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河图洛书(三)

作品:《仙剑奇情

    灭顶上人扑到半道,只听李逍遥大叫一声:“见鬼去吧!”一个娇小的身影便闪射而到,灭顶上人哪来得及瞧清是何物?提掌便要拨开,掌腕突然剧痛,随着一招剑势犹如雾里花现,灭顶上人顿失一只手掌。
    灵儿虽然功力未复,自小练就的剑招却没半点含糊迟滞,犹如水中月光一荡,小龙泉烁然而出,灭顶上人惨叫声中,双目飞溅血珠,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震骇之下,转身便走,飞也似的逃入夜幕深处。
    这一抛击之法虽说无意促成,实因形逼势迫,却在浑然不觉中暗合修剑痴独创之“痴心情长剑法”的一招剑意。灵儿突然想起了“藕断丝连”那一招,虽剑招不详,其意境正合此刻情势,不及多想,便以她自己的招数将这层等闲难以领悟的缥缈剑意挥洒而出。灭顶上人受了内伤在先,又在心神惊怒失状之下,一时应接不下,顿时在灵儿剑下吃了大亏。而“小龙泉”一出,锋芒毕露,更使李逍遥和灵儿的这一冒险突击平增威力。灭顶上人吃亏之大,便是因为他猝然间撞着了小龙泉的利刃,徒有一身大手印掌力,竟遭以卵击石之厄。
    李逍遥使此法子原也只是病急乱投医,哪里想到居然真能一击奏功。他不由又惊又喜,大敌既去,方感全身骨架犹如拆散一般,头沉脚浮,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烟雾中突然闪出一人,将湛卢剑拣了去,李逍遥转脸一看,认出是林月如,不由愣了一下。
    刚才趁隙,林月如扯一块布巾把那只伤手草草包扎方毕,见湛卢剑便在李逍遥身旁,抢身拾起,却把剑刃指在他喉前,绷着脸道:“你这小坏蛋,一路跟着我干什么?”李逍遥苦笑道:“哪有?”林月如怒道:“还敢狡辩?若不是你有意跟着我,怎会处处撞着?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儿!”李逍遥叹道:“便是有这么巧!”
    林月如一怔,眸光微有些变化,哼了一声,说道:“念在你刚才总算干过一点好事,以前的帐姑娘可以不跟你算。”李逍遥叹道:“好事其实我天天在做,只因你少跟我在一起,所以你不知道平时没事我就会背老婆婆过溪,有时间还帮邻村的小寡妇带孩子……”林月如手痛心烦,原本不想再多理会他,却又莫明的着恼起来,怒道:“你再啰皂,我割你舌头!”李逍遥晓得这妞儿是说到做到的,心头打了个突,连忙闭紧了嘴巴,眼光一低,见林月如把湛卢剑收了回去,忍不住问了一句:“我可不可以用波板糖跟你换回那支断剑?”
    不料这一句话无意中又触到林月如的火苗,她登时杏眼瞪圆,怒道:“你还敢打这宝剑的主意?要不是你,好端端的一口宝剑怎么会断了?叫我如何拿回去跟我爹交代?”李逍遥暗觉此剑若从他手里失去,未免对不住修剑痴,心中一急,瞪眼道:“要不是你,我好端端的一条腿又怎么会折?叫我如何跟我未来的娘子交代?”
    林月如刚说过不提旧帐,这会儿又记起六榕客栈的事儿,大大小小的梁子全涌了出来,恨道:“狗賊,今儿我要杀了你!”本已收回的剑刃又逼了过来,便在气头上,竟提剑来砍李逍遥。
    李逍遥大惊,眼见利刃劈落,目为之眩,竟忘了躲避,心里只是叫苦:“终是不免要遭她毒手!”生死关头,斜刺里一道寒光撩来,叮的一声脆响,两刃相交,架于李逍遥头顶。他暗觉寒气渗透头皮,不由乱冒冷汗,仰目一瞧,挡住湛卢剑的正是灵儿手持的小龙泉。
    两支有名的神兵宝剑便在脑门上方较着劲儿,寒芒烁处,李逍遥头上不停的有发丝飘飞而坠,心下骇然:“俗话说的‘险过剃头’就是这般!”林月如和灵儿均各带伤,相持一阵,终是难以久撑,不约而同地把对方一推,向后退了几步,娇喘难止。灵儿担心林月如又会趁机谋害李逍遥,妙眼莹闪地只是盯住她。林月如也还眼怒瞪,突然认出眼前这身形纤巧的少年便是那个与李逍遥形影不离的美貌小姑娘所扮,愣了一下,恼道:“原来是你!却跟他跟得这般紧!”
    李逍遥刚从鬼门关悠悠兜转而回,听得此言,惫懒劲儿不禁又发作,忍不住调侃道:“我倒不反对你也跟我紧点儿,免得又被老喇嘛抢去青海了……”林月如大怒,挥剑又砍,灵儿连忙用小龙泉挡住,湛卢原本较之小龙泉更为犀利,但灵儿熟谙小巧武功,并不以剑刃相磕,巧使粘字诀,只让两支剑身互抵,架住湛卢。两女互较手劲,均感气滞力怯,相持一阵,终是难以久撑,不约而同地把对方一推,向后退了几步,娇喘难定。林月如怒道:“小丫头,你倒是很会粘!”灵儿听出话中有另一层意味,不由一怔。
    李逍遥刚从鬼门关又兜一圈回来,闻言又觉好笑,忍不住道:“爱拼才会赢的道理你大概不需要我教,然而‘会粘才有女人味’的门道儿,你若不跟灵儿妹妹学,将来必找不着婆家……”林月如怒极,挥剑欲砍,忽听得后边传来声响,有人急迫的喊道:“不好了,快走!鞑子兵来了!”林月如怔得一下,仍然把剑劈落,灵儿连忙伸小龙泉架开。
    蓦地只听一道衣袂带风声急荡而落,昏暗里有个苍老微哑的话声哼道:“殿下得罪了!”平地里陡冒一排焰墙,将林月如逼得急跃而开。李逍遥心头刚感不妙,灵儿已被点了穴道,一件花绿大布展开,裹住她身子,飞快挟起。
    “姬灵通!”李逍遥刚从那人影上辨出是谁,胸前陡挨一脚,跌飞丈外。半道里掠眼瞥见姬灵通把灵儿扛在肩头,飞也似的掠入夜幕之中。
    姬灵通为免又被李逍遥追来纠缠,那一脚踹足了劲道,有意把李逍遥踢向三五丈外的山壁,要让他触石而死。随着一阵杂乱急促的马蹄声奔近,半道里有人飞身斜窜,抓住李逍遥背心衣衫,抢在他撞向山岩之际截了下来,放于道边。李逍遥胸腹痛极,不免又吐了几口血,脑中昏昏沉沉,也知有人从鬼门关前将他拉了回来。
    那人飞身回到马鞍上,低眼朝李逍遥一瞧,嘿然道:“小子,撞我算你命大!”李逍遥翻身仰面,见那人一脸横肉,粗短身材,手小脚细,模样甚丑。林月如远远瞧见,叫道:“何闯,谁叫你救他?你师父在这儿快咽气了,你怎么不快点来瞧瞧?”那丑汉惊道:“我师父怎么了?”打马奔到近前,见林月如手上挂花,面色煞白,那名叫何闯的丑汉连忙下马,问道:“大小姐,你也受了伤?谁干的?”林月如怒道:“先瞧你师父去罢!”何闯忧道:“这如何是好?鞑子兵离此不远了,似是探马赤的游骑队……”
    李逍遥隐隐明白:“原来那汉子是陆象山的徒儿,看来也是什么‘侠客山庄’的人物。”喘了一会,摸索着找出一颗还神丹、一枚定神丸,服食已毕,心想:“得快去追姬灵通,救回灵儿要紧。”可他此刻的伤势怎能使出轻功?转头见到何闯的坐骑便在道边,暗叫一声:“有了!”瞅林月如等人不备,猛然凝一口气,窜身上马,刚爬到鞍上,不禁又牵动胸腹伤痛,吐一口血。
    林月如与何闯正蹲在陆象山身旁察看伤势,忽听得马蹄声急奔而过,转头望见李逍遥打马从身后飞也似的溜向街口,虽惊喝怒叫,却都顾不上追赶。
    李逍遥骑马奔过一条狭长的山道,心想:“知道丁大哥和宋姑娘是落在林月如、楚香玉一伙手里,那也好找得多,冤家找对头,欠债找主儿,等找到了灵儿,我打上他辣块妈妈的虾壳山庄就是了。可是灵儿若被老姬掳得远远的,那就难找了。”这般想来,不免心头急躁难安,生怕找不着姬灵通。
    他服下多帖随身备有的伤药,不论理气活血,补气安神,只求能撑得到找回灵儿。他伤得委实不轻,若换作别人,只怕早已躺倒了。他苦苦支撑,便只守住一个念头:“找到姬灵通,救回灵儿!”
    小道两旁高岩峭壁,犹如劈天巨障,高逾十来丈,其上更有峰。李逍遥晕沉沉的坐在马上,紧抓缰绳,两腿夹镫,任马急奔,心想这里只有一条夹壁的窄廊可供单人只骑通过,前方别无岔道,倒无虑马跑错路。没曾想刚拐过一角弯道,竟与前边的一骑狭道相逢。
    若在平地,似此情势只须把马向旁一让,自能互不阻碍。然而这是在两道山壁的夹缝中,小道偏不容两骑错身而过。李逍遥听得马嘶声,睁眼瞧见面前有一骑直撞过来,不由吃了一惊,叫道:“等等,等一下!”前边那人声如洪钟似的喝道:“不想死就让开!”李逍遥正没好气上,心下又急,闻得那人说话毫无道理,不由恼道:“我要你让开,你让得开吗?”
    那骑奔得近了,眼看就要撞着,不得不勒马刹住,凛凛发声,沉喝道:“你不让道,转眼便横尸此处了。”此时两骑迎头相抵,就算李逍遥想掉转坐骑往回走也办不到,更何况他担心多耽时候,不免被姬灵通走远,又听那人话中带出威胁恐吓之意,更忍不住,回敬道:“有本事你就从老子身上踩过去罢,嚷啥?”
    那人不禁一怔,随即哼了一声,“小子你口气倒不小!”李逍遥想这般僵持下去谁也过不去,说道:“马是不能掉头啦,也好象没学会倒着走。我倒有一法,你要真急的话,不如咱倆对换坐骑,不就可以了?”那大汉怒道:“你的马朝西,我的马往东,人换了,马却倒不过头来。这种办法你居然想得出!”李逍遥搔头道:“那我就没辙了。”
    便在相对无计之时,忽听山道前边又有马蹄声传来,来的竟然还不止一骑。李逍遥变色道:“怎么又有这般多呀?全往这边赶,不是要活活堵死吗?”那大汉嘿然道:“我说过,不让道你就只有死路一条!”李逍遥听见前边蹄声已近,隐约有鞑语呼喝,他不禁惊道:“鞑……”
    说时迟,那时快,那大汉突然跳下马来,窜到李逍遥坐骑之前,这时距得近了,李逍遥才见这人生得委实彪悍,身高逾八尺有余,背后以布襟负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小孩儿,那孩儿不知是死是活,只伏在那大汉背上动也不动。因见那大汉动作有异,李逍遥不禁低头问道:“你要干啥?”大汉一声不发,探出双手,往马腹下一托,陡然虎吼一声,发力于臂,将李逍遥连人带马举了起来。
    李逍遥这一惊端是非同小可,身坐鞍上,宛驾飞马,呼一声凌空,如在梦中,他那坐骑被人托腹高举,竟似着了魔般不鸣不动,转眼间便給那大汉投到另一匹马的背后,随手轻投,李逍遥只觉身子一震,跨下坐骑四蹄着地,倒没摔着。但见只一霎眼工夫,两骑便换了方位,此事若非亲历,实难想象。那大汉回身上马,哈哈一笑,拍手道:“不就解决了?”
    李逍遥犹似仍在梦里,懵懵然地“哦”了一声,突然间马蹄声近,前边撞来一个领头的黑衣骑者,面罩半块钢护铛,仅露双目,喝道:“休走!”李逍遥眼看就要撞着,不由伸手叫道:“等等,等一等……”飕一声响,一口弯刀在空中划出弧光,不问青红皂白,竟朝李逍遥当头劈下。
    李逍遥大骇之下,竟呆在马上,没法躲避。寒光烁然而临,突然他背心衣衫一紧,被人揪住提起,呼的抛上空中。低头掠见他那坐骑已被劈成几大块马肉,倒是清出一条路来。李逍遥心中叫一声:“好险!”身在高处,瞧见前边堵了一长溜黑衣骑者,暗觉是鞑子兵的模样,不免更是悬空大敲快鼓,心头咚咚响个不停。
    不知是谁喝了一声:“魔教的休逃!”那大汉从刀口下救了李逍遥之后,哈哈一笑,说道:“老子哪里是逃?便是要引你们到这一线之地,好一拳打死!”笑声犹回荡未落,猛然迈大步踏向前去,迎着最前边那黑衣骑者的刀光,断喝声中,轰的打出一拳,前头那黑衣人倒撞而跌,撞到第二人胸前,变成两人倒撞第三人,依次而往,随着一阵噼哩嘭咙响,排成一串挤于狭道里的这伙黑衣骑者连人带骑全瘫倒如泥。
    噹一声响,那支弯刀屈如蛇弓之形,飞过李逍遥眼前,连磕山壁数下,冲上数十尺高才悠悠落地。
    李逍遥惊得舌伸眼突,好一阵作声不得,粗略一数,待缓过神来,忍不住咋舌道:“哇……一拳打瘫十八骑,人马全都了帐,隔山打牛都没你神奇罢?”那彪悍大汉收了拳势,微微调舒内息,走上那一溜肉泥来回跺脚察看,闻得李逍遥之言,只嗨然道:“也是占了地形的好处,若在平地里,还不得被他们追着打?”李逍遥不禁问道:“为啥?”
    那彪悍大汉脚尖微抬,从尸堆里挑起一支短铳,抄手接住,说道:“鞑子骑兵精良,又有火器和回回大炮,在平地里是打他们不过的!”李逍遥“哦”了一声,心想:“果然是鞑子骑队。”突见尸堆里有一颗脑袋微微抬动,似有没死的,他连忙提醒道:“小心,还有一个没挂掉!”
    那大汉转头一瞧,只见一个黑衣骑兵颤巍巍的提起火铳,擦火瞄准。那大汉把眼一瞪,走近去用短铳轰了一梭子,把那颗头打爆,荡起一大团腥臭的血雾。
    李逍遥半天耳鸣不已,惊道:“你……”那大汉哼了一声,丢了那支犹冒硝烟的短铳,说道:“傲雷属下这群巡山游骑,原也比那些杂牌兵骁勇多了。不斩尽杀绝,临死还要咬你一口!”李逍遥叹了一口气,不知该说什么,那大汉正挨个踩烂尸体脑袋,李逍遥忍不住皱脸道:“你小子倒是力气不小!不过我这样撑一只手横架于高空之上,比起你小子一拳打十八个鞑子还剩一个没死,玩得更有难度些。不信你瞧——”
    那彪悍大汉仰脸瞧见李逍遥一只手撑着对面山壁,双脚顶着另一面山壁,打横儿搁在半空,倒也玩得利索,不由嘿了一声,忽然变色道:“不好!”李逍遥瞪眼道:“这功夫还嫌不好?”话刚出口便听见头顶上方传来隆隆滚动声,心头一跳,急转面往上一瞅,映入眼帘的赫然是数个飞滚而下的巨石。
    李逍遥大惊而跌,口中骂道:“都是你了,玩什么不好,偏玩火铳,搞出这么大动静,还不引起山崩?”那彪悍大汉眼见飞石如雨点般从高处坠落,也知不妙,急抬一臂,堪堪托住砸向他俩头顶上方的一块千斤大石,猛一发力,推回空中,砰然巨响,撞碎了另一块大石,一时碎石激洒,更锐若刃雨。
    嘭一声大响,随着一声马嘶,李逍遥从地上抬头一瞧,却是那大汉的坐骑在前边被大堆滚石砸为肉泥。前后的山道转眼被乱石堵死,李逍遥顿觉大势不好,顾不得埋怨那人,忙道:“底下不好呆了,快往高处走!”那大汉挥手拨石,保得一时无事,闻得李逍遥之言,乍还瞠眼不解。李逍遥恼道:“听我的没错!”那大汉“哦”了一声,抓起李逍遥往肩上一扛,双足飞蹬岩壁,间或发掌推按,使的虽非上乘轻功,攀援之快倒出乎李逍遥意料。
    这大汉的身法自然谈不上灵巧,然而他胜在膂力奇大,全身竟似有使不尽的力气,在石雨纷坠中每当遭遇险阻,总能拨手抡臂扫开砸近的石块,一路高攀上窜,居然有惊无险。只是李逍遥偶尔免不了要大惊小叫一番,每当巨石砸近,难免一惊一咋,偶尔想:“俗话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蛮汉看来不是很有脑的,对了,我怎么没想到利用他帮我对付姬灵通?如果没个帮拳的,就算追着了老姬,我也拿他没辙……”
    不一会攀上一道山梁,已无乱石砸头之虞。那大汉把李逍遥往旁边一抛,蹲在岩壁边缘往底下望而兴叹:“可惜了马背上那袋酒忘了拿上来!”说完竟要往下跳,李逍遥忙道:“别跳!不要命了你?”那大汉愁道:“不找回那袋酒,反正俺也活不成。”李逍遥忍着手痛,问道:“怎么会活不了呢?不就是酒吗?”往底下一望,刚才那条狭道已堆满了乱石,旁边的山梁却塌陷了一大凹。他不由暗叫一声:“侥幸!”
    那大汉忧道:“俺生来就怕口渴,没得喝就使不出力气,就会瘫死。”李逍遥道:“口渴就喝水呗。”嘭一声大响,那大汉踢起一块桌面大小的岩石,滚入雾锁的山谷,恼道:“老子从小只喝酒,不喝水。没酒就是不行!”李逍遥虽被这莽汉暴跳的举动吓了一跳,仍忍不住道:“那你小时候不也喝过奶吗?不见得非酒不能活……”那大汉越想越焦躁,怒道:“老子是酒养大的,没人告诉你麽?”李逍遥不由一愣,摇了摇头,心道:“我又不认识你妈,怎知你有没吃过奶?”幸好这话只在心里说,才没招恼那大汉。
    眼见这大汉急得有如热锅里蒸的虾蟆,李逍遥突然有了主意,说道:“我知道哪里有酒。你若急着要,得跟我走。”那大汉抢了过来,揪李逍遥衣襟,问道:“真的?在哪儿?”李逍遥忍着手痛,不慌不忙的问道:“你去不去嘛?”那大汉咂着发干的厚唇,正要点头,却又摇晃大头,面有难色,说道:“不行!我得赶紧去接一个人,跟你找酒怕要耽误事儿……”
    李逍遥眼珠一转,说道:“什么人啊?比酒要紧吗?”那大汉瞪眼道:“自然要紧!不然我大老远地跑来这儿做甚?”李逍遥心想:“不搞定你,我还叫李逍遥吗?”使个欲擒故纵之计,吃力地撑起身来,作势要走,说道:“那就不妨碍你啦。”那大汉瞠眼道:“你要去哪?”李逍遥悠然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这叫互不耽搁。”那大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问道:“酒……远不远哪?”
    李逍遥迈步道:“要看走快走慢。”那大汉不觉跟了来,咂舌问道:“到底有多远呢?”李逍遥眼前水波荡漾,脑中笛声啁啾,伴随一曲《逗儿乐》的小调儿,现出一幅充满田园情调的画面:仿佛看见小时候在塘边垂钓,抖着饵儿,把鱼逗得团团转,但不急着抬竿……
    正想着,脚下突然踩空,原来是漆黑中看不清晰,竟把脚迈出了山梁外。这一惊非小,刚哎喲喂一声就随着滚落的石屑掉了下去。那大汉原本跟了几步,犹豫了一下又转而他往,闻得动静,回头时已看不见人,抢到崖边一望,黑沉沉的哪有人影?
    夜幕中竟有似人似鸟之物荡翅而过……
    待李逍遥吃力地睁眼时,迷迷糊糊地恍似看见一个白须老翁背手而行的身影从烟雾里飘然晃过,伴随着翼声掠风,烟消雾散时,一切复归昏暝。
    无边落叶萧萧下。
    苍山寥然,星淡月隐。山麓灯笼闪烁,宛然火龙排成一溜。风声骤劲,雾诡云谲,天地间一切都是那般萧瑟,酝酿着一场风雨。
    “卫天玄到了没有?”
    夜幕下有一人悄立临崖,他的背影犹如一柱孤零零的塔,在飘荡渐急的云雾中巍然不动,待得面孔微侧,让灯笼的暗黄光披在脸廓和身形之上,若隐若显,又像一尊神袛。
    身后的人犹未回答,便听到一个怪异的声音悠然道:“勘舆大师卫天玄,精通风水五行。”灯笼边一个鬓垂短辫的人转头瞧了瞧那只傲然立在肩头的鹦哥儿,低声笑道:“扣扣,你还知道什么?”那鸟道:“給颗八珍糖,就告诉你。”
    “鬼力赤,給它。”那个凭风观看山景的人把微侧的脸孔转回他所看的地方,轻咳几下,漫不经心般的吩咐了一声。
    灯笼边那个右额垂下短辫的人照办之后,鹦鹉才道:“大姑爷来过了,三姑娘也来过了,扣扣全知道。”灯笼边那个名叫鬼力赤的垂辫大汉道:“这些我们也知道。”
    “可有一样是你们不知道的,”那鸟道。“再給一颗糖。”
    灯笼边的鬼力赤晃着短辫微微摇头,又掏了一颗八珍糖喂鸟。“你可以说了吧?”
    那鹦鹉道:“你们可别告诉雪妹妹,是扣扣发现她私招姑爷的。”鬼力赤变色道:“你胡说什么?”扣扣扇翅道:“没胡说,没胡说。”旁边一个举灯笼的人皱眉道:“订了亲的三姑爷不是斡伦爷麽?”鸟道:“扣扣听兰陵雀说,雪妹妹私通一瘸子。都洞了房嘹!”旁边的人低声呵斥道:“这种道听途说之事,休要再提!”
    那鹦鹉不高兴了,闷在一旁嘟嘟囔囔,但没敢再多言。闷不一会,忍不住又探头探脑,问道:“鬼力赤,还有糖吗?”鬼力赤道:“不赏了。你近来专门传递小道消息,还学会了在外边结交猪朋狗友,逮着风就是雨,这张鸟嘴越来越靠不住……”那鹦鹉咕哝了一声:“你真讨嫌!”突然扇翅飞起,竟要远去。鬼力赤奇道:“却是要上哪儿去?”鹦鹉道:“偶好像看见圣堂鸟哥哥了,去打声招呼不行麽?”鬼力赤怒道:“刚被佛爷从藏边带回,说你几句又要远走高飞?”那鸟不理他,扇着翅就溜,转瞬便没影了。
    崖边那凭风而立的人沉吟道:“鬼力赤,你去查一下,若果有其事,便杀了那瘸子!”
    话声随风送来,李逍遥兀自迷迷糊糊,不由的一惊而醒,心中既惑又惧,暗觉有了一种大难来临之感,忖想:“什么人哪这些?所说的瘸子该不会指的是我吧?”虽说看不见说话的那人,从语气中却深深感到有一股凛然不可逆的王者之气,随口的一言,便是生杀予夺。
    “报!”山道中有人飞掠而来,便在崖边那人身后九步之处跪禀。话声压低,带着警惕之意。“刚才似有一带鸟老者从山麓逸然而走,追他不上。不知是人还是神……”
    举灯笼的那人把脸转向报讯者,露出半边刺绣蛟龙图案的脸孔,蹙着眉头,微哂一句:“非人非神,或是剑圣。”
    “剑圣!”数名手提灯笼的人影均是起了一阵不易察觉的驿动,不知是谁低声哼了一句。“蜀山派到这里做什么?”
    报讯的那人抬起一张纹遍虎豹之图的脸庞,望着崖边那轻声咳嗽的人,又禀了一句:“金台失报称,拜仁爷已追那老翁去了。”
    “他追不上,”崖边那轻咳的人缓声说。“若果是剑圣,拜仁追他不上。一定追不上!”
    那个面绣蛟龙的提灯人微微躬身,进言道:“奴才愿往。”
    “不,”崖边那人轻咳的道。“咳咳……龙骑将,我要你找的人,是不是已经到了?”
    提灯的那个面绣龙纹大汉回禀道:“卫天玄的得意弟子正在候召。”
    “传。”
    “小人岳扬眉,”一人随着灯笼匍匐爬来,磕头道。“拜见王爷。”
    龙骑将把灯笼往岳扬眉面前照了照,见他鼻青眼肿,手裹绷布,血迹犹未干涸,不禁目露赞赏之色,说道:“岳先生,难为你了。”岳扬眉拜叩道:“粉身碎骨,在所不辞。此次苦肉计能成,全仗王爷筹划。”龙骑将颔首道:“很好。王爷想请你说说,真正的霸王卸甲之穴有何不同?”
    “王爷请看!”岳扬眉征得许可之后,到崖边指点江山。“眼下王爷所站的地方像什么?此是有名的‘龙之舍’地形。九龙聚首,重峦叠障,堪成一带绵延峻岭。看前边那三座巨峦,宛如天神拱卫一片翠水沃谷。东南临江傍河,西北险峰如障。依天嶄雄势,仰星斗神纬。所谓形势之说,便是依其形而成其势,此地浑合天地大势,名副其实的方是‘霸王卸甲’宝地!”
    “然则兰陵渡……”
    “兰陵渡。地走偏锋,实属霸陵的偏余角隅,其形势无疑是一旁支,并非真正的霸王卸甲!”岳扬眉道。“此地古名霸舆王陵,三峦分主‘大富’、‘大贵’、‘大智’运数。葬舆于此,可主百年以上命脉走势。小人早在幼时便从恩师处得悉此地玄机所在,为授天赐之地于真命之主,隐忍至今。然而此有一险……”
    “何险?”
    “便是兰陵渡的偏险之势。那里是霸王卸甲的死穴所在,其凶无比!地势偏于险恶,从侧翼威胁霸舆主位风水。若真命之主要落舆安陵于此,必须先破兰陵凶穴,方能安然无忧。可是有一忌,绝不能由真命之主教人破坏凶穴,只能假手于外人,方合天数,”岳扬眉道。“所以家师才于前年向二小姐密定机谋,巧布疑阵,引敌入套。听说仇家果然已中计,不但炸毁凶煞之穴,更把衰败之位误当福地宝穴下葬契丹先人遗骨,所为种种,已然尘埃落定。从而永保主陵再无‘魁星踢斗,鸠占鹊巢’之虞。此计能成,固有一半系于天意使然,可是若非三姑娘孤身犯险,以假乱真,引得仇家上当。单凭岳某一张嘴,绝难使仇家深信不疑。”
    凭崖临风之人道。“你居首功而知谦让,实属难得。霜的连环计,关键的棋子在你这儿。这些我很清楚……可是我有一点不明。若此是宝地,何以其名不彰,其声不著?”
    岳扬眉的回答只有一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那王者般的人在崖边又咳了起来,龙骑将禀道:“王爷,此地风大。咱们还是下山去罢?”顿了一顿,又道:“和春将军刚才来报,山下捉到一名郎中,名叫杜仲。据说他是神医罗金仙之徒,但和春将军说他身中苗疆奇毒,神志不清,偶发呓语称有人在他身上试以百蛊之毒。”那王者般的人待剧咳稍歇,摆了摆手道:“派人送他回罗金仙处。”
    岳扬眉恭立一旁,待那王者般的人把眼光转过来时,他仿佛早有准备,躬身说道:“请择吉日,起造王陵地宫。”那王者般的人眺望远山,摆了摆手,说道:“就由你监造罢。”
    云萦雾笼,李逍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迷糊了不知多久,待得神志渐醒,眼前景物由朦胧而转清晰,才知卧身于一株巨松之梢,几根粗茁虬枝托着腰背,随风摇摆,四周叶密枝茂,层层围拥,是以竟无坠落之虞。他却不明何以在此,暗觉左膀仍有痛楚,转面瞧见胳膊已包扎妥当,还上了夹板,固定了断骨所在。鼻际闻到一股辛辣的药气,他心下越发疑惑:“谁救了我,还給我敷了伤药?”
    只听话声渐远,照雾的灯光也渐移渐消,他仰目高处,原来巨松的上方峭岩高崛,另有巔峰。只是云帘如障,深雾萦锁,又在暗夜里,他既望不到上边,那些凭崖临峰的人自也不晓得他在下边。
    李逍遥再听不到高岩上的动静,又等了一会儿,暗想:“那些人走了。”心中记挂灵儿,摸索着便往树下爬去。只道这株巨松长在平地,却哪料竟是横伸出岩壁之外,脚下一滑,连连踩空,又叫一声“哎哟喂”就往下急坠。
    愁云涧其实无涧。
    一道飞索吊桥横空,西接吴越古道。也许是濒临河岸,山石松软,常被激流冲蚀,因而形成断崖;一边是峭壁,高不可攀,一边是悬崖,深不见底,巉岩突兀,流砾崩石,惊险万状。
    不远处却有个大磨坊,几排废弃的荒屋。夜幕中孤零零地竖立一个早已腐朽的大风车,可是河塘不知已涸退了多少个年头。然而在大风起时,那个风车轮子竟仍勉强地晃转得几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大磨坊前边的空地上仰着一张脸,睁大眼睛望着天空,手扯着线锤棒子跑来跑去。不远处有人问道:“飞筝呢?收回来没有?”扯线的那人叫道:“不对呀,怎么沉起来了?”手中的线突然剧晃一下,倏地绷断。
    空地上的那几人不知发生何事,一边大叫,一边奔跑,追到大磨坊前,空中有物呼呼急坠。空中的黑点骤然变大,离地不过数十尺时,现出一幅巨鸟状的风筝,展翼宽逾三丈,其腹有一藤架,原本搭载有一人,巨筝坠落时擦过风车轮子,从中折裂,载人藤架所在的部位生生撕了下来,连同那人高挂在风车轮上。巨筝仍然去势不减,嘭一声撞进大磨坊。
    扯线那人急奔而进,另一人跟着跑来,却转到风车底下,仰面问道:“巡天龙,怎么回事?”风车上那挂着的怒声回答:“见鬼!半空中撞着一人,超载了!”
    随着一声忽喇巨响,风筝撞在屋顶上,被梁木架住,虽震得支离破碎,一时却也没陷入磨坊内。
    大磨坊高逾三五层楼阁,虽早已废置许久,那追线之人奔进来时,无意中见有灯烛之光,未及多想,连连抄身急跃,登上堆满干禾草的阁楼,惊飞大群野鸽,将他冲撞得晕头转向。落足未定,头顶上喀喇喇大响,一人飞堕而下,口里兀自惊叫:“这是什么地方啊?”那追线之人仰面答道:“凡间。”嘭一声两人撞做一团。
    大片干草伴着鸟羽激荡而起,楼板陡陷一个大洞,直穿数层房间,哗啦到底,但见烛光黄亮,屋角一个蓄水石缸里惊坐一人,秀发淌水披垂,酥胸如雪玉凝珠。却是一艳光照人的少女。
    砰一声响,从阁楼上撞下来的那团黑影一跌到头,压在最上边的黑影跳将起来,一时天旋地转,难以定神。“呜哇——回回都玩空中飞人,却叫人怎么吃得消嘛?”
    蹦起来的却是一大眼少年,肩上犹挂半块撕扯下来的风筝残翼,晕头转向了一阵,眼珠仍在七上八下,心跳兀自不消停,扶墙埋脸,等待昏眩之感渐消,忽觉背后似有一些异样的动静,抬起眼皮,转面一瞧,却触着一对莹莹瞪视的妙目。
    不用说,那少年正是福大命大的李逍遥,刚经历一场高空惊情,这当儿又有另一番奇遇。那少女似乎正在石缸里怡然洗浴,哪料空中竟掉下一个少年来,惊愕之下,不由呆了,浑忘了遮掩其羞处。面对如此动人的妙景,宛如一支急锣密鼓的快调儿突转婉娈低靡,风光旖旎处倒也另有一番不同于高空历险的荡气回肠。李逍遥双眼登时睁大,不由脱口而出,却是由衷的赞美一句:“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裸女!”
    此话一出口边,立时暗觉失言冒犯,若换了是别的女子,当此情形之下闻得此种话语,难免视为无礼冲撞。便纵是灵儿只怕也要怫然发怒。那裸女坐在缸里掩胸夹腿,倒并不惊慌失措,妙眼打量,看出李逍遥的局促之感,她却只不动声色的问了一句:“莫非你见过不美丽的裸女?”
    李逍遥不禁一愣,听出这少女话中的挑衅之意,脸上难得的一红,没敢迎着她那凛凛逼视的目光再望哪怕一眼,转开了脸道:“姑娘取笑了。我我我……不是很有机会看见裸女。”
    那少女嗔道:“那你还不出去?”李逍遥慌忙赔礼,忍不住偷偷抬眼往她身上一溜,却觉眼为之眩,那少女委实艳光摄人,映目雪亮,娇影如笼辉光,终是看不清晰。
    那少女瞥见他仍在屋里团团乱转没出去,不禁微一蹙眉,愀然道:“你怎么还不出去?”李逍遥只得转身回答:“找不着门哪!”话声刚落,背后砰一声推门,将他撞到门后,外边抢入一人,大叫奔进:“大筝龙,你在哪儿?”没留神脚下绊个趋趄,低头瞅见地上趴着一个压扁的人,瞧服色正是先前放风筝的同伙,那汉子不由变色道:“大筝龙!”随即抬脸瞧见了坐在缸里的少女,立时怔住。嘭一声,门又反撞回来,李逍遥蹦身而出,捂鼻道:“姑娘,我先走了。”却见地上又多躺了一人,他不禁讶然道:“怎回事?”
    那少女玉臂放下之际,只见她纤指间隐然有针芒一收,妙目横睇,瞥着李逍遥,悠然道:“看见姑娘身子的,都要死。”
    李逍遥心中一凛,低头瞅见那个刚撞进来的汉子双目流血,已然毙命,他不由惊望那裸身少女,失声道:“那……我呢?”那少女把素手一抬,李逍遥胆为之爆,只道她要射暗器,慌忙夺门而出。
    那少女抬手取衣,刚从水里盈盈立起,嘭一声响,却是刚才那少年又慌不择路的跑了回来,那少女慌忙掩身遮腹,嗔道:“你这人……怎么又回来了?”李逍遥一边顶门一边叫道:“那个坐在风筝上的人好凶恶……”砰一声大响,李逍遥连同门板一道飞跌,那少女刚扯过一幅披风裹身,转眸之时,只见门外闪进一人,身形轻瘦,行走如飘叶无声。
    那少女瞥了李逍遥一眼,冷冰冰的道:“不就是巡天龙麽?用得着怕成这样?”李逍遥把脸缩入怀抱的木板后边,说道:“我哪有风筝赔他?”巡天龙原本怒冲冲地来追杀李逍遥,哪料一进门就瞧见了那明艳射人的少女,登时怔住,眉头只一皱,眼瞳里便闪出了一大团急漾而开的血雾。
    李逍遥闻得一声惨呼,正想探脸看清楚些,随着水声微响,突见一双雪白的素足从石缸里跃然而来,点在他抱着的门板上,借一蹬脚之势,飕的弹身而起。门板一沉,重重的压在李逍遥脸上,后脑勺磕撞地砖,一时间七晕八素。又嘭一声,有人倒在门板上,这般猛然压下来,李逍遥刚抬头就被磕破了鼻,脑袋又往地砖撞了一下,这回想不晕也不可得了。
    终究挂念着灵儿,只稍复神志,立时惊醒。眼皮还未睁开,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奔跑呼喝声,李逍遥感到身上沉重,猛把门板一推,咯啦一声应手碎散,他爬起身来,待视力复初,借了几线昏淡天光,只见地下已躺了三具死尸。
    他不由缩身后退,惊望四周,心想:“那少女哪儿去啦?”一边走出房间,一边暗暗纳闷。这时,背后传来脚踩木板的声音,喀吱断折。这一路连遇险情,他已成惊弓之鸟,猛然转头,便见到磨坊内高低参差的悄然晃出数个人影,均披玄麻大布,从头遮到脚,脸廓全笼入披布的阴影之中,却射出精闪闪的逼人目光。
    那三人似是从大门走进来,但一眨眼间,变成了两旁楼道上各走一人,第三人犹如鬼魅般的悄立于楼下大坊内,当李逍遥转头四望之时,面前那鬼魅般的身影倏然消失,但却出其不意地从李逍遥背后按下一只戴着白獾皮套的手,李逍遥登时全身僵木,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霎然而生的惊惶之情全落在那几双凛凛逼视的锐目里。
    “旗主,”楼板上咯的一声微响,有人低声禀报。“发现巡天、观风、大筝三人的尸身!”
    李逍遥感到按肩的手指一紧,宛似钩裂骨头般的剧疼,他不由闷哼一声,强抑惊意,咬牙道:“不关我事……”背后那人低沉的道:“杀人的定然不是你这等脓包脚色,可你一定看见了杀人的人!”李逍遥暗觉那少女似是未走,却不知为何没露面,本来此事与他无关,他便照实以告也无妨,可是他觉得这干人非属善类,又出言轻侮于他,心中暗恼,闷声不语。
    铮一声响,寒气侵肌。背后那人从袖中弹出一支青幽幽的利刃,架在李逍遥喉前,李逍遥虽想硬撑,但当利刃抵肤,那锐气直侵入骨髓里,不自禁的发起抖来,暗叫:“你妈,原来死到临头我也会怕……”
    背后那人沉声道:“我死了三个属下,你充其量也只能抵得上其中一条命。”李逍遥忍不住叫苦道:“我又没杀人,干嘛要我抵命?”背后那人突然提高声音道:“傲雪,你給我出来!”李逍遥不由一怔,乱眨大眼道:“什么什么——什么?!”
    背后那人冷哼道:“你手佩寒玉双环,此处又有天山雪莲露的气息,分明是你和傲家那贱人在此处私通,被我的手下无意撞破,是以杀人灭口……”话未说完,楼上发出一声撕裂夜帷的惨叫,惊飞大群野鸽,一时间翼影纷晃,从磨坊内各个暗处扑簌簌乱窜而出,满屋扑翅,令人眼花缭乱。
    李逍遥刚抬起眼帘,左边楼栏撞毁,坠下一人,怦然落地,溅飞积尘,一颗断头宛如圆球般骨辘辘滚到了他脚下。透过纷闪的翼影间隙,只见一道数丈高的竹梯从左壁荡向右边楼道,斜支于木栏之上。半空中链声呛喨一声曳响,一道身影如电横空闪过,扯着吊在梁间的一条挂链,纵落右边楼道。便在右廊那人被竹梯引开目光之时,吊链倏临身后,又是一阵翼影扑目。
    砰的一响,右边的木栏也撞堕于地,李逍遥一时目不暇接,眼前乱翼稍密即疏,空中链晃如荡秋千,却勒脖吊死了一人。
    一时之间,便连李逍遥背后那人也料不到只稍瞬工夫杀机已骤临他自己身上,脑后乱翼扑簌,便在他惊而回首之时,蓦感手上一空,李逍遥已被一道劲风送得飞出,撞跌墙边。那人转头觑空,顿知不妙,猛一回首,竹梯嘭然迎面倒砸。
    李逍遥从墙边抬脸,蓦地只见竹梯随着几道急挥的刃光崩折为无数截,撒坠于地,其中一段残梯却撞到楼上,穿壁而出,把墙撞破一个大洞。刃光激烁中,只听一个少女的话声冷然道:“霸天龙,刚才你胡说什么?”那玄衣人挥刃护身,锐目扫视,沉声道:“小丫头,原来你躲在这里,真教人好找!”目光环扫一圈,并没瞧见对方藏身何处。便连那女子的话声也不知从何处缥缈送来。光昏影迷,杀气暗浓,李逍遥不觉额冒冷汗,心道:“霸天龙?似乎是八百龙中的高手啊,怎么也搞得这般没头没脑?”
    磨坊内霎时陷于一触即发的沉寂。外边雷电交加,滂沱雨降,沙沙扰耳。霸天龙蓄刀静候一会,因未等着那少女现身来袭,不由心中烦躁,扫目瞥见李逍遥在墙影中挪身移动,猛地欺了过来,提刀喝道:“小瘸子,先宰了你再说!”李逍遥大惊欲避,寒刃已到,张口惊呼之时,血星如雨点般的溅了他满脸。
    霸天龙背后闪出一个全身披甲的影子,青罡盔沿之下有一对夺魂摄魄般的目光射将出来,却朝李逍遥脸上扫了一眼。虽在昏暗之中,也掩不尽她明眸里的一丝异样的光芒。
    李逍遥呆眼望着霸天龙脸庞骤破一个血洞,唰的离地挂在空中。待尸身荡转时,才见到一根系有钩子的铁链悠悠晃摆,那支钩子钉入霸天龙后脑勺,将他钉死在梁间。
    霸天龙那双突出眼眶的眼珠子宛如死鱼目一般随链转过来时,李逍遥不由吓得双腿发软,没敢多瞧,刚把眼光从死尸之上挪开,但见面前悄立一个身披绵甲的人,头佩青罡盔,身形似是女子,只因隔着那人脸上一副护颊面当,仅露双目,看不出相貌如何。那双目光中的肃杀之气犹未隐尽,李逍遥被她瞪得心头发怵,不觉想起刚才她干净利索的杀人手段,更难免一阵寒憟笼上全身,惟恐下一个就要轮到自己,哪敢耽留,转身便逃。
    那人往他脸上凝睇片刻,待辨明无疑,似乎想起什么,眼光一亮,刚说一句:“等一等……”李逍遥便已夺门而出,撒脚飞奔之时,瞥见那人手影微抬,只道她又要出其不意的发难,大惊之下,跑得更快了。总算他习得上乘逃命功夫,脚力毫不含糊,一溜烟奔进了雨中,才听到磨坊里一声微哑的大叫:“李逍遥!”
    李逍遥心中一怔:“那人怎么晓得我的名字啊?”不觉停住脚步,呆立于雨帘中,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该回头看一眼,先前所听到的那阵奔跑呼喝声已近,夹杂着厮斗之声,掌风霍霍,击荡兵刃铮铮脆响,便连雨声也掩不住。李逍遥心下奇怪:“不论是掌风还是兵刃挥动的声势,显然都强劲得很。却不知又是哪一路高手?连日来大帮人杀过来杀过去,都搅得我的脑子一塌糊涂了……”
    雨幕中有人奔跃而近,到得身后不远处,李逍遥心想:“反正要躲也来不及了,不如就站在这儿,省得跑不掉时狼狈。”一念未及转过,便听到一个如石磨铁的声音叫道:“寻堂主,你们若再纠缠不休,就别怪老夫不客气了!”李逍遥不由一愣,随即惊叫出来:“姬灵通?”
    昏茫茫的雨雾深处,但见一伙人围追一个身披黑底花布的老苗人闪将出来,那老苗人肩扛一个花布包裹,露出秀发和手脚,正是姬灵通和灵儿。李逍遥不由又惊又喜,驻足而望,因见灵儿一动不动地伏于姬灵通肩头,难知是死是活。李逍遥喜意顿消,又担忧起来,心想:“老姬跟别人打架,别伤了灵儿才好。”
    那伙人有男有女,身手各皆不弱,因怕姬灵通使轻功脱逃,一路追缠厮拼,只管把他围在中间,又忌姬灵通掌力了得,没敢过于逼近,每当姬灵通欲展身形逃走时,便有人发暗器将他阻下。说来也奇,以姬灵通的本领居然摆脱不下,发掌逼退一个凶猛扑近的大汉,怒道:“卜帮主,我雾月教与你何怨何仇,却怎地苦苦相逼?”那大汉挥舞一双巨钵似的拳头,声势倒也猛恶,叫道:“老姬,你捉的是谁?”姬灵通单手对敌,难免使掌法不顺畅,退后数步,哼道:“这又与你们何干?”
    袖风急荡,旋风般闪出一个白衫少女,一只衣袖奇短,另一只衣袖极长,甩击雨水乱溅,其中有几粒水珠打在李逍遥脸上,竟微有痛楚,他不由暗讶:“没见过甩袖竟有这般大力的!”那少女喝道:“老苗子,你肩扛之人是谁我管不着,可她手里握的是我们傲家的宝匕‘小龙泉’。不把人留下,你休想走得掉!”
    李逍遥见灵儿手里仍紧握那支短剑,竟在昏迷之时也未失落。闻听那飞袖少女之言,隐约明白了几分:“原来老姬是为这层缘故挨人围殴。”
    姬灵通翻眼冷笑,说道:“你们先退开,把匕首还給你们就是了。”李逍遥暗忧:“匕首若給了这帮人,老姬便能走脱了。我怎么拦得住他?”但听那飞袖少女说道:“须得连人一起留下,我们要查问明白,这把宝匕怎生到了她手里,或许她跟我们家姑娘也有些渊源。总之,不把人留下,你休想走脱!”
    姬灵通沉声道:“别以为捧出傲家招牌就可以横行天下,我不下重手,是因为不想多结恩怨,可不是怕了傲家!”那少女冷哼道:“怕字从口出,心怀三分忌。”旋身一跃,凌空挥出一道流云飞袖,飒然撞击到姬灵通身前。李逍遥暗暗喝彩:“不想这丫鬟模样的小姑娘竟能玩得动如此刚劲的袖子功,我可接她不住,不知老姬行不行?”
    只见姬灵通不慌不忙,探手抓袖,两下一扯,袖管绷直。偌大力道撞来,姬灵通屹然不动,如沐微风。那少女被扯住长袖,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前跌出一步,功力强弱顿然已判。然而那少女另一只手迅即翻出,霎间寒星急射,宛然暗香浮动。
    李逍遥不由瞪大了眼睛,心念倏动:“咦,这小妞也会发此种大姨妈级暗器……”脑中想到了兰陵渡那个剑术了得的小桃。
    这门暗器虽然厉害,那小鬟显然火候尚欠,只一翻手便先教姬灵通瞧在眼里,不等暗器飞抵便即闪身避开,不远处却倒下一人,在雨泥里叫苦道:“大姨妈!老姬你躲什么躲呀?却苦了我也!”
    其实姬灵通眼观六路,先已瞧见李逍遥站在不远处,心下暗异:“这瘸子怎么又冒出来了?”立时动了杀念,拽动长袖,故意引那小鬟朝这一头发射暗器,从容闪开,李逍遥只顾回想那小桃胸前的风物,哪料竟有暗器穿过雨丝射来,撞个正着,应声便倒,只觉腹部奇痒,突然痛煞,如遭蜂蛰一般。
    那小鬟方只一怔,姬灵通探手如电,放脱袖管,落爪按于她头顶之上,目光环扫围在四周的人,沉声道:“对不住了,各位。要想这丫头不死,便请大家借条路走……”周围众人抢救不及,一时面面相觑,那小鬟虽命悬人手,兀自毫无惧色,大声说道:“老苗子,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姬灵通自也看见不远处有一磨坊,除了李逍遥以外,并没看见别人在此,不吃小鬟那一套,冷哼道:“我倒想看看你们把我引到此处玩甚么花招?”李逍遥虽中了几枚暗器,脑筋犹自清楚,暗想:“原来那伙人且战且引,却把老姬糊弄来这里。不知有何古怪?”那小鬟道:“等到你看见时就没命了!”
    雨骤急。
    姬灵通突觉身后射来一双刺透骨髓般的凛冽目光,他心头一凛,不由得缓缓回头,闪电中但见雨帘后现出朦朦胧胧的一袭黑影,雨浇铠甲,烁烁夺目。那人身形并不高大,也没露出凛凛逼人的气势,只那一双豹光荧闪的眸子便教姬灵通莫名的起了一阵寒栗之意。
    李逍遥躺在雨地中一时犹未昏迷,暗运“气疗术”不畅,晓得那小鬟的“暗香”已封住了他腹间的气行脉道,虽不淬毒,但在痛楚之余也已令他四肢脱力,半点力道也使不出。眼见姬灵通脸色微变,而那干围在他四面的男女顷刻之间也全往他这边望来,空气仿佛突然凝固一般,谁也没有动弹,更连喘气也霎时透不过来,宛如无形的巨石沉甸甸的压在每个人心头。李逍遥不由惑然转面,立时便见到有个人悄立在他身旁,不知何时已按掌附在他腹部,随着一股气流倏抽,钉入他肉里的三枚花簪状的暗器飞了出来,夹于那人的手指缝里。
    迎着那双夺魂摄魄般的目光,姬灵通突然涌起一种从所未有的怯战之感,推开那长袖小鬟,脚下不觉后退,仿佛想离那人远远的,但他后退的余地也已有限。雨中闪出两道交织的剑光,剪影般跃然闪出,夹断了他的退却之路。却是两个持剑汉子,左边一人是个马脸,右边一人脸膛黝黑。
    李逍遥感到那只手轻拂之下,腹部痛楚立消,抬起眼皮,认出身边蹲着的那人正是磨坊里见过的披甲武将。只是他不明白:“此人显是杀人不眨眼之辈,为何要救我?”心头疑惑,不觉触及那人的目光,当那人低眸瞧他的时候,眸子里的肃杀之气竟被一股幽怨般的柔情冲淡了。
    姬灵通连变身形竟都冲越不出那两个汉子在雨中织就的绵密剑网,只得刹住脚步,当他立身不动,那两个持剑汉子却也并不过于紧逼,蓄剑仍成两翼夹击之势,目光盯住姬灵通,身形也自不动,门户森严,绝非等闲路数。姬灵通瞠目之余,不由冷笑道:“好家伙!以两位的剑术造诣当属中原名门大派中的成名人物,不敢请教高讳?”
    那两人垂剑指地,相互交换了个眼色。黑脸汉子道:“区区末技,怎敢入姬长老之眼?小人在傲家名唤阿猫。”姬灵通微微一怔,随即目视那马脸汉子,眼露鄙夷之色,冷哼道:“那么你该叫阿狗了?”李逍遥只道那马脸汉子要翻脸,孰想马脸汉子反而受之如饴,恭声道:“傲家的奴才,也只配叫阿猫阿狗。”
    李逍遥心中讶然:“怎么会有人叫这种名字?”阿猫转面朝那披甲小将躬身,口称:“请主人示下。”那披甲小将犹自凝睇李逍遥,浑似没有听见。
    姬灵通突然间扬起袍袂,一条火龙盘绕而生,激荡开来,将围在身旁的那干人顷刻全逼开了去,便在火龙急旋的一霎间,他已腾空跃身,乘机欲走。但见那两道剑光纵横交错,削断盘旋骤炽的火龙,摧为万点星火,满空倾洒,剑刃沾火,挥动之时犹如焰棒一般,转瞬便要吞灭那两人握剑的手。李逍遥见此火光声势,原也料到这干人身手虽皆不弱,但当姬灵通使驭火法力之时,那便不能抵敌了。
    那两个汉子不明苗疆驭火巫的虚实,只道劈碎火龙便能破解,哪料火龙化为星星点点的碎焰之后更难抵御,被火烧上手臂,大惊之下,忙不迭地弃剑后跃。姬灵通嘿嘿冷笑:“略施小技,教你们晓得雾月教的手段!”腾身欲走之时,雨水中一大道劲气形如扇面般的拦腰截来,顷间覆盖二丈之地,姬灵通便已笼入垓心,跳闪不及,只得朝劲风卷来之处抄手一抓,却握住了一杆沉甸甸的枪头。
    大枪劲扫而来,姬灵通虽把枪头握个正着,却也倏地虎口剧震。以他浸淫大半生的手上功夫,竟然握不住那支黑黝黝的枪头,被那股蛟龙出海般的夭矫飞旋之势斗地一荡,枪头脱手弹回之时,他那只手自腕骨而至五指关节顿时没了知觉。
    姬灵通不由矍然而惊:“此人枪法怎如此霸道?观乎使动这等重型大枪的腕力,似非常人可为,更绝不似凡间之力。难道世上竟会真有天生神力之人?”刚才他领教的是大枪的霸道,手骨的僵麻之感犹未消除,斗然只见枪走轻灵,巧若无重,翻腾挑落,红缨荡处,却朝姬灵通腰胁搠来,此枪力沉劲猛,倘被扎实了,还不贯穿腰背一个大洞?
    姬灵通大惊之下,因那只手仍然麻木难动,急跃后退时,眼前那杆大枪如影随形,紧逼不舍,而且后发先制,来得更快更急。便在悄无声息中,姬灵通瞥见身后不远处闪出人影,虽不知是何人,但觉身法奇快,倏忽间已窜将过来,显得武功也自不弱。姬灵通情知此处绝不会有自己人来援,那么来的势必乃是敌方的好手。眼见退路已绝,姬灵通不得已放下一直扛在肩头的灵儿,腾出那只手,抢在红缨抵身的千钧一发关头,凝聚毕生功力于指掌间,陡然朝枪头推去,便拼着这只手废了也要打折一再逼近的这支枪头。
    手抓枪头的一霎间,他不由想起了刚才抓枪受挫的情形,那只因为他原本没把那使枪之人太放在心上,未等运足劲道便贸然应接,反遭震伤了手筋。此刻他运足内力,非但要扳断枪头,更要发力回击那使枪之人,若不还之以颜色,这口气如何出得?
    然而他想的虽好,却抄手抓了个空,眼睁睁的看着那杆大枪轻盈灵巧的从他掌缘闪开,却乘机将灵儿身子挑起,撩到身后,先前那小鬟发袖卷缠,把灵儿接了去。
    姬灵通既惊且怒,挥掌便要来抢,不料大枪荡转如轮,瞬间又到,这一次宛然直捣黄龙般的猛撞而来,其势更为威壮。姬灵通蓄了半天的力道竟没把握当真用手去迎,眼光急掠,瞥见身后不数步处竖着一根海碗般粗的长杆,飞身后跃,发掌截断,抄手抓住断口的那一端,呼的抡起,迎着那杆大枪推去,口中蓦地大喝:“老夫纵横江湖多年,今儿还是头一遭束手束脚。若打你不倒,何颜再出苗疆一步?”
    李逍遥虽仍没恢复气力,却忍不住调侃道:“从仙灵岛到兰陵渡,你都不止束手束脚过一回两回了,老姬!”话声未落,一道枪影如龙,闪过眼帘,陡地与木桩相撞,竟直钻将入去,穿透木心,两股大力相搅,将木桩摧得节节碎裂,姬灵通手中木桩顷间荡然无存,不由后退欲避,但已背抵垣墙,眼光一低,那杆玄光精闪的枪头便刹然指在喉间。
    姬灵通眼皮抬起,一个单手握枪的纤秀身影跃然入瞳。姬灵通见那披甲小将犹自气定神闲,毫无半点急促之感,他不由变色道:“难道我真的老了?”那小将缓缓移目瞧向李逍遥,见他也瞪着这边,露出目瞪口呆之色,那小将眼光一冷,突然问了一句:“我送給你的小龙泉为何在别的女子手里?”
    李逍遥不由一怔,未及会过意来,突见姬灵通似有异动,他曾领教过这位巫派长老的手段,晓得厉害,忙道:“小心哦!”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姬灵通双手互擦,大团赤焰蓦然而涌,从枪头窜向那小将。
    李逍遥大叫:“玩火哦!”叫了一声,无意间瞥见旁边那小鬟眼露恨色地盯着他,不由奇道:“你是谁啊?怎么用这种恨不得要吃我的眼神瞪我……”却忘记了那小鬟原是他去仙灵岛途中打过交道的,名叫室香。而那阿猫阿狗,以及卜巨等一干帮会人物,也是结过梁子而不记得了的。眼见这干人全都用敌意的目光瞪他,李逍遥不由把头缩回半截,暗吐舌头,心下不安:“怎么全这样儿?”
    但见姬灵通推涌的赤焰半道而消,无声无息的灭了,李逍遥不由“咦”了一声。
    姬灵通乍然间也自愕然不解,旋即看见那小将用空着的那只手按着握枪之手的腕轮上,轻轻转动,眉心竟有豹象之谶稍显即隐。此中玄机立时落入姬灵通眼里,不禁失声道:“天转圣轮!难怪你身上宿有神界之力,原来穆天王有了传人……”
    李逍遥得那小将输送内力之功,潜运修罗心法,虽伤势仍未痊愈,先前阻滞难行的真气已有小股能通过胸口的憋闷淤塞之处,用他自幼学会的“气疗术”调息关元,尚且无碍。他暗觉此处不宜久留,趁姬灵通被那小将绊住之际,冷不防窜到那小鬟身旁,使出家传飞龙探云手,把灵儿抢了过来。莫说那小鬟只顾盯着小将与姬灵通对峙之处,毫无防备,即便是有所防范,在李逍遥这等出其不意的快手之下也仍然来不及阻拦。只觉腋下被轻轻抓了一把,顿时痒倒,手上力道稍松,灵儿已被拉了过去。
    旁边的人大都留意着姬灵通,待那阿猫闻声来拦之时,李逍遥一脚飞蹬,不知踩在谁的头上,只念一声:“风无形云无定!”提气疾窜,飒然远跃。姬灵通连忙撇下那小将,拔身来追,那小将愣得一下,见李逍遥抱着那少女跑了,不由自主地也在后边追赶。至于阿猫阿狗之辈,自是唯主人马首是瞻。
    李逍遥虽说已使得成“风魔天下”,毕竟气行未畅,难以一跃而远,转头见后边有不少人追赶,不由慌了神,没敢往悬崖边跑,往雨雾中左拐一下,朝南急奔,突见迎面也有一人扛物狂跑而来,险些撞个满怀。
    “鄂临奴,”雨声中倏传一声大喝,十数人穿雾而出,衣风乱响,落地时围站一圈,非但那扛物之人落于圈心,连李逍遥也莫名其妙地被困在中间,眼见那十来人均戴草笠,手持朴刀杆棒,身手各皆敏捷非常,其中有个手提大刀的汉子目光凛凛的瞪着那扛物之人,喝道:“你这鞑子,休想走得了!”
    “鞑子?”李逍遥不由得奇怪地转脸瞧了瞧立在旁边那扛物之人,果是胡人模样,肩头所扛的却不是物,而是一个瘦汉。李逍遥定睛一瞅,认得那个闭目昏迷的瘦汉,不觉讶道:“尹漠然?”
    圈外有一打伞的教书匠模样之人走近几步,却朝李逍遥望了一眼,皱眉道:“大刀敖,旁边那小样儿的是什么人?”提大刀那汉子道:“关先生,你来得正好。鞑子虽临时找一瘸子当同伙,不过我看他们已是穷途末路了……”那教书匠般的中年人说道:“那瘸腿的小兄弟怎会识得尹漠然?该问清楚了再打……”李逍遥不由恼道:“小兄弟就小兄弟吧,为何偏加一侮辱性的修辞‘那瘸腿的’?”那个名唤大刀敖的汉子提刀便砍,叫道:“先拿下再说!”
    李逍遥连忙躲开,眼见不是路,却避到那胡人背后。大刀敖人虽粗蛮,刀法却耍得虎虎生威,但只逼近几步,那胡人怪叫声中,跳扑撩腿,撞入门户,迅若旋风一般的掼跌了那耍大刀的。
    李逍遥不自禁的喝一声彩:“好拳脚!”大刀敖鼻不是鼻眼不是眼的从地上爬起,滚了满身的泥水,怒叫:“大家伙并肩子上哪,夹掉那鞑子,连那起哄的小帮闲也别放过!”李逍遥眼见这群人乱刀夹棒打将过来,气势汹汹,都不是好惹的脚色,不由变色道:“干我啥事?”急使风魔身法,从刀锋棒头底下钻来窜去,也教沾身不得,本想跳出圈外,突又转念:“尹漠然落那鞑子手里,念着茅山学堂与我往日的一点交谊,却也不能不管他的死活。”
    那干汉子身手虽各不弱,又欺那胡人鄂临奴没有兵刃,一时乱打上来,不料鄂临奴怪招迭出,或扑或撞,指东打西,转眼间便已撂倒了三五人,余下的眼看不易打发,却不甘退去,仍各耍刀棒,将鄂临奴和李逍遥团团围住。
    大刀敖虽跌了满身泥,兀自骁勇不减,挥着大刀横抡猛扫,来势好似刹不住头。李逍遥不得不跳起跃落,躲避拦腰扫来扫去的大刀,心下暗叫晦气:“我怎么老摊上这种乱没头尾的事儿?”瞥眼瞧见鄂临奴提起尹漠然的身子竟往刀锋上作势挡去,大刀敖刹不住刀势,眼看就要劈中尹漠然,只见那打伞的关先生伸手一拉,同时急跃退后,把大刀敖生生扯出三丈外。鄂临奴裂嘴一笑,正要扛那尹漠然跳出圈外,李逍遥冷不防一脚飞来,正中手腕,鄂临奴方只一愣,倏感手腕吃痛不已,抓不住尹漠然的后背衣衫,李逍遥撩脚一拨,把尹漠然踢出圈外,呼一声从众人头顶飞过,大刀敖提刀正要来斗,却被尹漠然当头砸落,两人在泥水里滚做一团,便如两只泥鳅一般。
    由于李逍遥的“风魔神腿”快速无比,那干汉子犹未瞧清是他救下了尹漠然,只道鄂临奴自个儿失手把抓来的人弄丢了,发一声喊,围攻更急,只管把乱刀乱棒朝李逍遥和鄂临奴身上招呼。便在李逍遥叫苦连天时,蓦地只见花袍一闪,又有人跃落圈心,横掌一拨,那干汉子全跌做一堆。
    李逍遥一看这声势就知道是姬灵通到了,急欲溜走,鄂临奴恼他救下尹漠然,飞腿拦击,一时间怪招百出,李逍遥登时走不掉。他身法和腿功虽说得自羊皮秘笈所传,原有过人之能,可是毕竟浸淫日浅,怎及得上那鄂临奴的拳脚功夫来得精湛?
    正叫苦间,伞影一闪,关先生跳身乱飞连环腿,喝道:“鞑子,小心踢屁股!”鄂临奴犹未回头,劲风已近,反腿往后迎去,接斗关先生的同时,双手乱扫,照打李逍遥不误。以一斗二,兀自攻多守少,猛不可当。
    李逍遥所惮者,姬灵通也。趁姬灵通忙于打发那干蛮勇汉子之时,赶紧要溜,刚转身撒脚,蓦地只感后背衣衫扯住,随着一股力道后跌,非但逃不脱,反而更吃了鄂临奴几拳。无奈之下,李逍遥只得打起精神来见招拆招,心想:“只盼那关先生多出些力,两人联手先撂翻这鞑子再说。”殊不知关先生也在想:“鞑子和瘸子都使腿功,与我所练的无影脚也算异曲同工,不如先瞧瞧他们谁高明些,我不急着掺和进去。”
    李逍遥见关先生打得轻松,手里还捧一本《六朝怪谈》在看,显是大有余暇,他不由恼道:“喂喂喂,你做事情专心点儿好不好?早开工早收工去吃宵夜嘛,却在那儿磨磨蹭蹭耍大牌!”关先生悠然道:“反正我只是来客串的,用不着太卖力罢?”说话间,李逍遥脸上连吃三记连环腿,羊撇头惯翻于地,连同肩扛着的灵儿一道滚了满身泥,心中别提有多懊恼。
    花袍一荡,姬灵通跳将过来,探手便要来抓灵儿,李逍遥从泥里乱踢几脚加以阻挠,姬灵通翻手一拨,李逍遥就在泥里找不着北了。但见面前摔下一人,虽也滚了满身泥,却能辨出是那鞑子鄂临奴。李逍遥不由暗奇:“谁整的?”脑后嘭的一声大响,随即传来姬灵通一声闷哼,似是与人拳掌相交,没等李逍遥回头去瞧,又是一声催发劲道的闷响,泥水飞溅。
    不知是谁的臂骨喀嚓一声断了,又是一大片泥水激溅,泼了李逍遥满头满脸,浇做泥人一般。李逍遥一时目难视物,抹脸之际不由恼道:“有没搞错?搞效果也不是这样乱泼泥浆罢,最多吊点儿‘威也’,搞点儿爆炸,放点儿五彩烟雾就可以了嘛……”
    飒一声响,泥地里滑出长长的一排深痕,直伸到三五丈外,只见姬灵通垂手僵立于深痕的尽头,双眼瞪直,脸肌一阵剧烈抽搐,嘴边却流下几条血线。李逍遥吃了一惊:“老姬怎么成了这模样?”
    姬灵通仿佛霎间苍老了许多,乱发散垂于面前,银丝灿然。只见他身子一阵颤动难滞止,眼光直瞪着雨帘中走出来的一个彪悍大汉,脸肌又抽搐几下,嘶声说道:“霍力王!”
    李逍遥正愕然间,只见那彪悍大汉转目望过来,话声隆隆的问道:“你怎么没摔死?”李逍遥苦笑道:“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好了,”那彪悍大汉道。“哪里有酒?”
    李逍遥先前只是胡乱说说,只想引这大汉来帮他对付姬灵通,哪料这大汉此刻仍然念念不忘,他不由一愣,随即指着姬灵通,说道:“苗子身上通常揣有毒物浸泡的酒,你敢不敢喝?”这原也只是一赌,他曾经在家里见过黑苗人身揣这种毒物浸泡的药酒,见这大汉问起,便往姬灵通身上推。
    但当手指过去,随着一片雨雾飘开,姬灵通人影已不见了,所站立之处只留下一滩血迹,将雨泥染成殷红一片。李逍遥不由一怔,突听得雨中传来姬灵通那暗哑的话声:“老夫一时大意,中了‘截玉掌’。霍力王果然名不虚传!”话声中夹杂着几下咳嗽,倏忽远去。
    李逍遥不由奇道:“老姬怎么溜啦?”关先生揣好书本,提伞走来,微笑道:“力王以左拳拦击鄂临奴,劲发残金摧铁之力,震断这鞑子全身骨节,同时又接老苗子一掌,发力不及,便以三注针芒般的锐气逼入老苗子‘关冲穴’所连接的三焦经,霎间切断其掌力输气脉道,无异于封闭了老苗子一身功力催发的门户,恐怕半月之内,老苗子都不能再使得出半点功力了,是以他只好逃之夭夭。”李逍遥方才明白,说道:“早知该叫我追上去捶他两拳。”
    “只是我有一节不解,”关先生说道。“传说苗人善于使蛊用毒,那老苗子既与力王拳掌相交而知不敌,怎么没使那些鬼蜮伎俩?”
    李逍遥道:“哦,老姬嘛……是巫派的,又自恃身份,所以不大用那些蛊蛊惑惑的玩艺。”关先生点头道:“原来如此。”见李逍遥旁边趴一披散头发的少女,似是被点了昏睡穴,便说道:“那老苗子虽说象是一个行事光明正大之人,却不知为何掳掠良家女子?不管怎样,先帮她解穴罢。”李逍遥道:“我不会解穴。”见关先生探头低视,忙拦手道:“我家灵儿从来腼腆,不喜欢让外人随便碰她那千——金之体。”关先生笑道:“老苗子所点的穴道,我哪有功力解开?”李逍遥不由恼道:“那你乱瞧什么?”
    关先生指了指那彪悍大汉,说道:“力王可以解去。你若不想让他触碰这女子身体,那便如何解得?”李逍遥心想也是,正要松口,那彪悍大汉背后有一孩儿声音说道:“李大哥,你把手掌按在那姊姊背心,力王大哥自有办法。”李逍遥听见话声虽然病态奄奄,竟有些耳熟,探头一瞅,那彪悍大汉背负的孩儿原来是韩林儿,只是脸色灰败,似是得了重病。李逍遥讶道:“你怎么了?”韩林儿勉力睁眼瞧了瞧他,无力的闭上眼睛,低声说道:“那小苗女姊姊……”只说了半句,便又气滞难言,那彪悍大汉见李逍遥摸不着头,便说道:“这孩儿在林中迷了路,撞到一小苗女,不知怎么就病倒了。”李逍遥暗觉韩林儿的脸色像是中毒,却看不出究是何毒,只觉情势不妙,忙道:“快帮我弄醒灵儿,或许她有办法。”
    那彪悍大汉面孔微侧,问道:“林儿,你怎知我会借力解穴之法?”韩林儿无力的说道:“从前听棒胡大哥说的。”
    “棒胡?”李逍遥不由心念一动,只见关先生望向彪悍大汉,低声问道:“找到没有?”那大汉微微摇头,关先生等人面色凝重起来。
    那彪悍大汉望向李逍遥,说道:“你用手按那位姑娘背心‘身柱’、‘命门’两穴之间。”李逍遥虽不明所以,只是照做,刚把手按上去,蓦感他自己的后背同样的部位也附了一只粗大的手掌。那彪悍大汉落手一拍,李逍遥身子陡震,内力激涌而起,不由自主的送入灵儿体内,顿时冲开了她被封住的穴道。
    那彪悍大汉掌心刚落于李逍遥背上,身子竟也一震,脸色霎时赤红,稍瞬便又恢复常色,凝气收掌,缓缓调顺顷刻之间激荡的内息,讶然道:“小兄弟,不料你的内力如此浑厚!”
    李逍遥只道胸口的关碍已然打通,稍一运气又提不上来,仍是滞淤于胸,不能畅行如常,叹了口气,咕哝道:“该死的一阳指!”晓得急也没用,低头先瞧灵儿情形如何,见她身背微动,已自醒转。
    灵儿睁开眼时,已不见了姬灵通,但她仍紧张不安,一对莹莹妙眸兀自转动,随即瞧见李逍遥侧着脑袋望她。灵儿见他鼻青眼肿,宛如泥猴一般几难辨认,她眼圈登时红了,便要扑入李逍遥怀里,却见到旁边站有许多人,俏脸一红,垂眸不动,但忍不住又瞥了瞥他,美目露出关切不胜之情。
    李逍遥只道灵儿仍担心姬灵通来犯,便安慰道:“没事儿了,老姬被打跑啦,少不了得躺个十天半月才能下床小便……”正说着,耳边蓦传一阵急蹄踏响之声,泥浆纷溅如泼。
    “兀良哈三卫!”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隔着雨帘只见四下里已围拢数十骑,将关先生、大刀敖、尹漠然以及那彪悍大汉等十来人包围起来,李逍遥和灵儿自然也懵懵然地落于铁骑围困之中,不觉惊愕顾首,但见面前马披重甲,鞍旁各挂数颗首级,骑者均是清一色内罩乌金绵甲,外披黑色斗篷,头戴宽沿护盔,面当遮脸,仅露一双双精悍的目光。每个骑者各握明晃晃的马刀,腰挎弓箭,佩备短铳火器,只是雨湿铳口,难以填装弹药。仓促被围之下,关先生等虽脸色微变,但见来的鞑子不多,又使不成火器,倒并不惊慌,各皆摩拳擦掌,仰首以对。
    李逍遥不禁低声咕哝一句:“‘无良蛤三位’是啥玩艺?”关先生低声告知:“是傲雷的亲军。”李逍遥两眼一睁而大,只见那彪悍大汉顾首问了一声:“谁有酒?”大刀敖递了一个装水皮囊过去,那大汉随手接过,大拇指挑开塞子,仰脖就口,只倒半喉便已见底。那彪悍大汉不禁皱眉道:“才一口没满就空了,不过瘾!”关先生道:“等杀光鞑子,有得你喝!”那彪悍大汉涩然道:“酒没喝足,杀不光鞑子。”
    关先生向来心细,眼光一扫,看出这数十骑当中没有太难对付的硬手,心头一宽,说道:“不打紧,这几十只鹰爪子且給我们收拾就够了,何劳力王出手?”李逍遥大眼乱转一阵,见那数十骑仅是围而不攻,一声不发,不知有何古怪,忍不住问道:“搞什么鬼?”关先生也看出不对,皱眉道:“这群鞑子似是在等什么人。”李逍遥转了转大眼,道:“没关系,有你们对付就够了。我和灵儿先到一旁帮韩林儿看病去罢。”拉着灵儿正要趁机溜出圈外,不料迎面两骑拔刀砍来,煞是凶猛,李逍遥只得同灵儿又退回原处,那两骑只把他们驱退,并不乘机紧逼,横刀不攻。
    只从那两刀虚劈的声势以及配合默契的阵形上,李逍遥已知这队蒙古铁骑委实都属精锐,绝非关先生所说那般好对付,不由忧道:“可怎么好?”话声甫出,关先生忽道:“鞑子变阵了!”
    “怎么个变法?”李逍遥大眼溜转,先前围如铁桶般的那队蒙古精骑突然间已变动阵列,却排成一线,乍时想是直列一道,转眼间变为扇形的四排,但当他眨眼时,一条半月形阵势已将他们衔于口中。李逍遥正看得饶有兴味,关先生却不安的说道:“传说傲雷笃信风水五行,行兵布阵之法也依足了九宫八卦之术,不论大战小仗,无不如此做法,是以屡建奇功,从未尝过一败。今日一见,傲家果然有风水高手!”
    李逍遥问道:“既是你说的这么厉害,干嘛留个喇叭状的大口子没堵严实?”关先生犹未接口,突听背后泥水溅响,蹄声密集裹近。回头一望,均各变色。
    只见雨帘中先现出两乘并辔之骑,斗篷荡处,左边一人披红,右边一人裹玄,两名骑者皆罩护颊面具,只是左首那人罩左脸,右边那人遮右颊,全身披甲,装束甚为不俗,仅这声势已将李逍遥镇得一愣,待见那两骑后边竟又有百骑列方阵跟随而来,顿时头皮发紧,感到无声中阵阵压迫之气侵然逼近。
    这百余骑既出,无异于把李逍遥刚才所说的口子塞实了,立时便将他们困在阵中。
    大刀敖话声一紧,说道:“看这阵势,该不是傲雷要露面了罢?”关先生蹙眉未答,阵门里那披红斗篷的人冷然道:“剿杀你们这些邪教余孽,何须傲雷将军亲自出马?”关先生瞥眼瞧了瞧瘫在地上的鄂临奴,不禁忧道:“原来这胡人故意捉尹漠然把咱们引来这里,却是一个口袋之阵。”那披红斗篷之人冷声道:“原是要引出暗结棒胡逆党的大鱼刘福通,哪知上钩的只是些小鱼小虾。”眼光从关先生、大刀敖脸上扫过,盯住那高出众人一头的彪悍大汉,稍一凝目,认了出来,嘿然道:“哦,原来还有霍力王,这条鱼倒不算小!”
    那彪悍大汉把韩林儿委托給李逍遥和灵儿,说道:“你们不必淌这浑水。”李逍遥见他脸色凝重,忍不住起了仗义之心,说道:“瞧我都满身泥了,还怕水浑?”那彪悍大汉望向那披红斗篷之人,说道:“此人名叫博罗,手上沾满拜火教徒的鲜血。”目光转到另一人身影上,哼道:“这个身披黑氅的名唤英洛,两个都是傲家的红人。”韩林儿迎着那彪悍大汉转来的目光,低声说了一句:“我会记住他们……”
    “不,你应该忘记!”那彪悍大汉拍了拍韩林儿的背,说道。“两个死人不必装进脑子里。”
    李逍遥明白了,但忍不住说道:“大个儿,没酒喝够,你行不行啊?”那彪悍大汉昂然道:“一口酒,诛二賊,绰绰有余。”说完,飞身一跃而出,半空中探手舒臂,迳来揪那披红氅的牙将博罗。
    大刀敖抡刀叫道:“其余的交給我们宰杀罢!”率领那十来条汉子,各使刀棒杀向那一队蒙古精骑。李逍遥突想:“我怎么觉得没这般容易?”一念未及转过,只见博罗退入阵门,迎着那彪悍大汉身影的赫然是一排丈来长的长矛,远远乱搠,将他阻得难以近前。大刀敖等人犹未扑到蒙古骑兵跟前,只见众骑阵脚后退,拉大距离,霎然间四面八方乱矛如林,隔了近二丈的距离纷纷戳将过来,大刀敖所率的那干汉子登时死了七八个,剩下的也全都挂彩。
    李逍遥暗叫一声:“不好!”瞥眼见那黑氅骑士英洛挥动一杆小黑旗,以旗为令,前排众骑齐退,但见方阵四面涌出一队双层阵列的步卒,齐挺丈八长矛,教阵心内的人全都近身不得,稍有靠近便被长矛挑翻搠倒。大刀敖身染鲜血,兀自冲突发狠,身边跟随的自己人却越来越少,关先生急道:“别硬来,先退后再说!”大刀敖怒叫:“我们哪有退路?”把大刀搠入矛丛,虽也撂倒三五个,可是蒙古阵中立刻便有步卒补上缺口,乱矛齐伸,将大刀敖逼得稍进又退。
    李逍遥不由暗惊:“怎么鞑子兵有这般多啊?”望向另一头,只见彪悍大汉双手各抓住一支长矛,猛地一扯,生生拽飞两名步卒,夺矛在手,抡舞如风,驱打四下里密密层层的矛林戟丛。这大汉果然力大无比,每有长矛被他打着,无不折杆伤人,但那干步卒却不散乱,反而苦苦守住阵脚,齐伸长矛乱搠,也教那大汉无法杀入阵门。
    其实论武功,大刀敖、关先生等不知高出蒙古兵多少,但行军打仗不比江湖中的单打独斗,蒙古兵布阵严密,号令之下配合有如一人,哪似这些泥腿子一般临到阵前便难免进退失踞?又仗有长矛成列,稳守阵脚,不让大刀敖等有近身搏斗的机会,便在严阵以待中任你来回冲杀也无济于事。但在不知不觉中,已消耗了敌方的有生力量,每搠一矛便推进一步,阵脚渐渐前移,大刀敖等人的活动余地已然大缩。
    李逍遥、灵儿、韩林儿三人挤在一起,眼见四下里全是齐挺逼近的矛尖,他们三人从未身临杀阵,见此肃杀声势,一时只感手足无措。忽听得一声痛呼,却是大刀敖身陷矛林,满身鲜血遍染,双腿被长矛挑穿,拽翻于地,旁边的蒙古兵纷纷举矛搠去,眼看大刀敖便要没命,蓦地只见伞影高升,却是关先生擎伞纵身扑去,袍下腿踢连环,蹬开纷搠而来的几丛长矛,李逍遥和灵儿眼见身边已无一个可以立身战斗的汉子,同时抢入矛丛,拉大刀敖回来。乱矛搠来之时,灵儿使开小龙泉,一招“雾里看花”荡然挥洒,戳向李逍遥和大刀敖的十几支长矛登时折了矛头。
    李逍遥扯腿拽大刀敖回来,转面瞧见灵儿身裹剑花,把小龙泉的锋利发挥尽致,连断数十根长矛,顿教蒙古兵急难推进。他知灵儿并无凶险可虑,稍觉放心,再望关先生伞影起落处,顿吃一惊,只见阵门里朝空发弩,箭掠如梭,关先生虽踢倒了数名持矛的步卒,身在半空却难避箭,闷哼声中,腰腿各中一矢,翻坠下地,两根长矛齐戳过去。
    李逍遥虽与关先生等人并不相识,更不明白他们为何偏要舍命反元,但见情势紧急,哪能置身事外,毫不迟疑地飞身跃起,抄住关先生手中失落的伞,御风般的荡入矛林戟丛之中,双脚连连扫翻数人,直抵关先生身旁,踢开那两支戳近的长矛。关先生咬牙忍痛,仰面望见救命之人竟是那小瘸子,说道:“小子,不关你的事儿!”
    李逍遥道:“我是大夫,救死扶伤本是份所当为。”突听得脑后锐风急射,未及转念便听灵儿叫道:“有箭!”李逍遥本想拉关先生奔去与灵儿会合,待冲入阵门里,才想起自己有一只手臂刚接了骨,难以使唤得动,另一只手却拿着伞,想要丟伞以便腾手拉关先生起身,脑后急矢已到,却不止一箭。
    关先生扫眼掠见四面皆有箭到,不由变色道:“小心鞑子阵门中暗伏机弩!”李逍遥心中慌张,哪有工夫听他说话,原本凭着一身风魔轻功要躲箭不难,可是转念便又想到:“我若躲开时,关先生、大刀敖、韩林儿这几个不免要遭殃。而灵儿也是未经战阵的雏儿,也不免要吃鞑子铁骑杀阵的亏……”左右躲不得,一咬牙,拿伞飞抡如风车一般,来回穿梭挡箭。
    关先生的油纸伞原也挡不住强弓硬弩所发之箭,但受李逍遥内力催激,舞动之时劲风呼呼,也自有一番威势。李逍遥打偏了几支飞矢,心道:“刚才好象听说有伏弩,得找出来处理掉,免得不小心吃暗箭的亏。”扫眼瞥见矛阵中果有弓弩手出没,一脚跺地,借力纵起,借伞面御风朝弓弩手所在之处急掠而去。
    不料那支雨伞已被乱箭穿透了星星点点的窟窿眼儿,李逍遥半空中身子下堕,仰头看见,不由叫苦,身未落地便有许多长矛四下里乱搠而来,密如棘丛,端是骇人。李逍遥虽也惊慌,脚下却也毫不含糊,急跃起落,踩着矛杆飞步穿窜,由于他身法奇快,那干持矛步卒连人影也没来得及瞧清便感矛头一沉,已被李逍遥闪电般踩了过去,每落足点跺一支长矛,李逍遥便顺势踢人,绕阵门疾掠一圈,已不知踢倒了多少人。正玩得畅快,迎面突然撞出一个黑氅骑士,正是那右颊佩戴青铜面具的鞑将英洛,手中令旗一挥,两翼飙出四骑,将李逍遥夹在垓心。
    李逍遥见那鞑子英洛便在眼前,晓得是一员门将,心想擒賊先擒王,正要窜过去揪那鞑将下马,哪料眼前刀花雪亮,四柄弯刀杀了出来,将他裹得密实。眼见四名使刀骑者均皆了得,刀光凌厉难当,李逍遥哪敢再伸脚去踢,只好拿伞乱挡,却经不起三下五除二便給刀光削得只剩一根光秃秃的伞杆子。
    灵儿望见李逍遥陷阵遇险,急欲来救,四下里涌来数十个步卒,欺她和韩林儿是妇孺之辈,乱声发喊,伸钩矛来捉。灵儿生怕自己走开之后韩林儿难免有失,只得先挥剑驱打纷搠而来的一排排钩矛,谁知一经接战,那干步卒立即合围,有如铁桶一般密密层层,隔二三丈之距伸矛挑斗,灵儿剑短难攻,一时绊住,难以抽身来帮李逍遥。
    李逍遥原知也只能靠自个儿,眼下敌众我寡,既陷阵中,仅剩的几人也只能各自为战。他见这四名黑衣骑者刀法虽狠,却并非一流好手,只是仗着坐骑冲突自如,徒增攻杀之势,而且四骑配合无隙,攻守相宜,赤手绝难应接得下,而以李逍遥眼下伤病在身的处境,不利于持战久耗,只能速战速决。他一边躲避四道刀光,一边暗忖:“若是有支剑就好办了。”可是急难寻得一支趁手的兵刃,眼光无意中触及手中那根光秃秃的铁伞柄,不由灵机一动:“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