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遇林勿入 (上)

作品:《仙剑奇情

    乍离火海,众人均感筋疲力尽,一时坐地不起。李逍遥挣扎著爬到江边,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待焦渴之感稍减,掬些凉水来泼在灵儿脸上,看她渐渐苏醒,又去捧了些水给她饮。但见蔽空乌烟,弥漫不去,偌大一片林子竟似一夜间化为焦土,然而余烬犹然经久不灭,多半要焚上数月方能熄尽。李逍遥回头悄看,仿佛做了一场梦般,心想:“下次回来,该不会再陷在这里了。桑林烧没了,回家时便不会在此迷路。只不知是谁放的大火,恁般歹毒,险些连我们也烧死……”
    灵儿已能微微睁眼,显是神志无碍。他稍微放心,知道她只是吸入太多浓烟而致一时窒息,取“还神丹”和“醒狮昙”喂灵儿服用,自己也含服不误。那“醒狮昙”乃是洪大夫所给,专用以解除昏迷状态,颇为灵验。李逍遥睹物生思,不免又自伤感。想起林月如或还昏迷未醒,便也要给她服些还神之药。一回头间,背後“嗤!”一声破风疾响,李逍遥心念急动:“不好!”抱起灵儿,斜身一扑,闪避那道急射而来的一阳指力。
    总算他应变奇快,才没遭了偷袭,但也避得慌张,连滚带爬,不免也有几分狼狈之态留了在林月如眼里。李逍遥听得指风强劲,犹然追袭不止,心下暗惊:“她怎麽这般快就解开了穴道?”其实冷孤桐受了重创之下,点穴之时哪还剩下多少劲道?林月如被点的穴道早在逃离桑林时已渐解开,到了江边歇得一会,不待气力完全恢复,念念不忘地便来寻李逍遥晦气了,见他竟然躲开了一道指力,林月如不禁愈怒,叫道:“小淫贼,我三番两次遭你羞辱,不杀了你,叫我怎麽见人?受死罢!”越想越恨,提指来追。
    李逍遥此时已提得起一两成内力,使开风魔轻功便逃。他东闪一闪,西晃一晃,倏忽如风,林月如气力尚未全复,哪追他得上,一阳指发得几下,也提不上劲来,却不肯饶。眼见李逍遥抱著那小姑娘越跑越远,林月如越发地莫名忿恨,转身夺过蔡骏的弓箭,觑准了江边那一晃一晃的奔跑身影,一串连环箭发出,心道:“射死了干净!”
    灵儿听见箭风掠近,便即唤动金刚咒法,要帮李逍遥挡开激射而来的箭矢,哪料毫无应验。她未及想通这是何缘故,三支雁翎箭已至,距离李逍遥後背半丈之处,三箭陡分,把李逍遥的头、身、腿三个方位全招呼到了,这便立时显出林家大小姐高超卓绝的放箭手段。那蔡骏本是专精箭术的神射手,却也没见过这等与众不同的射术,此前他们这夥江湖子弟甘心追随这位林大小姐,原也是慕其姿色,仰其家势而来,并不全因钦佩她有何真才实料,此时见她三箭连环,飞到半道里居然分射三个部位,并驾齐驱,去势猛急,端的是了不起之至。蔡骏等人见了林月如这一手漂亮之极的箭术,不禁都由衷地喝采。
    那三枚急箭来得虽说猛恶,以李逍遥的轻功原也不难避开去,但他偏是有心要在帅妞儿跟前耍两下子,耳听得劲风近身,心下突生一念:“就算你林月乳当定了假小子,那也不能叫你射到。有灵儿用金刚咒帮我护定了要害,这叫第一级反捣蛋防线,老子又穿有天蚕宝衣做背心,比金刚罩还罩得住,此属第二级反捣防护罩,再加上龙虎山真元护体神功傍身,乃是我的第三级反捣系统。都部署得这麽严密了,我要避箭就当你儿子。就这麽著,老子不闪不躲,就硬碰硬地跟你玩玩……这叫艺高人胆大!”
    灵儿看出他竟没想躲避,不由惊道:“逍遥哥哥,快躲箭!”李逍遥心道:“躲箭是孙子!”眼瞅著箭到,并不使风魔身法躲避,有意炫耀手段,喝一声:“来得好!”反手一抄,使家传飞龙探云手接住射头颅的那一箭,脚下也不慢,以“风魔神腿”招数反挑一脚,踢开了射腿的那一箭。这两下子果是漂亮,便连灵儿也看得眼直。李逍遥想:“还有一箭对吧?”有意试试天蚕宝衣,竟硬挺腰背,受了一箭,钻心般痛,方知不妥,叫声:“哎呀!”身形忽挫,跌落水去。
    耳听得林月如大声欢呼,伴随著灵儿的惊叫,李逍遥心中不禁疑惑:“不是穿著天蚕宝衣吗?”旋即感到後背大痛,当是箭矢透肉所致,一时几欲昏厥。倒在江水里凉飕飕的一浸,脑子立转清醒,因怕林月如乘胜追袭,强忍伤痛,便要纵上岸去,不料这一提劲竟然牵动痛处,力道陡衰,刚窜出水面又跌了下去,林月如等人又是一阵哄笑。
    灵儿想不通为何每到撞见林月如时,她的金刚咒竟屡试不灵,根本无法护得住李逍遥。眼下又是这般情形,她顾不上奇怪,见李逍遥已痛晕了过去,那枝箭兀自插在他後背,连身旁的江水也瞬间殷然。幸好这时灵儿先前被点的穴道已在不知不觉间疏解,她仗著水性精熟,托著李逍遥赶紧游入芦荡,却不敢上岸,免得又撞上林月如那干人。
    灵儿护著李逍遥逃进大片水边芦丛里,生怕林月如追来,慌忙藏身更深处,直到听不见江岸上半点动静,心中稍定。这时李逍遥又痛醒过来,咧著嘴道:“天蚕宝衣怎麽挡不住人家一箭嘛?”灵儿连忙提指贴唇,教他小声些。李逍遥兀自嘟囔,埋怨天蚕丝背心不好使。灵儿想了起来,低声告诉他:“那件小背心吗?哎呀,当时林居士没帮你穿上,我就先替你收到乾坤袋里了。”
    “什麽?”李逍遥闻言一怔,气涌上来,翻著眼又晕过去。灵儿大惊,连忙拖他到水中一块芦滩上,见他面如银纸,血流未停,哪敢耽误片刻?好在他两人随身备药颇足,此时都在李逍遥腰间贴身暗藏的乾坤袋里,灵儿赶快取用。那枝箭虽没淬毒,也幸未命中要害,射入後肩,透到前胸去,露出半截血淋淋的箭头,劲道端是不小。灵儿心下暗惊,细察伤势,看出没有伤及五脏,尚无性命之虞,总算放心些。待剪去箭镞,拔掉箭杆,李逍遥更是面如土色,直痛得死去活来。灵儿为他止了血,敷上金创药,细心包扎了伤口,又喂他服过还神止痛之药,忙了半天,待他情势趋安,方才稍松一口气。
    直到半夜里,李逍遥方才悠悠醒转,张开眼睛,见到灵儿守在身旁为他驱蚊,不时用观音符助他还元返神,一脸的倦容,俏目稍瞬不离他面上,即便在黑夜里也可清楚地看出她妙眸里充满的关切之情。待见他终於睁眼,灵儿眼中才露出稍慰之色,蹙起的一双蛾眉随即舒展了些。
    李逍遥苦笑道:“你看我有多倒霉?”灵儿微微摇头,说道:“灵儿只怪那帮人坏,怎麽能这般狠心对我的逍遥哥哥下恁般毒手呢?”李逍遥叹了口气,说道:“也不怪她了,主要是我太过托大,连真元护体也没学好就乱逞能,唉!只是辛苦你了。”灵儿已经看出林月如乃是女扮男妆,暗觉李逍遥和她之间似有说不清的旧梁宿怨,而且或还不止於此。灵儿心中难免好奇,本想问问,却又不知该当怎生开口。沈默少顷,决定不问,听了李逍遥那最末的一句话,她只浅浅一笑,说道:“一直都没机会像现在这般照料逍遥哥哥呢。”说著,不知想到了什麽,原本苍白的俏靥浮出一片红晕,垂下眸去。
    李逍遥发了一声感慨:“天天忙,都没工夫好好歇会儿!”回转脸孔,瞧见灵儿娇面含晕,情态醉人,他不禁痴目而望,琢磨著她刚才那句话,心想:“却是何意?”这便是李逍遥的粗疏处,以他老於周旋乡妇农姑之间的经历,原非不解风情之人,偏是在最不该糊涂的时候犯了糊涂,竟没味出身边这一注柔情何寄。
    灵儿虽含眸低睫,却知他在看她。不自禁地竟生羞涩之意,待抬眸回瞧他时,李逍遥的目光已转向别处,灵儿随他的眼光望向夜空,但见星光灿然,江天清寂,自从陷在桑林迷阵以来,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派朗朗星空,更是自从离开仙灵岛以来,头一回感到夜色这般幽美怡人,两人不约而同的都觉胸臆为之一爽。
    李逍遥本想赞美这星空,苦於无辞可措,为要省点儿脑汁,想到灵儿读书颇多,便向她问道:“灵儿,可有好诗是说这星空有料的?念一首来听听罢!”灵儿道:“有一首古诗是我常念的。”李逍遥道:“越古越好!”
    灵儿轻声吟哦:“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抒。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她所吟的古诗其实非是与星辰有关,却是借重牛郎织女的神话故事,抒发情侣阔别的哀怨和横被阻隔的痛苦。灵儿从小便常常莫名的忧郁,随著年岁渐长,因见她的师父深受情伤,郁郁而终,越发引得她自感身世,总是担心日後她的情事也会遭际不幸,难以圆满。是以她时常吟诵此类婉转惆怅、充满离情别恨的诗句,此时纵是随口吟来,也是这般的黯然神伤。李逍遥虽不懂诗意,却受她的纯真情思所感染,不由的也涌生怅然之情,随即抹眼道:“好端端的被你搞坏了情绪,别整什麽又泣又涕的东东了!搞得太悲情,白被古人赚了眼泪去,多不值啊……”
    正抹眼间,忽觉瞳孔生辉,一定睛之下,呆望江面,不禁“咦!”了一声。灵儿随他目光瞧去,透过曳摆的芦草间隙,只见水面上零星寥落地飘过几簇流光。
    两人凝目细瞧,见有流光漂近,辨得是近於凋零的数盏盂兰盆灯,虽历一场风雨,竟有余灯未灭。灵儿想起林居士在桑林中替李逍遥招魂时曾有提及此灯,眼下所见无疑验实了有人在江上放灯的猜测。因感不解,她向李逍遥说起林居士那番话,连李逍遥也觉奇怪:“不会吧?谁会搞这麽多东东来为我招魂什麽的……难道是老婶?”随即晓得若是婶婶所为,未免於理不合。李大娘怎会预知他会在兰陵渡有此一劫?
    李逍遥听灵儿约略说起当时的情形,才知林居士等许多人为他做了不少事情,感动之余,忧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逃得出来?唉,早告诉我,便留在桑林里等他们一起出来了!却叫我怎麽安心嘛……”灵儿知他素重情义,为免他徒然耽心,温言开解道:“他们会没事的。”李逍遥忧道:“难说哦!你出都出来了,怎麽知道留在林子里的那些人会不会烧成烤鸡一只只……”灵儿瞪著妙目,认真地说道:“他们是好人,自然会没事的!上天诸神总是保佑好人平平安安的……”李逍遥见她说得纯真,不禁失笑道:“我也是好人啊,还不是一路有事?不是一路衰来就是一路栽去,哪有平安日子过?”灵儿诚心地说道:“真的,逍遥哥哥。咱们这时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就是有神明在护佑呢。一点点磨难,也是上天对我们的考验。总之,我能感觉到那些对我们好的人眼下也都平安无事。真的!”李逍遥做了个扭嘴的表情,心下不以为然:“笨鸟!”
    转过脸来,凉风吹面,夹杂雨星沾肤。李逍遥叫了声:“哎呀,下雨哦!”灵儿觉得李逍遥身上挂彩不宜多淋雨,连忙扶他起来,寻思著怎生找一处避雨的所在。但见芦帐处处,绵延江岸,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两人走了一会,雨星越密,不多时身上皆已湿透,正苦於无处避雨时,无意中见到不远处芦草一阵攒动,只道是野兽或水鸭之类,待定睛看去,隐约辨出一条小船的轮廓,却从水里晃悠悠靠在芦岸边,四周杂生一人高的水草,几乎遮没那小舟的影子。灵儿道:“咦,有条小船哎!”李逍遥皱眉道:“这儿怎麽会有一条船?该不会是宫九划来接你的吧?”
    灵儿轻手打他一下,有如柔枝拂过,嗔道:“才不会呢!”李逍遥瞧不清楚那小船上是否有人埋伏,心头难免惊疑不安,猜道:“搞不好又是宫九坐在上面,弹什麽红酥手……”话虽如此,却也不由自主地随著灵儿穿过芦丛走近小船,口中不住地提醒她:“当心哦!别中了埋伏……”灵儿眼睛盯著小船越来越近的影子,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说道:“许是天意安排了这条小船来这里迎咱们呢。”李逍遥心道:“天你妈!迎咱们上哪儿?我看是宫九接我们回桑林的可能性大些……”
    这时离小船已近了,隐约看到有微光在船篷内闪烁。李逍遥猜道:“鬼火哦!”灵儿却觉得不像,扶著李逍遥挨到水边,小船便在眼前,只见得船边的水里竟漂满了若沈若浮的纸灯,全都熄灭了,只是船篷里显然还有灯火。李逍遥道:“不觉得诡异麽?”灵儿这时倒并不怕,心道:“再诡异的事儿都已见过,这也算不得什麽了。”大著胆子跳到那小船上,只察看得一遍,便知无人。转身扶李逍遥也爬上来,妙眸中露出一丝惘然之色。
    李逍遥不禁问道:“有何发现?”灵儿微微摇头,和他一起看那满船的纸灯,竟有许多未点著的仍放在篷舱里。李逍遥看见灵儿捡了一个新折的纸灯在手,认得是人们常说的盂兰盆灯,却不明何故,只觉这等情形透著难以言喻的神秘气息。
    灵儿扶他进了船篷里,见有一杆灯笼犹亮,李逍遥刚坐下,便觉腰间硌有一物,慢慢用手摸索,捡起一瞧,认得是一根碧玉箫。他正握在手中看著,只听灵儿在那小灯笼旁讶然道:“咦,这种宫灯好眼熟哩。”李逍遥不安的抬头,“宫?该不会与宫九有关吧……”随即看见那盏精巧玲珑的宫灯乃是纱制,其色暗黄,似是年头久远之物。灯罩四角是两对饰金的凤头,各衔一串流苏,末梢悬有垂珠,隐泛淡辉。灵儿望著那盏灯,竟然独自垂泪。
    李逍遥奇道:“怎麽了?”灵儿摇了摇头,背对著他拭去眼泪,又望著那盏灯发了一会儿呆,转过脸来,见到李逍遥手拿著的碧玉箫,不禁一怔,眼光中露出诧然之色。李逍遥把那根箫朝她晃了一下,问道:“怎麽,这你也认得?”灵儿惑然道:“这是我的箫啊!”李逍遥一怔,随即说道:“哦,许是你刚才丢在这儿的。”把箫还给了她。
    灵儿握了那支碧玉箫在灯下凝看良久,眼光中的迷惘之情愈浓,说道:“这支箫不是刚才丢的。”李逍遥身上已是疲惫不堪,一躺下便睡熟,哪里听见她在说什麽?灵儿却没注意到他已睡著,抚了一会儿箫,看了一会儿灯,似是越发的迷惑不解,自言自语般的说道:“这支碧玉箫是在离开仙灵岛的时候丢失的……”
    李逍遥好容易睡著,忽见有魅影从那盏宫灯里冒出,晃得两下,变形为宫九的模样,竟搂住灵儿大肆亲嘴,还挑衅般地朝他瞪眼。李逍遥大怒,心想这还得了?叫一声“哎呀!”跳起身来,把食指伸出,捏个剑诀,背後“大椎穴”一痛,飕的飞出一道剑芒,射将过去,宫九见势不妙,化身为一缕青烟,逸向西南方。
    李逍遥见灵儿误中剑芒倒在血泊中,不由悲愤欲绝,指头下点,那道剑光稳稳落在他脚下。李逍遥踏将上去,手指前方,喝一声:“哪里逃!”御剑飞行,乘云驾雾,追到宫九巢穴里,便是曾在梦中所见过的那座山峰,待得窜入洞内,宫九却在黑暗中遁了形,李逍遥正自没头乱飞,突然一头撞到洞壁上,叫一声:“又是意外!”便坠到深不可测的洞窟底下,“梆!”一声响,跌得昏天黑地,爬不起来。
    正挣扎间,太婆驻拐出现,指挥一群半人半犬状的妖兽,窜到跟前,将他团团围住,撕咬肚膛,扯出肠脏狂吞,血流了一地。李逍遥悲怒交加,哇哇大叫,急切挣扎之时,只听耳边有个柔嫩的话声惊问:“逍遥哥哥,你怎麽了?”
    李逍遥拼命睁眼,只见宫灯微亮,映出身旁一张秀靥,清丽无方,正是灵儿。李逍遥犹如惊弓之鸟,不安地扫视四周,见得水光粼漾,夜雨淅沥,船篷微晃,并无妖洞魅影环伺在侧,他定了定神,才知作了个恶梦。此时醒来,全身已然汗湿如浸。他想起梦境之险,不由咋舌道:“哇……吓得我!”
    灵儿见他手脚犹颤,显是余惊未消,轻手为他拭汗,心中爱怜不胜,待取定神丸喂他服下之後,李逍遥方才安定些,只是忘不掉梦中见到灵儿躺在血泊里的惨状,心中犹有余悸。灵儿感到他的手紧紧抓住她的柔荑不放,手心里全是冷汗。她便用另一只手按在他手上,柔声说道:“逍遥哥哥,灵儿陪著你呢。”她本想多安慰他几句,可是又不知说什麽好,只在心里暗怨自己口笨。
    李逍遥眼中犹有惊意,紧握灵儿的酥手,粗喘良久,方能说出一句:“灵儿,我梦见你被小仙剑杀……杀死了!”灵儿一怔,随即微笑道:“怎麽会呢?仙剑是逍遥哥哥的防身法宝啊,才不会杀灵儿呢。”李逍遥点了点头,待喘息稍定,说道:“原只是要杀妖,却误杀了你。唉,幸好只是个梦……”灵儿不晓得该说什麽才好,只是默默地凝眸看他。
    在她那宁谧祥和的目光抚慰之下,李逍遥渐渐平静下来,见她眼圈红红的,柔睫犹凝泪花,似是刚才哭过许久。他不禁问道:“灵儿,你有不开心的事儿尽管讲出来嘛,窝在心里一个人哭什麽呢?”灵儿垂眸道:“也没有了。”李逍遥看她神情间必有隐情,心下暗猜不透,又问不出要领,难免大感纳闷。
    李逍遥虽惦记著修剑痴一干人,但他眼下受伤不轻,又已筋疲力尽,纵然放心不下,一时也无法可想。桑林大火犹烈,乌烟遮迷了半片天,便连岸上的景物也昏糊不清。灵儿知他忧心难消,从船篷边望将出去,只盼能看到从里边逃出来的人,这一霎间她不自禁地想到狄武,暗思:“不知道他怎麽样了?”
    灵儿虽也已疲惫已极,可是眼下险境未脱,心中又挂著李逍遥的伤,她哪能闭上一会儿眼睛歇息片刻?想起於文凤生死不明,她更没敢在这时向李逍遥说起,免得他越发过意不去,又生出别的枝节来。
    李逍遥睁眼不一会又沈沈睡去,忽然船身一荡,似是撞到了什麽,偏得一下,又晃得几晃。他吃了一惊,陡地张开眼来,只见灵儿在船篷舱口边盘腿打坐正自调息,也发现小船微倾,水声霍响。她探头到舷外察看,突然见到一只惨白的手扳住船边。灵儿不禁吓得一楞,李逍遥探脸看时,水中冒出一张苍白的面靥,冷不防和他打个照面。李逍遥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本他就已经是惊弓之鸟,怎当得住这般一吓,登时怪叫一声,翻肚而倒。
    灵儿连忙挪身相扶,李逍遥手脚乱抖,口中不住的叫道:“鬼哦!又有鬼……”灵儿拉那人爬到船上,转面对李逍遥说道:“逍遥哥哥,这是个人呢。”李逍遥稍定,用眼瞄去,看见船艄水淋淋地趴著一人,满头乌丝披散,低垂遮面。他不禁心头打个突,“噫!”了一声,脸色微变,随即瞧清那人身穿白苗服色,腰细背俏,似是个女子。他不由得一怔,大眼骨溜溜乱转。
    灵儿看那女子虽也做白苗妆束,却比那小苗女阿奴显然年长许多,似是在水中挣扎许久,已是气息奄奄。察看那苗女身上,并无明显的伤痕,但看她的样子多半是活不成了。灵儿使观音咒帮那女子回些元气,李逍遥在旁边看了一会,忍不住说道:“遇见苗人,一定没好事。”话虽这般说,还是伸手去把那女子的脉,学洪大夫的模样,煞有介事地摸了摸那女子的手,知不是鬼,又胆大了几分,不顾自身伤痛,爬过来扒那女子衣襟,大眼圆瞪,仔仔细细地看。
    灵儿不禁问道:“你在看什麽啊?”李逍遥伸手到那苗女衣内乱摸,说道:“主要是想检查她伤在哪里……这种事没人比我有临床经验。”灵儿把他的手拿开,嗔道:“人家是内伤,你别乱摸了。”李逍遥从舱内拿一把菜刀出来,说道:“以我的临床经验来看,既然是内伤,那就要动手术了。”灵儿被刀光耀得眼花,不由惊道:“你想干什麽啊?”李逍遥拿刀比划,说道:“开膛啊!”
    那苗女身子一缩,声音微弱地说道:“不……不要!”李逍遥把菜刀按在那苗女肚子上,哼道:“所谓望、闻、问、切,没人比我了解!如果我问你不答,那就只好用‘切’的了。”挥刀虚斩,做了个切肉的架势。
    那苗女惊呼一声,颤然说道:“别切!你问什麽,我答……答就是!”灵儿在旁虽觉李逍遥未必真的会切那苗女的腹,但也不自禁的惊心,说道:“逍遥哥哥,你把刀放下嘛!”李逍遥道:“那要等我问过了才决定切不切。说!你们苗女大老远跑来干什麽?莫非与姬灵通勾结?敢有半字不实,我就切……”把菜刀按下,那苗女身子一颤,眼露惧色,忙道:“我……我们一十八人……”李逍遥变色道:“哇,这麽多?同党都在哪里?”虚切一刀,斩在船板上,由於伤後手浮,那菜刀竟尔震脱,噗咚一声掉水里。李逍遥不禁一怔,好在那苗女似未瞧见,只是凄然落泪,低声道:“姊妹们都死了!”
    灵儿愣了半天才晓得李逍遥这般做作似乎只是要逼供,暗觉此举不妥,在旁劝道:“逍遥哥哥,人家伤得这麽重,你就别吓她嘛。”李逍遥道:“我就是要问她怎麽伤的……”那苗女弱声答道:“有一个老太婆……她……她……”一阵剧咳,没能再说下去。李逍遥明白了,不由变色道:“居然撞到了老妖婆?是不是拿一杆大镰刀当拐杖的?”
    那苗女点了点头,待灵儿帮她止住剧咳之势,气息稍缓,才缓缓的说道:“我们在这里放灯,不知……不知那老婆子为何突然对姊妹们下毒手……咳咳!”
    “放灯?”李逍遥和灵儿均是心念一动,交换了个眼色,皆感讶然。他定了定神,又瞧向那苗女,问道:“放啥灯啊?谁叫你们来放的?”此时灵儿心下已然想到那些孔明灯和盂兰盆灯必是这群苗女所放,若不是她们,或许李逍遥真的会魂消魄散,便如林居士所说,渡不过这场风雨。只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向李逍遥说明此层缘故。看他的样子,必已记不得当时的经历。
    那苗女待咳声稍歇,说道:“我们……我们本是巫後娘娘神殿的祭司。那日……那日娘娘托梦,教我们务必赶在昨日子时届至之前,到……到兰陵渡放灯……”李逍遥听得莫名所以,灵儿却微微的变色,转头望了望舱篷内那盏宫灯。
    李逍遥道:“哦……那麽这条小船也是你们的了?”那苗女似是一怔,随即摇了摇头,无意中见到挂在舱篷里的小宫灯,突然间变了脸色。灵儿闻听得那苗女讶然低叫,转脸回来,灯光照在她那清丽端美的面靥上,那苗女目光呆视,此时瞧清了灵儿的面容,不禁更是惊异难名,便连身子也激动地颤抖了起来。
    李逍遥不明白这苗女何以神情大变,心中奇怪,不禁问道:“你见鬼了麽?”因觉那苗女只盯著灵儿映在小宫灯下的秀靥,竟似全没听见他在说什麽,他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往那苗女眼前摆动得两下,“嘿”了一声。那苗女转过脸来,两眼圆睁,借雷电一闪之际,倏然看清了李逍遥的面容,不由大声尖叫,仿佛见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东西,目露震骇已极的神情,连眼眶也霎间睁裂,只叫出极凄厉的半声:“你是……”脸庞急骤扭曲变形,陡然挤迸而裂,李逍遥吓一大跳,望後便倒,但见那女子便在眼前刹那间消逝了。
    李逍遥吓得跳起,睁眼瞧见灵儿伏倒在一旁,被他吵醒,正揉眼发愣。李逍遥惊魂未定,四下一瞧,却是和灵儿一起躺在芦岸上。他不禁奇道:“咦,怎麽躺在这里啊?船呢?”灵儿一怔,随即讶然道:“啊……原来你也梦见了那条小船哪?”李逍遥吃了一惊,搔头道:“梦?你别说那是个梦……不是还有一个小宫灯吗?”灵儿愈奇,说道:“咦,你也见到那盏小灯了?我小时候好像见过它,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李逍遥见她眼圈犹红,似是在睡梦里哭泣过,不禁奇怪,问道:“你为啥哭啊?”灵儿垂泪道:“我……我想起了我娘。”
    李逍遥不晓得该当如何安慰她,低头察看身边,见有一支碧玉箫摆在腰畔,不由奇怪,捡起来看,心想:“好像梦里也有见过这样一个道具。却怎麽跑出来啦?”灵儿正自伤感,见到李逍遥手拿著的玉箫,不由一怔,随即奇道:“这支箫是我的。”李逍遥还给了她,说道:“啥时丢的?”灵儿接箫凝看,想了想,俏脸微红,说道:“我也不记得了。不过第一次你来仙灵岛的时候还在的……”说著,偷眼瞥著他神色,看他是不是还记得一些。李逍遥瞪眼道:“什麽第一次第二次?我只去过一趟仙灵岛,就是带你出来的那一次,以前哪有去过?看你这记性!又搞错了对吧?”灵儿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心下大是郁然。
    李逍遥心想:“她总是丢三落四,幸好乾坤袋我揣著,不然哪……连盘缠都丢了。”灵儿却想:“原来我丢失的玉箫是他捡到了,他倒是细心,就是忘性大,连我是他娘子都不记得了。却怎麽跟他说呢?唉……”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偷眼瞄他,越看越是柔肠千结。
    李逍遥怔坐一会,理不清那一脑子的乱绪,江风吹寒,不由打个寒噤,无意间转面瞧见芦草中歪倒一块苔痕斑斑的石碑。李逍遥登时怔住,晨光透雾倾落,那石碑上刻著的“兰陵渡”三字摄然入目。一时间,狐蝠野鼠惊走……
    灵儿收起碧玉箫,见李逍遥在凛凛寒风中簌簌颤身,只道他是禁不住寒冷,便使乾坤咒取出一颗红石串坠,挨坐过来为他戴在颈前。李逍遥渐感一股热流散向全身,暖洋洋的舒服之极,便连风中的寒意也霎间不觉了。他不禁奇道:“这是什麽?”灵儿默收了咒诀,说道:“这是赤炎石,从你的乾坤袋里找到的。据说此物佩在身上可御寒,也有避火之效。先前我们从林火中安然逃出,此物伴身也算功不可没。”李逍遥捧起那物一瞧,只是一块红色的小石子,小时却未见过,灵儿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将它钻了个孔,以红绳穿过,便能挂在脖颈。
    他暗觉惑然,不由得望了灵儿一眼。其实这块赤炎石得自前次他到仙灵岛求药的经历,却全不记得了。灵儿到他家里小住的时候,有一天帮他收拾随身物事,无意中发现了这枚异石,认出来历,记得此是天竺神石,具有防火御寒之灵效。便细心地帮他做成可佩戴在胸前的坠子,收在乾坤袋里,此时见他寒冷,就取出给他挂在颈前。
    李逍遥见她也衣衫单薄,便要把赤炎石取下来给她挂上脖颈。灵儿摇头道:“我不怕冷的。”李逍遥只道她是谦让,执意要给她戴那赤炎石,说道:“我不信。非给你挂上不可……”灵儿摆手道:“真的不冷。你忘了吗?人家是从小睡寒玉床长大的呢。”李逍遥记起了她房中果是有一张其凉无比的寒玉床,想那确有其事,见她一迳推拒不要那颗赤炎石,便不相强,说道:“原来我身上有这麽多连我都不知道的宝贝,可还有别的好东东吗?”
    灵儿想了想,取出一个蓝水晶,说道:“是了,还有这个。”这也是前次李逍遥破阿修罗像时的收获,却不明用处。眼见这物似一镯子,通体幽蓝,水光隐动,也知甚奇,拿过来瞧了瞧,问道:“却有何用?”灵儿背书般的解说道:“据说这是深海生成的万年灵物,天然便是环状。传说曾佩於海神之身,若是人戴了此物,可增强磁场有改善虚弱体质的功效呢。”李逍遥心道:“真的假的?生在深海又怎麽会跑到我身上呢?这丫头看太多神话书了,说起话来仙乎仙乎哉……不过我并不相信这些名堂。”但见那蓝水晶环儿倒也甚美,便要给灵儿戴上,说道:“你戴这个会好看。”
    灵儿倒不拒却,红著脸蛋说道:“只是……不是戴手上的。”李逍遥一怔,看了看那蓝水晶的形状,咕哝道:“可也套不上颈子啊。”灵儿红著脸只是垂眸含羞,李逍遥侧脑袋一瞧,从她眼神中明白了,“是脚环哪!”原是想给她戴上这环儿,迟疑了一下,不好意思去碰她的足,便把蓝水晶往她手里一塞,说道:“给你自己戴,别丢了哦!不管能不能增强磁场,这麽好看的东东戴上了一定好有吸引力……”转过头去,心下暗笑:“戴在脚踝上谁能看得见?”
    眼见天色近於拂晓,江面遥传鸡鸣之声,李逍遥喜道:“恶梦终於过去了,鸡啼之处必有人家。走,咱们过去找找!”灵儿连忙扶他起身,叮嘱道:“只是要小心你的伤。”李逍遥微展臂膀,仍感到痛楚,说道:“还好脚没事。”把脚一迈,踩扁了地上一叶白白的巴掌大小之物。两人低头瞧了瞧,见是一个纸折的小篷船,原本陷在泥里,被李逍遥落脚踩扁了。
    “快看哪!”灵儿欲待细瞧那小纸船时,听见李逍遥欢叫一声,她抬头一望,他指点的方向有一叶帆影从晨雾中渐渐透得分明。
    待又走近了些,李逍遥更是雀跃不已,喜道:“我认得这条船!这是船运行的运绸船……”灵儿自也认得眼前这艘大船正是他们所搭乘来的,原只道船早就离开了兰陵渡,哪里想到仍停留在此,虽觉奇怪,毕竟也欢喜得很。
    李逍遥喜出望外地叫唤了几声,不闻有人答应。灵儿扶他走了约莫半柱香工夫,东方已现鱼肚白。渡口便在几株垂柳之後,透过柳枝间隙,见有几角旧檐,挂了一道褪色的方旗随风款摆,写道:“最是好景在兰陵”。
    两人刚走出柳丛,一店伴便站在棚前喷漱口水,睡眼惺忪地招呼道:“欢迎光临兰陵渡!”
    “兰陵渡这种恐怖的地方有啥好光临的?”李逍遥没好气的说道。
    那猴样儿的店伴喷水道:“恐怖也是景点哪!”李逍遥暗觉这店伴有几分面熟,不禁皱眉问道:“你是谁啊?”那店伴咕噜咕噜漱口,待喷完了水,答道:“我是巩九啊。”李逍遥噗一声喷苦水,半天没缓过劲来。
    那店伴连忙帮灵儿扶李逍遥走进店堂。李逍遥被安排坐到靠墙角一副座头,灵儿帮他拍背,待缓过神来,他环视四周摆设,想了起来,“怪道面熟,记得小时候跟婶婶出远门时,曾经住过这家客!……”转过脸孔,见那店伴兀自呆看灵儿,咋舌不下。李逍遥伸手把那店伴的脸转过来,使朝自己。那店伴半晌方找回魂儿,吐舌道:“这位小娘子可真豔杀人!”
    李逍遥指那店伴一边肿脸颊,问道:“我还没赏你,怎麽这边脸就肿得跟猪头般了呢?”那店伴定了定神,捂那边肿脸,恨恨地朝楼上瞪眼道:“还不是昨晚住进来的那些贼客人干的好事?”李逍遥正要问:“因啥?”厨房里叫道:“巩九,过来给楼上客人端早点去!”那店伴嘟嘟囔囔地去了,李逍遥方才明白:“原来他真的是叫这名儿,把我吓的……”灵儿知他心中犹有阴影,不足为怪。那店伴又嘟嘟囔囔的端几碗热汤面出来,便要上楼,忽又止步,飞快地朝每碗面里各吐一口痰,方才上楼。
    灵儿瞧见了,不禁“噫”了一声,直把眉头蹙。李逍遥却大觉亲切:“想起来了,那时也是这家夥……”厨房里又喊:“阿狸!”李逍遥听做“阿梨”,想起桑园那小妖婢,不由又喷苦水,桌底下“汪”一声,懒洋洋地走出一只小花狗,奔厨房去了。里边骂道:“阿狸,昨晚又一夜不归,却是上哪儿去啦?”
    李逍遥方才明白:“只是唤狗。”想起方老板那条船尚留在渡口,料他也在此间,只不知住在哪房间里,寻思著要唤上两声,不想楼上先有人叫唤了。“哎呀!”
    却是巩九被打出来,跌到楼廊外。李逍遥仰面望见一间“天字号”房的门开了,巩九朝里大骂:“恁地强横!这几碗面刚新鲜出炉的,分明喷香得紧,却偏赖说臭……大清早就打人,讲理不讲?”李逍遥心想:“原来是客人疑心他端来的面不干净。”这店伴骂骂咧咧,惹恼了房中客人,出来便打。
    隔壁房间的客人开门出来,却是一青年书生,一路“之乎者也”地过来劝架,几个方步未踱定,便遭了池鱼之殃。巩九给人推跌,不巧撞在那书生身上,两人“啊呀”喊作一声,撞破楼栏齐往下跌。
    李逍遥正望向楼上那“天字号”房出来的,却是一个头戴宽沿笠,帽沿垂下紫纱帘,把脸面遮掩了的穿青衫衬白襟素袖之人,也未见他有何动作,那店伴和书生登时跌下来,撞得楼栏劈哩叭啦响。
    李逍遥不禁吃了一惊,眼见那两人跌得急,难免要摔得伤筋损骨,却哪来得及起救人之念?他也是开店出身的,见那客人这等恶,难免大生不忿之意。他身上带伤,自是无力腾身,但见旁边一张长凳急移出去,堪堪飞到那两人身下,打个旋儿蹦起,托住那两人!股,又打个旋儿才落下,消去急堕之势,落得四平八稳。
    那两人齐肩坐凳,一时未明所以,兀自面面相觑,梆一声响,长凳终是吃不消,从中断为两段,那两人齐叫:“啊也!”屁股同时落地。
    李逍遥见那长凳原在自己身後,不由的转头去望灵儿,瞧出她妙眸霎闪,虽是浑若没动弹过一般,但却被楼上那青衣人透过面纱觑见。那人“嘿”了一声,灵儿正暗暗警惕,那人却又转身回房了,就像什麽也没发生似的。
    李逍遥晓得刚才是灵儿使的手脚,心下暗佩之余,寻思:“这丫头不动声色地丢凳接人,这一招可真是高明得很哪!我可半点不会,哪天得缠她教了给我才是道理。怎麽说老婶都已经要她嫁给我做浑家了,哪能对我藏好牌,叫我做‘相公’呢?”
    一念未及转过,蓦地里七八间房门大开,随著一阵衣袂带风之声疾响,李逍遥被衣风刮得急难睁眼,待张开眼时,倏地只觉寒气侵然,却是明晃晃一大片长剑围成一圈,逼指身上要害,将他和灵儿围在中间。
    李逍遥吓一大跳,便要不由自主地後缩,背梁上却也有剑抵著。
    勉强定神之下,才算看清了围住他们两个的全是打扮一模一样的青衣人。这干人均是手持长剑,头戴斗笠,面笼紫纱,除了体态窈窕以外,其相貌如何全看不出,便连双手也戴了紫纱手套,半点肌肤不露。李逍遥不禁一怔,心下大是讶然:“怎麽变出这麽多个来?”
    只道楼上刚才“嘿”了一声的那人也在其中,目光扫视之下,却又瞧不出究是哪个。李逍遥暗疑这群蒙面客都是女人,虽被十来支长剑指住,倒也并不如何在意。也学楼上那青衣人般“嘿!”了一声,从容端碗,饮了一口,咕噜噜漱口,仰脖等这干人发话,却没一人作声。他便吞了那口水,清了清喉咙,然後说道:“怎麽?一大清早就跑出来找人操练麽?”那个“操”字有意说得既响又长,大眼一瞪,随即笑眯眯。
    那干青衣剑女并不作声,仍以剑阵相逼,蓄势不动,似是等待什麽。
    灵儿见李逍遥又要饮茶,忍不住说道:“逍遥哥哥,那杯里是脏水。”李逍遥一怔,定了定神,瞧见果是洗杯的残剩茶汁,既臭且黑,他一时慌神,为要摆出镇定自若之状,没等瞧清就饮,待灵儿提醒已迟,正挖嗓干呕间,忽听得一个冷冰冰的话声飘入耳朵:“你们都听见啦?今儿有人陪练呢。”那干青衣女齐把剑挺,李逍遥忙道:“等一下!”那干青衣女以为他要求饶,均凝剑不发。李逍遥仰脖唤道:“小二,坐半天没上热茶,你是怎麽当小二的?”
    巩九战战兢兢答应一声:“就来!”六神无主般爬起,竟真的端来热茶。厨房里骂道:“你不要命啦?”
    李逍遥笑吟吟地等那店伴一路抖著钻进剑圈,端上茶来。怎料那厮竟没胆往里走,只远远的递茶盘,颤声道:“茶……来了。”李逍遥伸手够不著,不禁恼道:“这麽点儿胆,你怎麽当小二的?”招手叫他靠近些。巩九却往後缩,口中兀自嘟囔:“你以为这里是风云驿麽?”
    “帮他一下,”那冷冰冰的话声刚起,不知是哪个青衣人袍裾微动,巩九阿也一声叫,跌步栽进剑圈里,连人带茶往李逍遥身上撞去,灵儿措手不及,还好李逍遥脚起得快,只一抬就顶住了巩九的胸,没教他撞到身上。
    巩九颤声夸道:“高难度噢!”李逍遥道:“当然顶得住啦……”话没说完,茶盘翻在脸上,浇了一身的热茶。那干青衣女见这少年被烫得大是狼狈,均禁不住莞尔。
    巩九变色道:“搞砸了吧?”李逍遥抄住悠悠飞落的杯,不顾烫手,捏得牢靠,哼一声道:“都说端得住啦!”看那杯里仍有残存的余水,一口饮掉,却烫得嘴痛,正七窍生烟间,剑光乱眼,锐气扑面。他早料到那干剑女必会乘机出手,所谓会家不忙,一手拨那店伴到背後去,迅即拔出木剑,心想:“用湛卢对付你们这班肉脚丫头岂非太抬举你们的一只只肉脚啦?所以杀鸡焉用牛刀……”一念未及转过,见到灵儿想抢先出手,他忙道:“我来!”倒不含糊,使一招“乱象纷呈”,木剑扫将出去,并不忌惮对方剑利,这一招後发先至,犹如同时幻化十数剑,拍在那干青衣女握剑的手腕上,哢嚓一声,虽说胜得毫无悬念,但听得骨折之声不绝於耳,晓得十几只纤手顷间全糟了殃,尽管他恼这些女子出剑太过不留情,这一霎间却也不免动了怜香惜玉之念,心中登时後悔:“不该用这招……”可他也知若不用乱剑诀中的招数,非但决计对付不下,在这十余招快剑猝袭之下便连得个全尸也难。
    他仰面瞧见十余支长剑悠悠飞上半空,叮叮当当的落地,连感慨都未及生出来,忽感手腕剧痛,接著便看见了自己的木剑也忽悠忽悠地飞上了天。
    与此同时,只听灵儿痛哼一声,腰身撞在桌边。他转脸一瞧,见她虽尚能勉强站立,右肩却多了一颗花簪般的奇怪暗器。再看他自己那只手,原来手背上也中了一枚这般式样的暗器,直透掌心。
    李逍遥一时未及想明灵儿为何没使法术,以致两人同遭暗算,眼光急掠间,只见对面墙角一张桌旁端坐著一个青衣人,打扮与其他青衣人无异,桌上却放了一把剑,剑旁放著一根尾指。
    李逍遥赶紧低头看手,方觉得痛极,始知中暗器那一刹那间,他的右手也吃了一剑,少了一根尾指。这一惊尤甚於痛,因为他晓得少了这根手指,右手便再也难以使出好剑法了。更惊的是,不知那人怎生使出这等快速无匹的剑术,连瞧也没来得及瞧清对方如何出手便被削断了一根尾指!
    李逍遥只一愣神,立时便痛入了心底,本要呼爹喊娘,却见那些被他打断腕骨的青衣女子没一个吭声,竟似没事一般立身不动,只从她们微颤的肩头可以看出强忍痛楚之态。李逍遥嘴巴一扁,只好也不作声,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想:“我就不信你们不先哭出来……”然而那干青衣女均一声不哼,倒是和他拼上了硬气。
    灵儿刚才暗使法术不成,已知对方绝非等闲之辈。眼见李逍遥被那青衣人削去了一根手指,她不由又惊又急,顾不得肩头伤痛,以左手持箫,抢身扑向对面座头那人,只交一招,她的玉箫便凝在半道,那青衣人仍稳坐不起,只随手棹起桌上的剑,灵儿所有的招数顿滞,因为剑尖正抵著她的咽喉。
    到了这时,她已知这青衣人武功高过自己太多,看这人身轻腰瘦,虽只坐著没离椅子,也可见其苗条纤秀的体姿,自是女人无疑。她一时间没了主意,那青衣人轻轻的“嘿”了一声,似是从面纱里打量了灵儿几眼,冷然道:“身手倒是俊,只嫌嫩了些。”
    李逍遥破口大骂:“老女人,穿身青衣做老旦,你不嫌自个儿老,倒嫌起别人嫩来了。要不是嫌你老都快老掉牙了,我早抓你去卖给青衣楼当老鸨啦……”其实这青衣女子话声清脆,体态娇俏,至多只大得他和灵儿几岁,并非年老之妇。她原本未必真想杀人,或许只要狠狠的教训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胆敢多管闲事的小男女一顿,但既听见那少年这般恶言羞辱於她,握剑的手不由颤抖起来,一怒之下,另一只手微翻,灵儿便在旁边,鼻际闻得一股幽香之气,眼光投落,见到那女子袖口中有寒芒闪现,晓得又要发出那种令人防不胜防的奇门暗器,她生怕李逍遥瞬间丧命於这青衣女之手,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暗香浮动!”
    那青衣女子原本是要瞬间发暗器结果李逍遥性命,听见灵儿这句话,不由一怔,翻袖隐去暗器,却抓住了灵儿手中的碧玉箫,凝看片刻,凛声说道:“小丫头,这支箫是谁给你的?”
    灵儿一怔,未及回答,只觉手腕一麻,碧玉箫已到了那青衣人之手。
    那青衣人早已从面纱里注意到灵儿以及她手中的碧玉箫,心神一直不宁。此时握箫凝看,竟似认得来历。灵儿眼瞅著那根断指便在面前,心想:“只要抢到这根手指,我有办法帮逍遥哥哥接回去。但若时间耽搁得长了,只怕……”正自焦急,那青衣人以剑尖抵肤,教灵儿从痛楚中感觉到死亡的气息已然笼罩。但她并不急於下手,只冷冷的问了一句:“谁告诉你这是暗香浮动?”
    其实灵儿并不肯定,只是忽然间觉得这青衣人发暗器的手法似曾见过。她脑中灵光一闪,记起那次随萧乘龙前来仙灵岛索药的一干人之中,有一名唤室香的小婢曾经使出这等暗器偷袭,那时黎婆婆便喝破了那小婢的暗器门道。眼下这青衣女所使的“暗香浮动”无疑远胜於那小婢,而她气派矜贵,武功非凡,绝非室香可比。当下灵儿便猜到了几分。
    李逍遥见那青衣女子以剑逼灵儿,不由破口大骂:“什麽了不起啊?使暗器伤人算什麽好汉……”那青衣人冷冷的打断他的话,“我本来就不是好汉。”
    此话一毕,不知发出了什麽暗示,那干青衣少女齐拾长剑,却换以另一只手握住,仍是顺畅无碍,仿佛两只手皆能一般的使剑,不分轩轾。李逍遥待要找回自己的木剑,势已不及,正慌张间,那青衣人冷冰冰的说道:“男的得死,女娃儿跟我走!”灵儿顿吃一惊,心念未转,那群青衣少女全以左手使剑,仿佛约定般的同时向李逍遥出剑。
    此时李逍遥仍坐在那张长凳上,灵儿料他难以躲开,急欲相救,那青衣人却以剑刃逼住,使她难以摆脱。那青衣人也是坐在长凳上,却能从容使剑,手段之高,当属天下少见。到了这时,灵儿更加怀疑此人便是傲家的二姑娘、萧乘龙的妻子傲霜。
    李逍遥微叹一声,说道:“看到你没事,少睡两天觉又算得什麽?”灵儿吃了一惊,眼露讶色,问道:“我昏睡了两天麽?”李逍遥笑了笑,道:“我原估计你至少得睡三天三夜呢。”灵儿越发过意不去,心想:“原来我竟昏迷了两天,而他也一直不得安睡,这般悉心地守了我两天。”到了这时,她心中对李逍遥的感激爱恋之情更深更浓了,便在不知不觉中,她感到自己生生世世再也离不开他,他守候的两天更换得她永世不变的情。她感到所寄托的这个人正是自己本来就该属於他的,心里的欣喜丰足之感自不待言。
    然而他自己并不知道,在他心里,守候便是守候,原不想到更多更远。看到她醒转,单是一份欣喜之情已足以酬偿他所做的一切。
    他把手里的一本书朝灵儿亮了一下,说道:“好书啊,夏枯草这本神农百草经实在是太有料了!若不是这两天认真地翻看,我都不知道世上竟有这许多药物的用法……”又从台几上拿起另一本翻放的书,赞叹道:“再配上老洪这本菜根集所搜集的千金之方,只要能找齐诸般药材,世人的许多病症何患无治?”
    放下书,喟叹道:“现在我面临著人生的选择,都不知道当船老大、开客!还是做个行方郎中的好,而且我还空负一腔剑侠的大志未酬……灵儿,你给我合计合计,到底我该朝哪一边发展好呢?”灵儿哪有主意,但她仍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随缘罢。”
    李逍遥眨了眨眼,笑道:“随缘就是要我出家啦?”灵儿忙道:“不可以出家。”李逍遥笑道:“原知有人舍不得。”转身端过一缸新煎的药汤,说道:“灵儿,吃吃我给你配制的药。”灵儿闻到药香,妙瞳漾动,问道:“都是啥药?”
    李逍遥道:“你能醒得这麽快,离不开两天来我按书给你配制的方子。由此可见我的医术已经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先喝了再说!”灵儿想到他这两天花费了不少心思,全是为了使她嬴弱的身子早日复元。这两天喝了几盅配方不同的药,康复甚快,盖因李逍遥所配的皆属开窍回苏、镇气安神、滋阴理气、活血补气诸般灵药,倒也对症。那日他从夏枯草身上搜得不少药材,均存於乾坤袋里,得隙时取出甄别,验明各方而後另存备用,再加上从家里带出来的许多平时收集的药材,身上已甚丰足。而从前所采集的草药大都得益於时常随洪大夫上山的收获,更不乏顺手牵羊或溜门撬锁,窃自洪大夫家的好药。於今想来,难免更增睹物思人的悲情。
    灵儿依言服下李逍遥为她所熬的药,药味虽苦,入喉之时因想著他的心意,竟觉甘甜无比,妙眼中更透出醺然欲醉之意。李逍遥知她身子弱,连日来照顾有加,却忘了他自己的伤势尚未全愈。灵儿解开他手上包扎的裹伤布片,察看他伤处愈合甚缓,不禁担心。李逍遥道:“你的还珠果脯膏也算了不起啦,连断了的手指都能接得回。原本我都担心这只手不能使剑了呢!”灵儿让他活动一下手指,问道:“还疼不?”李逍遥道:“不大疼了,就是觉得这根手指有点硬,握起来麻麻地。”灵儿忧道:“伤了筋呢!”
    又看他另一只手,先前所中的桃花簪所幸无毒,每枚却都钉在穴道中,灵儿仗著医术了得,逐一取出,又及时施以药石,尚算无碍,只是伤处的肌肤上却终是留下了桃花状的疤痕。李逍遥暗觉这些形异之疤似在哪里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因见灵儿刚醒过来,面上仍有倦乏之色,为免她徒自忧心,他便拿话引开她的注意,望著她脸蛋,笑道:“晓不晓得你现下是啥样子?”
    灵儿一怔,随即想到:“哎哟!我脸上必是好脏,又昏睡了两天,多半都睡肿了呢。这副难看的样子怎麽能见人嘛……噫!羞死人了!”慌忙掩脸,把头向里隅转过去,羞道:“不要看,不可以看人家!”李逍遥呵呵一笑,心道:“她不知道我帮她洗干净脸上的烟尘了,还以为是小花脸麽?”
    灵儿只管捂面装睡,却从指缝里暗暗的偷瞧他,见他大打呵欠,显是强打精神陪她这麽久,快要支持不住了。灵儿觉得过意不去,忙道:“你……你去睡罢。”李逍遥把身子一歪,作势要躺倒在她身边,懒洋洋地说道:“懒得走了,不如就睡在这里。”灵儿害羞起来,本能地想用手推拒,但又不由自主地缩回了手,挪身往里边让了让,脸蛋红得犹如抹了一层胭脂般。
    门声微响,李逍遥已蹦了出去,笑道:“我到甲板上去晒太阳,吹著风才睡得爽……”话声未消,舷梯!的一响,人已窜出。灵儿不禁呆住,心下竟隐隐有些失望之感。
    李逍遥这一觉直睡到日影西斜,江面霞光漾彩,如洒金汤。他一个筋斗翻起来,只觉全身骨骼疏松,不等落定,半空中抄手抓住桅杆上垂下的一根缆绳,双腿倒踢,荡转身体,宛如一只掠翼的大鸟,面朝下擦著甲板低飞,腾出一只手抄起放在舱门旁边的木剑,借势回旋,绕桅兜转而落,使开剑法,舞得酣畅淋漓。
    这一路剑法正是不久前悟得的马君武“乱剑诀”,虽不使内力运剑,仅将记忆起来的剑招次第拿出来演练一回,腾挪翻跃,剑随身转,激扬夕光,辉映云霞,也煞是精彩纷呈。正舞剑间,见到灵儿在後艄晾衣,身姿纤秀,一派柔致楚楚。李逍遥一时童心兴起,大叫一声,绰剑急掠,飞身翻过云桅帆影之间,把木剑挑去,心想:“看是我厉害还是灵儿了得……”
    因怕乱剑诀的招数太过凌厉,万一灵儿接不住,难免误伤了她。是以李逍遥半道里已改变套路,使出当年所得《栝苍山击剑歌》中的一招点苍剑法,亦即“丹凤三点头”。乃是点苍正宗剑法中的看家路数,冷不防踏桅穿缆,展开变幻无定的风魔身形,双脚在一条横索上蹬落弹起,借缆绳反弹之势高跃云帆,突然一个倒栽身,木剑下指,采居高临下之势,喝一声:“灵儿,接招!”
    灵儿裸足挽袖,秀发披肩,素衫雪肤,正忙於洗衣晾裳,不时娇靥溅水,偶抬藕臂轻拭粉颊,神态娇憨可可。突然间听到李逍遥一声喝,灵儿手拿李逍遥之裤拧水未毕,仰头间只见一个人影凌空扑击而来,宛如天外飞仙。她不禁愕然道:“干什麽啊?”
    “叶孤城在修炼绝顶剑法时第一个干掉的就是自己老婆……”李逍遥为要吓她,半空中高叫道,“所以他练成了名剑中的名剑,这一招就叫‘天──外──飞──仙’!”
    灵儿手中无剑,只将那条裤子甩成一条绞索之状,霎然间木剑已到眼前,李逍遥“天”字出口,灵儿手拿的湿裤已盘到剑身之上,荡偏剑势。李逍遥急欲抽剑变招,把双脚朝空中乱踢,本要借势拔高身形,减缓落势,不料空中几根缆索缠踝,急难挣脱,李逍遥招式顿乱,大叫:“倒霉!”正狼狈挣扎间,灵儿仰面问道:“还玩不玩哪?”李逍遥忙道:“不玩了,再玩就真的挂啦!”话声刚落,陡感木剑一轻,灵儿抽去了缠剑的湿裤。
    李逍遥挣腿甩开那几根绳,半空中旋身倒扑,木剑变招为蜀山派弟子羽云曾在他面前使过的一招拂尘剑法,反正是过目不忘,见现捡现,倒也使得顺畅如流。又喝:“来也!”这时灵儿便要再甩湿裤已来不及,但见她不慌不忙,把一只白生生的素手掬水,翻腕发掌,柔若无骨,宛然雪莲新绽,含露吐蕊。
    李逍遥问道:“玩啥手腕哪?”灵儿奶声奶气的叫道:“是拈花菩提手啊,小心哦!”李逍遥大笑:“哪有花给你拈,哪有佛给你提……还得看我的天──外──飞──”声犹未落,灵儿那只素手柔若新藤般地刁住了木剑之梢,李逍遥去势顿滞,受她纤手带引,招式一乱,顿找不著头。正懊恼间,木剑竟尔脱手,李逍遥大是愕然:“怎麽握不住呢?”啪一声微响,一颗水珠从灵儿指端弹将过来,溅入他的右眼,登时酸涩难睁,一时乱了神,更看不清落向何处,“仙”字出口时,一头栽进了木盆里,溅水如泼。
    灵儿连忙扶他出来,问道:“痛不痛啊?”李逍遥擦眼道:“你搞水进我眼睛里了,跟暗算我没什麽区别……”灵儿帮他揉眼,歉然道:“对不住啊,逍遥哥哥。”李逍遥宛如落汤鸡般抖水,想起刚才的情形,沮然道:“我连你都拿不下,怎麽保护你啊?剑法是越练越糟,罢了罢了,剑侠是做不成啦,只好改行干船老大也算有前途……”灵儿怕他著恼,忙把双手递上,说道:“那你打我手心吧,都是我不好,又惹你生气了。”
    李逍遥想起连剑都握不住,更是大感沮丧,一屁股坐地,不料却坐回了洗衣盆里,却恍然未觉,捧头说道:“打你手心有啥用?婶婶都叫你别让我,你总是让著我,打起来毫无刺激可言。找你陪我练武功是越练越回去了,看罢!这回连剑都拿不住啦……”灵儿安慰道:“丢了剑也不要紧啊,我的双剑都没了呢。”李逍遥捏拳道:“你懂屁!剑在人在,剑失人亡,这是身为一名剑客最起码的节操……”灵儿柔声道:“可是手中无剑,心中可以有剑啊。”李逍遥恼道:“心中有剑当个屁用?”灵儿认真的道:“心中有剑,随手拿什麽都是剑啊……哎呀!”
    李逍遥拔了她一根头发,捏在手里,问道:“你说的。随手拿什麽都可以当剑使,比如这根头发呢?你耍两剑给我看看?”灵儿皱眉道:“不要吧?”李逍遥瞪眼道:“头发,你不是当它是剑吗?变哪!变出剑来给我看看……”灵儿嘟嘴道:“真要?”李逍遥回答:“要!”话声刚落,突见手中拿著一口大剑。
    李逍遥吓一跳,忙不迭地揉眼。灵儿悠然道:“这不就是剑麽?”李逍遥兀自嘴硬:“还不够大!”话声刚落,忽见一道直耸参天的巨剑之影遮盖下来,衬著他小小的身影,直如蜻蜓撼铁柱一般。李逍遥变色道:“哇……”慌忙从那柱剑影中跳开,随手拿起那条湿裤,说道:“这条裤子你又能变成啥?”灵儿妙眼轻眨,问道:“你说呢?”李逍遥道:“变个叉子来看看?”话声刚落,手中拎的已经是叉子。他不禁大叫神奇:“哇!”
    “精灵变精灵变精灵看不见!”随著灵儿一串娇吟,李逍遥脑中一阵恍惚,犹如水波荡过,张开眼时,头发仍拈在指间,不由惑然道:“刚才说著说著怎麽就走神了呢?”灵儿收回那根抵在他面额上的手指,若无其事般的说道:“你看到了心中的剑未?”李逍遥惑然瞪著她,问道:“刚才不是作梦吧?”灵儿道:“是幻觉罢?”
    李逍遥又呆瞪她一会,吹掉手拈的发丝,颓然坐回盆里,捧头道:“看来我练剑是没出息了,连木剑都握不住……真丧气!”灵儿拾起那支木剑,放回他手里,温言道:“你伤了那根尾指,心里总想著手废了,才会有心魔啊。”李逍遥心中一怔,仰头望著她,奇道:“你怎麽知道?”灵儿蹲在他面前,说道:“刚才你用剑攻我时,我便看出你心中有些乱。”李逍遥抱头道:“那根手指确是不大好使了!”
    灵儿也知他那根手指虽已续回,究是伤了筋骨,又没痊愈如初,一时之间绝难使得剑法恢复往日之功。眼见李逍遥沮丧之余,拿著木剑又想耍弄,显得是心有不甘,但没舞得几下,木剑又即脱手。她忍不住劝道:“这时你手还没好呢。”李逍遥心中焦躁,拾剑又舞,没多时又脱了手,不由大叫,捡起木剑待要扔进水里,灵儿眼疾手快,急忙夺下木剑,说道:“不要这样嘛!”
    李逍遥怒道:“我现在使不成剑法了,留它干什麽?”灵儿知他心中烦躁,温言劝道:“等你伤好了,就可以继续练剑啦。先别急嘛!”李逍遥哼了一声,坐回木盆里,捧头道:“嗨!我腿瘸一只,手也废了,如今已是废物一个,原不该奢望习成好武艺。趁早死了这份心罢,省得烦!”灵儿开解道:“你还可以做船老大啊。”李逍遥恼道:“那你是说我练武没戏啦?”灵儿忙道:“你可以做一个会武功的船老大啊。”李逍遥怒道:“那你是说我的医术没用处啦?”灵儿想了想,道:“你可以做一个会武功的船老大去行医啊。”李逍遥忿然道:“那我不用开客!啦?”灵儿思索片刻,说道:“你可以做一个会武功的船老大去行医和巡视各地的自家客!啊。”
    李逍遥望著她那天真的神态,不禁笑了出来,气恼之情顿时消去,说道:“没想到你还是个解语花!”灵儿垂下眸子,柔声问道:“那你还要不要发脾气嘛?”李逍遥望著她那娇柔依人的女儿情态,一时涌起想抱她入怀的热望,但又没敢冒犯这般纯善温婉的一个可人儿,强抑妄念,说道:“我不发脾气了,灵儿。”灵儿抬起眼睫,向他瞄了一瞄,妙波流转,直教李逍遥心头热浪乱涌,难以定神。
    灵儿暗觉他的眼光灼热起来,直熨得她心儿烫,後退一步,扭转了身子,又回眸向他一瞟,触及他的目光,慌忙转面低眸,抖著素手捏揉衣角,心跳鹿鹿的声音连自己听了也脸红。
    李逍遥瞧得有趣,不觉伸手握住木剑,牵了她过来。灵儿心头愈发慌乱,虽然暗盼他来跟她亲热,不知为什麽,又觉紧张,脚下一滑,竟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李逍遥心中大乐,一时温香软玉在抱,更是意醉情迷,正要为所欲为,忽然怪叫一声,痛道:“哎呀!好疼……”灵儿登时回过神来,含羞睁目,见他正皱眉挤眼,显得甚是痛苦,忙问:“怎麽了?”李逍遥痛哼道:“你这麽压下来,把木剑顶得我好疼!”灵儿红著脸跳起,眼光一掠,只见李逍遥把木剑从盆里拿出来,捂腹道:“插得我好不难受!早说丢了它嘛……”灵儿蹲身问道:“伤在哪儿了,要不我帮你揉揉?”李逍遥心道:“真是太不幸了!便在我一柱擎天时,居然被该死的木剑来一招针尖对麦芒、硬碰硬地插个正著……只怕要改行做公公。”看见灵儿伸手要揉,他忙阻拦道:“别碰!这地方你碰不得,虽然它早晚属於你……呃,不!我的意思是,如果经过你的试探而没反应,给我造成的挫折将会更吃不消!所以这当儿最好别尝试……”灵儿愕然道:“你说什麽啊,我不明白。”李逍遥苦笑道:“就是因为你不明白,我才敢说。总之你别管了,根宝是个苦命儿,但愿它屡经磨难之下,仍能硬硬地还在,犹如苍松一般坚韧不拔,必要时直捣龙潭,深入虎穴,应该不在话下……”
    灵儿奇道:“根宝是谁啊?”李逍遥一怔,随即巧言道:“是一位还没跟你见过面的小兄弟,它对我的重要性犹如根之於树。等合适的时候我自然会介绍你们相识,眼下这位老弟虽然深居简出,不轻易抛头露面,不过它还是很好客地!通常它总是巴不得有朝一日开枝散叶,多交流接触一些像你这样的好姑娘。平时它虽然没精打采,皱著脸在那儿垂头丧气,但有些时候它会变得英姿勃发,教人不敢小看它……”灵儿嗔道:“你说多了我就明白了!”李逍遥一怔,不由得面红耳赤,掩脸道:“言多必失!”灵儿红著脸本不想跟他说话,免得他又疯话连篇,但终是情急关切,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它要不要紧嘛?”
    李逍遥咧嘴一笑:“还行!”灵儿一溜烟跑开了。
    又到了李逍遥最为懊恼的晚饭时候。“苦恼呵!李家的小娘儿不会烧饭,搞到每顿饭我这个船老大都要亲自下锅……啊不对!是下厨。但更为苦恼的是米不够使了,这两天来我这个船老大天天喝粥,还是不能挽回只剩下一把米的命运。”
    灵儿问道:“那我要不要再多练几次嘛?”
    “练啥?”李逍遥耷拉的眼皮一抬。
    灵儿指了指他捏在手里的那把米。李逍遥慌忙把另一只手掩上,说道:“这是最後一把米了,可不能给你乱试。”灵儿嘟嘴道:“这把米够不够吃嘛?”李逍遥侧著脑袋看那把米从指缝里落进饭钁里,苦著脸道:“这就要看加水的份量足不足以撑起一锅稀饭的规模了!”
    待他加足了清水,灵儿探头到锅里照了照脸,嫣然道:“跟镜子一样!”李逍遥捧腮道:“不可否认这锅粥和你一样清纯。”灵儿睁大眼睛,仔细瞅著锅里,问道:“米呢?”李逍遥鼓腮吹火的间歇,说道:“水深哪,你别费劲找米了,免得掉进去淹死。等那若干粒米煮得膨胀的时候,它们自然会浮上水面……”灵儿伸素手到锅里搅动清水,转眸问道:“那我可不可以帮得上忙呢?”李逍遥道:“可以呀,请你变个魔术再搞出一篮鸡蛋来吧。煮的也行!”
    灵儿到舱内提了一个小袋子上来,说道:“给!”李逍遥问道:“真变出鸡蛋来啦?”灵儿含笑道:“我才变不出蛋来呢,这里有些糯米,是从咱家带来的。”李逍遥一怔,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怎麽我没找到啊?”灵儿道:“我藏在床底呀。”李逍遥恼道:“那你到底还藏了多少宝贝嘛?怎麽不早拿出来,都闹粮荒了……”灵儿递给他一包糯米糕,“还有这些年糕啊。”李逍遥接都没接,只瞅了一眼就打飞了,待年糕掉进江中,他才兴叹道:“已经成为天蚕教分舵了,你还拿得出手?”
    煮糯米饭的间隙,李逍遥到前艄转了转,想起从前在某处见得有渔具,翻寻半天,找著一竿钓,却没饵可用。想到那几块生虫了的糯米糕,不由追思:“早知如此,不该丢掉,平白便宜了那些鱼……”
    放下钓竿,蹦将起身,摇摇晃晃的立在舷栏上,咕哝道:“尿急!”瞅四下没人,撒将出去,正畅快淋漓间,突听後艄传来“噗咚!”一声水响。李逍遥两眼一睁而圆,转头去瞧,但见灵儿的身影从後艄消失了。他心头一跳,“哎呀……”
    想起这一带曾发生冰肌玉骨妖袭击“侠客山庄”船只之事,不免紧张。匆忙收摊,胡乱整理一下衣衫,踩著舷栏急往後艄奔去,犹未站稳,水里便传来灵儿的叫声:“逍遥哥哥,我在水里呢!”李逍遥放眼寻视,觑见碧波中浮闪出一个雪白的妙影,他不由揉眼道:“果然是冰肌玉骨……”
    灵儿从水里冒出头来,笑盈盈地望著他那错愕的面容。李逍遥奇道:“你怎麽跑水里去啦?”灵儿道:“这水好清,你要不要也下来游泳嘛?”李逍遥脱口而出:“好哇,鸳鸯浴我也喜欢……”正要除衫往下蹦,突想起一事不妥,摇头道:“还是别泡了罢,这水含有其它杂质,不见得很干净……”灵儿咕噜噜喝水,娇笑道:“水挺甜呢!”李逍遥“噫”了一声,皱脸道:“其实水里含有一些有盐的排泻物……”忽想:“假如……我只说假如,她若要跟我亲嘴,在这种不卫生的情形下我绝对应该予以拒绝……”正想入非非,灵儿伸出一只嫩藕也似的纤纤玉臂,说道:“那你拉我上来罢。”
    李逍遥伸手握住她的柔荑,随著白影一闪,灵儿水淋淋地跃回了船上。因她身子轻盈,轻功又佳,李逍遥一时未瞧得分明,但觉手上微微一晃,灵儿已不在水里,待转头时,只见素绢飞扬,已遮住了那一袭皎洁无瑕的身影。
    李逍遥不禁暗感遗憾:“没瞧清楚!”
    但见灵儿散发披纨,清心玉映宛如张玄之妹,又似谢道蕴般神情散朗,赤足裸肩,清丽脱俗,神仙般地冉冉而来,在舷边一站,晚风拂衣,翩然欲飞。她原就丽质天生,这般随意的著妆更增潇洒不凡的姿容风貌。李逍遥虽不知何谓魏晋风骨,也觉灵儿举手投足间的仙风道骨之态,气韵高雅已至妙不可言之境。此前他见惯了时下女流几乎清一色的半臂、背子、比甲妆束,倒是头一次见到这等不拘一格、摒弃俗丽的素雅风采,乍看虽似简洁质朴,比起那些繁复奇豔的著衫,别有一股“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纯净之气。
    李逍遥正呆望间,灵儿已笑吟吟的站在他身旁,妙目含睇,问道:“想不想吃鱼啊?”李逍遥一怔,随即反问道:“搞不搞得到呀?”灵儿变戏法般地捧出一尾活鱼,李逍遥啊一声欢叫,奇道:“哪来的?”灵儿呶起小嘴,往舷外江水瞟了一眼,秋波流转,又回到他脸上。
    李逍遥方才恍然:“原来她刚才是到水里摸鱼儿去了。”见那鱼甚是肥美,不禁咽了一口馋涎,忙道:“快下锅!”灵儿却把鱼藏到背後,俏脸微仰,说道:“不给。”李逍遥愕然道:“你又想玩啥花样啊?”灵儿嘴角微翘,说道:“鱼是我捉到的,我要自己烧。”李逍遥瞪眼道:“不要吧?被你一搞就没得吃了……哎呀,糊味!”鼻际闻到饭糊气味随风飘来,他连忙抢将过去。
    灵儿捏著那尾肥鱼,悠悠地跟在後边,口中说道:“原来你烧饭也会糊的。”
    李逍遥惊讶地看著摆在面前的那盆红烧鱼,闻到香味,不禁奇道:“不是变魔术吧?”灵儿高挽衣袖,露出一双莹滑白嫩的手臂,各捏一双筷子,递了一副箸安给李逍遥,说道:“尝尝?”李逍遥夹一箸鱼肉放进嘴里,两眼登时瞪大,叫了声“好吃”,连忙又夹一块,没等头一块咽下就塞进口中,大赞:“玩得缶!”这句舶来语却是学自当年一个鹰轮国的货商,便如“发可油”一样,已然成为他的混世俗话。灵儿得他夸赞,芳心喜悦,更是面若春花,豔光照人。
    待吃到第三块时,他越来越恼,瞪眼道:“我老婶的烹调绝学怎麽跑到你这里来啦?”灵儿只是抿嘴不言,妙目瞄了瞄他,想起李大娘在厨房里传授饪术时曾教她的一言:“要征服你老公,最重要是要先钓住他的胃口。只要整治了他的花花肠子,不怕他飞得掉!”这便是驭夫术的秘诀之一,灵儿想到得意处,不觉粉颊微泛红霞。
    李逍遥用筷子搔头,惑然道:“你会做菜,怎麽不会烧饭啊?”灵儿红著脸道:“婶婶以为我会了,就不教。我也只道煮饭最简单呢,哪里知道还要放多少多少水呀?”李逍遥晓得老婶和他一般的懒散劲儿,倒不奇怪会有此疏漏,捏拳一挥,说道:“煮饭是最基本地!”拾箸戳鱼,问道:“这鱼怎麽没头啊?”灵儿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端上一缸子鱼头汤,越发的诱得李逍遥馋涎欲滴。“你连我家最富於传统意味的鱼头汤也学到手啦?这真是太……月里滚了!”所谓“月里滚”也是来自鹰轮国。
    尝过了鲜美之极的鱼头汤,李逍遥叹道:“再有一壶我家的独酿桂花酒,夫复何求哉?”那句“夫复何求哉”却是学自官塾的先生,偶尔唏嘘也会用一用。灵儿听了更乐,变戏法般地拈出一个小酒壶,放在饭桌上。李逍遥大叫:“有酒不为奇,连我常用的便壶你都带了出来,真是太意外了……洗过了没?”灵儿倒是没想到这个小酒壶在李逍遥房里还有别的作用,不由一怔。
    “好酒!”李逍遥咂舌兴叹,说道。“味道很纯,只是这个壶难免令我分心……”
    酒足饭饱而後,李逍遥坐在舵旁挑灯醉看航线图,眼前出现岔口,水分两带,绕一片沙洲叉到东西两翼。“咦,方老板留下的图上怎麽没标出这道岔子?”他搔了搔耳後的头发,一时拿不定主意该把船拐进哪一条水道。转头望了望灵儿,见她蜷身卧在一旁,睡得正熟。
    李逍遥不想吵醒她,正要转头继续琢磨航线图,突见灵儿低阖的眼睫一阵奇怪而急促的颤抖,随即便连纤瘦的肩背也起了一阵激烈的悸动,抽搐得片刻,复归平静。李逍遥心中暗异,便趴在一旁,凝目而瞪,但见不一会又是这般。李逍遥不禁奇怪:“却是做了啥的恶梦啊?仿佛遭恶魔缠身一般,够吓人的!”待她再次悸动时,李逍遥忍不住摇醒了她,灵儿身子一颤,惊醒般的睁开眼睛,面孔竟无一丝血色,待看见了李逍遥坐在身旁,方才缓缓归於平静。
    李逍遥忍不住问道:“灵儿,你又做恶梦啦?那两天你昏迷的时候也是这般没来由地一阵一阵抖索,记得咱们从仙灵岛上回来的一路上,我也好像不止一次见过你这种情形。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啊?抑或是在睡梦中见到了什麽可怕的东西纠缠你?”灵儿只是茫然未定,眼眸中犹有惊悸莫名之情,一时没有作声。
    似乎她在梦中所见到的恐怖之物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这种多年困扰著她的难以告人的可怕梦魇,即使她感到其兆不祥,又怎能向李逍遥说得明白?
    “赌一赌,”李逍遥性甚随意,虽不能完全归为粗疏,不愉快之事总不愿去想,即使想到了也忘得很快。一觉醒来,天刚蒙蒙亮,他便拿出一副得自船工遗失在舱室里的骰子,望空一抛,伸手接住,心道:“单数转左,双数转右。”打开手一瞧,得个十三点。
    “左满舵!”灵儿听见李逍遥叫唤,便把船舵转左,双手用力,拉得完满。李逍遥手拽缆绳,扯转风帆,大船缓缓转向,驶入左翼的河道。
    中午这一顿仍然是吃鱼,灵儿往水里一窜,出来时两手各抓一条白鲈。李逍遥见她身若游龙,潜水自如,绝非等闲的泳技可媲。赞叹之余,心下不免暗觉神奇。即便是做鱼,灵儿也花样翻新地不断给他惊奇,与昨日的红烧鱼、鱼头汤不同,今天这一顿吃的是醋溜鱼片、炸鱼块,另外一条拿来清蒸。李逍遥大快朵颐之余,说出美中不足之处:“这个酒壶装酒,越喝越有尿骚味,真是大煞风景!”把酒壶一抛,丢向岸上。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芦荡中探出一只手,接住李逍遥扔过来的酒壶,就口一饮,吟了句诗。
    李逍遥闻声张望,但见芦荡茫茫,并没见到人影。觉得那句诗好,不禁问灵儿:“接下来是啥名堂?”灵儿告诉他:“是李白的月下独酌。接下来是……”李逍遥记住了诗句,摆手教灵儿闭嘴,他自己大声吟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吟时望天,只见日头高悬,四野苍霭迷茫,呼的一声掠风劲响,日影霎然一暗,被一高纵的人影遮蔽瞬间,待日光复亮之时,船头已多了一人。
    “破诗!”李逍遥趁著酒兴哈哈大笑,说道。“大白天来什麽‘月下独酌’?”但见衫影微晃,灵儿已闪身避入舱中。李逍遥知她衣著随意,不欲见到生人,便依时下的习俗回避了去。心下暗道:“这丫头倒也机灵乖觉,懂得内外有别的规矩,她那对玉笋不是谁都能看得到地。”
    旁边饕餮之声大作,李逍遥心中一怔,转面瞧见一个鸠衣百结的老叫化毫不客气地就地踞坐,自捞鱼肉大嚼起来。李逍遥心道:“这人倒也稀奇!”看其形貌,竟是颧突额兀,手大身长的一个奇人,年纪约在五六十开外,头发花白,满面风霜之态,脸色黝黑如漆,一双眼睛只盯著面前的佳肴,并不理会李逍遥,直到吃光了菜饭,才长透一口气,拍著依然干瘪的肚子说道:“当个穷叫化,赛过清知府!”
    这老叫花不请自来,旁若无人地大吃白食,李逍遥已自发愣,待见那老化子把他面前的菜一扫而空,又咕噜咕噜喝光了酒,才翻著白眼,仰面打嗝,用手指剔牙,仍似没瞧见李逍遥这个人般的不理不睬。李逍遥忍不住伸手往那老叫化眼前晃了几下,见那老叫化仍做浑然未见之态,不免暗奇:“居然有这种人,吃光了我的菜又不理我……”
    那老叫化仰脖倒空了壶里的残酒余汁,意犹未尽地咂著嘴唇,却把酒壶一顿,翻著怪眼说道:“还有酒再沽些来吃吃!”李逍遥不禁失笑道:“你跟谁说话啊?”那老叫化仰面朝天,从鼻孔里哼一声道:“跟一个将死之人说说话又有何不妥?”李逍遥微微变色,讶道:“你说什麽?”
    “宫九,”那老叫化仰脸说道。“你小子号称天下第九,何必扮成龟孙?老叫化既已料到你会化装潜逃,必经此处,平白候了多日,你给我来点儿痛快的,就别装傻充愣了罢!”
    李逍遥倒真是一愣,不觉抬手摸眉,其时新眉已长,哪有宫九之貌?却没想到这儿竟有个老叫化当他是宫九,言语间透出隐隐的杀气。李逍遥傻眼之余,不禁笑道:“宫九的仇家怎麽这般多啊?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居然也有个傻鸟在堵他……什麽恩怨啊?”心下暗猜:“该不会是这老叫化的妻女被宫九那厮拐跑了罢?”
    那老叫化翻眼道:“我问你,若不痛快回答,今儿你就别想溜过苦水铺这一关!”李逍遥四下望望,奇道:“苦水铺?”灵儿换了衣衫,悄然立在舱门内,暗觉那老叫化似是来者不善,便要走出,却见李逍遥朝她使眼色,示意她先别露面。她一向听李逍遥的,虽担心那老叫化忽施重手,但也没敢贸然走出,只在舱门边暗中戒备,一俟李逍遥遇险便使金刚咒帮他护身。
    那老叫化语声铿锵的说道:“我有个师侄名叫红莲火,日前失陷在兰陵渡。那是你的地头,把人交出来罢!”李逍遥摇头道:“我只听说过红莲花,没听说过红莲火。什麽路数啊?”灵儿正自蹙眉暗思:“我好像见过……”那老叫化突然投目朝她身上一掠而过,冷笑道:“若是我捉了你的内眷,教你拿红莲火来交换,你待怎样?”
    李逍遥紧张起来,不禁恼道:“我真的不是宫九,你再叽叽歪歪当心我撵你!”那老叫化哈哈一笑,脸色登沈,说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这般一再缩头缩脑,未免不够光棍了罢?”李逍遥摆手教灵儿躲入内舱,眼光却盯著那老叫化,提防他突然去捉灵儿。听见老叫化那番话,不禁冷笑道:“你光棍,怎麽不先报个号上来?”
    那老叫化伸个懒腰,说道:“我姓洪。”李逍遥听了并不动容,哼道:“除了前朝有个老叫化叫洪七公比较屌以外,我没再听说过哪个姓洪的要饭佬更屌!”想起曾在兰陵渡得过几张一品居刊印的驿报,拿出来一扬,拍在矮几上,说道:“人家宫九排第九,你算老几?”那老叫化笑道:“我不争气,屈居第十。”
    李逍遥一怔,赶紧拿回那几张风评榜,仔细一瞧,脸色登变。
    一品居武林风评榜,列丐帮传功长老洪日庆为天下第十。
    李逍遥正咋舌间,那老叫化捋须说道:“洪日庆不才,愿领教宫九的冰冥神掌。”李逍遥吓一跳,忙道:“你是天下十大高手之一,我怎麽打得过你嘛?”洪日庆正色道:“你是第九,我是第十。何必假意谦恭?以你的年纪当属小辈,可是一品居毕竟把你排位极高,那就平辈论武,谁也不必让招。但我看你似乎有伤在身,虽然没把握接你的冰冥神掌,却还是让你先出招如何?”
    李逍遥问道:“你使啥功夫?”洪日庆道:“我的莲花落掌法大概接不下你的冰冥神掌,只好用降龙十八。”李逍遥吓一大跳,半天缩不回舌头,“降龙十八掌?你居然要使这麽有名的掌法来打杀我?”
    灵儿一听到“打杀”二字,立时冲出船舱,立到李逍遥身旁。
    “宫九,拿出点气概来!”洪日庆道。“动手之前,你我来个君子之约如何?”
    李逍遥惴然道:“什麽君子之约呀?”一边说话,一边朝灵儿使眼色,要她退回舱内,灵儿只做不见,打定主意要与他同生共死。李逍遥正自懊恼,只听洪日庆语声铿锵地说道:“以你宫九的身份,料不会屑於与老叫化做市肆小儿般的死缠烂打。那麽咱们就立个规矩,哪个若输了,也教输个心服口服。”李逍遥一听有商量,喜道:“不打死架最好,你有啥吩咐嘛?”
    洪日庆道:“看你有伤在身,老叫化便坐著接你的掌力,若你能使我站起来,或打倒我,或令我退避,便算你赢。老叫化拍拍屁股就走!”李逍遥皱眉道:“若我撼不动你呢?是不是要捉我的同伴做你的人质?”此节自是他最担心的,不免先得打听个明白。
    洪日庆翻白眼道:“你若撼我不动,便连你也得留下。”李逍遥变色道:“留下我干什麽啊?”洪日庆道:“何时找到红莲火,何时便放你走路。这个条件应该是很公平了!”李逍遥不由恼道:“公你个头!都说我不是宫九了,谁跟你打啊?”洪日庆道:“恐怕由不得你了,宫九!”李逍遥听这老叫化口口声声咬定他是宫九,不免又惊又恼,说道:“凭什麽咬定我是宫九啊?都说不是了……”洪日庆截口道:“我说你是,自有我的道理。你说你不是,想必也有你的理由。武林中若是什麽事都能凭口说得清楚,那就不叫武林了。是与不是,动手便知!”
    “哇……这麽横?”李逍遥不禁恼道,“凭拳头判是非麽?”灵儿想起红莲火确曾在桑林出现,後来不知下落,此人生死未明,外人不知真相,总要把帐算到宫九头上。她本要辩说,一时又不知怎样才能让这脾气甚倔的老叫化相信,正自苦恼,洪日庆突然大喝一声:“口舌说不清是非,动手罢!”劈里叭啷一阵脆响,随著他大手一扫而过,掌风陡然震碎面前的空盘杯碗,全碎为粉屑。
    李逍遥先是被这一声断喝震得耳鸣不止,旋即瞧见那老叫化左手虚拂,并未沾到杯盏,然而满桌的碗具悉数变成碎屑,连矮几也瞬间塌为一堆木粉,江风吹过,荡起满天粉尘。以这老叫化的声名,打碎杯盏桌几绝非稀奇之事,但让人吃惊的是,他的手只在空中随意一拂,非但碗具骤碎,竟能使得矮桌也顷刻荡然无存,这等武功造诣在李逍遥看来,只能归为神奇莫测。别说他决计办不到,只怕连宫九也不见得能办得到。
    面对老叫化咄咄逼人的气势,李逍遥自知说不清楚,也没机会分辩。眼见这老丐随手一掌竟有这等威力,目瞪口呆之余,却哪有勇气跟他动手?李逍遥头皮阵阵发紧,心想:“坏了!叫我怎麽跟他打嘛?我两只手都没伤好,捏筷子都痛,在这老化子猛烈之极的掌力之下,怎麽握得住剑?再说就算还使得出剑法,没怨没仇的又怎能用乱剑诀中的狠招来杀他?何况这老家夥武功高得惊人,连乱剑诀也不一定能宰得了他,最要命的是我眼下使不成剑法,对付这等人,仙术也派不上用场,就算使轻功逃走,又怎能舍弃方老板的船货於不顾?”正想到无计可施处,洪日庆已等得不耐烦,把脸一沈,冷哼道:“砸几副碗筷算不上什麽家当,再不出招,老子拆你的船!”抬手发掌,竟真往船桅拍去。
    李逍遥不假多想,急喝一声:“别碰我的船!”抄起木剑,朝洪日庆手臂上撩去,出招之时,伤痛袭来,哪能握得住剑牢?他一出招,灵儿便也侧翼攻击,一对素掌翻飞,意在搅乱那老丐视线。
    洪日庆那一掌击桅是虚,原是引李逍遥情急出手,但见木剑撩来,竟是说不出的笨拙,但瞬间已拍在手腕上,变化奇诡。洪日庆虽是武林大豪,但也没见过世上竟有这等莫名其妙的剑法,不由喝道:“好剑招!”李逍遥把木剑拍实,但在一瞬间,洪日庆臂上内力反激,木剑顿时震脱了手。灵儿娇哼一声,也被洪日庆掌风带跌。
    李逍遥那只伤手原本就痛楚难消,斗遭剧震之下,更难生受,只痛得几欲晕去。洪日庆倏地探手按住他的臂膀,说道:“使冰冥神掌罢,别的武功无济於事!”李逍遥原本是想拔湛卢剑,但被洪日庆大手按臂,一时半身皆麻,如压上了千钧巨石也似。李逍遥身子前趋,腰杆子挺不起来,心中大惊之下,激发天罡战气,涤荡阿修罗神功,洪日庆那只手不过使了两三成力道,哪料到这少年身上竟如火山爆发一般内力激涌,未及催加劲道,那只手掌便震了开去。
    李逍遥急欲後退,洪日庆喝了声:“好内功!”掌力牵引,几条缆绳曳将过来,穿梭相交,顿将李逍遥一条腿缠住,绊得跌扑不定。灵儿本想使法术,怎料在这老丐面前玩什麽花招都不灵。她拈指凝眉间,瞥见洪日庆後颈刺有一谶,顿知这老丐身怀“不动明王咒”,足以防御巫术侵犯。
    “哇!每过一关都碰到这等厉害的高手,他还没使降龙十八掌呢,我就没牌啦……怎麽打嘛?”李逍遥忽觉腰间也缠上了一条缆绳,端是越挣扎越乖蹇。心中一急,就势旋身如风轮飞转,呼的一声,卸去腰间绳索缠缚之势,斗地使出风魔腿法,瞬间凌空飞蹬数十腿,势成“风卷残云”奇招。直到这时,玄衣魔神所传腿法他才终於在濒危临难中悟到一招完整的套路,比起先前的杂乱无章,此刻威力激增,端似狂风席卷,腿影幻化无形,迸发体内阿修罗内力,更是声势惊人。
    洪日庆叫一声:“好腿功!”掌影骤然幻化如满池莲花绽瓣扶摇,李逍遥把双腿踢得眼花缭乱,原没指望真能占到便宜,只盼能借机脱困,却哪料洪日庆的“莲花落掌法”更是飘忽无定,左拍一下,右捺一下,反把大团绳圈带得离地飞缠,团团圈卷,然後收回掌势,哈哈一笑,说道:“如何?”
    李逍遥和灵儿一时被绳影搅了个晕头转向,待得身子转势稍止,已被缆绳缠腰缚脚,倒吊在半空。惊怒之余,李逍遥不禁叫道:“不爽!这一架打得太不爽了,都找不到感觉……”洪日庆道:“我也有此感觉!”随手抓绳,拽了两下,不知使了什麽怪异手法,李逍遥和灵儿身上的绳索骤松,两人掉回甲板上,跌做一团。
    洪日庆盘足坐地,侧著头奇怪的瞧了瞧李逍遥和灵儿,皱眉片刻,说道:“宫九怎如此不济?”李逍遥不禁恼道:“都说我不是宫九了!假如是宫九在这里和你放对,早把你这老泥鳅打成冰激灵啦!”灵儿点头称是。
    洪日庆翻了半天白眼,脸愈沈,说道:“宫九那厮诡计多端,定然是找你们两个小妖来帮他使金蝉脱壳!不管怎样,先捉你们两个,随我回兰陵渡罢……”李逍遥没等听完就变了脸色,心道:“回兰陵渡?我好不容易从那鬼地方逃出来,岂能跟你回去?”当那老叫化伸手来揪时,李逍遥急道:“还没打完呢!”
    洪日庆哼一声道:“你还有牌打完这一局麽?”这却触到了李逍遥的难处,心下叫苦道:“对呀,我还有牌麽?”想起湛卢剑,或能借宝刃之锋讨得一点便宜,免得又被带回兰陵渡,搞不好又要丢魂。心道:“顾不得那麽多了,就砍你一剑,看你还坐不坐得住?”伸手往腰後一摸,却抄了个空,不由变色道:“家夥呢?”
    灵儿在他耳边悄言道:“湛卢剑放在船舱里,没拿出来啊。”李逍遥噗出一口苦水,既绝望又恼火,嚷道:“没事你放进舱里干什麽呀?”灵儿道:“就是因为没事才放起来啊。”李逍遥忿然道:“跟你没法说!”转脸问洪日庆,“我到船舱里帮你拿酒好吗?”
    洪日庆疑心他有古怪,摇头道:“不好。”李逍遥道:“那我让这小丫头去?”洪日庆眼光中闪出老狐狸般的狡诡之色,说道:“先打完这一局再畅饮不迟。”李逍遥恼道:“先拿酒出来准备替你庆贺不好吗,老泥鳅!你真是个滑得没法捉的老泥鳅,我日……拿点高手的风度出来行不行?没见过象你这样只会欺负晚辈的!算什麽十大高手啊?”他料知这老化子不会上当,说话便不留情面了。
    洪日庆见他显得是气急败坏,倒并不与这小儿一般见识,翻眼看天,悠然道:“听说兰陵渡有一家客栈,那里的酒不错。没尿臊味……”李逍遥一怔,随即唾骂道:“有酒给你喝都不错了,还嫌我的壶有尿臊味!你直接喝尿去吧你……”在这老江湖面前,正自无计可施,灵儿对他耳语道:“逍遥哥哥,我想到一招或许可以打得他跳起来。”
    李逍遥心中一喜,忙道:“怎麽不早说?害得我白跟那泥鳅交涉半天……”灵儿蹙眉道:“只是临渴掘井,不大有把握呢。”李逍遥催道:“就是临时抱佛脚也得抱!”洪日庆在日头下抓痒,瞥见那对小男女正躲在一旁窃窃私语,似在谈论一门武功。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便偷听,但又难免好奇,哼一声道:“你两个临阵磨枪,可别让我等太久。”
    李逍遥蹦了过来,说道:“不跟你蘑菇!”双手一抬,嘻嘻一笑,说道:“就跟你对掌。”洪日庆微微一怔,皱眉道:“看你小子像是使剑的,跟我对掌难免自找苦吃!”没等话落,灵儿妙眼一眨,娇声道:“归妹转无妄!”纤腰微扭,滴溜溜转到了李逍遥背後,双手拍在他背梁上,霎间阴阳合力。李逍遥觑定了洪日庆端坐不动的身影,依灵儿所授之法运劲推掌,两人心瞑相通,体内真气盈转,宛如两个小宇宙瞬间合成一个大宇宙。
    “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一声大响,洪日庆双手初抵李逍遥掌心,暗觉无甚催迫之感,心下正奇,李逍遥被灵儿从背後拍得上身前趋,腹中气浪翻腾而涌,张口喷出一大道水箭,呈扇形激迸而开,势若惊涛拍岸。
    洪日庆哪里料到这两人一合力竟会形成如此巨大的霎间攻击力,心中一凛,大片水墙激撞而来,其势宛如迅雷闪电,不容他催加掌力与抗,已迫到跟前。
    灵儿再拍一掌,李逍遥身子越发前倾,受她所运使的“增长天王咒”所激,体内天罡战气斗盛,又强化了喷射的水劲。这一招以灵儿为主,催生仙灵岛玄武学之至激招势──“激流勇进”!
    若是对方掌力再强,锋刃再锐,洪日庆凭其当世无匹的至刚掌力自是不惮。可是李、灵二人并非用有形之掌,而是催激无形之气,化做弱水三千,委是无坚可阻,绝难抵挡得住。
    这一霎那间,洪日庆无法坐地相迎,欲待变换掌劲已然不及,呼一声响,不得不腾身高纵,连换身形,犹如苍龙钻云,避开无边水墙陡然一撞。
    “飞龙在天!”
    李逍遥喷射的水箭便在灵儿力怯撤掌之际刹那间消失,化雾荡去。两人未及缓过劲来,便听见空中龙吟虎啸,洪日庆的身影急覆而降,犹未近身,一股苍劲如龙般的强大掌势瞬间压下。
    李逍遥一仰头间,气为之滞,晓得厉害,不由得脱口而呼:“降龙十八掌来了!”灵儿忙道:“咱们快用第二招!”李逍遥刚问“啥招”,声犹未出,灵儿投足蹬桅,拔身跃起,发掌迎向洪日庆。
    洪日庆见这娇怯怯的弱龄少妇竟敢飞身来迎击他强盛雄劲已极的降龙掌力,不由吃了一惊,心道:“不要命啦?”不忍伤她性命,欲待收敛掌劲已然不及。便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李逍遥醒悟过来,依照先前灵儿密授之法,闪到她背影之下,双手推出,抵她背心,陡然迸发天罡战气,两股阴阳真气瞬间再次水乳交融,催变出仙灵岛玄武学的第二道合体大法──“烈焰狂烽”!
    透过灵儿双瞳中斗然而炽的三昧真芒,洪日庆突感面前横亘一面无边无际的烈火巨墙,骤然铺天狂卷,顷刻之间封闭堵绝了他的“飞龙在天”掌力,这一惊非同小可,心中刚生一念:“决计是遇上了妖焰!”但见焰墙倏缩,拢成一团巨大的火球,轰然滚滚而来。
    倘若洪日庆不是当世绝顶武学高手之一,斗然遭遇如此大劫,绝难顷间幸存。但见他化招变为“神龙摆尾”之势,身形荡转,反掌後拍,迎上烈焰火球,砰一声大响,震得满空火雨,却借势落於甲板上,趁李逍遥未及收势,冷不防探手如电,揪了他便走。
    李逍遥哪里料到洪日庆会突然捉他跳船飞奔,穴道受制,挣动不得。灵儿连催两道巨力之下,耗去真气过半,落在甲板上,一时跳不起身,待得发现李逍遥不见了,她才吃了一惊,可是也无法起身去追。只稍试著提动真气,便感头沈眼花,晕坐下来。
    待李逍遥回过劲来,已不由自主地被这老丐擒到了岸上的林子里,不知奔了多远,洪日庆才霎然止住身形,却仍握住李逍遥脉门不放。
    李逍遥怒道:“你是怎麽当高手的?都输了这一局,兀自耍赖皮,捉了我就跑……”洪日庆待调息已定,方才睁开眼睛,却朝李逍遥打量了片刻,目有奇怪之色,过了一会才说了一句:“或许你要感谢我。”李逍遥怒道:“哇……还要我感谢你?不如你再砍我一刀,我才说谢谢罢!你太离谱了你……”
    洪日庆又朝他瞪了一会儿怪眼,才冷笑道:“你小子不知好歹,简直不可救药!”李逍遥怒道:“哇……我还不可救药啦?你这没长眼睛的老泥鳅,连我是不是宫九都搞不清,还当什麽武林高手嘛?”
    “交手之後,我信你不是宫九,”洪日庆瞪眼道。“你的内力和剑法均非邪路,料你也不是宫九一党……”
    李逍遥倒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番明白话来,不由的一怔,随即恼道:“那你还捉我来干什麽?”洪日庆蹙眉望天,显得脸色甚是惊疑不定,少顷方道:“船上那女子是你什麽人?”李逍遥没好气地说道:“你打听她干什麽?随便打听别人女眷,有伤风化哦……”洪日庆叹道:“就算我不多问,你若跟那女子一道踏入江湖,只怕从此要祸患无穷,麻烦缠身,搞不好更有丧命之虞!”
    李逍遥听这老丐说得这般严重,不由得一怔,随即又恼:“胡说八道!中伤或恐吓未成年人,本朝也是有法例治你的哦……”洪日庆嘿嘿而笑,眼光中更有严肃之色,说道:“我不是吓你。实话告诉你罢,当时我误认你为宫九,那是有原因的。”李逍遥摸眉道:“我哪有像他?”洪日庆道:“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老叫化年轻时也曾学过几年道法,後来觉得当道士不过瘾,才去当了要饭的……”李逍遥道:“这就叫堕落了,也即是烂泥巴扶不上墙……不过你有选择职业的自由,干我鸟事?”洪日庆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烤竽头,连皮咬了一口,说道:“你若随我当几天化子,就会晓得这一行当的快活,给你皇帝都不希罕做……”李逍遥变色道:“你别打我主意哦,我还没惨到要跟你去讨饭的地步!”
    洪日庆哈哈一笑,说道:“或许你以後会改变主意的。不过我告诉你……”说到这里,脸色又凝重起来,眼光中透出几许神秘之色,直教李逍遥看了迷惘。“我会识妖气。而且从红莲火那儿得知,宫九一夥必有妖孽暗藏其内,所以当我蹲在芦荡中等候时,看见你船上有一朵妖异云气,其状似蟒,是以误当你们是宫九一路……”
    “歪理邪说!”李逍遥虽吓一跳,转眼便即驳斥。“我怎麽看不出?分明是你饿花了眼,以为有蛇餐可吃,才在那儿胡思乱想……”
    洪日庆倒不生气,口含半个芋头,说道:“你修的不是五斗米,自然不识辨妖之术。这门法力即便是别的修道之人也未必能会……”他说的“五斗米”也是道教一脉,李逍遥却没领会过来,瞪眼道:“吃你的五斗米去吧!好好的道士不当,跑去要饭。又放著乞丐不肯老老实实做,又忽发奇想学人捉妖,你这个人哪……”正在旁边戳指数落这老化子的不安份毛病,忽然点了个空,顾首寻看,却见那老化子已走出了十数步外,其身法之快,委实神机莫测。
    李逍遥正自发楞,洪日庆转头说道:“念你这小子施舍一顿饭给老化子,送你一言。回家去,休与那女子厮混,否则後悔莫及!”李逍遥恼道:“你捉我跑大老远来了这种荒山野地里,说了一通废话就把我丢这儿啦?不是害我迷路吗你……”洪日庆诡秘的一笑,说道:“你本来就迷路了,我带你到这里,不过是念在你那尿臊味的酒使我解馋的份儿上,给你找了一次重新走正道的机会,不要再回那条船上去了。离开那妖女,还能多活几年!”
    李逍遥怒道:“你这妖人!”洪日庆却不生气,远远的伸出一只手,说道:“给点钱买酒行吗?”李逍遥唾一口痰飞过去,忿然道:“给个屌你要不要?”洪日庆哈哈一笑,哼著小调儿悠然而去,转瞬不见。
    “坏了!”李逍遥只愣呆一下,那老化子已消失在林荫树影中,半点声响也没再传来,他跟上去四顾寻视,但见林木蓊翳,绿荫葱茏,哪有道路可觅,只叫一声苦,不知高低。团团乱转了半天也没找到出路,眼看天色将暮,雾帐渐厚,摸索良久,究是看不到河岸在哪儿,彷徨之余,难免越发的慌张,暗觉头皮阵阵发紧,寻思:“该不会又是一片迷死人的大林莽吧?真有这麽倒霉,又要走迷宫走到吐?可别又回到了兰陵渡!”
    待举目看清了四周林木并非桑树,才稍稍宽怀,闷头又走一阵,暗思:“还好不是兰陵渡那鬼林子,不过也够邪乎了。这一带怎麽这般多森林,烧都烧不完……”想到又迷了路,突然後悔起来,心下不住的埋怨自己:“刚才真笨!怎麽不先喊几声,姑且缠那老泥鳅带我出去再说,就算花些银子施舍他,甚至答应跟他去做小乞儿,只要哄得他带我走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荒山老林,总也好过一个儿在这里瞎转……这下可惨了!”越想越没勇气再往前走,只怕越走越深,越发地不能回头。
    左右无计,怀著一丝没谱儿的微渺祈望,放声大叫,先是叫喊洪日庆的名字,因没听到回答,改口又喊:“宝藏啊,这里好多宝藏……谁来帮我扛一扛?”也只有李逍遥才想得出这种诱之以利的呼救办法,只盼有砍柴或打猎的人上他的当,却等了许久连一只鸟都没露面。
    李逍遥不免泄气,蹲下来捧腮苦恼,因没盼到洪日庆闻声回返,更是懊丧,心想:“那老泥鳅说是宫九捉了他师侄,估计是往兰陵渡方向去了,最好烧死在那儿,做成一道干炸泥鳅菜……王八蛋,没事把我弄来这里撇手不管,真是可恨!”越想越恨,破口大骂,将有史以来的叫化子祖宗中的女流之辈悉数慰问一遍,还嫌不解气,正搜枯肚肠间,忽然想起灵儿,更增心焦之情:“那丫头见我被恶丐掳跑了,定然著急不胜,搞不好连她也寻来了,却迷失在林莽里,这是更糟的情形!”脑中出现一幅画面:万一他终於走出了林子,又回到船上,灵儿却不见了。一想到两人失散的情形,他便不敢设想其後果将会怎样?
    眼看天色将暮,景物渐曚,李逍遥又乱走一阵,仍没觅得出路,便不走了,心想:“昏天黑地的再乱窜下去,决计不是办法。不如且在这里等天全黑下来,看看北斗星在哪里,待辨清了方向再说。”虽这般想得妥当,其实他连那条船所停泊之处究是哪个方向也弄不清楚,就算真的看到了北斗星,原也无济於事。可是人在绝望时,难免要麻醉自己,大都往好处去想,而不敢设想最坏的情形。
    便在苦恼至极的当儿,忽听得不远处悉索声响,似是树丛里有野兽穿行挨擦的动静。光昏影暗之下,李逍遥虽看不清晰,却机警地跳了起来,下意识的把右手往腰畔摸去,想抄家夥先做防备,但是摸了个空,才想起木剑留在船上,湛卢也未随身,顿时慌张起来。惟恐遭遇大蛇猛兽,赤手空拳如何是好?
    李逍遥正自惶然不安,突听得一个粗哑的声音哼道:“刚才明明听见有人在此处喊叫,说是有宝藏扛不动,咱们过来帮忙时,怎麽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啊?”李逍遥一怔,惊喜之余,暗觉奇怪:“真有人上!啦?”
    “我看你又上当了,大哥!”一个尖细的话声钻入耳朵。“前次那侏儒不也骗咱们到仙灵岛去寻宝?白忙了一场不说,还险些在海里淹死……”
    李逍遥听了几句,不禁百感交集,心道:“我道是谁会上这种当,原来是他俩!”先说话那粗嗓的恼道:“谁说白忙?咱们不是乘机回到中原了吗?都踏上家乡的土地了,你还有啥不满?”那尖细的话声反驳道:“离山西老家远著呢!在这林子里瞎走多日了,我饿得皮包骨,亏你还有心思寻宝!”那粗嗓子道:“我哪有寻宝了?刚才是听见有人叫唤,才过来瞧瞧怎麽回事。奇怪,人呢?”
    那细声细气之人叹道:“脚长在你身上,我说什麽也不管用。大哥,别再一意孤行了,我好饿!”那粗嗓门道:“我不饿吗?等找著那挖宝的家夥,给他来一个黑吃黑,不就有钱大吃海鲜啦?”那细声细气之人苦笑道:“我没你那麽乐观,只盼能捉只耗子吃吃就满足了……”李逍遥听到这里,再无迟疑,从树後转了出来,打招呼道:“两位英雄,别来无‘羔’吧?”
    但见树丛中钻出一个大汉,乍然见到李逍遥,先是一怔,随即粗声大叫:“好大一块肉!”李逍遥闻言一愣,那粗壮大汉旋身抢近,背後踞起一个瘦小身形的畸儿,拍了拍手,尖声细气地说道:“是多情之士,想不到他也在这里找宝!”不消说,这对连体人便是李逍遥在仙灵岛上打过交道的所谓“松柏双雄”。
    当下,李逍遥叹道:“没想到你们两个也在这一带走迷宫,唉!真是……”三人异口同声发出感慨:“走到吐!”齐唾之後,“雪舟子”方连辛转了过来,揪住李逍遥,粗声问道:“你这小子,却在这里干什麽?鬼鬼祟祟的……”李逍遥犹未回答,“潇湘子”娄小耳那张小脸又转了过来,却四下张望,细声问道:“那丫头呢?”
    没等李逍遥回答,方连辛的粗脸膛又即晃了过来,朝李逍遥上下打量了一下,目露异光,喉头“咕噜”的咽了一口馋涎。李逍遥念这两人是同患过难的“老相识”,本想同他们结伴同行,总好过一个人孤零零地困在这林子里。却哪料方连辛瞪著他时的眼光竟似不怀好意,李逍遥不禁吃了一惊,问道:“两位有何关照?”
    “你小子倒是越混越有肉了!”方连辛刚流著口水说完,娄小耳的脸就转了过来,两张粗细迥异的丑脸竟似走马灯般地交替在李逍遥面前晃来晃去。李逍遥琢磨著方连辛话中含意,正自惴然不安,娄小耳细声道:“多情之士,你快跑。我哥哥要拿你打牙祭!”
    李逍遥兀自没反应过来,“打啥祭?”胸襟一紧,方连辛那张狠恶的粗脸转了过来,几乎鼻对鼻地瞪著他,狞笑道:“就是要吃你!”李逍遥变色道:“别!”娄小耳的小橘脸闪了过来,细声道:“其实我们都饿了好多天了。在这林子里,连一只鸟都没碰见,你说惨不惨?”李逍遥挣扎欲逃,反被方连辛的大手揪得更紧,他武功不及这两个怪人,又没兵刃可御,徒然惊慌而已,既落到这两人手上,惊恐又有何用?
    “刚才喊说有宝藏的王八羔子就是你这活宝吧?小兔子,你把大灰狼招来了……呵呵!”方连辛刚狞笑完,娄小耳的小脸又转了过来,瞪著李逍遥,苦笑道:“大哥,这小子留著帮咱们对付老冤家庄无涯嘛,我看最好别弄死了这活宝。”李逍遥连忙点头道:“对对,听你兄弟的没错……别吃我!”方连辛的脸又转了过来,眼对眼的瞪著他,恶狠狠的道:“错!大哥怎能听小弟的?”李逍遥一怔,娄小耳的脸又转了出来,细声道:“其实我跟他不分先後,严格说来他也不算什麽大哥。”李逍遥想:“原来如此。”
    “错!”方连辛的粗脸转了出来,怒声驳斥:“先钻出娘体外的是我的脑袋!依先来後到的长幼之序,自然公推我为无可辩驳的老大……”李逍遥想:“得设法让他对我没胃口才行。”一时犹未想到主意,娄小耳的脸已挨著他耳边,细声说道:“可是我娘说,那时我有一只手也同时伸出她体外,手比头长,是我先摸著地……”方连辛怒道:“爹说你那只手当时正摸著娘的屁股,其实是我的头先落地,还争什麽?”李逍遥听得头昏脑胀,忙道:“两位同气连枝,不分先後,本是同根生,相煎何急?”
    方连辛狞笑道:“谁说我们两兄弟要相煎了?要煎的是你!”李逍遥央求道:“不要煎我嘛!人肉酸酸有啥好,不如这样……”摘了几片树叶,揉碎了放在掌心,递到方连辛嘴边,说道:“先拿些树叶垫个底儿,等我带你们走到河边,捉鱼给你们吃好不好?”
    “不好!”方连辛一巴掌打飞那些碎叶,冷笑道,“不先进点儿肉垫底,哪有命走出这片深山老林?”娄小耳细声劝道:“大哥,要想打败庄老道,须得留下这小子做卧底。这样的人材,吃了他之後,咱们上哪找去?”李逍遥点头不迭:“是呀是呀,卧底好过垫底。其中大有分别哦……”
    方连辛一耳光打哑了李逍遥的絮絮叨叨,瞪眼道:“我自有道理!割下他一两斤肉吃吃,又不用杀他,死不了!”李逍遥吓了一跳,急忙用哀求的眼光望向娄小耳,盼他帮自己说句话。没想到娄小耳点头道:“这主意倒使得!只须留他性命,总也能逼问出他蜀山派武功的名堂……屁股肉多,就割那儿罢。”说完,递一把解腕尖刀过去。“快些,我饿得紧了!”
    李逍遥惊道:“割那麽多肉,往哪儿割都活不成……”方连辛一耳光打断了他的话声,却不接尖刀,落手如电,把李逍遥一只腿提起,说道:“屁股的肉不好吃,吃他这条腿罢,少一条腿的人多的是,我看死不了。”娄小耳舔嘴道:“我爱吃腿。”
    “给你们腿!”方连辛正要动手撕腿,倏然间只听李逍遥一声大叫,飞起一串旋风连环腿,劈哩啪啦的狂蹬如雹雨倾落。“松柏双雄”四手齐出,却哪料李逍遥腿影如幻,竟捉不著摸不到。这两个怪人手上功夫煞是了得,便连“酒剑仙”庄无涯比拳斗掌之时也胜他们不得。若是当真放对,李逍遥自是双拳不敌四手。可他蓄劲多时,憋到此刻,眼见危在顷间,一股天罡战气斗然激发,风魔神腿更增威力。
    这霎那间,“松柏双雄”顿时被踢个措手不及。李逍遥於危难中又瞬间悟出风魔神腿的第二招“风起云涌”。
    一大串腿影流云劲风般地荡将出去,摧树无算,顷间满地残枝落叶,“松柏双雄”也甚了得,四手齐打,乒乒乓乓地抵挡了数下,腿风骤急,砰一声响,眼花缭乱地挨了一脚,跌飞到了树丛里。李逍遥借蹬腿之势,半空中变换身形,展开“风魔天下”轻功,疾穿入林,扑簌一声掠得远了。
    “松柏双雄”心有不甘,大呼追来。凭李逍遥的轻功本领,要摆脱他们原不费劲。但他伤势并未痊愈,先前在船上与洪日庆交手更是耗损真气过半,使“风魔神腿”时又多耗了内力,此时提气疾掠之际,气行竟滞,难以久支,只奔不一会便感力怯,再提劲时,眼前一阵金星乱闪,竟撞到一大簇竹树梢,反弹落地,跌得腰肢犹似折断一般,半天挣扎不起。
    呼一声掠响,“松柏双雄”穿林跃落,方连辛哈哈一笑,瞪著李逍遥,粗声说道:“小兔崽子,你跑不出我们的五指山!”李逍遥欲待跳起,却牵动了腰间痛楚,复又跌倒。方连辛探臂一抓,揪他起来,发指点穴。
    李逍遥心中立时充满绝望之情,想到要丧失一条腿,暗暗叫苦:“完了,先前被人骂做小瘸子,今儿真要应验……”风过林间,木叶起伏如涛来浪去,送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到他鼻际。李逍遥猛抽鼻翼,正觉难闻,突听得娄小耳尖细的声音叫将起来:“什麽臭东西滴在我脸上?”
    李逍遥眼光投去,只见树梢头不断的洒落许多殷红的血珠,雨点般的落在“松柏双雄”头上,将他们浇淋得便如花豹皮也似,被风一吹,散发出浓烈的腥臭之气。李逍遥乍然间一愣,目光上移,登时见到一大块血糊糊的腐肉肿胀愈倍,赫然插在一杆碗口粗的竹树上,随风摆动,洒落血汁。
    那一大团肉在暮色中倏然映入眼帘,透著无形中骤浓的凶诡气象,李逍遥不免骇然而呆。“松柏双雄”也已仰面瞧见,不由也吃一惊。方连辛想也不想,刀光挥出,将那棵高竹劈为两段,竹梢呼一声倒地,蝇群嗡然飞散,这一霎间三人同时看清了穿在竹梢上的那团肉糊糊之物竟然是一个剥了皮的死人!
    那尸体已不完整,手脚皆已截去,全身无寸皮留下,便连头脸也是白骨森森,眼珠不见了,更惨的是胸膛裂开,五脏俱失。那根竹子竟是从他嘴里戳入体内,穿过喉咙,贯透躯干,从两腿中间伸出,就像烤猪般地头脚倒悬著插在竹竿上。这种死状委实惨不忍睹,非仅李逍遥不敢多看,便连杀人不眨眼的“松柏双雄”见了也是毛发耸然,咋舌道:“搞什麽鬼?”
    李逍遥想起自己转眼也会有类似惨遇,心下一寒,突想到一个念头,眼珠溜转,说道:“不是有了这麽大一块肉吗?有它垫底何必宰我……”话没说完就吃了方连辛狠踹一脚,几欲晕厥。方连辛唾了一口,粗声道:“这块烂肉都已发臭了,如何吃得?”拿刀一斩,切下一块腐肉,戳在刀头上,塞到李逍遥嘴边,狞笑道:“给我吃下去!”
    李逍遥只一闻到那恶臭之气,便要晕倒,岂敢张口?自然是抵死不吃,正挣扎间,娄小耳那尖细之声突然“咦”了一声,满眼惊讶之情,直盯著旁边的竹茎,仿佛无意中发现了什麽异常之物。“大哥,快看这个!”
    方连辛哼了一声,并不回头,只随口问了一句:“有何发现?”娄小耳向来细心,定睛一瞅,辨出竹茎上插著几枚黑鬃也似的细针,再瞧左近,又发现了几簇,只一蹙眉,变色道:“或许这具死尸是咱们当年一位老朋友。”方连辛一怔,转脖问道:“是谁?”娄小耳抹眼拭泪,哀哀的说:“那时咱们从山西老家出来走江湖,就是搭了他的小船过黄河的呀……你怎麽忘性恁般大?”方连辛变色道:“黑水老鬼?你有没搞错……”娄小耳指了指那些黑鬃细针,垂泪道:“错不了啊,那时咱们本想打他掉黄河里,好抢他的船做游山玩水的座驾……你不记得了吗?”方连辛瞪眼道:“怎麽不记得?当时掉水的是咱们,因为那老鬼用黑水追魂针偷袭,几乎要了咱俩的命……说这些陈年旧事干什麽?”娄小耳指著竹茎上的针,悲声道:“记得那老鬼说,他的黑水追魂针从无虚掷,也从不乱射一气,你看这里几株竹子到处插了他的黑水追魂针,没一根是力透竹节的,而且毫无准头,是什麽道理呀?”
    方连辛瞧见了那几簇散乱钉於竹树上的黑水追魂针,脸色愈是惊疑不定,咋舌半天,问道:“难道是黑水老鬼临死时连发针伤敌的气力也没有了?”娄小耳点头道:“那老鬼终於见了鬼,而且做了死鬼。”说完,两人同时“噗哧!”一声擤鼻涕,甩到那烂尸上。
    “松柏双雄”唏嘘流涕之时,殊不知李逍遥更是又惊又悲,心道:“黑水老鬼怎会死在这里?”
    “又少一故人,”娄小耳叹道,“只盼庄老道多活些时候,别这麽早去做神仙!”方连辛哼一声,收回那口穿有腐肉的刀,没心情再戏弄李逍遥,粗声说道:“那老鸟酗酒无度,又乱吃丹药,我看他也不是个有寿数的……”娄小耳幽幽的道:“若不能教他死在我们手上,咱俩这十年流亡就白混了。”说完,一对芝麻小眼转到李逍遥脸上,透出无限怨毒的寒芒。
    他们谈论到庄无涯之时,语气就像怀念一个阔别多年的老朋友,但当娄小耳那怨恨的目光射过来时,李逍遥突然不寒而栗:“没想到他们这般怀恨那老道。必是念念不忘当年的放逐之仇,这两个家夥看来挺能记恨,若是黑水老鬼没死,落到这两人手上必不好过……唉,不过他死得也惨了!”腰间一下大痛,几乎背过气去。却是挨了方连辛狠踩一脚,这大个儿穿的是铁履,虽没使内力,也足以踢去李逍遥半条命。
    方连辛呸了一口,恨声道:“蜀山派的大小王八,个个该死!”把李逍遥提了起来,揪住背上衣衫,竟似拎小鸡般毫不费力地提了便走。李逍遥痛得迷糊一阵,因穴道被点了,却哪能挣扎反抗?迷迷糊糊中,只见“松柏双雄”乱刀齐剁,将那具烂尸剁为肉泥。末了,娄小耳还觉意犹未尽,吐痰到那滩肉泥上,幽怨的说:“死老鬼,没死在我们手上,真是教人伤感!”方连辛撒尿浇肉泥,恨声道:“抱憾!”
    李逍遥落到这对怨气满腹的活阎罗手中,徒然惊惶欲绝,却无反抗之力,昏沈之时,只觉方连辛提著他大步前行,不知打什麽主意,心下越发疑惧难安,暗想:“不是要吃我吗?却带我上哪儿去……”
    “是这里了,”穿过竹林,但见夜帷之下现出几角檐影。娄小耳懊恼地咕哝道,“又回到那破庙了,可见咱们这几天是白兜了好冤枉的一大圈子……”李逍遥迷糊中听见“潇湘子”大发牢骚,才知“松柏双雄”连日来在林中兜圈子,果然找不到出路。而那破庙荒祠显是他们先前来过之处,却又兜回原地,此地虽不是兰陵渡那桑林迷阵,却也委实诡异之至。
    方连辛却道:“记得那庙里有香积炉罢,正好做饭吃。”李逍遥听到这一句,几乎惊得昏过去。
    这一路盼了半天,并没指望遇救,只盼有一只野兽出现,让“松柏双雄”猎来填饱肚子,那便不会急著要斩他的腿来充饥。可是白盼一场,连一只麻雀都没露面。此地的死寂之气竟与兰陵渡那片桑林无异。
    事已至此,他只盼这段路再长些,可是“松柏双雄”没几步就奔到那破庙之前,地上躺著个匾,写的是“苦海无边”四字,倒像是隐喻李逍遥际遇的不幸。“天可怜见,别这般糟蹋我……”李逍遥心中叫苦,眨眼间已到了庙内,重重的被抛到香案上,又撞得後脑勺起几个肉包。“哎呀……惨!”
    方连辛瞧庙里无人,正是前日之状,叹了口气,说道:“这苦日子不知啥时才算到头?”娄小耳安慰道:“等吃饱了肉脚,明儿或许有足够的气力走出这鬼地方。”方连辛点了点头,走到那大缸般的香积炉旁,倒掉香灰,说道:“往这里放些柴火,就可以架那肉脚上去烤,边等边吃,也不耽误。”娄小耳朝李逍遥瞥了一眼,见这少年面无人色,显是怕得狠了,娄小耳幽幽的笑了笑,说道:“一整条腿,也该够三人吃了。”李逍遥又悲又怒,心道:“居然算我一份?我死也不吃自己腿,哪怕我再怎麽‘肉脚’,这点儿气节总归要有。”
    方连辛抄起钢刀,朝香案走了过来,李逍遥见他那饥火闪烁的目光越来越逼近,紧张得心都快蹦出来,颤声道:“别宰我……大不了……我……我设法帮你们找点可吃的……”方连辛一耳光打过去,李逍遥眼冒金星,哪还央告得出?
    娄小耳细声叹道:“其实我们哪忍心吃你的腿啊?真的是太饿了,才出此下策。这倒也不算宰你,就当是截肢罢,忍一忍就过去了,我不会让你痛的,点你昏睡穴,下点麻药,等你醒过来就可以跟我们一起吃烧腿了。”李逍遥悲声道:“你们敢割我的腿,老子现在就咬舌自杀,教你们再也无法摸透庄老道武功的底细……”没等他说完,娄小耳就戳指点了他颌边的穴道,笑道:“这回咬不了舌了吧?”
    此时李逍遥全身僵木,动弹不了半根手指,纵想要以咬舌自杀相胁,也已办不到。只见那寒森森的刀锋高抬,这等情形直教他心胆俱裂,眼睁睁地看著刀锋宰割而至,绝非虚幻中的情形。自己便如坫板上的肉一般任人屠戮,却无能为力。眼前的景象宛如恶梦,但更可怕的却是他置身的现实比恶梦更残酷百倍!
    这时他突然盼著快些死去,万般绝望当中,或许惟死方是解脱。在这荒山野庙里,直面人间至难忍受之痛,他不觉想起小时候似曾听过的禅语:“人生如梦,只到死亡之时,这场大梦才会幡然而醒。不论美梦、恶梦,终归虚无缥缈,惟死是终极解脱。”
    漆黑中,刀光烁然而落。李逍遥自知劫数难逃,已无指望保全那条腿不失,便在惊怒至绝的关头,霎然只见有一笼橘黄色的微光倏忽晃闪进来,将黑沈沈的殿门耀得一亮。“松柏双雄”原本聚精会神地盯住李逍遥那条腿,眼中饥火乱冒,乍然间听见门口有动静,斗吃一惊,转头喝问:“什麽人?”
    李逍遥的头半偏著枕在供案边缘,刚好能够瞧见一根小灯笼斜斜地插在门框上,就好像突然出现,并未见到提灯笼的人,也没看清那盏灯笼究是怎样插在门上的。“松柏双雄”喝声过後,并没听到有人答应,更未瞧见拿灯笼来的那人,不由得满心疑惑。
    忽然间,松柏双雄跃到门外,四下张望,方连辛怒声传来:“谁把灯笼放在这里?搞什麽鬼?滚出来!”除了风声凄切,木叶萧萧,却哪有人答应?
    李逍遥望著那盏巧致而古旧的灯笼,透过黯黄灯光,见那灯罩上隐隐映出淡漆褪弱的四个字样,依溪辨得是“建康赵嗣”。李逍遥虽不知这四字是何寓意,却觉得那灯笼的式样似曾相识,只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时风动灯笼,悠然荡转,流苏款摆,珠光四射。灯罩另一面的字赫然入目:“痛饮黄龙”!
    李逍遥心头突然升起一股寒意。这样一种灯笼,绝非民间之物,除了在前朝宫帏之内,又如何能见得到?
    “砰”一声响,松柏双雄在庙外搜寻无获,气呼呼地转身回到门口,见那灯笼仍在眼前悠悠晃摆,仿佛嘲弄他们的愚蠢。方连辛恼将起来,飞起一脚,登把灯笼踢爆。火光烁然一炽,顷间暗去。李逍遥眼前顿时陷入一团漆黑,便在这惊疑不定的当儿,有人将他从香案上拉了下来,他一时看不分明,只道松柏双雄又来加害,心中只是叫苦。突然间火光又亮,却是娄小耳点燃了一根松香,照将进来。李逍遥才知拉扯自己身子的乃是另有其人,绝非那两个活阎罗。
    但当脚步声窜回殿内,身後那人瞬间隐入神龛的阴影之中。方连辛奔进来一瞧,看到李逍遥居然躺在供案底下,不由一怔,四下一望,没发现有人进来过,他甚是粗心,又饿得急了,不虞有他,只咕哝一句,埋怨娄小耳:“你点的啥穴?他怎麽自己滚落地啦……”拿刀迳来砍腿。李逍遥大惊,可却无法移身躲避,眼见刀光急落,情知终是难逃厄运,绝望之下,把双眼一闭。“当!”一声响,方连辛怪叫一声,似是震得後退几步。李逍遥却没感觉腿被刀砍时的痛楚,心中大奇,睁眼时看见双腿好端端的还在,身上亦是毫发无伤,不由更奇。
    方连辛虽也大惑不解,却又挥刀砍来,但见一道金光大圈从李逍遥身上荡然而开,震得方连辛钢刀反跳,虎口流血,几欲脱手。这一霎间李逍遥明白了:“金刚咒!”
    娄小耳终是比方连辛机灵,小眼环转之下,发现神龛一侧投落半道悄立其间的身影,顿知有人刚才趁机从後边潜了进来,低哼一声,说道:“小丫头,来找你那多情之士啦?”李逍遥闻声一怔,实难想象刚才摸黑溜进来的那人竟是灵儿,此时鼻际闻到灵儿那熟悉而亲切的气息,更无怀疑,可是叫不出来,心里又感奇怪:“这丫头不是这麽神吧?怎麽找过来的……”
    一只素手闪将出来,拍开李逍遥被点的哑穴,正要解去另一处穴道,好让他能够恢复行动无碍,娄小耳突然斜撩一刀,逼得那只小手不得不缩回去。李逍遥先前被方连辛所封的穴道尚未解去,但他哑穴既已解开,立时便叫了一声:“灵儿,真的是你?”
    “还能有谁?”方连辛双刀一分,目光射向神龛一侧,见衫影晃闪而出,娇躯纤纤,正是他们当日在水月宫见过的那神秘绝俗的少女,不禁裂开大嘴,桀桀笑道,“小妞儿,你是送美味上门来了!”娄小耳咂嘴道:“我宁愿吃她,多情之士原该留下来帮咱们对付庄老道。”
    话声未落,便挺刀欺将上来。李逍遥惊道:“灵儿快跑!”又朝那松柏双雄叫道:“要吃就吃我,别见异思迁哪!”方连辛狞笑道:“要我挑,当然是挑个肉嫩的更可口!”娄小耳瞪著那娇怯怯的美躯,不禁馋涎直淌,目中饥火更盛,细声说道:“多情之士,让个马子给咱们充充饥罢,凭你那多情样,总不会没妞儿泡。其实偶尔吃吃老婆,也是一种爱法。”李逍遥恼道:“什麽话!”
    躲在神龛後的那个少女正是灵儿。形格势禁之下,李逍遥顾不上问她究是怎麽找来的,凭她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小姑娘,在这陌生而可怕的林子里竟能不迷路,居然赶在李逍遥有难之时出现在他身边,此事无疑极为奇怪,就算李逍遥想不跟她讨个解释亦不可得。可他也知道灵儿眼下的情形必是比他好不了多少,当真要从松柏双雄刀下救他出去,委实不容易。其实灵儿刚才便因无力拽他一同逃出此庙,才给松柏双雄连她也截了下来。在船上与洪日庆一番较量,非仅李逍遥内力大耗,灵儿是主力,更是真气倍损殆尽,此时瞧她脸色便知。
    灵儿曾在仙灵岛见过这对连体人,记得那时他们随龙神太子潜到岛上,意在觊觎水月宫秘宝。灵儿晓得他们的武功怪异,实难对付,更何况她眼下的情势也自不好,使不出能够攻敌致胜的法力,但为了李逍遥,无论如何也要周旋到底。当下她说:“怎麽可以吃人呢?”
    “妖怪和虎狼都可以吃人,我们为何不能?”方连辛双刀一交,作势欲扑,粗声大叫。娄小耳的脸突然转了出来,舞著一对鲨刀,尖声说道:“我们饿坏了,亲娘也吃!”
    李逍遥忙道:“灵儿你快跑,别便宜了他们……”方连辛双刀一展,封住四下出路,把灵儿困在神龛一隅,狞笑道:“到嘴的鸭子还想飞麽?”娄小耳的脸突然转了出来,宛如走马灯轮到他亮相一般,瞪著灵儿那娇盈的身姿,尖声说道:“小丫头,不想你男朋友被吃,你就乖乖的罢!”方连辛的脸转了过来,在跳闪不定的火把光影中倍显狞恶,粗声说道:“讲打,你两个小娃娃还不是对手!别搞出一身臭汗来,吃起来就不爽口了……”娄小耳的小脸冒出,细声笑道:“她流的是香汗,我喜欢吃!”
    李逍遥不由怒道:“在菩萨面前,岂能容你们这等胡来?”方连辛朝神龛里那尊神像瞥了一眼,认得是天後娘娘真身,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狞声道:“鸟为食亡,适者生存,为了填饱肚子,没有什麽是不可以的!”娄小耳转了过来,尖声笑道:“有没听说过天下大饥,百姓易子而食?”
    话声未落,头上砸下一块朽匾,松柏双雄一时晕头转向,只道遭袭,因不明虚实,急跳到一旁。那块匾落地即裂,但见漆字淡褪,写的是“慈悲为怀”。方连辛呸了一口,骂道:“老套!”瞥目一瞧,李逍遥已被灵儿拖起退开,到得墙角,松柏双雄已然逼至,她来不及解开李逍遥身上的穴道,急忙放他坐地,按了双手在他肩头。
    李逍遥明白了,当松柏双雄气势汹汹地逼近时,他突然咧嘴一笑,说道:“在仙灵岛上打不过你们,上一注输了多少,今儿一把赢回。”松柏双雄一怔,方连辛怒道:“就算给你吃大补丸,武功都长不了这麽快!”呼一刀砍去,其势迅猛如雷电激闪。李逍遥见那刀来得凶恶,不禁吃了一惊,便在这一霎眼间,陡感灵儿猛然发力,激起他腹中气浪翻涌,他口中“噗”一声喷射水雾般的真气,呈扇面之形急骤扩张,宛如万道急箭,松柏双雄急避不及,砰一声撞跌,连土墙也倒了半边。
    这两人身披硬甲,虽受水气撞击,胸肋一时竟无半点知觉,仿佛连心跳也停止了,但那层甲胄终是帮他们卸去了大半撞击之力,摇摇晃晃地正要从砖石堆里跳起。灵儿拈指跳了过来,飘然落在他们面前,柔手伸出,食指连勾数圈,妙眼中灵光一闪,娇吟道:“梦回三更鼓……眠!”
    随著娇吟声悠悠过耳,灵儿打了一个响指,嗒的一响,松柏双雄眼睛登时发直,身影一晃,抬起的刀锋垂下身畔。李逍遥正瞠然间,眼睛一眨而後,再瞧去之时,只见松柏双雄已站在那儿鼾声大作。即便是打呼噜,这两人也有粗细之别,自然是方连辛鼾声如雷,其间又夹杂著娄小耳那尖细的风笛声。
    李逍遥见他们被灵儿以玄妙难言的“回梦咒”瞬间催眠了,危机既已暂得缓解,不由的松了一口气,想起刚才情势险绝,只道无侥,却哪料到灵儿如从天降,竟及时赶来帮他解围。此事之奇,便如作梦一般,实难相信是真的。
    “呼……好累!”灵儿几乎没有力气帮他解穴,转身走近,纤身一下摇晃,竟也跌坐在地,娇喘难定。其实刚才她只使了一次金刚咒之後,便感气力不支,决难使法术解围脱险。便要使武功也自艰难,而松柏双雄武功远胜於她,交起手时毫无指望。是以灵儿只好再次与李逍遥合并法力,不惜竭尽真元,发出水月宫玄武之术“激流勇进”奇强劲气,把松柏双雄震了个晕头转向,她趁机以回梦咒猝袭,抢在松柏双雄心神昏乱未定之际,一举奏效。若是换了在别的时候施此咒法,委实没有灵验的把握。
    李逍遥也喘了半天,终因心中奇怪之念难抑,忍不住问道:“灵儿,你怎麽知道我在这里呀?”灵儿眼光原本只留在他身影之上,见他问起,她才悠悠转眸,望向门口,说道:“是那盏灯笼,说来也奇……”
    “是灯笼把我带来这里的……”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妙目投向神龛之上,凝望那尊已然面容难辨的天後之袛。李逍遥听她略为述说之後,方始明白:“原来是这麽回事……我被那泥鳅掳跑後,她急於追赶,但因气力不支,竟在林间晕了过去,却听到有个女子的慈祥声音从林子深处飘来,轻轻的唤醒她,当她睁眼之时,已是天黑时分,一个人处在茫茫林莽中,难免害怕,但她为了找我,什麽也不顾了。可她也迷了路,在林中转了许久,见远处有灯笼移动的一簇光亮,怀著一丝希望,她便不由自主地迈脚追著那灯笼的微光,奇怪的是,她总也走不到那灯笼之旁,那簇神秘的微光只在她眼帘里飘闪不灭,似是有意引她去一个地方,幸好她没被耍,於是就莫名其妙地走到了此处,见灯笼插在庙门上,虽没看见是谁打著那灯笼,可是她觉得没有恶意,只是有些惊奇……她感觉得到我的气息便在此处,也许那是一种尿臊味,但她没说是什麽味儿。总之,当松柏双雄这两个饿鬼被可疑的灯笼引出来时,就好象被鬼遮了眼般,居然没看见我那宝贝灵儿从门边溜了进去,於是她就看见我了……基本上我认为这丫头说的是老实话,不过她看的神话书太多了。”
    然而他也是稀里糊涂说不清究是何人把灵儿引来救他,又出於何意。但从保全了他一条腿这层恩情上推想,不论打神秘灯笼的那人究竟是谁,大概没有恶意。突然之间,他想起洪日庆那番疯疯癫癫之言,不由得瞥灵儿一眼,被她容光所摄,即便有一丝疑念也荡然无存。心想:“那老泥鳅岂有好话?灵儿比仙子还纯,比真人还真,比洛神还神,绝对是娇而不妖,豔而不媚,说她是天仙下凡还差不多……不过我觉得她好多神态像白玉做的观音菩萨。”朝灵儿那莹玉一般温润的面颔瞥了一瞥,怦然心动,不禁又想:“为了感谢她对我的一番好意,哪天我该有所表示才是,亦即给她来一招逍遥拳第二式‘童子抱观音’,不知她喜不喜欢这样搞法?”
    正自浮想联翩,听见灵儿说道:“逍遥哥哥,咱们得赶紧走,那两人随时会醒呢。”她之所以有点紧张,是因为担心松柏双雄再来作恶时,她的真气已不足以将其击倒。李逍遥连忙朝松柏双雄投去不安的一瞥,幸好呼噜声仍在时高时低地奏鸣,他稍为定神,想起灵儿所用合体玄功果然使得两人联手却敌之时的威力激增,因觉神奇,忍不住问道:“咱俩粘来贴去,使的是啥名堂啊?又水又火的,好妖哦!”
    灵儿稍加解说,李逍遥咋舌之余,总算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合体术原本的威力不是这麽骇人,之所以又水又火地搞得这麽炫,灵儿认为这跟我们身上新装备的两样宝贝有关。当以我为主发功时,我所佩戴的赤炎石助长了真气中烈火般的威力,所以搞得就跟火山爆发一样……到灵儿主攻时,她脚上戴的蓝水晶有了感应,使得她的水相真气霎间激涨,搞出洪水暴发的幻觉来。但是这门神功虽说好看,可也最耗元气,多使几下就要累死人。以後还是少来为妙,我不想搞得她累得跟狗喘一般。”
    娄小耳突道:“我要吃烧腿!”李逍遥吓一跳,急忙投目望去,只见松柏双雄仍在呼呼大睡,原来娄小耳刚才是说梦话。李逍遥和灵儿对视一眼,稍觉宽心,不料娄小耳又来一声:“我好饿!要吃腿……”虽仍属梦话,李逍遥再难忍受这种悬著心的感觉,忙道:“快解开我穴道,早点儿溜罢!”灵儿勉强挪身挨近,喘息未定,慢慢抬手,吃力地伸了过来,见李逍遥似是等得不耐烦了,她一边帮他推拿穴道,一边歉然的说道:“我的力气不够了……”话未说完,便听见一声大叫传来,李逍遥脸色登时一变,望著门外,不觉张大嘴巴。
    灵儿听到犬吠之声骤近,夹杂著一人的惨叫声,转面望去,只见夜色下绿光闪烁,窜来数条狼一般的黑影,大小如牯牛,从竹林里拖了一个活人出来,不顾那人死命挣扎,狂扑猛咬,其状骇人。
    李逍遥听那人叫声甚惨,忍不住说道:“灵儿,快解开我的穴道。我去干掉那群恶狗!”方连辛点的那处穴道显然是手劲不轻,用了独门的封穴手法,灵儿气力不够,揉了半天也未能解穴,听见李逍遥说到要先救那人,她便撑起身子,说道:“我去赶走那些野狗罢。”李逍遥担忧她力不从心,忙道:“小心些。不行就想点别的办法……”话未说完,门外狗吠之声骤绝。
    李、灵二人正愕然间,竹林中走出数人,均手拿弓箭,那群恶犬没死的都溜了,却留下数尸。李逍遥听见弓弦声响,心下暗奇:“却是好箭术!一排弦声过後,杀了好些狗。不知是哪一路人马这麽会用箭?”正自猜疑,门外传来叽哩咕噜的话声。李逍遥顿吃一惊:“鞑……”
    灵儿似能嗅到危险气息,便闪身回来,没让外边那数条大汉看见。她转脸瞧见李逍遥微微变色,倒甚机敏,拉著他藏进了神龛背後的墙洞里,刚才她便是躲在此处,却被松柏双雄窥破了行藏。这时她又拉著李逍遥蹲了进去,李逍遥小声说道:“这里没遮没掩,怕是躲不了。”话刚说完,只见灵儿捏手拈诀,明眸中微见灵光漾闪,两人蹲身之处突然垒起一堆砖头,挡住了他们的身影。
    李逍遥一怔,眼光中露出大惑不解之色。灵儿凑唇贴近他耳边,悄言道:“别担心,这是土咒中的搬移法。有砖石堆砌,他们看不见咱们。”李逍遥方才隐隐明白:“原来是障眼法。想必与俗话说的拆东墙补西墙大概差不多……”转眼间,脚步声已到门口,一人低声说了句汉话:“跟蒙古人做伴真没劲!”却是发牢骚。
    李逍遥暗觉话声甚是耳熟,嗓音微显沙哑,透些儿莫名的暴戾之气,又隐约带有一种暂居矮檐下的不满之感,幸好那人说的是江淮腔的汉话,便连李逍遥也才勉强听得半懂不懂,那些蒙古人就算听见了也未必明白。何况他的话声压得极低,只让旁边的一人听清,蒙古人尚在竹林之畔,并未听见。
    李逍遥正自疑惑,另一人低声答腔道:“还好咱们被派了来察看地形,总比留在战场好过些。那儿的血腥味经日未散……”说到这里,喉中一阵闷咕噜响,低头呸了一口唾沫,才心有余悸地叹了一口气,咕哝道:“真叫人吃不消!”这人的话声却显得陌生。
    李逍遥一时想不出最先说话的那人是谁,便从砖缝间窥眼望了望,只见两个戴面罩的黑衣人走进庙里,皆一身劲装结束,背弓挎箭,腰挂长刀短剑,打扮得甚是精悍,却只从蒙面的黑布上剪裁四个洞,仅露双眼和口鼻,使人看不到面容长相。从说话的口音而想,这一队蒙古探子中只有这两个先进破庙察看动静的人是中原的汉人。此外,尚有五六个同样蒙面装束的大汉留在庙外,低声用蒙古语交谈。
    那两人迈进门里,突然听见呼噜声交奏,探头一瞧,见一个披大蓑衣的粗脸丑汉倚墙熟睡。那两个探子并不知道此是松柏双雄,因娄小耳平时总是缩入方连辛所披的大蓑衣内,没有显山露水,才未吓倒这两个探头探脑的窥视者。两个黑衣人见这丑汉带著好几把刀,显非善类,相互间暗打手势,右边一矮点儿的黑衣人摸出一捆牛皮索,与那高瘦身杆的黑衣人一道蹑将上来,趁那丑汉未醒,捆个结实。
    这时外边那几个蒙古探子拖著那个被狗咬昏的人走了进来,乍见殿里绑了个身阔膀粗的大汉,均觉奇怪。那高瘦身杆的黑衣人便指指点点地大说蒙古话,想是设法解释眼下的情景;另一个矮点儿的用脚乱踢方连辛,竟似烂醉如泥般,踢也踢不醒。
    灵儿刚才还担心松柏双雄随时要醒转,这时见他们毫无反应,才知她的回梦咒在这两人身上倒是见效得很。她嘴角不自禁地浮出一丝微觉得意的笑容,晶闪闪的双眸瞥了李逍遥一眼,但见李逍遥眼眉微蹙,似是在苦思穷索般地想事儿,却又想不起来。她哪里知道李逍遥对那个说蒙古话时也带江淮腔的汉子大生疑念,偏生毫无头绪。
    灵儿只道他发现了什麽异常之处,忍不住也好奇地贴眼到砖缝边张看,无意中瞧见地上躺著的那个衣衫破碎、血迹斑驳之人穿一件沾满泥污的道袍,被蒙古人一脚踢偏了脸面,头转过来时,灵儿几乎脱口叫了出来,所幸咽声得快,才没暴露了行藏。李逍遥察觉到灵儿的惊诧之情,便顺她的目光望向地上,猛然认出那个被狗咬得半死不活之人,心中暗叫:“怎麽会是彭奇郎?”
    原来那昏迷不醒的小道赫然竟是先前在兰陵渡曾经同李、灵二人共患劫难的蜀山弟子彭奇郎,亦即丁情的同门。这小道先前挨了林月如放马蹬翻,从此就不大行了,虽没毙命,但也形如废人一个。灵儿之所以吃惊,倒非因为彭奇郎居然会被狗咬得昏天黑地,她感到不安的是:“那道士不是一直跟修五侠他们在一起吗?怎会独自出现在这儿,其他人呢?”
    “其他人呢?”问这句话的却是那矮个儿,灵儿一怔,凑眼去瞧,只见那班蒙古人随地便坐,似是走得累了。那个身杆高瘦的黑衣人用汉话对那矮点儿的说道:“另外一队人既已跟咱们约好在这儿会合,总也该到了。可别害咱们天亮前赶不回去,兰陵渡的林火烧过来,岂不糟糕?”李逍遥越发苦闷:“这家夥究竟是哪里见过的?怎麽这般耳熟啊……”那矮的嗐声道:“我倒不担心兰陵渡那场怪火,怕只怕棒胡的人马真往这边突围,给咱们撞上了岂有命活著回去?”那高瘦身杆的黑衣人操江淮腔笑骂一句:“这般胆小,那你就祈求皇恩浩荡罢!”
    “就是这一句!”李逍遥心念忽动,登时想起来了。“搞我迷糊了半天,你道那厮是谁?陈有亮!”
    其实那人不叫“陈有亮”,在十里坡他就说过,他叫陈友谅。李逍遥那时同他也算一道中过“奖”,陈友谅在官府里混了个护卫职事,有块腰牌,遇鬼时便拿出来大叫一声给自己壮胆,叫的便是“皇恩浩荡”这四字。
    另一个矮点儿的黑衣人李逍遥果然不识,从陈友谅的口中,得知那人姓庹名政,也是在蒙古军中当探子的。李逍遥暗想:“陈有亮这厮怎麽跑来这里啦?却帮鞑子刺探啥……”一个念头未及转过,竹林中便又传来许多动静。
    从砖缝中一窥,还未看得分明,先听到数名女子哭哭啼啼之声,甚是凄惨。李逍遥心中一跳,不禁暗骂:“哎呀!陈有亮这厮一亮相就没好事儿,又招来一群女鬼……”待看清楚了庙外的情形,才知不是女鬼,所见景象更是惊奇。却是一群妇女,披发跣足,衣不蔽体,被蒙古人驱赶过来。那班蒙古人均是清一色的黑衣劲装,背弓挎刀,却不骑马,跨坐在裸女身上,使其四肢撑地,像马一样前行。每个蒙古人各骑一妇,便这般从竹林中乱糟糟地走出,又嫌“坐骑”不肯爬得快些,拿鞭抽打,口中粗声恶语喝骂不绝。
    李逍遥和灵儿看在眼里,均觉不忿。陈友谅眼光中也闪出异样的神情,稍瞬便又掩去,装作若无其事。庹政却迎了出去,一问方知。原来这些妇女均是逃到竹林里避难,却撞上了这一夥搜捕红巾军败兵逃卒的蒙古探子,当了是红巾军眷属拿下,为省脚力,竟拿她们做坐骑,一路百般凌虐。陈友谅转开脸时,李逍遥见到他目中似有火星一闪,却隐忍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