滴滴地扭腰摆了几套剑式,以一人仿做双剑合璧之形,忽左忽右,如化两人,姿势幻妙无方,所使的剑招变换有如珠联璧合,绵密无隙。李逍遥越发看得眼眩,心下溢赞不胜:“哇……这妞儿身材好!”灵儿转面问道:“可看出什麽不同之处?”李逍遥竖大麽指道:“臀……啊,不是!你说什麽?”灵儿妙眼微瞄,看出这小子想到哪儿去了,不由地又好气又好笑,嗔道:“剑法哪!”李逍遥虽然容易分心,却并不糊涂,大眼急眨几下,猜道:“好妞!以你的聪灵劲儿,适才所表演的莫非是融合圣灵剑意,外加痴心情长剑的招式?”
灵儿喜道:“哥哥真聪明!”李逍遥笑道:“不聪明怎做得‘葛格’?”心下已有新天洞明之感,寻思:“真正聪明伶俐的是你这小丫头!我怎麽没想到这样精彩的剑招?似这般随意化合,信手拈来,若多演练得几日,我和灵儿联手使出这种‘二人转’似的剑式组合,虚虚实实,变转不定。还不打得强锋那契丹鬼惨得跟宫九一般?”他恼耶律强锋纠缠灵儿,眼前面临的大敌分明是候在山下的燕辉煌,他脑中想的剑招却是用来修理强峰。回思那次在天蚕残殿与灵儿双剑合璧,同使“痴心情长剑法”力斗宫九这等半人半魔的强敌,果是大显神威,只是这套剑法他所会不多,即便连灵儿也尚未真正领会其中所有神髓,用以对付燕辉煌这般超凡高手,自是远未足够。
灵儿也觉难处未得尽解,走回李逍遥身边,叹气道:“唉,我就只会这些。修五侠又未在这里,没他指点,总是不行的!”李逍遥亦知他俩均未尽得此路剑法的真传,急不可为。趁气力回复几成,又有兴致,起身把“剑一”试演几回,让灵儿记牢。心想,这路剑法源自苗疆,与灵儿身世有关,理应授付於她,凭灵儿的慧性自能领会此招所蕴剑意。其实灵儿在磨剑堂已看过修剑痴向李逍遥传授此招,铭记於心。
她晓得李逍遥究未伤愈,不能多耗体力,央他坐下多歇一会,她继续帮他输气疗伤,助他还元。李逍遥虽然依言歇下,但不肯多要灵儿为他劳神,劝她小盹一会。灵儿却不肯睡,只在一旁妙眼盈盈地垂注。闲来无话,思潮起伏,李逍遥不禁问道:“我一直奇怪,你怎麽总是傻灵傻灵的?”灵儿不晓得该怎麽回答,徒睁一对美目。李逍遥笑道:“你就跟扁鹊一般好手段,救死扶伤的好心肠又像菩萨娘娘。不如以後咱合夥开一家医馆,那一定有搞头!”灵儿喜道:“叫‘宝芝琳’好不好?”李逍遥摇头:“宝他母!叫‘百草堂’。”灵儿从他眼神中看出一抹悲痛,便即想到:“他……他是为了记念百草仙夏老前辈。”李逍遥垂头想了想,又道:“百草堂是医馆,外边多搞个铺面买卖药材,挂牌写明‘金宝药店’。穷人来看病抓药,一概不收钱,医到好为止。”灵儿不禁也想起洪大夫,眼眶盈泪,点头道:“好啊,合该如此。”
李逍遥背过头去,揉了揉眼,心头凄怆未已,闷声说道:“人怎麽会死的?原本活生生的一个一个,转眼就没了……”脑中浮晃出洪大夫、夏枯草、鸠摩罗、鞠觉亮、桑十娘、阿梨、棒胡、破刀少年、丫头飘飘等一张张稍现即逝的面容,只觉生命真如宫九所言,像冰一样易脆。便连夏枯草、洪大夫那样的神医,在救了别人的性命之後,却救不活医者自己的生命。
他望著洞壁光影斑斓的影廓,仿佛又看到洪大夫在家乡的药店里悉心教他辨药,昔时李逍遥仍小,不明洪大夫为何有那许多锋利的刀器,老洪说:“同样的利刃,锋利的刀也可以用来救活人命,而不是断送生命。”此言久久萦徊难忘,眼光一阵朦胧,又见破刀少年孤独地坐在黑暗中等待他所说的“希望”,而夏枯草则四处奔波寻找他女儿的下落,鸠摩罗和他的师弟摩多罗苦行於漫漫黄沙之中,他们的身影被风尘隐没之际,鞠觉亮豪朗的笑容、桑十娘凄伤的泪眸、阿梨的痴心殉情和铁石心肠的宫九化妖之後所流的那行泪水,不觉又在他脑海里漾然浮现。
蝶在花间翩翩起舞,丫头飘飘那痴痴盼望的身影随记忆永留兰陵渡的凄风苦雨之中……
“醒犹痛,醉亦悲。”李逍遥不觉吟出密宗高僧鸠摩罗临终之偈,回眸似见鸠摩罗携鞠觉亮之手,笑傲红尘,逸然远去的背影。
“浮世苍生,恍如一场大梦!”
李逍遥和灵儿连日劳顿,皆已疲累不堪,靠著清凉的洞壁不觉进入梦乡。
秋意浓。
黄叶飘满天。
一片绣写“风林火山”的旌旗猎猎临风,雄师饮马长江。
傲雪悄立江边,久久凝看手中李逍遥送给她的护身符,心里不知唤了多少遍:“逍遥儿,逍遥大哥,你在哪儿?”
征尘洗不尽,更添满腔离恨。空望长江独怅茫,斜辉脉脉水悠悠……
仿佛听到那声声深情的呼唤,李逍遥突然从梦中惊醒,双腕寒玉相互感应,微微漾响,宛如心潮起伏。灵儿也未睡熟,听到动静便即睁目,李逍遥转头张望一会,并无所见,为免灵儿担心,他回脸说道:“没事,咱们躲在洞里隐蔽得很,燕老鸟未必找得到。”灵儿却无睡意,想了想,说道:“逍遥哥哥,这洞里很深,不如我们再四处看看罢?”
李逍遥自无异议,心想:“刚才我好像梦到谁了……”身边悉索声响,灵儿坐了起来,递衣给他。先前李逍遥游水之後,只胡乱套一短裤,此刻仍光著膀子,在洞里耽留得长了,不免寒冷起来,却为逞强,不在灵儿面前叫苦。这怎能瞒过她的双眼,看出他膀子簌簌之状,即便在睡觉时也不安稳地转来侧去,她便善解人意地拿他的衣服出来。出门时两人早有分工,衣物食品均交灵儿料理,盘缠银宝则归逍遥揣著。灵儿却极是细心,另把一些新衫首饰预放入乾坤袋里,李逍遥自是不觉。
两人往里边寻去,洞内越发高阔明亮,却到了尽头,从石壁上一个窗户般的缺口望出,只见众峰挺拔峻秀,互相争雄,烟雾弥漫,景色奇丽,端的变幻无穷。两人本以为可由此洞另觅生天,不料又临绝壁,驻足观景片刻,心下各皆茫然。李逍遥究没甘心,又转了转,忽闻异味隐隐,似从几块怪石後飘出。他心念一动,寻将过去,越往深去,气味越浓,籍借微微天光,发现岩石间露一洞口,里边却不幽暗,想是另有天窗透射光亮。
李逍遥心头跳动加快,喜道:“别被我找到出口哦!”灵儿突然动了动小巧莹润的鼻翼,嗅得气味有异,提醒道:“是硫磺的味儿。”李逍遥心道:“不是燕辉煌就行。硫磺没啥,就像里边打破好多臭鸡蛋般……”往窄处挤去,前边又现一道洞口。灵儿随他进来,却咦了一声,李逍遥转头回瞧,见她拾起一口短刀,说道:“看,雁翎刀!”因见李逍遥不明白,她便提醒道:“就是那雁荡少年的佩刀啊。”
李逍遥接刀一瞧,想起燕北来先前使过此刀,却不知何以弃到此处,讶道:“怎会丢在这里?难道他来过了……”念头动起,顿感希望便在前头,忙挤身急钻,说道:“我知道了,那哥们儿就从这里溜的,想必便是出路……”到了洞口一探眼间,先见到穴内竟有个小铁箱子摆在石缝间,李逍遥喜道:“有宝可拿!”急钻入那石穴罅隙,突然发出一声惊呼,身子下堕。幸好灵儿紧随其後,急抱住他双脚,遏住李逍遥倒栽之势。
原来那石穴里除了嶙峋突兀的石壁之外,并无踏脚之地,却有个蒸腾滚泡的硫磺池。李逍遥钻得急了,差点掉将进去。幸有灵儿帮忙,缩回身来,惊犹未定,说道:“是绝路!”心头生出一个憟然之念,暗想:“燕北来钻进来时,必是溺死在硫磺池里……惨了!连他都未能幸免,我和灵儿岂非更别指望由此处找到逃生的出路了?”虽说明知无望,终是不能死心,大著胆子探头到石穴里寻视,灵儿只是紧紧地扯著他腰身,免他掉将下去,忽听李逍遥发出连串惊呼,她双手一紧,心头不安,问道:“什麽?”
李逍遥缩回脑袋,要她自己伸头去瞧。灵儿也觉好奇,鼓足勇气伸头到穴口一望,却吓一跳,原来石穴内洞壁上每个罅隙里都摆著一只干朽之蛤,形成一幅诡异景象。两人相对而愣,均感惊疑:“却是搞什麽鬼?”到此地步,李逍遥虽有不妙之感笼上心头,眼珠一转,望定洞壁上那只小箱子,却又按捺不住:“为什麽会有这许多干蛤蟆或曰蛤蟆干密密麻麻地守护这箱子呢?要不立刻搞清楚其中名堂,叫我怎麽安心?”
灵儿看出他跃跃欲试想要冒险,登觉不安,劝道:“巫书常提到各种禁忌哩。逍遥哥哥,我觉得这洞里是有禁咒的,似乎在镇防著什麽……”李逍遥自小偏好妄动各种禁咒,以满足好奇之心,若非此般心性,当年在兰陵渡也不至於引起魔兽出穴的一场混乱。虽觉灵儿言之有理,却更要揭明究竟,说道:“有很多禁忌被我揭破之後,其实也没啥。其中不乏装神弄鬼的无稽……”话没说完,人已蹿将出去,灵儿拉他不住,只见李逍遥身若出弦之箭,疾纵而入,忙叫他小心,其时李逍遥既已知道底下有硫磺池,早有对策,当不至於似刚才那般有倒栽之失。
凭他的轻功本领,洞里纵无踏足之地,究也难他不倒,窜身之际,左脚蹬石,借力弹到对面石壁,因觉那些张口瞪眼的干蛤蟆形状狰狞,实不堪多看,跃近之时赶快把眼一闭,使出家传快手,迅速拔取箱子,同时发足蹬向对面之壁,借反弹之力就势跃回,轻轻巧巧地窜洞而出,溜回灵儿身旁,突然岩壁震动,簌簌落尘。他俩只道洞穴要崩,急忙逃离狭隘地带,重回先前宽敞之处。
说来也奇,当他们奔回大溶洞之时,硫磺穴那儿又不震动了。待缓过劲来,李逍遥捧起那小铁箱瞧了瞧,说道:“倒要看一看里边有何古怪!”却扳不开,多使内力也是枉然,眼见锈迹斑斑,锁合之处早已无缝可辨,显是年头悠久,绝难以巧法开锁。李逍遥将它重重地摔到岩石上,亦无所动,“嘿”了一声,转头向灵儿说道:“不如用你的雷试试?”灵儿摇头不肯,心下委实生怕开箱之後徒生惊变。其实李逍遥只是随口说说,心想:“我才不想又挨她雷打呢,免了罢!”当此困境之下,还是逃生要紧,他无心多试,拾起箱子,拉著灵儿便行。两人同感绝望:“糟了!连燕北来也逃不掉,果然踏上绝路了……”
李逍遥心想:“难怪燕辉煌不急於来追拦,想是他早知此峰别无出路,上得下不得。”不愿多耽,拉著灵儿往洞外走去,打算到得外边另找下山之径,绝不坐等燕辉煌寻上来。孰料洞口竟有重重蛛网封绝,其丝雪白,李逍遥乍然一怔,旋即叫苦不迭。他自然辨得此非寻常蛛网,那日在阴疠神庙早就见过一次,已知雪山灵蛛的厉害。
李逍遥心想:“难怪燕辉煌不急於来追拦,想是他早知此峰别无出路,上得下不得。”不愿多耽,拉著灵儿往洞外走去,打算到得外边另找下山之径,绝不坐等燕辉煌寻上来。孰料洞口竟有重重蛛网封绝,其丝雪白,李逍遥乍然一怔,旋即叫苦不迭。他自然辨得此非寻常蛛网,那日在阴疠神庙早就见过一次,已知雪山灵蛛的厉害。
当下伸剑去撩,果然於蛛网无损,一如心中所料。换以湛卢、昆吾尝试,恃宝剑之锋竟也撩不破丝网。因见李逍遥束手无策,灵儿取双龙剑相助,结果也是一样。雪山灵蛛非同一般,其丝并非坚不可摧,只因粘韧无比,柔密若水,反是刀剑利器的克星。加之其毒强烈,沾肤必死,委实靠近不得。灵儿暗唤法咒,欲以火燎,孰想连催术诀竟无一应验,她不明何故,只觉多立於蛛丝之旁,不消顷刻便感淤闷欲呕,头脑晕沈,娇躯摇晃。
李逍遥见识过毒丝杀人的情景,晓得这些雪山灵蛛不易对付,拉灵儿後退,避离毒气暗袭。他使了一帖净衣符,减去洞中弥漫的毒瘴。定睛察看丝网,又留神倾聆一会,暗觉洞口并无燕辉煌的动静,稍感宽心,又凝看蛛丝,见有两只白蛛隐隐约约地在网影之中来去忙碌,地下卵壳碎撒,犹如雪屑也似,分娩出许多小灵蛛,凝露一般挂满了丝网之上,蠕蠕而动,密密麻麻。
他一瞧清便感头皮发紧,心中难免奇怪:“才没一会儿工夫,怎就生出这麽多毒蛛来?”想起以毒攻毒之法,急寻自身所揣的那对灵蛛,欲放出来看能不能搅乱一番。谁知在身上找不到先前藏蛛的那个小瓶子,便在急得团团转之际,脚下发出踩碎声响,低头瞧见那只小瓶子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碎瓶中除了卵壳以外,却哪有两只灵蛛的踪影?
李逍遥愣得一阵,突然明白了:“糟!定然是刚才穿衫时,不慎把小瓶儿失落在地,掉了塞子,里边的两只灵蛛以及它们洞房的产物──俗称‘卵’──一古脑儿全出来了,却在这节骨眼上结网堵我。”抬眼看网,暗觉转瞬间又越发绵密,棉絮雪团也似,密密地堆满了洞口,简直间不透隙。一定神之下,他又隐隐想到了一件事:“燕老怪之所以每能找到我,多半不是因为鼻子好使,而是因为我身上这对灵蛛与他老人家所剩的另外两只灵蛛遥相呼应、里应外合。”先前他偷来燕辉煌四只灵蛛中的一对,只为好玩,哪料竟因而作茧自缚,把行藏像灵蛛吐丝一般泄露了。此事说来甚奇,可还是发生了。眼见丝网层层结入洞内,越来越近,徐探徐深,其势之快,料想无须一两时辰便能把整个石洞全然封堵於丝丛网阵之中,到了那时,岂有他俩容身之地?
势已不容李逍遥细尝“倒霉”的滋味,转头问灵儿:“这会儿能烧一把三昧真火吗?”灵儿神情懊恼,咕哝道:“不知为何,仙术全不灵了。”李逍遥本没多抱指望,听言之下虽无意外,心情却更是一沈,苦笑:“燕老怪不知咋养的这些虫族小喽罗,似他一般难缠。眼下咱可没辙儿了!”先前吃过烤鱼,并没喝水,此时焦虑之余,倍感口渴,走到岩鼻滴水之处,探嘴正要接饮,灵儿心头掠过一丝不祥之感,喝止道:“别喝,洞里的水必已染毒了。”
李逍遥心中打了个突,登时醒悟:“对,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时脸面仍侧转,做接水就口之态,眼光仰望,无意中见到洞顶有两个小圆洞好似二扇天窗,透入光亮。他正虑於无路脱身,霎时心念一动:“上边……”
顶上既能透射天光,必无坚岩封绝。灵儿随他目光仰望,也是念头倏生:“有了!”李逍遥拔出昆吾剑,心想:“此剑比湛卢沈重,却不知谁更锋利些?”使眼色教灵儿站来他背後,贴石壁而立,灵儿晓得他要从坚岩中劈开一条出路,依言立於一旁,免被碎石所伤。其实李逍遥的猛烈剑气方是威胁,岂是碎石所能堪比?
她悄立洞隅,眼帘里刃光沈隐,李逍遥横剑蓄劲之际,恃昆吾之雄,更增一股渊停岳峙的气势。方红叶做兵器谱所述数语霎间在灵儿脑海中闪了出来:“鲁大师尝曰:吾剑昆无,其势沈雄。於古名家手铸,历为削铁如泥之名剑。”以昆吾的厚重,若然换做常人所持,不免须用双手齐握,方能力有所及。但凭李逍遥的内力,仅用单手便能绰掌自如,此盖学会“驭重就轻”而後,所获进境。
其实李逍遥亦知洞顶虽非山梁,却隔有厚厚的一层岩石,他右手被小桃所伤,尾指尚有余患,左臂也带伤未痊,更因神门穴受阻,一身内力不能悉数发挥,这种情形下单手使剑,不论左手还是右手,皆有不利之碍。连灵儿亦知此节,忍不住便想提醒他双手握剑,以免震伤筋骨。但她看出李逍遥有心要试一试功力有无进境,明知单手难为,仍要勉力一试。她向来兹识事体,既知他心思,宁可多捏一把汗,也不出言赘劝,只在一旁脉脉而观,但有凶险之时,自会适时相援。
砰一声响,李逍遥提剑捣上洞顶,既无火星,亦不溅撒石屑,力到剑梢,簌然落土。李逍遥闪了开去,只觉右手震得生痛,待尘雾稍淡,只见先前两个小洞孔已变成一个相连的大缝,更多光线撒於脚下,宛如银柱斜临。
迎著灵儿关切的眸光,李逍遥笑道:“空子还削得不够大。”待手掌疼麻之感稍弱,他提气再挥两剑,这次把力道捏足,尽倾於刃,劲运巧诀,不似刚才那般蛮干,出剑之时手腕微晃得两下,寒光纵横交错,宛做十字之形。只觉脚底一撼,面前堆起大块土石。不多时沙尘消尽,眼帘里现出一穹新天。
李逍遥强忍手疼,与灵儿相视欢然,随即低瞧剑刃,毫无破损,仍是黑沈沈的透射凝浑寒意。他心下不禁讶然而喜:“啧……果是好剑!”两人跃身而出,飘袂临风,一览长空无余,群峦皆在眼底,原来洞顶之上便是峰尖,云萦雾缭,鹤影翩飞,犹如仙境。
困在石洞半天,乍然置身碧空白云间,李赵二人皆是胸臆大展,郁闷之气一扫而尽。立於雁山群峦之巅,呼吸凉风,发袂欲飘,端是神清气朗,非比凡俗。但听灵儿娇叫一声:“看哪,神仙茶!”顺她指点之处,李逍遥移目而望,崖边绿荫簇拥一岩宛似飞雁,岩峰高处郁郁葱葱,似有花草生长云雾之间。在他想来,高山之巅原本甚寒,竟有碧草鲜花,此等情景殊未曾见,当真算得稀罕。
他啧啧称奇几声,转面问道:“哪些是所谓‘神仙茶’?”灵儿却没在背後,李逍遥不由一怔,游目乱寻,只见那飞雁石上多了个攀跃的倩影。灵儿爬到岩顶,站直身子,丝衣飘逸,纤纤之躯似欲随时被风吹落。李逍遥看了担心,不免提醒一声:“别跌哦!”提剑走近,听见灵儿在岩峰唤道:“哥哥,上来啊。”李逍遥小心翼翼地踏入石间矮树丛里,面朝高岩,回应一声:“‘葛格’向来脚踏实地,不爱往上爬。你自个儿当心就行。”灵儿知他一向有些忌高,虽然轻功超凡,却等闲不爱攀高登险,她妙眸眨了一眨,小嘴微噘,又唤一声:“上边可好玩了,有好多神仙茶哎!来嘛!”李逍遥心想:“没事我爬那麽高干啥?”摇头答道:“不去。”蹲下身来,掏纸符裹烟草,不料一阵山风吹来,手心里的烟叶渣儿全没了。
“尻!”他骂了一声,背转了身,再捏一把烟草出来,小心地撕纸裹好,合掌来回搓得几下,卷成棒儿叼嘴上,以牙咬定,这回没被风卷走,但连擦几次火都点不著,不由恼道:“又尻!”更背转了身子,对著岩脊点火,连擦七八十次,好不容易刚把火摺子点著,灵儿在上边问道:“真的不敢上来吗,哥哥?”李逍遥恼道:“别吵,我正忙呢……哎呀!”火虽点燃,这一启口答话,烟棒儿竟没叼稳,被风从嘴边吹下山去。“尻!尻尻尻!”
再做个烟卷儿叼回嘴上,点火时火却熄了。李逍遥没了脾气,坐倒在地,懒得再点火,心想:“叼棵烟坐这儿歇会也不错,累得紧了。”却见草间有一双小巧精致的绣花鞋,“咦”了一声,拾来瞧看,鼻际幽香淡酚,他不由得寻思:“这里怎麽会有双女人鞋可捡?”大眼骨溜乱转,往四下扫望,并未看到峰巅尚有别个人影,奇道:“灵儿,我发现一双好鞋。却不知谁藏在这里?”灵儿在上边答道:“是我的鞋子。”
李逍遥仰面瞧将上去,灵儿嫣然一笑,把赤脚伸给他看,妙目流转,说道:“人家脱了鞋才爬上来的,石头滑哩。”李逍遥心想:“原来是这麽一回事儿。”把鞋丢到一边,说道:“当心别给刺扎伤了嫩脚。”灵儿听出关心之意,喜滋滋答应一声:“理会得。”转身采茶,口中轻哼小曲,娇俏可可。却教李逍遥心头一阵痒痒,拂不去脑海里那只白生生的嫩足丽影,愣得俄顷,咕哝一声:“什麽叫‘理会得’……”
虽然险境未脱,但有佳郎相陪,患何足道?灵儿心情大好,不觉悠悠哼唱:“紫嫣红、云霞绕,青山绿水、尘世遥;粉铸脂凝柔似水,桃林深处伴君娇。”李逍遥道:“这儿哪有桃林,别乱唱。”心下却想:“一提到‘桃’字我就烦!”烦只因记起小桃的绝情,把他丢在霸陵绝地不管,险被怪物叼了去。但不免又有些挂心:“她那天和马家小姑娘去了霸陵,不知有没似我一般痛挨刺扎?”
灵儿哪知他这当儿思往别处,挽袖露一双藕臂,撷新茶、采嫩英,自得其趣,悠悠地又唱:“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客里看春多草草,总被诗愁分了。”哼的这支小词是南宋亡国文人张炎所作“清平乐”,诉不尽流浪无依的心情,既珍爱这良辰好景,可是又觉得美丽的时光并不属於自己。“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
李逍遥叼烟卷儿听曲,也自怡然而爽,但觉:“这丫头唱著唱著总会转到不欢之处,却是愁啥的心情?”此节自是不明,只味出曲意乍欢还愁,如寄惜叹隐忧。忽从“燕”字想到燕辉煌,矍然坐起:“那老怪这当儿可别急著上来捉我……”其实一日未尽,燕辉煌要想恢复神元,拔刀当在明晨。
他盘思脱身之策,眼望崇山峻岭,不免生忧:“这可是越爬越高了,都到顶啦。”走到绝崖四面察看,只觉峭壁陡滑,难以攀援而下,回到雁岩畔坐下,抱头发愁:“难道真要爬下去?前次三叔公看驿报说,有一夥太学生搞什麽‘山鹰社’结伴去爬山,结果跌死了……可见不是玩儿的。”灵儿把采好的茶包裹起来,轻抛在他头上,竟也浑未觉察。灵儿跳下来问道:“哥哥,你在想法子麽?”她妙眼只在李逍遥脸上微转得一转,便已看出端倪。李逍遥急无良策,为不引她与自己齐生忧愁,笑了笑道:“‘葛格’想写字。”提起昆吾剑,起身指向飞雁石,凝神片刻,侧转脸面,向灵儿问道:“留下什麽字好呢?”
灵儿见他大有古风,竟发雅兴要留字,不由倍加喜欢,想了一想,问道:“哥哥会写‘天下奇秀’麽?”李逍遥一怔,随即说道:“会!有啥难处?”运力於剑梢,正要戳石,突然间心念转动:“这可比不得前次夜爬晶合後院王天林老爷家屋顶写‘逍遥儿到此一游’,放著有帅妞在这儿眼晏晏地瞧著,正当表现一番!”
“怎麽表现哪?”灵儿美目轻霎,既感有趣,又觉不解。忽然间,李逍遥取斗篷一展而开,披於肩上,旋身跃起,剑随影转,端如九霄龙翔,姿势飘逸神俊已极。灵儿不由“哇啊──”一声惊叹,仰目时大有霎间眩然之感。
仿佛看见风魔玄衣神御临仙灵岛,与高僧普渡慈航斗技争锋,便在高岩峭壁之上施展绝顶轻功,疾写“仙灵洞天”四个巨字。李逍遥既得玄衣秘术,当可算得风魔传人,如今斗展玄神幻化九天之术,宛然风魔再生。灵儿师承水月宫,与昔时隐居岛上掠仙峰修行的普渡慈航亦有深厚渊源,两人此刻的一瞬间,竟似还神前辈的遗风。
李逍遥有心炫技,欲在飘身未落之际草就四字,运剑如电,脑海里斗然闪现那日小桃所吟:“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绝句。只一恍神之间,一股从所未有的飞扬剑意溢然而出。飘身落地之时,听见灵儿低呼一声:“名花流!”
风云斗篷乍掩即飘,露出李逍遥俊逸的面容,剑势未消,转脸问道:“看到哥哥这等帅,有没流鼻血哦你?”灵儿突然“哎哟”一声叫唤,跃身上来,这一刹那间李逍遥心生绮想:“投怀送抱?”此念方起,却见灵儿扑出崖边,急探纤手,抄住那件被风卷离李逍遥肩头的斗篷。
原来不经意间,李逍遥肩後斗篷脱落,山顶风劲,猎卷而去。灵儿面朝这边,先即看到,她眼疾手快,不假多思便要帮李逍遥拿回斗篷,却不留意一窜便出了绝崖边缘,若非多跃数尺,势也未及抓住斗篷一角。
眼见灵儿身在崖外,势将随斗篷飘坠山下,李逍遥哪容多想,“风魔身法”的念头未生,身形幻转三叠,不意已到崖边,宛如移形换影。并未细想此非玄神秘术,究从何来。探手如电,抄住灵儿足踝,斗然生成“飞龙探云手”,正要将她拉回崖上,忽听得山下一声厉吼,群峰齐震,崖边坠石纷纷。李逍遥心头大震,便即想到:“是燕老鸟大叫!”身後轰轰撼响,飞雁岩摇摇欲堕,足见燕辉煌功力之盛,实已震天烁地,足撼岳脉。
以李逍遥这时的内力造诣,竟也禁受不起,脑中轰鸣欲炸,心口亦然有被吼声撕裂之感。晕晕欲眩之际,他心头只守住一个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须得凝住哪怕最後一股力量,把灵儿拉回崖上。
幸好灵儿身轻如燕,半空中仍然大有借力余地,便在李逍遥飞手抄著她一只纤足之时,灵儿柔腰扭回,转寰若细柳之枝。霎然点来一只纤指,抵在李逍遥眉心,帮他定住心神,减少号啸之侵,同时借势纵回,飘袂飞返。李逍遥心神一定,换步闪离绝崖边缘,此时雁湖方向吼声止歇,四野犹然回荡未息。眼见得这小姑娘如此轻姿飘盈,羽绒一般似欲御风登宇,李逍遥心感好奇,因已离开崖边,就势放开握踝之手,换以掌心托举,灵儿格格一笑,把一只柔足抵他掌中,扬氅曼舞,临风凭宇,意兴飞逸,妙姿殊胜昔日汉宫飞燕的万千风情。
李逍遥托手一会,并不觉腕酸,眼见灵儿俏立在他手上,其姿美妙无方,不禁看得痴了,浑忘燕辉煌便在山麓等候神元回复。但感掌上一轻,灵儿飘然跳落,抖开斗篷,披在他肩上。似此浪漫淋漓之境,李逍遥只觉犹在梦幻之中,不愿这梦醒来。这时,山麓又传来一阵意气豪放的大笑,把他俩从戏玩乐趣之中惊回,燕辉煌大笑道:“明日此时,我父子俩已在回归千雪峰的路上。小崽子,趁还剩最後几个时辰,好好跟你那嫩娘儿们师傅多叙会儿别情罢……哈哈!”
李逍遥半天难以定神,琢磨燕辉煌话中势在必得之意,不觉变色道:“他内力恢复如此之快,似已好了大半……难道注定要被燕老鸟从这儿带走?”灵儿也从啸吼声里听出燕辉煌功力速复之象,心下隐忧,却想:“就算终是不免要生离死别,也须倍加珍惜我俩在一起的时候。但能开开心心地多玩一刻,也是好的。”两人目光交触,从灵儿的澹定眼神中,李逍遥渐渐的惊魂稍安,想起刚才堕崖之险,不由地目露微责之意,说道:“莫为了帮我拿回一件衣物而去冒险。”
“这不是一件寻常的衣物呢,”灵儿低下妙眸,轻声说道。“抓著它时,好似身轻如羽。不知是谁送给哥哥的?”
李逍遥道:“是……是个死人送的。此系八百龙一个轻功高手的随身装束,披上它整个人都似能飞得起来,果然神奇。”为引开话题,免提傲雪徒增烦恼,转面瞧向摇撼已定的飞雁岩,笑了笑道:“刚才我写字的样子帅不帅?”灵儿微笑点头:“帅。”转眸瞧见巨岩侧壁留下歪歪扭扭的四个大字,深透石中,写的是:“天下鸟鸟。”
灵儿不禁大奇:“什麽啊?”李逍遥自有一肚苦水诉不出:“‘天下’两字我是会写地,可是‘奇秀’两个字儿我只会说,急切间写不出。幸好急中生智,改写‘天下鸡鸡’,谁知临到急用时,‘鸡’字却堵住了,好在‘鸟’字我会写……”眼见灵儿忍俊不禁,他脸孔难免也会一红,心中懊恼:“却要取笑。”抢身挡住下边那两字,头顶仅露“天下”,心中找回几分得意之感:“嘿嘿,天下……马荣成、马伟豪那夥改天可要来这儿认祖了。”那马家兄弟昔是学塾里的旧玩伴,却与王晶做了一派,画公仔编偶戏,自号“天下”,此是李逍遥常去光顾的地头,不乏可观之物,偶尔信手拈来,每获不菲。
灵儿哪知其中自有一番童趣,背手悠然走近,说道:“哥哥,这四字也不错啊。”李逍遥心道:“别取笑我。”转身以背遮挡灵儿眼光,提剑往石上乱划,把下边那两只鸟字涂花。此等好景堪称天下绝伦,却成了小儿乱涂鸦的所在,也算造物之奇,无所不有。
只见每随手一剑,必深透坚岩,忽忽数下,飞雁石已然面目全非,李逍遥不由怔住,啧啧赞叹:“昆吾真是一口好剑,原来不在湛卢之下……”他却未曾想到,此时就算换持寻常铁剑,凭他内力日增之能,只须运用得法,亦足切石削铁。拿剑低瞧,突想:“刚才我使的剑法好像……有点儿不同。究是如何不同,却想不出来。改日须问小桃……”灵儿闲步走近,仰面看了看爱郎的手迹,转面问道:“哥哥,你有没觉得这几字里似含一门奇妙的剑意?”
李逍遥未及听清,先即想起一事,问道:“适才你说‘名花流’,何意?”灵儿妙眼朝他盈转得片刻,沈吟道:“哥哥刚才使的轻功身法里,似藏几样变化,令我想起恩师曾试演的‘藏花功’。”顿了一下,看出李逍遥不甚明白,她又轻声说明:“藏花秘笈,是名花流的秘传之术。当年我师父曾与名花高人会过几次,因觉此术奇妙难破,不禁细加揣摩,困惑多年不得甚解,模仿著演给灵儿记住,嘱言说日後要小心别招惹名花流的人物,免得後患无穷。”
说到此处,她脑海里不由想起昔时水月宫主提及的几门名花流绝学:“莳花”、“化蝶”、“玉英”、“雾隐”、“飞雪”、“冰融”、“藏花功”、“绝代剑华”……但最可怕的还是流花宫历代教主秘承的不败传说,一门名唤“花开不败”的奇术。
李逍遥哪晓得这许多名堂,笑道:“没吧?”心下却犯了个嘀咕:“燕老鸟先前好像也这般说过,为什麽灵儿也说?”其实他不知不觉中所使的身法变化,若然不全是来自玄衣秘术,那便是多多少少揉入一些他自小所会的身法,之所以熟极而流,只因从小躲避老婶的锅勺次数多了,每能不经意地运用出来,只觉简单有效,助增“风魔秘术”变换转寰之能,但在别人眼中,他是将两门轻功奇术的妙处合而为一。但是两套身法换化之间尚且有迹可寻,是以晃不过燕辉煌和灵儿的眼睛。这两人一个熟知“名花流”家底,另一个却是自小知书渊博,并且深谙“风魔玄衣神”与她身世之间固有的缘节,知道李逍遥身法中多出来的变化绝非她见过的羊皮秘术所载,灵机一闪,立时想起水月宫主曾经为她演示过的另一路奇功。
灵儿似知名花流的神秘和可怖,不愿多提一句,妙波盈转,抿口不言。李逍遥却搔了搔头,纳闷地说道:“倒是我刚才写大字的剑法耍得酷极了。却不知……”因感灵儿知剑之深甚於己,本想问她,忽然想起此中奥妙来自那两招“不可对人言”的快剑,似又看见小桃严酷警视的眼神,不禁欲言又止,心想:“我答应过人家的,誓都咒下了,怎能说了不作数?”
灵儿虽然看出李逍遥在洞里劈石和适才奋剑速书的手段另有来历,似是别的剑法,她却没有缠根问底的习惯,他若愿说,她自会欢然聆听,李逍遥支吾不言的情状落入目中,灵儿自能看出他有难处,但并不多问,心想:“他愿意跟我说时,自然会说,无须多问。”
李逍遥想:“小桃的慕容家剑法素不外传,我既得她恩赐两招好用的剑法,又向她发过誓,连灵儿也不能知道。这个规矩得守。”脑中闪出婶娘昔时的教诲之言:“人不守规矩,世道就乱了。”他不禁笑了笑,心道:“乱也没啥不好。”但已打定主意不提及小桃剑法之隐,转面瞧了瞧灵儿的神色,怕她心中见怪,但听得空中鹤鸣,灵儿娇唤:“黄昏了,鹤儿回家啦!”
随著满空鹤影回翔,万千斜晖洒射云海之上,仪态万千。灵儿立在山巅巨岩之上,犹如身披金麾,伸出一对柔若无骨的素手,朝空中群鹤款款相招,见李逍遥站在岩下仰望,她便唤他上来,说道:“逍遥哥哥,快来和灵儿一起招鹤!”李逍遥心道:“干嘛招鹤?”但看她一人在上边与鹤玩耍,浑若同游仙乡,陶醉其间,娇姿神态教人怦然心动,他忍不住走近,因恐鹤群受他惊散,便不登岩,只在数尺处驻足观赏如此佳景。
仙鹤归来兮,朝露夕辉。招鹤兮放鹤,纵我情怀……
眼见得群鹤渐飞渐低,或栖或戏,围著灵儿纤影萦转而聚,群声交鸣,扇翅若舞,竟把灵儿当做自家同伴一般。李逍遥叹奇之余,胸襟似在顷间顿无一丝凡俗之气,如游仙界,意为之驰,心头荡然而生一种从所未有的感觉,连自己也仿佛化身为鹤,展翼而翔,纵情忘尘。归来归来兮,飞一般的浪漫情怀。
宫中雕梁画栋尽挂纸鹤,随风而动,宛然欲飞。
顺帝又折了个纸鹤,轻手抛出,却悠悠飘落,在遍地血泊中染红,湿淋淋的再也飞不起来。随著一声浊重沈郁的叹息,他缓缓抬眼,寒光耀目,映颊辉曳。梁间悬挂的纸鹤一阵晃动,珠帘无风自摆,现出一个提剑缓行的人影。顺帝从身边厚厚一叠纸里摸了一张,折了个纸鹤,心中默数:“九千九百九……”
眼帘里那个人从满地尸体中间提剑走过,剑尖漾闪青光,滴落血珠,仿佛心碎的泪。
空荡荡的大殿,曾是无数圣君日夜勤政操心的所在。在顺帝悒郁的眼中除了满地死尸和无边无际的鲜血,便只有数不清的纸鹤和那个提剑走近的人影。
长殿已尽。剑尖抵著顺帝的咽喉,目光交觑,顺帝恍觉那人在等待他求饶,他却凄然一笑,投出那只新折的纸鹤,看纸鹤飞不出殿檐之外。他心下暗叹:“意料中事!”转眸间似见一人披头散发,抱著一个繈褓中的婴儿霎然远去。
他张开双臂,仿佛化身为鹤,要飞出心中的牢笼。
他除尽华裳,在殿内赤身奔跑,展臂若舞,用尽气力大叫:“先帝求长生,我只求飞翔!”
突然间他跌倒在地,痛哭失声,久久不已。透过蒙蒙泪瞳,只见长剑掷落,那人携一幼童之手,转身离去……
此景长留心头。
李逍遥从梦中惊醒,晚风拂面,夜帷四合。
灵儿珠眸轻霎,问道:“哥哥,你在想什麽?”不知何时鹤群已归栖林间,飞雁岩下只有他们两人相对而立,寒意习习,无边霜降。李逍遥背倚岩石,摇晃脑袋驱去恍惚之感,连自己也不清楚适才梦回何处,晚风送凉,簌然清醒,他舒展双臂,仰面看了一会儿莹莹飞霜的夜空,轻吁般地说道:“我在想,怎麽才能逃回咱们船上。”
灵儿没有说话,只帮他把斗篷披好,省得著凉。李逍遥见她衣衫单薄,不禁心生爱怜,解下斗篷,给她披上,说道:“神仙也怕著凉。”灵儿垂下眸子,心头一阵温暖,樱唇欲启,李逍遥生怕让来让去没个了时,先即笑道:“神仙妹妹,你若会‘缩地术’就好了,只消变个咒出来,就把咱们缩回船上去。省得想法子多头疼!”灵儿听出他有微微调笑之意,不由羞涩低眸,愈增楚楚动人风致。
李逍遥却没顾得欣赏,想起一事,转头乱寻,说道:“差点忘了刚才捡到的箱子,哪儿去啦?”灵儿见他焦急,过来帮忙找箱。李逍遥遍寻身上无果,搔头道:“绝对没收进‘百宝囊’里,我自然记得有没收藏……可是却上哪儿去了呢?”这一寻便寻到了先前出来的那个洞口,探目一瞅,映眸铁光冷冷,却在丝网斑驳间隙。不出多时,蛛丝已结到洞口。
“尻……果然失落洞里!”李逍遥往锈光闪亮处一指,急欲跃入,灵儿担心毒丝沾缠他身子,忙劝:“别……别去!”因觉李逍遥一旦想做的事情谁也劝不回,她心中一急,顾不得害羞,拉住他手,说道:“箱子不要紧,可是……”李逍遥想起“乾坤咒”遥指之法,试了几次,指望收箱入囊而不必以身犯险,哪料却不灵光,似也同灵儿般受到无形禁制,一时既奇又惊,只好硬起头皮,说道:“人当然比箱子要紧,可是眼下最要紧是找到法子脱身,或许箱子里就有咱们所找的希望。”灵儿却觉未必尽然,此时她无法使护咒相助,情知洞中毒丝蔓延,凶险无比。而她却对付不了名花流的毒虫手段,难免忧心。
她正要抢先下去拾回那小铁箱,忽觉肩头微拂,随著一声:“借斗篷一用。”李逍遥的身影倏从眼前消失。她急忙低头瞧入洞里,只见斗篷急甩,李逍遥挥洒之际激发浑厚内力,催生猎猎劲风,荡开沾缠交错的毒丝,扫出一处空档,飞身落地,脚尖微挑,铁箱弹起,快手抄住,喝声:“风无形云无定!”顿脚借力,急纵而出,端如急箭脱弦。窜离岩洞的一霎间,他却毫不觉察昏暗中有一缕细难目辨的蛛丝沾於辫梢,身後急随一粒小白蛛,悄然蹑上。
这短短的瞬间对灵儿来说,直如千万个不眠夜。眼见得心上人安然回到跟前,冰凝的一口气顿松,心头高悬的大石砰然落地,绷紧的心弦随之而弛。连忙帮他拍打衣衫,以防毒丝犹留。李逍遥投箱於地,说道:“用宝剑来劈!”拔出昆吾,斩开铁箱。果然应手即得,出乎想象的轻易。
先前见此箱镇於深穴,料想必非寻常,李逍遥猜想或许与湖底神刀有关,开了箱子一瞧,里边有一枚水晶元宝,其色碧蓝,压著一张月白之符。他拿起水晶一瞧,暗觉此非宝贝,不过是一寻常水晶,心中难抑失望之情:“怎麽不是金元宝啊?就算是银的也好……”再瞧那符,却未见过此种样式,纸色褪白,咒文难辨,只觉似乎画有图形,伴以清香淡淡。究在夜中,点了火也瞧不分明,更何况火摺子乍燃即被风熄。他心中懊恼:“费这般大劲儿,就只有这个!”拿符叫灵儿分辨,“你说这是啥符?”灵儿接到手里,霎然觉得全身一凉,透出难言的灵异,可是细瞧又辨不出究属何咒。她凝眸一阵,眼光困惑,不觉轻声说道:“是什麽?”
李逍遥翻倒箱底,见有一片枯皮落地,趴身定睛一瞅,原来那张符下压著一只干瘪的蟾蜍朽尸,扁若皮纸。他不禁奇道:“搞什麽?”忽然从雁湖方向传来轰轰巨鸣,两人惊而回望,只见蒙蒙水气如白烟般弥天而起,遮蔽四野,瞬即苍茫一片,不辨星辰。
没一会降起大雨,遍地皆是小鱼、幼蛤。李赵二人哪知雁湖冈出了何事,只瞠然相觑,各皆“呃──哦!”
两人原本均属少年心性,虽在困境之中,亦无忘嘻哈戏闹,但当夜帷覆临之时,一股难名的压力渐在心头堆淀沈重,不必相互言明,都知时不可待,须在天明之前找到脱身之策。否则燕辉煌一旦功力尽复,後果不堪设想。正因此虑,李逍遥才不假思索打开铁箱,灵儿隐觉不妥,却也寄望於他这个举动,是故并未拦阻。但当见到那只干瘪蟾蜍,她心头一凛,立时想起巫书曾载:“怨恨菩萨化身为蟾,夜出昼伏,无常之妄……”
李逍遥只想离燕辉煌远远的,最好再也见不著,此时感到雁湖生变,不禁竟为燕辉煌担心起来,一阵冲动,急道:“得下去瞧瞧……”灵儿瞥他一眼,心里叹息:“如何下得去?”忽从雁湖之畔传来一声震撼四野的大叫,正是燕辉煌之声,透出惊喜交加之意,狂笑道:“此天助我也!”
李逍遥变色道:“糟了!”虽然猜到燕辉煌此刻必已成算在握,心头却不由有一种宽慰之感:“他没事……”转念间忧从中来:“但我要有事了!”便在四野回荡著的狂笑之声未息之际,东北方向突然传来长啸,倏忽转到西北,其声雄劲,毫不弱於燕辉煌。李赵二人相觑而奇:“有厉害的人物朝这边赶来。”
燕辉煌怒道:“老子在这里,谁敢前来挑衅?”东南方向啸声如嗥,震耳嗡然,与北边遥相呼应。李逍遥心念一动:“像是老苍龙!”转瞬又从西南翼传来一声铿锵夺耳的清啸,如干戈之鸣。灵儿目露忧色,心道:“是律公子。”此时四面啸号之音交连成阵,隐然对雁湖冈形成合围推进之势。其中又以北边啸声最为雄壮,燕辉煌的狂笑之声原本震天动地,渐渐地竟被压抑下去。他不免诧然,随即豪气斗增,催加内力发啸回应,喝问:“北边是谁?”
东北面群山回荡一阵经久不息的劲啸,旋即倏转西北,似是一人所发,但竟席卷东西两翼,端是壮阔异常,势如辽东风雪,狂荡而来:“关东强雄……关东强雄……关东强雄!”李逍遥心头大生撼然之感,急运内力凝神归元,并帮灵儿守护心脉,仍难抑止脑中轰击般的苦楚,暗惊之余,突然想起曾见史翼九拿来的一品居风评榜上列“关东强雄”暂居天下第三,因为强雄其时尚未入关。
燕辉煌纵声豪笑:“你就是入关又如何?”李赵二人同感耳膜如炙,旋即脑海大震,似惊涛拍荡,心跳到了最高处,仿佛要堕入无底深渊。这时燕辉煌笑声转悲,天地皆怆,满山木叶摧飞,犹如霜雪骤降。李逍遥心中一凛:“燕赵悲歌!”与灵儿目光交接,均知单凭一己之力绝难安然渡过当世绝顶高手之间这场不期而遇的内力争雄。燕辉煌把内力催到八九成,以狂风暴雨之势送开去,与耶律强雄啸声中的雄劲霸道之气顿相交融,持而不下。西南、东南方向发啸之声嘎然而止,强锋与老苍龙显然知道辽东霸主耶律强雄的脾气,当强雄发出气吞天地的“雄霸天下”神功之时,岂容得下他人杂声?
一时之间,塞北、辽东两大武学巨擎遥相送啸,各以平生绝技与抗,犹未见面便欲先声夺人。然而急切间焉能决出高下强弱?不论是李逍遥还是燕辉煌,此时均已猜到耶律强雄北来的用心必是冲著湖底神刀,李逍遥还未觉得是好是歹,燕辉煌却心中焦躁起来:“地煞神刀我唾手可得,怎容旁人来争?”为震慑来人,不觉把内力催到十足,双臂高振,仰天长啸,越激悲歌慷慨,李赵二人虽在山巅,亦感震撼难持,各伸一掌相抵,互凝内力帮对方守住玄神。
耶律强雄犹在数里之外,朗朗而笑,声如在侧:“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槁街逢。”笑声未已,啸声又近得里许,仿似缓步而行,语中尽透干戈侵凌之气。“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强雄此来只为神刀,得会缥缈高人燕先生於不期然间,幸何如之?”
李逍遥暗觉强雄适才所吟辞句大有鄙视中原无人之意,心下不忿:“虎狼当道,有啥好跩的?”他自血性方刚,忍不住便要运起阿修罗神功,发啸以应。但见灵儿在两大高手啸声交撞涤荡之下纤躯微震,俏面苍白,咬唇强忍体内不适之苦。他哪知灵儿胎气惊动,是以痛苦难禁,只道小姑娘内力不支,难以久抗,不由得为她担心,顾不上理会别的,连忙输送真气助她回元。
殊不知燕辉煌面前惊浪汹涌,其势在所未见,他一时拿不准究是耶律强雄功力所催还是另有蹊跷,昏暗中水烟弥漫,不能辨物。湖畔煞气大增,如受强雄霸气所助长,浪峰越发激盈沸反。燕辉煌双目圆瞪,似欲睁裂,面上条条粗筋乍浮乍隐,端如虬根暴土欲出,突然之间啸声低徊,化为一声长叹:“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便在啸声似寂之时,李逍遥眼前飞絮如幻,飘满夜穹,宛若芦雨飞霜。他感到四下寥然,不禁暗惑:“怎麽全静下来了?”一念未转,忽闻雁湖骤传轰天巨鸣,斗掀滔天骇浪,直卷穹空,其高何止千丈?
万籁俱寂……
李逍遥睁眼之时,东方晨曦已显,耳鸣犹然未息,眼前一派雨後的景象,满地湿泥落叶。他定了定神,因觉雁湖方向已无动静,不由矍然而起,但感脚步虚浮,气息尚未回元,连忙坐下运功调神,心下隐隐想到:“我好像被震昏了,不知昨夜到底发生何事?”突然想起灵儿,心中一惊,转面却见她从飞雁岩旁的树丛後走了过来。李逍遥松了口气,回望置身之处原来是巨岩凹窝的罅穴,尚可一避风雨,想是昨夜灵儿把他搀到此处,免遭通宵雨淋。他心里尚有不解,正要开口相询,却忘了行功未收,急难出声。稍有促然,登感腹间如遭针刺,不由痛哼一声。
灵儿连忙丢下手里的物事,快步抢来帮他抒缓纷乱的内息,待得缓解而後,她不禁爱怜地瞥了瞥他脸上,妙眸随即低转,轻声嗔道:“人家有冰心诀守窍的嘛,昨晚你不顾自己,只……只顾著护我,却被震得闭气了几个时辰,害人家徒然担心了一夜。”
灵儿连忙丢下手里的物事,快步抢来帮他抒缓纷乱的内息,待得缓解而後,她不禁爱怜地瞥了瞥他脸上,妙眸随即低转,轻声嗔道:“人家有冰心诀守窍的嘛,昨晚你不顾自己,只……只顾著护我,却被震得闭气了几个时辰,害人家徒然担心了一夜。”
李逍遥收功起身,幸有灵儿“冰心诀”相助,兼之自身内力根基已然不浅,虽受“燕赵悲歌”、“雄霸天下”两大神功强势侵凌,尚无後患。回思昨夕,犹觉似在梦中,又有一层懵懵然之感,绝难相信一场豪强之争竟会就此无声无息。越想越奇,向灵儿望去,心中疑问未暇出口:“雁湖究竟发生了何事?”灵儿从他的惑然神色间似已明白要问什麽,无须言叙,伸来柔手,拉他走去崖边,齐望烟雾层锁的山麓,李逍遥一时未能瞧得分明,正疑惑之间,听见灵儿轻吁若叹,幽幽地说道:“看,那边好大的水雾!”
这也正是李逍遥所看到的景象,但除了重重水雾犹如天障厚隔,别无所见,他双眉不觉蹙起,从灵儿那声吁叹之中隐然味出不测之感,心头砰地一响:“难道真有意想不到的惊变?”似这类非同寻常之事,唯从灵儿那里指望解答,当李逍遥转目朝她望去之时,心下不免苦笑:“原道这俏丫头全然不知世事,处处需我从旁解说,哪料这趟出来,所遇神神怪怪,蛊惑无常,反要她来帮我明白……”
灵儿神色忧虑,但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此节原也不出李逍遥所料:“但经她一番仙话连篇,我反而会更不明白。”灵儿只是绞著柔指,蹙眉咕哝道:“那把刀不能拔的!”李逍遥越发头大,惑道:“啥?”灵儿侧头闷想半天,卯得一言:“镇湖神刀拔不得的。”李逍遥心道:“为啥拔不得?再说燕辉煌想拔,谁又挡得住?”灵儿眼露无以名状的忧患之色,脑海里不断的闪出一个缈远空幻之声,警警藏箴:“三界五行各有其限,八层神关再加人间,伏神限九道,分设天咒锁神兵,封关以镇。凡人每破一道天关,距末世大限也就更近了一层……”她一时无语,心中自责:“我……我真是不祥之人!若非我要逍遥哥哥到这儿来,燕……燕辉煌那怪人又怎会追至湖边,又怎有神刀之劫?”
“啊,燕辉煌……”李逍遥想起燕辉煌到现下仍无声息,似是出了不测之变,心头莫名一急,浑忘忌高之习,展动身形,跃上飞雁岩顶,凭高而望,盼能瞧得更清楚一些。然而隔著浓厚水雾,却什麽也望不分明,但觉水气冲天,催厚云层,绵绵无绝,天地一片混沌昏蒙。奇怪的是耶律强雄一夥此时也无动静,不知是否亦同燕辉煌一起随夜幕消失?
李逍遥急道:“总得想个法子下山去。”转面之际,见灵儿手扶一面轻飘飘的大风筝翩然跃到岩上,似未如何催用身法,仅借风力便即飘起。李逍遥不禁一怔:“哪儿来的风筝?”定睛一瞧,原来是他那面斗篷,灵儿折木为架,巧施针缝,撑起斗篷如翼,将抓手处递将过来,目露歉意,微抿俏嘴,说道:“哥哥,你这面斗篷是奇兽之皮所制,好不轻飘!等咱们下去之後,我再拆线,不会搞坏的。”
举凡物事到手容易,李逍遥倒并不珍视,虽也知“风云斗篷”非同寻常,但想灵儿心细手巧,经她柔手摆弄之物必无损伤,所虑非为此故,却是忌飞,大眼一瞪而圆,说道:“你说什麽?不要又撺我玩‘空中飞人’这种高难度的游戏,一回两回还没什麽,玩多了会摔死地!”灵儿徒睁妙眼,奇道:“你玩过了吗?”李逍遥掩嘴不迭,心道:“前次我玩过三回只怕都不止,头一回看到月如洗奶,又一回看到傲雪洗身,後一回则遇著俩妞儿被虐……全是豔遇,可不能讲。否则没完没了,而且损分若干百。”为免纠缠此节,赶紧把话题绕开去,指著斗篷风筝,问道:“这种笨法子怎麽想出来地?亏你想得出!”
灵儿抬起两只嫩手,把风筝一举,说道:“仙鹤会飞,就是因为有翅膀。昨晚我想到了这个法子,咱们又幸运地有这件斗篷,所以就做了个大风筝啊……”李逍遥抢白一声:“鹅也有翅膀,你见过鹅会飞吗?”灵儿不知他是随口说说,认真地想了一想,说道:“见过啊,天鹅。”李逍遥没了话儿,低瞧高崖,眼皮一跳,顿有眩晕之感,吐舌而回,心想:“这可爬不下去!”转头望向那个洞穴,心念一动:“不如走回头路。虽有许多毒蛛布网其间,只盼昨夜一通雨水帮我清除干净了……”跃身而落,到穴口一瞧,叫声苦不知高低。“尻!怎麽全被烂泥封绝了?哪来的许多稀泥……”
灵儿唤道:“来嘛!”李逍遥把一只手反摇两下,依旧蹲在洞边,寻思挖泥之法。忽见眼前翼影飘移,不由一怔,回头望见灵儿竟然跃身而起,扶筝飘翔而来,在半空中娇叫一声:“看哪,飞哦!”话声未落,山顶风势转劲,将她吹离崖外,李逍遥惊得跳起,呼一声:“不好!”顿时浑忘怕高之虑,扑向空中,身形斗展,追上灵儿,同扶风筝,悠悠御风齐飘。
斗篷微沈,灵儿便知他也跃来伴她高翔,回靥娇生双颊,妙眸闪亮,说道:“哥哥,你快抓稳了。”李逍遥望崖兴叹,一时心头发虚,便不往下多看,苦笑道:“服了你!”不觉将身挨近,相拥而飘,随风悠悠飞离山巅,忽听得背後传来一声崩响,两人转面惊望,峰顶大岩撼然而碎,撒下深崖。
“怎麽……”李逍遥不觉讶呼半声,旋见山头摇晃,峰柱震动,似有地震突如其来。两人目光交觑,均感庆幸:“幸好……”灵儿眼望飞雁岩荡然化尘全消,心下不禁生憾:“鹤儿回来怎麽办哪?”此刻她竟丝毫无虑身临高空之险,却为仙鹤和雁鸟少了一处栖身之所而惋惜不胜。
风劲雾茫,吹得斗篷晃荡不稳,李逍遥低眼扫见群峦渺於身底,不由得微感後怕:“可怎麽办?”这件风云斗篷原为异兽所制,果是非同寻常,底下虽挂两人,仍似轻羽一般殊不著力,又经灵儿巧手布置,抓手之处甚是牢靠,倒无折断之虞。时而被风吹上高处,时而悠悠低落,任凭飘扬。
李逍遥暗觉飘旋不定,不知要坠落何方,心下惦记著雁湖发生之事,伸嘴到灵儿耳畔,问道:“怎麽才能不让它带咱们飞扶桑去呀?”灵儿也正摸索著怎生驾驭风篷,一时未暇回答。李逍遥只道她无计可想,心下著急:“不知雁湖发生了何等样变故,燕老鸟他……”可这时身临高空,面颊被寒风吹硬,便纵有满肚子话,如何能够多说得几句?
灵儿突道:“看哪,下面有个人!”李逍遥心头怦然而跳:“难道是燕辉煌……”低头寻望,此时身在百岗尖北侧,隔重雾望不到雁湖冈,但便在烟雾飘移的间隙,李逍遥扫目百岗尖一隅的飞岩上,见有一人临渊而立,脚步前移,欲要迈出崖外。
李逍遥不禁叫道:“後退、退後!”那人恍似未闻,上身仅套一件黑皮短衫,裸露两只粗壮的臂膀,走到崖边张开双臂,仰面闭眼深吸一口气,凝躯不动,犹如化身为千岩其一。就在这时,风篷从那人头顶上方飘过,李逍遥突觉眼熟,正纳闷间,灵儿在耳边说道:“是……是燕北来哦!”
“对,就是这哥们儿!”李逍遥认了出来,越感不可思议,心下大敲闷鼓:“怎麽会呢?我还以为他死在硫磺洞了,却如何出现在这里?他……他走到崖边干什麽?不好,别是寻短见!是了,定然是要来寻死,打不赢就要寻死,那我早不死上几百回啦?留著青山在嘛!”
未及喝止,只见燕北来突然一步踏出崖外,仍张开双臂,却似断线的风筝般悠悠飘坠深谷。灵儿不禁惊呼一声,两人却抢救不得,急欲下去,反被风篷高扯,升上云间。李逍遥心中叹惋:“太想不开了这是……”想起刚才见燕北来背负一囊,鼓鼓的似装得有物,难免又惜:“寻死还不忘带个包?留下来嘛……”突听得灵儿娇叫:“看哪!”李逍遥低头一瞧,见燕北来坠到半山腰之时,後背噗一声张开一面轻飘飘的大伞,似丝所制,柔软若云朵,又像海中飘零的水母。
“不是吧?”李逍遥登时傻了眼,脑中大冒疑问,直难相信没看花了眼,再欲多瞅一瞥时,云雾遮目,燕北来顿失影踪。楞得良顷,李逍遥转面朝灵儿叹道:“他那玩意儿比咱先进多了。这半天咱还下不来,那哥们儿就已经到底了……”声犹未落,只见那团柔伞飘将上来,底下却只剩一囊,并无燕北来的身影。
李逍遥奇道:“咦,谁能告诉我这是咋回事儿?”灵儿猜道:“许是伞绳断了,他摔啦……”那团云伞飘过身旁,徐升高空,李逍遥急道:“快拿那背囊!”灵儿伸手够不著,眼见背囊就要飘远,李逍遥忽尔想起木剑,拔之在握,伸去乱撩,总算勉强可及,正拉扯之际,突然从那背囊里蹦落一物,直坠雾谷,瞬间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