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御剑之术(下)
作品:《仙剑奇情》 只听“噗!”的一响,声如裂帛,庄无涯身子仍然只是微微一晃,脚步连半寸也未挪动。李逍遥从庄无涯背後一望,却见他後背的道袍陡地裂开一道大口子。想是受力之下,那件布袍先自抵受不住,竟尔裂开。
尹相思和丁情在旁见到庄无涯的脸色骤然间苍白,旋即转为乌青,眉心立时笼上一层紫气,均知师叔以深厚内力强受密宗天雷震的第二道撞击,似已震伤了经脉。尹相思不禁叫道:“师叔,用御剑术罢!”
庄无涯躬腰咳了一阵,皱著瘦脸道:“没有老酒下肚,老道哪有打架的气力?”鸠摩罗眼见这道士居然再次接得住他所发的密宗真气,心中不禁佩服,大声说道:“好,你是老纳此来中原遇到的头一个对手!”踏前一步,瞪著庄无涯那张愁容满布的瘦脸,目光渐渐变得狂热。他虽是出家的高僧,却极为热衷於武学之道,苦於在藏边难觅敌手,一直引以为憾,眼见这道士功力非凡,决计是平生难求的对手,比试高下的念头难以抑止,说道:“老道,咱们来比划一下罢!”
庄无涯苦笑道:“同你打架岂不拆了老道这几根瘦骨头?我说大和尚,不如你还是高抬贵手,别为难我这几个小辈罢!”李逍遥不禁撇了撇嘴,心想:“还没开打就先显出自个儿孬,真是没见过!”他哪知庄无涯平生最是离不开酒,不说练功、打架,就是平时但凡缺酒入口也是寸步难行。那天庄无涯路过李家村,便是酒瘾突然发作了,方才赖在李逍遥家门口讨酒喝。这是他多年的老毛病,自与常人不同。此时大敌当前,庄无涯酒瘾又发,怎麽也提不起精神来专力对敌。尹、丁二人素知这位师叔的怪毛病,眼见他两条腿直抖,竟连站也站不稳了,随时便会躺倒发颠,哪还有与人动手的气力,均感惊慌。但这时候却哪有酒给他喝?
庄无涯身形颤抖的样子落入李逍遥眼中,他心中一怔,暗感奇怪。鸠摩罗从来滴酒不沾,哪里知道酗酒之徒有何难言之苦,虽然觉得这道士神情古怪,却并未看出怎样不妥,金杵一顿,说道:“老纳若胜你不得,自然没话说。老纳若打倒你,别说为难几个小辈,纵然要上蜀山拆你们仙剑阁那也由得我!”这番话说得甚狂,庄无涯虽然自知无力相抗,听了也不由的眉头一竖,强打精神,说道:“你先打倒我再说罢!”
李逍遥见庄无涯身子又是一晃,似要倒地,忍不住走到他背後,小声问道:“是不是要喝酒?”庄无涯急忙转身,脸上的瘦筋乱抖起来,颤声道:“知我者你这小鬼也!有酒快给我……”李逍遥双手一摊,说道:“哪有?”庄无涯身子一摇,差点跌倒。李逍遥连忙拉住他衣衫,低声道:“有笔买卖你做不做?”庄无涯耷拉著脸道:“我哪有钱给你买酒?”
“不谈钱,谈钱太俗!”李逍遥咬耳道,“看在你是蜀山派前辈的份儿上,我倒不妨帮你这一忙,不过……”眨了眨眼,笑道:“就看你拿得出多少诚意啦,哈、哈、哈……”
庄无涯揪住他衣襟,低声说道:“听说丁情小时候曾经偶然撞入琅寰秘窟,得到一枚水灵珠,却无人知道他把那颗神珠藏於何处。这些番僧来找丁情,分明是想染指水灵珠……这可关乎天下众生安危,不能教番僧得逞。你给我酒喝,就能帮我阻止他们……”李逍遥两眼先是睁大,骨溜溜转了转,随即摇头道:“太抽象了!再换点儿更富於诱惑力的理由罢……大道理打动不了我这种小脚色。”
庄无涯只得软言央求:“好孩子……”李逍遥摇手道:“我是坏孩子。你少来这一套!”庄无涯一怔,随即看出李逍遥眼中含著一丝渴望的光,脑子急转,说道:“唉,看在你这麽奸诈的份儿上……老道不会白喝你的酒,想学功夫是不是?”李逍遥喜形於色:“你终於明白了?真的知道我想要什麽?”庄无涯哪有力气回答他?
“好,我去去就回,你可要撑住!”李逍遥转身就往门外跑,庄无涯没精打采的声音从背後传来:“你要上哪儿去?”李逍遥回头道:“这你别管,先呆在这儿学古人‘望梅止渴’罢,别死太快啊!”庄无涯望著他的背影,不禁苦笑道:“唉!远水岂能解近渴?”
鸠摩罗早不耐烦了,不由得皱眉道:“搞什麽鬼?”那几个蒙面汉子见李逍遥奔向殿外,身形急动,上前拦他。庄无涯忙道:“大和尚,你当真想痛痛快快的同老道打一架?”鸠摩罗眉头微皱,哼道:“莫非你打算认输?”庄无涯冷笑道:“是你怕输罢?如果真想打个痛快,得等我喝上几口老酒再动手不迟。这孩子便是出去替老道拿酒,你若当真有心比试,便等他一会。”
鸠摩罗道:“这小鬼若是一去不回,你要我等到何时?”金杵一顿,提气说道:“中原人甚是婆婆妈妈,令人厌烦。要打便打罢,哪来许多罗皂?”李逍遥以为他又使密宗天雷震,脸色倏变,但见庄无涯不慌不忙,冷笑两声,说道:“你这边陋匹夫,没听说过中原某些最厉害的武功乃须酒到三分醉方会冰山露一角,酒到七分醉时……嘿嘿!”斜眼睨视,故意不把话说完。
鸠摩罗天生好武,倒与庄无涯嗜酒如命的性子不无异曲同工之妙,听见这老道骂他“边陋匹夫”,鸠摩罗眉头一竖,本要发怒,待得听见庄无涯说及武功与酒之关系,不禁心念一动,暗思:“听闻中原武学确有此说,少林派便有‘醉罗汉’、‘睡梦罗汉拳’之类独特武功,原也神奇得很!这老道虽然疯疯癫癫,倒也不全是信口胡言……”眼望庄无涯,见他只是仰面冷笑,显得成竹在胸,这神态不免令鸠摩罗心痒难抑。
庄无涯瞥见了鸠摩罗的神情,悠然道:“老道这会儿馋酒之极,你就算乘人之危赢了一架,那也没什麽了不起。”鸠摩罗沈脸道:“老纳岂会趁人之危!好,我倒要见识一下你有什麽醉酒的绝招……”那瘦身汉子忍不住趋身低言:“上人,只须把丁情和那女子擒了带走,便可万事大吉。且莫旁生枝节为好……”鸠摩罗皱了皱眉,黑著脸瞪得那人又缩了回去,方道:“老纳就给出半柱香时辰又如何?”袍袖一拂,香炉中积灰散去,露出半截香枝。
鸠摩罗走到香炉之旁,双掌一合,将那支香夹在掌心,凝目片刻,把手拿开,只见那支香竟然又燃放嫋嫋青烟。庄无涯瞪著香头的微亮火光,脸上的愁苦之情显得更浓了。
李逍遥正自瞠目结舌,鸠摩罗目光转到他面上,沈声说道:“老纳不妨等这半柱香工夫,时候一到,丁情便得跟我走。”这番话大有威吓之意,无疑是说给庄无涯听的。若不是庄无涯刚才两次受了密宗天雷震的神功撞体而浑若无事,鸠摩罗也不会同他这般大费周折。鸠摩罗对这瘦道士深藏不露的惊人武功其实暗怀几分忌惮,在没看出虚实之前,自也不敢贸然出手。这半柱香工夫说是留给李逍遥去帮老道找酒,又何尝不是给鸠摩罗自己多留一些观察对方的缓冲时间,更何况鸠摩罗的胃口已被庄无涯所说的“酒後功夫”吊了起来,不趁此机会瞧个明白,岂能甘心?
殊不知庄无涯心里却有另外几层担忧,他耷拉著两道眉毛,眼望嫋嫋香烟,心下暗思:“半柱香的工夫说短也短,这小孩急切间能上何处找酒?他所住的村子离此不近,单是一趟山道来回只怕也不止大半个时辰,深夜里又怎麽能在短短半柱香时间内找得到酒?此是我担心的事情之一。瞧这老僧功力非同小可,若是过了半柱香工夫,他硬要带走丁情,我自然要加以阻拦,如果没酒入肚,老道决计挡不住他一招。这厮号称什麽密宗第一高手,从他刚才所露的几手高深内力看来,武功修为只怕不在我师兄剑圣之下,就算有酒落肚,这场恶斗也难说得很,我未必能胜他多少,此是令我忧心的事情其二。俗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後’,此间还有一事更是令我不安……”向丁情斜目一瞟,见他神不守舍地抱著那受伤甚重的摆夷女子呆坐一旁,庄无涯心下不禁暗叹一口气,寻思:“先前我遇到一个盐枭,说是丁情夫妇与人有约在先,才发生了十里坡山神庙之事。这又是何故?丁情这孩子自小性情孤僻,沈默寡言,常似有许多不可告人的心事藏在心底。唉,没人能猜得透他……”
“我奸诈?”李逍遥奔出山神庙,想著那道士之言,心中大大不以为然。“我不觉得。但你这老道居然这般诋毁我,待会儿找到酒之时,老子少不了要先撒一泡尿进去再拿给你喝,这样算不算‘奸诈’?”
但在荒郊野外,又值夜深人寂之时,真要在半柱香工夫找到酒拿回来也不容易。先前李逍遥已想过,回家拿酒肯定来不及,但他自小在这一带玩惯了,知道在十里坡有个地方似乎可以找到酒。但那地方一向不大有人去,原因是……
“有鬼!”李逍遥一想起村人对於那个地方讳莫如深的诸多传言,发根便微微发麻。“那地方据说真的常常闹鬼,但是……”他一转念间,想到从小憧憬已久的仙剑之术今日居然有望能以一坛酒换得,便感心痒难禁。同时也有了冒险的勇气。“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天底下哪有那麽容易就到手的好事?唉,只好冒一冒险……”
李逍遥在山道上摸黑跑了一阵,兜兜转转,不知不觉又到了先前经过的那一大片树丛。那青衫女子坐在树荫下独自垂泪,远远的看见李逍遥奔近,那女子又凄声叫唤:“小弟弟……”
“又来?”李逍遥心头一跳,脚步放慢。那女子哀叹一声,幽幽的说道:“唉,我……”不等她说完,李逍遥转头就溜,口中叫道:“谜底是灯笼!”
他一溜烟拐过山坳,旁边突然蹿出一个黑影,将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那影子瘦瘦长长,脸上蒙著半块黑布,只露出一双眼。李逍遥心中一怔,只听那人尖声说道:“小兄弟,你却是要上哪去找酒?”
李逍遥认出这人在山神庙中是见过的,却不知为何跟踪他,定了定神,说道:“你在这儿遛哒啥?”那瘦身汉子冷冷的瞪著李逍遥,说道:“没见过乡下孩童似你这般胆大,倒要看看你搞什麽鬼。”
“搞鬼?”李逍遥眼睛一眨,心中转过一个顽念,说道,“那边有个美女好像很寂寞,通宵在等人泡哎,你有没有兴趣?”伸手往身後指了一指,想引这黑衣人“中奖”。
那瘦身汉子冷冷的说道:“我对女人没兴趣。”李逍遥见他双眼只瞪著自己,心中免不了暗犯嘀咕,後退几步,强笑道:“是这回事……满山的兔宝宝你可以去捉啊,别缠著我就得。”那瘦身汉子误以为李逍遥心中有鬼,是以急於开溜,目光登时一凛,说道:“刚才庄无涯对你说了什麽?是不是要你帮他去找一颗珠子?”李逍遥愕然道:“哇,你可真会突发奇想。”急著去找酒,不原在路上多耽,扬了扬手,转身便走。“懒得理你!”
那瘦身汉子探手来抓,喝道:“不说清楚休想走!”李逍遥肩头微沈,晃身避开。那瘦身汉子抓了个空,眼见这乡下少年突然间使出如此巧妙的身法,更增心中疑念。却不知李逍遥天生聪明过人,这一下身法本是丁情使过两次,李逍遥看在眼里竟能记住,不知不觉便在闪避之际使了出来。那瘦身汉子一见之下,不禁叫道:“仙风云体术!原来你这小鬼也是蜀山弟子,倒险些被你蒙混了过去……”李逍遥闻言一怔,那瘦汉蓦地探手抓来,这下他自然无法再像先前那般故法重施躲过去。
那瘦汉的手刚落在李逍遥肩头,忽听山石後传出一声幽幽的哀叹,有个女人在黑暗中戚然说道:“小弟弟,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家?”李逍遥和那瘦身汉子同时感到後颈发凉,不约而同的呆住不动。那瘦身汉子突感後脑勺似是被一只冰凉的手摸了一下,矍然而惊,回首喝道:“谁?”提掌护身,定睛一望,漆黑中并没瞧见什麽。
李逍遥在那汉子背後小声说道:“你有没有看见?”那瘦身汉子皱了皱眉头,低声问道:“是谁?”李逍遥突然用力在那瘦身汉子後背一推,说道:“是王晶家媳妇!”那瘦汉兀自惊疑不定的望著暗处,那料李逍遥竟然把他向树影中推去,他急忙立稳身形,转面一瞧,李逍遥飞也似的逃得远了。
那瘦身汉子疑心是李逍遥暗中搞的鬼,正要追赶而去,後颈似乎又被一只看不见的凉手摸了一下。这汉子一惊而跳,掌影翻飞,护住身上要害。但转面时却又没瞧见什麽。
李逍遥奔了一阵,脚伤发疼,只得放慢脚步,边喘边走。“簌”的一响,那瘦身汉子居然转眼就追上了他,纵身掠到李逍遥面前,拦住去路。李逍遥吃了一惊,不由得後退几步,只见那瘦身汉子手提一根竹竿,竿头挑著一盏白纸灯笼,在暗夜中发出冷幽幽的昏光。
李逍遥不禁变色道:“你干嘛捡根灯笼回来?”那瘦汉哼了一声,说道:“刚才我以为树影中有什麽古怪,便发了几枚暗器射进去,好像有什麽野兽往树丛深处一钻就没影了。我走没多远,见树枝上挂了这盏灯笼,正好取来照照路,免得黑灯瞎火的什麽也看不清……有何大惊小怪?”李逍遥皱著脸道:“啧啧!你惨了……总之你惨了!”
那瘦身汉子满腹疑云地瞪著李逍遥,见这乡下少年摇了摇脑袋,从怀中摸出一张纸符,煞有介事地贴在灯笼上。瘦身汉子疑心他又要做怪,伸手摘下那张符,喝道:“又想玩什麽花样?”
李逍遥本想告诉他这是为什麽,嘴巴刚张开就见那瘦身汉子把符纸揉成一团丢掉了,他只得叹了一口气,说道:“总之你别跟著我就是。”转身便走。那瘦身汉子提著灯笼跟在後边,总是疑心李逍遥必有古怪,但想只须稍加提防,这少年便跑不了,说道:“上人只给你半柱香工夫,倒要看看你如何搞到酒。”
这一路上有灯笼照明,道自然好走多了。李逍遥却总是觉得脊梁骨一阵阵的发凉,好像不是两人在行走,背後似是始终多了一个同行的。他不时回头张望,跟在後边的却只有那瘦身汉子。两人闷声走了一阵,那瘦身汉子突道:“谁?”李逍遥吓一大跳,转脸瞧见那瘦身汉子举著灯笼往後边乱照。
李逍遥全身发凉,颤声问道:“怎麽了?”那瘦身汉子举著灯笼说道:“忒地古怪!”李逍遥斜眼而瞄,见这汉子一脸惊疑不定之色,不禁问道:“有何古怪?”那瘦身汉子定了定神,说道:“没什麽,走罢!”李逍遥将信将疑:“真的没什麽?”那汉子尖声道:“休要流连,快走!”
两人又闷声走了一段,那瘦身汉子突然“哎呀”一叫,李逍遥转脸瞧去,只见那汉子怒视身後那条漆黑的山道,喝道:“什麽人?滚出来!为何鬼鬼祟祟的在背後屡次打我脑袋?”李逍遥皱著脸道:“到现在你还以为搞鬼的是人?”那汉子大叫:“休要危言耸听,快走!”声音已有些颤抖变调。
走不数步,那汉子又在後边怒叫。李逍遥赶紧回头,只见那瘦身汉子拿出一面小铜牌向黑暗中一举,喝道:“皇恩浩荡!”李逍遥忍不住问道:“什麽法宝?”那瘦身汉子收了铜牌,转身快步走过来,脸色古怪,低声说道:“休要多问,快闪!”
两人争先恐後的往前跑,那瘦汉展开轻功,李逍遥登时被甩在後边。他正要抱怨,那瘦汉在前边又怪叫一声,转身抢到李逍遥跟前,将他劈胸一揪,怒道:“是不是你又在背後捣我的鬼?”李逍遥忙道:“不是我,应该是它!”伸手指了指那盏灯笼。
那瘦身汉子虽觉情形有异,却并不相信灯笼作祟,暗想这一却都是这小鬼引起的,懊恼之余,不免迁怒於李逍遥,抬手正要打他,李逍遥突然大叫。那瘦身汉子怒道:“又搞什麽鬼?”李逍遥指著灯笼,忙不迭的缩身而退,颤声道:“灯……灯笼里有一张脸!”那瘦汉吃了一惊,低头瞧了瞧,却并未看见灯笼里有脸。他不由怒道:“胡说八道!”李逍遥道:“真的有!刚才我看见了,是……是女鬼的脸!它从里边贴著往外看……”那汉子怒道:“鬼话连篇!”虽说据理驳斥了李逍遥的歪理邪说,听了这番话竟也不由得暗感心头发毛,突想:“这灯笼或许真有些邪门。有道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李逍遥见这瘦身汉子终於把灯笼丢下道旁的山谷里,方才松了一口气,说道:“早该如此!”那瘦身汉子扔掉了灯笼,但感眼前顿时陷入一团漆黑之中,心道:“没了灯笼,走起夜道更加难了。”
两人摸黑走了一会,均感耳边嗡响不绝,黑暗中似有许多个儿不小的飞虫围著他们身子扇翅乱转。那瘦汉忍不住抬手驱打,口中说道:“没想到南方的乡下竟有如此之大的飞虫!当地官府怎麽也不组织百姓捉一捉……”李逍遥早听出此人语带北方口音,又见他不惯走山路,显是大城市里住久了的,忍不住问道:“你是省城的?”那瘦汉哼了一声,道:“休要多问!”突然大声惨呼,一只手掌鲜血淋漓,掌心似乎穿了个洞。
李逍遥也同时呼痛,却是右肩挨了不知何物一蛰。这时两人均已发觉黑暗中密密麻麻的冒出许多拳头大小的怪蜂,围著他们乱蛰过来,这情形委实骇人听闻。还好李逍遥早有准备,不然他也没胆出来冒险找酒。那瘦汉挥掌乱打蜂群,转眼间两只胳膊已多了好些血洞,李逍遥点起两束随身携带的香枝,递来一束交给那瘦身汉子,说道:“拿著赶虫,别丢了!”那瘦身汉子正被怪蜂袭扰得叫苦连天,眼见李逍遥递来驱蜂之物,此举简直有如雪中送炭。他连忙接在手中,谢了一声,心想:“还是乡下孩儿办法多,有了这些驱蜂之香,便好多了……唉,我在大都早该事先预备些除虫之物带在身上。”
李逍遥举著一束驱魔香引路而行,只觉耳边的嗡响之声立时离己远去,这些怪蜂果然忌怕他手上驱魔香的气味,避之唯恐不及。他曾听洪大夫说过,驱魔香以大蒜、雄黄、艾草、檀香等物混合炼制而成,点燃後发出魔物厌恶的气味,使魔物不敢轻易接近。此时一加验证,果是如此。除了乘此机会验证了驱魔香的效用,李逍遥同时还做了另一项实验,他不动声色的率先而行,只听背後传来那瘦身汉子各种凄厉、恐怖的惨叫,叫声充满了钻心般的痛楚,夹杂著无数嗡嗡之声。
那瘦汉嘶声叫苦道:“怎麽这群怪蜂只缠住我不放?”接著又是一连串大声痛呼。
“这个实验证明了十里香的确能够在短时间内大量的吸引魔物,使其如痴如醉、如获至宝……”李逍遥心中暗暗称异。虽说他早听洪大夫介绍过十里香是一种以生血、内脏、肉桂等材料炼制而成的特殊之物,此物点燃後散发出吸引魔物的香味,但他拿回家曾稍为改动香料中诸般药材的含量及比例,直到此时方知改动之後是何效果。
那瘦身汉子不知李逍遥刚才给他的那一束乃是十里香,点了香反遭大群怪蜂围噬,兀自叫苦连天,只见李逍遥返身走回,将手中驱魔香分了一半给他,两人举香驱蜂,不一会蜂群自去。
那瘦身汉子突起疑心,不禁问了一句:“怎麽你拿的香比我拿的管用?”李逍遥道:“道具因人而异,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一点,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是专家呀。”那瘦身汉子哼了一下,暗感身上大有异状,显是中毒之象。李逍遥也挨了蜂蛰,自也感到不适。听见那瘦汉尖声说道:“咱们中了赤毒!”李逍遥脸色微变,问道:“如何是好?”
那瘦汉哼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包,打开来取出一小块色泽暗黄之物,放在嘴里大嚼,然後含著。李逍遥伸手等著他给,那知瘦汉却把小包收回怀里,并没分一块给李逍遥。
李逍遥不禁问道:“你在吱吱歪歪嚼啥?”那瘦汉含含糊糊的道:“此是一种天然产的矿物,块状,色黄,可解赤毒。”李逍遥摆了摆手,“去!你直接说雄黄不就结了?”眨了眨眼,问道:“你不理我死活啦?”那瘦汉道:“中点儿赤毒不至於马上就死,你要能撑得住,等找到了酒便可解去赤毒了。”
李逍遥想:“原来酒也可以用来解赤毒。”旋即感到鼻孔冒血,不禁用手一揩,果然沾指皆殷,变色道:“可是我每时每刻都在损血哎!”那瘦汉含含糊糊的道:“不要紧,只要你不和别人使力动手,就不会每回合损血七升,否则损血直至血竭而死!”李逍遥捂鼻道:“可是我现在差不多损了好几两血了……你快分一点雄黄给我嚼。”那瘦汉点头道:“等我多含一会再吐给你继续嚼。雄黄来之不易,能省就省一点用……”
李逍遥一听说要嚼那汉子含在嘴里的,立时没了兴趣,拿出自己怀里带的雄黄放进嘴里。那瘦汉不由瞪大了眼道:“怎麽你也有?”李逍遥皱著脸看他,撇了撇嘴道:“你这个人一点都不慷慨!”那瘦身汉子本来一直脸蒙黑巾,这时取下了黑巾,只见他面长嘴大,满脸坑坑洼洼布满疙瘩,两眼却甚小,不时闪动著狡谲的光。
两人各含雄黄对瞪片刻,皆感对方奸诈。那瘦汉忍不住问道:“小鬼,叫什麽名字?”李逍遥反问:“真名字还是假名字?”那瘦汉道:“自然是真名字!”李逍遥道:“你会不会把真名字告诉我?”那瘦汉道:“有何不可?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叫陈友谅。”李逍遥心想:“陈有亮?准是假名……”故意眨了眨眼,问道:“真名假名?”陈友谅道:“自然是真名!”李逍遥道:“我叫陈自强。”
两人各含雄黄对瞪片刻,皆感对方不易捉摸。陈友谅突问:“你真有办法在这荒山野地里搞到酒?”李逍遥眨了眨眼,道:“你不瞧瞧自己现下站在什麽地方?”
陈友谅目光一扫,方才看清了李逍遥把他带到了一处山坳里,但见四面长满老树怪藤,遍地皆是荒坟,透过坟地里弥漫不散的青雾,隐约可见地上满是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
“十八年前,”李逍遥咧著嘴道,“据说这里有个‘逍遥酒庄’,专门酿酒发售。可是一夜之间这里发生了一场悲──剧!出於某种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此处上百号人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连尸体和房子也烧成了飞──灰!”
陈友谅听得两眼不禁瞪圆,但他眼小,再圆也不过只是小小的两粒,和李逍遥一对大眼比起来,就有如一对灯笼旁边摆了两粒豆子。这对豆子般的小眼此刻闪动出惑然不解的微光。“然则……你带我到这种阴森森的地方来究竟要做什麽?难道是寻幽访古?”
“当然不是!”李逍遥目光环视四周的坛坛罐罐,说道。“这里肯定还剩有十八年前幸免於难的酒!十八年前留下的酒绝对是值得一喝的老酒,现在我们要把它找出来拿给庄无涯喝。这就叫做:‘小生不小气,老酒送老道,不喝没味道,喝了吓一跳……’”
李逍遥刚察看脚边第一个坛子就吓了一跳。里边盘著一条色彩豔丽的蛇。
他定了定神,再看另一个罐子,说道:“给!”双手端起,递给陈友谅。
“这麽容易就找到了?”陈友谅心中称奇,接过罐子一瞧,里边蹦出一只头角峥嵘的大蟾蜍,冷不防把他吓了一跳。
陈友谅丢掉那个发臭的罐子,眼见李逍遥翻寻了数十个罐子仍是一无所获,忍不住说道:“你找到天亮也未必能找得到。”李逍遥双手捧头正自发愁,突然转脸瞧了瞧陈友谅,见他在一边袖手旁观,并无帮忙之意,便眨了眨眼睛,说道:“假如你肯帮我一起找,我或许会投桃报李,把老道向我说起的有关丁情的一个秘密告诉你。”这正是陈友谅一直暗感兴趣的,他正盘算怎生从李逍遥口中套出实话,却先被李逍遥这机灵鬼看破了心思,一说即中。
陈友谅不禁暗思:“反正半柱香的工夫也快到了,这小鬼若是果真找不到酒拿回去,上人多半也要怪我没帮忙……左右无事,帮他找找又何妨?上人必是胜券在握,才放心让这小鬼出来帮庄无涯找酒。”打定主意,上前说道:“好,我帮你找找,你得把丁情的秘密告诉我。”两眼一瞪,露出凶光,威胁道:“你敢耍赖,我就毙了你!”李逍遥道:“找到了再说罢,你著啥急?”
荒坟处处,迷雾弥飘,树影深处不时传出异声。两人摸黑找了一会,李逍遥突然叫一声苦,不知高低。陈友谅皱眉道:“又怎麽了?”李逍遥望著遍地模样相同的甕子,挠头道:“刚才找过的忘了做个记号放在一边,这会儿可弄混了,又重新翻来覆去多找一遍,岂不是浪费时间?”
“这好办!”陈友谅双手不停的抓起身边的空坛子往背後丢去,坛子落地砸碎之声不绝於耳。李逍遥摇摇头,本想说什麽,但见身旁不一会已清出一片空地,觉得陈友谅这般做倒也管用,至少不会再弄混了找过和没找过的坛坛罐罐。他想时不我待,急忙向前寻去。
眼前一大块雾障缓缓飘移而开,但见坟场中坛影堆积如山,阴森森的一大堆黑影犹如巨兽般覆压而下,李逍遥呆望片刻,咋舌道:“哗……哇!还有这麽多?”却是无可奈何,只好继续寻找。他一手拈著松香火折子,挪身移进坛堆之中,拿起脚边一个小坛看了看,里边赫然装著几根白骨。
李逍遥一怔,随即忙不迭地把那只坛子丢给身後的陈友谅。
陈友谅一瞧之下也即变色,正要将坛子扔到背後,眼角无意间往身後一瞥,突然汗毛全竖了起来。
白雾迷离,不知不觉笼近他们身後。李逍遥虽没回头,不知为什麽竟然後背冒出了许多冷汗,浑身也起了无数鸡皮疙瘩。两人不由得相互挨近,脸色皆变得苍白,陈友谅捧著坛子的手情不自禁的微微颤抖。只听李逍遥低声问了一句:“有没感觉到阴气突然间变得好重?”陈友谅只盯著自己颤抖的双手,并没作声。李逍遥忍不住又问道:“背後有什麽?”陈友谅颤声咕哝了一句:“我……我没看清……”
李逍遥道:“不要转头乱看!只管装做没这回事儿……”话虽如此说,他的头发却也不知不觉变得有如鸡窝一般,而陈友谅的头发早就成了一丛又干又硬的乱草。
陈友谅忍不住又凑头过来,颤声问道:“你刚才说这里死过……死过多少人?”李逍遥往他脸上掴了一巴掌,顺手贴了一张茅山辟邪符,低声道:“少废话!我知道它们都在後面……”陈友谅脸上虽说多了一张辟邪符,仍觉多呆一刻也吃不消,颤声道:“我看是时候该闪了……”李逍遥反手又扇了他一嘴巴,陈友谅脸上又多了一道符,听见李逍遥骂道:“闪什麽?来都来了,见也见了,快找酒罢!刚才你这家夥乱摔那些坛子,害得它们没了藏身之处,这才站在背後傻愣傻愣的看我们在找什麽……都是你不好!”
两人又提心吊胆的翻寻一会,陈友谅哪还有帮李逍遥找酒的心思,却想到刚才挨了这小鬼两耳括子,心下记恨,暗道:“这小鬼又阴又怪,此间事情一完,老子跟他没完!”李逍遥只顾找有酒的坛子,并未在意陈友谅在旁边目光阴险地瞪著他。这里远方隐隐传来几声似有似无的鸡啼,李逍遥望著面前小山般的坛子堆积之影,情知要在这一大堆坛坛罐罐中赶快找到哪怕半甕残酒决计无望,何况时隔多年,此处就算真的有酒幸存下来,恐怕也早就干了。他不免气馁,暗感自己这种大海捞针般的找酒之法其实愚不可及。
更要命的是,当此背後鬼影幢幢的情形下,别说陈友谅帮他找酒心不在焉,纵然是李逍遥自己也是心神不宁,找起来没先前那般仔细了。李逍遥不禁想打退堂鼓,觉得这般乱找下去无疑浪费时间,他转面正要发出“扯呼”的暗号,倏感胯下一痛,似是陡然被一只手狠狠的抓了一把。
李逍遥大声怪叫,低头瞧见一只魔爪飞快的缩进他身底下半埋土中的一个坛子口内。他不由又惊又怒,跳起身来,正想退开几步,但见爪影倏闪,他裆部又被捏了一把,几乎痛晕过去。
李逍遥吃痛不过,慌忙摘下陈友谅脸上的辟邪符,当那只其疾如电的魔爪再次抓来,他急忙将纸符往身下一挡。爪影突然消失,陈友谅却在他身後尖声怪叫。李逍遥回头一看,陈友谅双手正往身下乱打,同时跳脚不迭,脸上满是痛楚之色。
李逍遥一瞧便知那魔手必是转而袭击陈友谅,心想:“奇怪!这只坛子里怎会有只鬼爪子?”突然手上一空,辟邪符被陈友谅抢了回去挡身。接著轮到李逍遥遭袭痛呼。
李逍遥正要夺回那两张符纸,陈友谅哪里肯给,一掌打过来,李逍遥翻身便跌。陈友谅心胆已寒,再也不敢多留片刻,慌忙逃走,身影一晃就闪进了夜雾中。这时大雾弥漫,几乎掩没四周树影,陈友谅奔过去时并未瞧见雾中有别的异常之物,似是鸡鸣之时那些幽灵全都遁了形。
李逍遥见陈友谅跑了,顾不上大骂此人的老娘,因见身上所有的灵符已经使完了,忍痛找出一根驱魔香,赶紧点燃,翻转香头,往那只抓住他鸡鸡不放的魔手一烫而落。那只魔手立时急缩而回,李逍遥恨它抓痛了自己的根宝宝,哪肯任其溜掉,伸手一抄,却没那只魔手收缩得快,他抓了个空,定睛一看,半埋在土中的坛子泥封坛口,密不透风,哪有什麽窟窿可供魔爪倏伸倏收?
李逍遥不禁一怔,连忙趴下来仔细察看,坛口果然是封死了的,连一丁点小缝隙也没有。他心中暗暗纳闷:“怎麽回事?明明有只魔手从这里伸出来又缩回去,怎麽坛口又是密封了的?不是我不明白,有些事真奇怪……”因觉那坛子古怪,忍不住从土中挖了出来,双手捧住,摇晃了几下,听声音觉得里边似有半坛水。
李逍遥担心那只魔手又伸出来做怪,赶紧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往坛口的泥封之上钻了个洞,再将点燃的驱魔香倒插进那个小孔中,心想:“熏死你!”鼻际突然闻到一丝浓洌的酒香。
李逍遥不由得又惊又喜,连忙凑鼻过去闻一下,又摇晃几下,坛子里居然当真有酒。他用手使劲捶开坛口的泥封,瞧见里边漾动著半坛芬香扑鼻的老酒,仔细察看,坛内除了酒以外并无别物。李逍遥还不放心,忍不住用手捞了几下,却没捞到什麽。他不由得满心疑惑,暗思:“然则刚才的的确确是有一只魔手从这里伸出来乱捏我的根宝宝,连陈有亮那厮也被提溜了他那只畏畏缩缩、见不得人的么鸡……可我怎麽没找著这只专抓鸡鸡的鬼爪子?”搔搔脑袋,突然想起村里的老人曾经提及当年发生的一件事。
“对了,记得我八岁那年曾经听北村的三婆说……”李逍遥竭力回想。“这家酒窑原本酿的酒不怎麽样,眼看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就快关张之际,有个老酒鬼夜里跑来偷酒喝,结果喝得大醉,溺死在酒池子里,尸体直过了几天才被人发现。奇怪的是,从此以後,这家酒窑酿出来的酒就好象有独一无二的秘方般具有与众不同的香味,渐渐远近闻名……此事大概发生在天蝎年间,亦即魔蝎星坠海的那一年,当时我刚刚出生。”
他拍了拍酒坛子,心道:“原来三婆并非随便乱编故事,依我看呢,这一坛必是‘酒鬼酒’,亦即酒中之宝简称酒宝。刚才那只魔手必是酒鬼在做怪,若不是这样,我也未必能找得到此酒拿去给庄无涯喝……”既是这般猜想,也无法证实是否真是此种缘故,眼看时候不早,赶紧抱了酒坛在浓雾中觅路而行。
世事大都如此,或曰来时容易走时难。倘若遇到好客的主人,出於殷殷相留之意,难免要多留三更天。然而也有的人往往不识趣,从不讲究所谓“客随主便”之道。李逍遥便属於此类。
他本来已走进了浓雾之中,身影稍隐又现,忙不迭的倒退而出,脸色发青,小辫子立在头上。
“不用这麽客气吧,大家?”李逍遥脸上的五官拧得一塌糊涂,战战兢兢的从怀中摸出一节十里香,颤抖著手点著,口中兀自搭讪道:“怎麽说也算多年老邻居了,对吧?所谓礼多即是见外……”举起那束十里香,突然远远的扔了出去。
“呼”一声犹如一阵风从他面前刮过,那一大团浓雾卷著许多幢幢攒动的飘忽之影追著香气一涌而去。
李逍遥趁机拔腿飞跑。半道上忽闻树丛中有人颤声叫苦不迭,这声音尖而且哑,分明是陈友谅。李逍遥心中奇怪,忍不住闪到一株大树下,探头瞧了瞧,只见陈友谅不知如何竟被一大堆爬藤缠绕其身,晃悠悠的倒挂在林子里的一棵树上,身上还插著一根随风轻摆的白灯笼。
树下坐著一个青衫怨妇,哭哭啼啼的向倒霉的陈友谅诉说自己生前的悲惨遭遇。言者悲情难抑,只是吊在树上的那位听众未免有点心不在焉。接下来的情形不出李逍遥所料,那女子开始说谜语给陈友谅猜。
但出乎李逍遥所料的是,给陈友谅猜的谜语似乎跟李逍遥先前遇到的“诗谜”有些不同。李逍遥心中不禁一怔:“哇!这麽优待陈有亮?”他本想走开,忍不住又想听听。
那妇人幽幽的说道:“有一户人家只有三口人:哥哥、嫂嫂和一个小姑。这一天,小姑在门口做活,见一个过路人走来向她问路。小姑就热心的又说又指点,把问路人打发走了。晚上哥哥回来,嫂子就跟她丈夫说:‘你得管教管教你妹妹啊,她总站在门外和过路的男人指指划划,说三道四。’哥哥一听就火了,把妹妹找来打她一顿。妹妹大哭著说:‘你打我知晓,背後有人挑。因何出门来,为指路一条。’……我说的这个谜语叫做‘小姑挨打’,要你猜一样东西。你知道猜什麽吗?”陈友谅哪有心情想谜底,於是他身上又多插了一根灯笼。
“以陈有亮这家夥的智力,我看他今晚上少说也要插几百根灯笼……”李逍遥回山神庙的路上,实在觉得好笑。“这也怪他名字起得不好,别的不叫,却叫什麽‘陈有亮’!有啥亮?灯笼亮,满满的插一身那也实在有够亮了……”
眼看已经过了半柱香工夫,李逍遥飞步奔进山神庙,只盼那老道还没被番僧打死。先前他出来的时候,庙里烛光火把明亮,回来时却是一片漆黑,仿佛与夜幕融为一体。李逍遥心中暗暗奇怪,抱了酒坛闪身进门,突然迎面和一人撞个满怀。
李逍遥一怔之际,蓦然间雷电一闪,立在他面前的影子倏地耀亮,竟然是一个稻草扎成的假人。稻草人手中举起一把刃光森森的弯镰大刀,猛然向李逍遥一劈而下。李逍遥这一惊不禁呆了,待他想到要躲已来不及。也是他命不该绝,斜刺里突然有人将他飞快的拉到一旁,那稻草人一刀砍入门框上,急切间拔不出来。但见两根金刚杵同时戳入稻草人身上,霎间贯穿其身。
李逍遥刚瞧出拉他的那人像是丁情,还未弄明白此间发生了何事就听见丁情旁边一人陡然大声惨叫,那人却是名唤楚奇的白头老者。就连丁情和尹相思猝然间也吃了一惊,转面看见楚奇好端端的立在墙边并未遭人袭击,身上却突然多了两个贯穿前胸後背的大洞,血喷如洒。
只见两名红衣番僧用金刚杵将那稻草人顶在门框上,那稻草人剧烈挣扎之时,楚奇也在另一边垂死般痛苦嚎叫,样子恐怖之极。李逍遥看看楚奇,又望望稻草人,满脸惊讶之色。
那两个红衣番僧发一声喊,将手中金刚杵猛烈搅动,稻草人登时四分五裂,化为片片草絮飘飞而落。李逍遥赶紧转头去看楚奇,只见楚奇背撞墙壁,身体一阵奇怪的抽搐,倏地血肉飞溅而毙。众人惊愕之际,另一老者楚清不禁悲声大叫。
一块布片随著飞絮飘在李逍遥头上,尹相思勉强伸手抄住,一道电光在殿外闪过,耀出稻草人身上这块青布所代表的一个将死之人的名字:“楚奇”。
“这是何故?”李逍遥心中兀自大惑不解,只见尹相思转面说了一句:“师叔,这似是‘替死鬼咒’,十三道鬼咒之一……”柱影下有个声音有气没力的哼道:“我……我快死啦,你们自己悠著点儿罢!”却是庄无涯。
庄无涯刚咕哝完,另一人立时如石画铁的说道:“管它是什麽,有老纳金刚伏魔杵在,那也由不得它妖焰嚣张!”雷电闪烁,耀亮柱影前凛然而立的一个老僧铁青的面孔,却是藏僧鸠摩罗上人。
鸠摩罗这句话提气送了出去,漆黑中似有数声冷笑传了进来。查无良变色道:“是不是太婆?”声犹未落,一个番僧背後倏然寒光一闪,惨叫声刚出口便即摇摇晃晃的倒地。三个随番僧同来的黑衣蒙面人火把重燃,一照之下,只见那番僧背上裂开长长的一大道血口,几乎把身体斜斜剁为两半。
忽然间寒光又现,却是来自三个手持火把的黑衣人背後。鸠摩罗变色喝道:“又一个稻草人!”
在这恶梦般的黑暗中,火把稍亮即灭,三个黑衣人霎间尸横於地。但见一个挥舞弯镰大刀的影子随之闪现,鸠摩罗手下的几个番僧围涌而上,金刚杵一齐戳入稻草人身体。李逍遥连忙转脸,刚好瞧见查无良大声惨叫而死。
转眼工夫,已有五六个稻草人被番僧寻了出来打得稀烂,殿内却也多了五六具尸体。番僧虽然了得,却未料到有一个稻草人身穿数杵之际,竟能横扫一刀,弯刃一勾而过,立时勾走了四名番僧的性命。
李逍遥心中渐渐明白:“有人暗中使法术驱动这些稻草人变成替身杀手,啧啧!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想起庄无涯还没喝酒,连忙抱了酒甕走过去,低头向暗处瞧了一瞧,庄无涯原本躺在地上翻白眼,奄奄一息犹如死人,突然闻到酒香,两眼急张,问道:“是不是埋藏了十八年的酒鬼王?”
李逍遥未及答话,突然间丁情大声怒叫,转眼瞧时,只见漆黑中有一个鬼魅般的黑影冷不防欺进庙内捉了宋香柠在手,丁情扑身抢上前去,发掌扫击,一把弯弯的大镰刀蓦地砍落,丁情只顾抢人,竟未想到自身性命,眼看就要身首异处,“噗!”的一响,一道激荡浓浓酒香的水箭宛如白龙般一掠而出,立时射偏了那杆大镰刀的去势。
鸠摩罗上人眼见庄无涯喷酒击开弯镰,竟未射中那人,便也跃身挡住那人去路。由於丁情此时就在那人身旁,鸠摩罗投鼠忌器,未敢使出密宗天雷震,袍袖翻飞,发掌向那人拍去,喝道:“给我留下罢!”
鸠摩罗这招藏传密宗大手印厉害之处决计不下於他的“密宗天雷震”,掌力沈猛,劲道刚强至绝。那人全身霎时笼罩在当头覆盖而下的一只巨大的手影中,原本难以避过,但见黑影犹如乌烟般嫋嫋一飘,蓦然从鸠摩罗掌底移到了丁情身後。
鸠摩罗这一掌若是拍实了,势必连丁情也难免丧命,他急忙偏转掌势,拍向旁边的墙上,那道石墙立时印了一只其大如席的巨大掌痕,灰土簌簌而落。
李逍遥正瞧得咋舌不下,只见丁情身後的那人黑袍一展而开,突然张口喷出一道血箭,射到鸠摩罗面前。血箭来得飞快,鸠摩罗闪避不及,只得挥掌一挡,整条手臂骤然爬满了红色的怪虫。他心中不由吃了一惊,急忙运力於臂,将满臂怪虫震落於地。与此同时听见尹相思惊道:“魔域的吸血蚕!”鸠摩罗目光向地下一扫,那些虫子落地之际竟然变成了星星点点的血珠。
鸠摩罗功力虽深,却全然不谙邪门左道之术,似这等诡异情形此前从未见过,斗然间遇上如此邪毒之敌,浑未觉察自己无意间已著了道儿。尹相思看出情形有异,虽然鸠摩罗刚才打伤了他,但仍好心提醒道:“你已经中了……中了魔教的蚀血毒,当心毒性随血袭入心脉!”鸠摩罗心中一凛,提臂一看,只见袍袖不知不觉已破成千疮百孔,整只胳臂犹如遭了火炙一般布满脓血小疮。
那人喷血射击鸠摩罗之际,李逍遥瞥见黑袍微掀,藏在袍底的似乎不是一个老太婆,依稀辨出那人的样子竟似骷髅一般,眼窝深陷,全身白皮包骨,形貌狰狞之极。李逍遥不禁“啊”一声後退,只见弯镰挥落,寒光瞬间闪到了丁情颈後。不知为何,那骷髅般的人虽然捉了宋香柠却并不下手,反而一再恶狠狠的想要丁情的性命。
鸠摩罗见状正要发掌相救,手臂一抬,竟感灌铅一般无比沈重,无法发出掌力。顷刻之间,丁情眼看无幸,蓦然只见一道白光冲上半空,激旋一圈,荡出百道剑光,雨点般的倾头飞射,“飕飕”破风之声片刻间不绝於耳。那骷髅般的怪人立时全身尽在百剑激耀的光圈覆照之下,耳边只听一人朗声喝道:“鬼咒看剑!”百道剑光应声飞落,绚若满天星雨,势如惊雷霹雳。
李逍遥大叫:“哇!御──剑──术!”急忙转面瞧去,只见老道庄无涯一洗没喝酒前的死相,虽仍蓬头垢面,眼中却神光凛凛,宛如突然间变了一个人,神仙般飘飘欲飞,他左手抱酒甕,右手捏剑诀,驱剑直取那骷髅般的怪人,端是威风八面,厉害之极。
尹相思听见庄无涯那一声断喝,心中突省:“原来此人便是魔教中最精於役鬼术的鬼咒,难怪他能做出那些咒人必死的稻草人……”
鬼咒眼见百道剑光迅若流星般激射而至,无论怎样决难避开,骇然之下,竟将挟在腋下的宋香柠举了起来,挡在身前。丁情不禁惊怒交加,正要奋不顾身的扑上来以身挡剑,但见满天飞剑骤收,鬼咒嘿嘿一笑,趁机抱了宋香柠一窜而远。他身法奇快,犹如鬼魅一般游离不定,殿内虽有庄无涯、鸠摩罗等一等一的高手,竟都没能将他截下来。
丁情眼见爱妻被掳,顿时犹如一只绝望的野兽般大呼一声,踉踉跄跄的追了出去。尹相思、万一魁、陈春等人身上虽然各自带伤,却均纷纷跃起,各展轻功尾追丁情而去。破庙内只剩下了鸠摩罗、庄无涯、李逍遥三人。
庙外突然传来数声长啸,李逍遥抢到门口一望,只见夜空中白袂飘飘,有数道人影接二连三地从林梢上方疾掠而过,瞧他们所去的方向似是丁情等人追赶鬼咒之处。那数道白影一闪即逝,快若惊鸿,李逍遥几乎要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见树梢上空飘落一条天青色的丝巾,他奔了过去,伸手正想抄住,树影微晃,先前飞过去的数人中有一人返身折回,半空中伸手先抄住了那条尚未落地的丝巾。
李逍遥自然没接著,听见头顶上方有人“噗哧”一声低笑,仰面瞧去,树枝微微一晃,露出一个身穿月白劲装、背负长剑的女子倩影,那条丝巾正在她的素手中。这女子约莫二十出头年纪,身形苗条,肤色微黑,相貌却甚是秀美。李逍遥心中不由一跳,暗道:“有个美媚!”
眼见那女子一头长长的乌发随风飘散而开,李逍遥知道刚才的丝巾必是从她头上掉下的,两人一上一下互瞧一眼,因见那女子眼带笑意,李逍遥便顺势收回那只本想抄住丝巾的手,把手放到鼻头上,大麽指和尾指竖起,其余三指微屈,向那女子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那女子一怔,随即瞪了他一眼,脚尖在枝头轻轻一点,细腰一扭,身影霎间从李逍遥眼帘里飘远。
李逍遥乱转脑袋,却再也瞧不见那女子的身影,他愣了一愣,转身跑进庙里,叫道:“神仙神仙!刚才我遇仙了!真的看见神仙了!没想到一下看见好几个这麽神奇,其中还有个美媚呢……”庄无涯抱著酒坛子正同鸠摩罗上人斗鸡似的相互对瞪,听见李逍遥气喘吁吁的跑回来说遇仙,鸠摩罗不置一辞,庄无涯忍不住哼了一声,说道:“神什麽仙?刚才飞过去的只不过是厉风行和他的几个徒弟罢了。”李逍遥“哦”了一声,忍不住打听道:“那妞儿是谁?就是头缠青丝巾、皮黑黑的那个……叫啥名儿?”
鸠摩罗瞪著庄无涯,突道:“你有酒了。”庄无涯点了点头,随即摇了摇头,说道:“可是你受伤了。”李逍遥一怔,心道:“听他们话里的意思,莫非还想比试比试?”
鸠摩罗缓缓抬起那条满是脓疮的手臂,沈著脸道:“小意思!”庄无涯摇头道:“鬼咒的蚀血毒只有他自己才有独门解药,你中了此毒,一旦运用真气立时便会全身烂透!”鸠摩罗情知庄无涯所言非虚,不由脸色微变。
李逍遥忍不住说道:“现在高氵朝都过去了,不如还是改天再另找场子比划罢,我看你两位刚才合作得不错,何必这麽急就要分出高低来呢?又不是要赶著去投胎……”鸠摩罗摇头道:“老纳已经等了半柱香工夫。”庄无涯注视著鸠摩罗那支不断流出脓血的手臂,情知此人太过好武,若不让他稍得满足,决难罢休,叹道:“为了这半柱香的时间,大和尚你的代价可不小!”鸠摩罗僵硬的黑脸上似乎浮闪出一丝难见的微笑之意,说道:“人的一生只在等待。”
庄无涯道:“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你对武学的执著,很像一个人。”眼光缓缓从鸠摩罗脸上移过,望著檐外夜空,目中竟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复杂情感一闪而现。“此人一生好剑成痴,连名字也改做‘修剑痴’。他对剑术的执著已到了令人难以理解的疯魔地步,为了这份痴迷,他毁家、叛出蜀山派,断封求败一臂,甚至连这世上唯一还苦苦相随於他的亲人……他的妻子狂儿临终之际,他竟还无动於衷地对剑苦思新招!”
“修剑痴!”李逍遥心念一动,不禁想起曾经听到有关此人的诸多传闻。“这个人好厉害!据坊间传说,剑圣曾有一个最为心爱的女儿名叫狂儿,狂儿小时候救了一个昏倒在大雪中的流浪儿,还把这人领了回家,此人就是剑圣第五个徒弟修──剑──痴!所谓蜀山十二剑侠,指的是玄一、厉二、封三、叶四、修五、尹六、燕七……方十……哎呀,我怎麽忘掉了其中的几个?总之,修剑痴後来成了剑圣的女婿,但他却越来越神经,居然反出蜀山派,跟他师父、师兄弟们全闹翻了,剑门蜀道那一战据说是蜀山派几十年来最惨痛的一场恶梦,蜀山群侠围捕修剑痴,没想到他的剑术突飞猛进,不仅大败几位师叔,甚至连平时同他最要好的三师哥封求败也被他砍断了一只右手,从此成为无法使剑的废人。蜀山派出此大变故,不但遭武林取笑,大师伯长眉真人更是因而气死,自那以後,蜀山派对於背叛师门的人素来深恶痛绝,像丁情这样的决计没有好果子吃,这些事说来也不足为奇,总之就是这回事儿,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哎呀,蜀山十二侠的名字我怎麽记不全了?”
“我不能让你白等,”庄无涯目露沈吟之色,李逍遥站在旁边,突然蹦了过来,笑吟吟的问道:“叫我做什麽?”庄无涯瞪眼道:“我哪有叫你?”李逍遥笑道:“可是我觉得在你的眼神里我简直就是呼之欲出了,这时候没我怎麽行?”眼睛一眨,闪出一丝狡黠的光,又道:“你说过要传我功夫的,赶快教几手罢。什麽如来神掌、天外飞仙之类的都成……”
“好酒!”庄无涯捧起酒坛子咕碌咕碌的仰脖灌了几口入喉,满脸红光,摇摇晃晃的说道:“没喝酒之前我只不过是个碌碌无为的庄无涯,几口黄汤落肚我便是酒剑仙!”李逍遥在旁边撇了撇嘴,心想:“可别只顾著喝酒,待会醉倒了没法教我功夫……”
庄无涯突然“噗!”的一声,喷出一大股酒箭。李逍遥皱眉想:“你看,开始吐了。”但见酒箭横冲而过,蓦地穿空射到鸠摩罗身旁。鸠摩罗吃了一惊,听见酒箭中带著隐隐的雷声,来势奇劲,心道:“这老道好硬的气功!”正要有所反应,情形倏然间起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酒箭宛如喷到一个无形的物体上,银珠激溅而开。
鸠摩罗转面看见一个影子由隐而显,酒汁淋漓地从他身旁踉跄跌退,撞到墙上。那影子一阵剧晃,突转清晰,却是一个双手指甲长长的小秃子。
鸠摩罗和李逍遥乍见此人现身,皆感惊异。那小秃子头大身瘦,腰背佝偻,刚才似是被酒柱撞中胸口受伤不轻,靠在墙边躬身大咳,全身酒珠乱淌,兀自抖索不停,犹如一只被雨淋湿了的小鸡一般。
庄无涯两眼一瞪,喝道:“你又想来趁机害人,滚!”那小秃子全身抖得更厉害了,突然抬起脑袋,两眼翻白,张嘴嘶嘶大呕,李逍遥突然瞧见小秃子呕出来的竟是一大堆脏兮兮的粘稠物,颜色有灰有白,其中蠕蠕而动的居然是许多指头大小的蛆,不由得吃了一惊。
但见小秃子张大的嘴突然裂开,从里边挤出一个秃脑袋怪物,眼珠像蛇眼一般,张口喷射毒液,样子狰狞已极。不仅李逍遥吓得乱跳,连鸠摩罗此前也未曾见过如此诡恶之物,当下不禁变色呆看,竟忘了闪避迎面射来的大股其臭无比的毒液。
庄无涯喝道:“这老僧寿数未尽,你这鬼娃竟敢来送死!”酒坛微倾,捏诀使出道家秘术“役鬼法”,低唤一声:“酒鬼何在?”满地酒汁突然凝聚为一团,迅即滚到小秃子脚下,将他自下而上裹了起来。那小秃子急忙挣扎。李逍遥忽见一个酒汁淋漓的裸身老头双手狠狠掐著小秃子的脖子,这老头的身影时隐时现,墙影中扭打的时而像是两人,时而只有小秃子独自在那儿扭来扭去,这等“鬼打鬼”的情形既恐怖又好笑,李逍遥不禁瞧得呆了。
小秃子眼看不支,先前它吐了满地的粘稠之物突然滚滚涌上,立时便把小秃子连同那裸体老头的身影全然包裹起来,封成一个大肉茧。那个茧大如衣柜,兀自不停的扭曲变形,忽而左边凸起一块,忽而右边凸出一块,显是两只鬼仍在茧内打来打去,扭做一团。
李逍遥躲在鸠摩罗背後定睛一看,那个巨茧赫然竟是无数蛆粘合而成,茧壳上群蛆蠕动,其状委实令人大翻肠胃。李逍遥不禁皱脸道:“怎麽搞成这麽恶心?就是撞鬼也可以撞得唯美一点啊……”话未说完,那只巨茧倏地一震而裂,从里边蹿出一个长著九颗秃脑袋的肥蛆,其大如牛,九颗头一齐张嘴,向他们三人猛然喷出九道带著酒味的毒液,显然这一下变得更厉害了。
李逍遥见状不好,慌忙把头缩到鸠摩罗背後,感觉这老僧心跳似也骤然加快。只见老道庄无涯揉身斜行,似乎酒喝多了立足不稳,倏地穿入倾头泻落的毒汁之下,正好挡在鸠摩罗和李逍遥身前,鸠摩罗见他身法奇妙,不禁大声喝采。
“酒到三分醉,步法七分神。此是‘醉仙望月步’!”庄无涯醉眼一翻,突然一晃倒地,背脊犹未触到地面,只见他腰间使力,又迅即弹起,口中念念叨叨。“酒到七分醉,剑意贯长虹!”
蓦然间百剑齐落,没等李逍遥看清楚便将那只肥蛆连同九颗秃脑袋挥成上百块。嗖的一响,一道黑气逸出破庙,迅急掠入夜空深处。殿内的毒液、粘物、肉茧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瞬间消失无痕。只有一个影子更淡了的裸体老头颤巍巍的立在庄无涯身旁伤心大哭,哀声说道:“我死了,我被那秃子打死了……”庄无涯转头告知:“老丈,你早就死了,掉进酒池里淹死都好多年了,哭什麽?”那裸体老头边哭边没了影。
李逍遥正自看得发呆,那裸体老头突然在他身旁冒了出来,老泪纵横地望了望他,叹道:“逍遥儿长这麽大了呀?”李逍遥惊叫一声,急忙後退,但见老头瘦小的身影一漾而散,自是从此魂消魄散。
鸠摩罗呆立一阵,犹如做了一场恶梦初醒,向庄无涯瞪视片刻,摇了摇头,说道:“老道法力高明,酒後更是如有神助,我不是你的对手。”庄无涯听了却微微摇头,正色道:“法力只能用来对付妖邪之物,大和尚,我的内力修为未必比得上你。”鸠摩罗涩然道:“无论如何,我得谢你刚才的救命之恩。”合掌微拜,转身自去。
庄无涯望著门外,低叹一声:“真打起来,我多半打这和尚不过。”李逍遥却在旁边呆立而想:“奇怪,刚才那光!老鬼怎会认识我?十八年前我还没生啊,难道我这麽有名?”
夜风抚树,木叶婆娑。李逍遥侧头望著庄无涯,此时映入他眼帘的不再是先前那个蓬头垢脸,衣冠不整的贪酒老道,而是一位须发飘飘、风仪如神的前辈高人。在此之前他怎麽看这醉道士也不顺眼,这当儿他只觉高人就应该是这种不修边幅的形象。
“他打著旋儿从天而降,犹如一盏天灯坠地,又有如王母娘娘修脚趾甲时不小心丢了一颗齐天大圣都没机会吃的蟠挑掉到我脑袋上,‘纠’的一声万剑齐飞,向我展示他那神乎其技的酒後剑术……就这样,一位我渴盼已久的世外高人冒冒失失地闯入了我总在渴望与失望之间徘徊但失望毕竟大於收获的这样一种失败的命运中!”
李逍遥这时已对庄无涯钦佩之极,当庄无涯一双耷拉著的醉眼斜瞪过来,心情激动之下,两腿不禁一曲,拜了下去,口中颤声叫道:“前辈!请你收我为徒……”他跪得飞快,腿膝犹未触地就倏感一麻,竟然僵硬如木,跪不下去。原来是庄无涯袍底下伸出一足,把他拦在半道。
李逍遥心中一急:“前辈……”眼珠不禁乱转,暗疑:“莫非他喝过了我的酒又想耍赖?”
“你可别误会,”庄无涯抱著酒甕,向李逍遥乜视几眼,呵呵笑道。“老道虽然喝了你的酒,可没说过这便是拜师酒。”
李逍遥忙道:“老道……啊不对,是前辈!只要你肯收下我这个绝世难逢、打著王晶家媳妇的灯笼甚至连王晶他老娘的蜡烛也一块儿点了都找不到的徒弟,叫我娶了王晶他老母都行!其实你早就发现我是多麽有用之材,比如说当你发酒瘾时,每到关键的时刻当你叫天天不理叫地地不鸟你,你的徒儿我就会像苦海明灯般以一斤斗翻十万八千里的速度抱著各种美酒出现,这方面绝对比你娶个媳妇都好使!因为你媳妇绝对会由於嫌麻烦而逼你戒酒这还算好的,最坏的方面可能是她会因为烦你而红杏出墙!搞到你人酒两空这还不够惨?就算你真的酒後乱性想要个妞儿泡泡,那也不必娶媳妇那麽煞有介事,你的徒儿我每当你缺货的时候绝对像苦海明灯般以一斤头翻十万八千里的速度抱著各种美女来支援,完全可以给你提供丰富多彩的选择,你说这有多好?”
他虽然鼓动如簧之舌,庄无涯居然不为所动,嘿嘿一笑,捋须说道:“好虽好,只是老道一向漂泊惯了,不想收徒弟。”李逍遥脸上立时充满了失望之情,鼻子一酸,问道:“为什麽?为什麽你们都不肯给我机会?我……我只要一次机会,证明自己不会比别人差。难道说我的资质不好吗?”
庄无涯见他一脸失望之情,几乎要哭了出来,便拍拍他的肩头,笑道:“你的资质不差啦,我看得出来!”李逍遥眼泪汪汪:“说这些有啥用?你知道我不需要安慰的……”庄无涯瞪眼道:“有用!谁说没用?刚才我以这招慧玄掌打通了你全身奇经八脉,你敢说没用?”
李逍遥一怔,方感肩头涌入一道几难察觉的温和真气,这道真气从老道按在他肩头的手掌心迅即灌穴而入,先进入他体内的十二经脉,盈转一周天,接著运通他的十五络脉。李逍遥暗感全身又麻又痒,就像体内到处爬满了看不见的蚂蚁一样。他正自愕然,这时躯干微有异乎寻常的感觉。
李逍遥虽然不曾认真学过武功,但他天性好奇,平日常跟洪大夫混得多了,倒也从洪大夫那里知道了不少医理,认识些穴道、经络之学。“经”是全身运行气血的纵行主干道,“络”则是“经”的分支,二者合称“经络”。而经络主要包括十二经脉、奇经八脉和十五络脉。这其中又以奇经八脉的作用最为微妙。
奇经八脉即指任脉、督脉、冲脉、带脉、阴蹻、阳蹻、阴维、阳维。它们不和脏腑直接相联结,彼此间也没有表里关系。除任脉、督脉各有自己的输穴外,其他六经的穴位都是十二经脉穴位中的一部分。八脉循行部位错综於十二经脉之间,对十二经脉起调节作用,又不属於十二经脉的范围,素称奇经。其中,任、督二脉更为重要。听洪大夫说,任、督二脉的输穴在躯干,也同时可以四肢输穴,调和全身,督脉主神,任脉理经,任脉下腹的输穴,便具强身壮气之效。
庄无涯食指不知不觉已移到李逍遥下体,势若虎口,二指虚夹,中指按捺之处正是“会阴穴”。李逍遥身体微缩,不禁眼皮一抬,问道:“前辈因何对我鸡鸡下手?”心下存有一疑:“难道要练厉害功夫就得先干掉我的小底笛?”
旋即知道错了。庄无涯出指如风,自下而上急拂“会阴”、“关元”、“气海”、“神阙”、“中脘”、“膻中”、“天突”、“廉泉”、“承浆”诸穴,而这正是任脉之所在。
“不打通奇经八脉,你再机灵也练不成上乘武功!”庄无涯口中冷笑,反转手背猛然在李逍遥微鼓的肚皮上“咚!”的一拍,哼道,“减肥吧,小胖子!”
李逍遥“啊”的一声缩肚不迭,但他哪里逃得出庄无涯的掌心。突感头上一痛,这老道已揪住他的头发,呼的一声将他抡了起来。李逍遥大叫,只觉自己身子离地,犹如风车陀螺般在庄无涯手上飞旋。“练上乘武功都得这麽折腾人吗?”
“岂止折腾你?”庄无涯狠声喝叫,突然一拳打在李逍遥脑门“百会穴”之上,李逍遥痛得几欲立时晕去。这老道显是酒兴大发,可不理会他死活,手一抛,将李逍遥倒了个头抛上半空,拳飞掌舞,先拨转李逍遥的身子,连连捶击他後背,口中叫声不停:“你这小子虽然是块练武的材料,但你为人跳脱飞扬,凡心太重,绝非修仙求道之士。我辈凡事但求随缘,我遇到你便是缘之所系,传你一招乃是随缘。然而我看你表面玩世不恭,内里却是极为偏执顽固,此生如遇大变,恐要走上极端……唉,盼你凡事不要太过认真执著,人生无非梦一场,到头来终究是一无所得,切莫逆天而行,以免误入魔道!”
李逍遥并未明白老道此言何意,只觉“腰俞”、“阳关”、“命门”、“身柱”、“大椎”、“哑门”、“上星”、“人中”以及刚才挨了一拳的“百会穴”逐次先痛後麻,接著似有气流疾穿而过,而这正是督脉诸穴。他感到头昏脑乱,全身的骨头好像突然拆散一般。只是叫苦不绝,霎间脑中灵异又现,犹如一道电光猛然耀亮他眼前平时看不见的情景……
风拂白鬓,袍袂猎响。他迈著沈重的脚步,缓缓拾阶而上。面对刻写“会盟天下”四个大字的那块巨石,千万道寒锋在日光下耀目生辉,此时聚集在封禅台之巅的黑压压的如临大敌的人影徐徐围拢。他浑似没有看见这些人和他们手中各式各样的兵刃,没有看见满山飘扬的“少林”、“武当”、“昆仑”、“圣火”、“唐”、“丐帮”等各大派、各家族的旗帜,他仰面望天,只觉日光眩眼,满天皆成血红一片。
“李逍遥,你杀了剑圣,灭了蜀山派,害死了那麽多人,我们今儿就要你用命来偿!”
以一对八千。无疑自寻死路,何况其中更有数不清的绝顶高手、宗师大豪。但他别无选择。他缓缓低下身子,把她已经冰冷僵硬了的身体轻轻放在玄玉石上。欠命的,命已偿。欠泪的,泪已干。他此来只是求死……
“我已经做了一件可能这一生都会後悔的事!”
当耳边响起一声沈重的叹息,李逍遥心中一震,睁开双眼,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中原的师道,看你有悟性,食中二指并,往眉心一点,叫做‘点玄关’,也称‘开窍’,”庄无涯两指并拢,迟疑良久,终於在一声喟叹中微颤著缓缓收了回去,没有点在李逍遥的眉心正中。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庄无涯不知为何突然像是变老了许多,满脸皱纹深深。“我已经打通了你的奇经八脉,将来的路靠你自己走。只盼你的所作所为不会让我後悔!”
不知为何,李逍遥先前的兴奋之情竟尔变为隐隐约约的恐惧,连自己也说不上究竟害怕什麽。他忍不住问道:“前辈,你有时候会不会也看见一些很奇怪的东西?就像……就像作梦一样,但又好像很真实,好比今天我和你在这里,就好像我以前就知道会是这种情形了……你说这是为什麽?”
“我不知道,”庄无涯仰面默立良久,叹道。“或许这应该算一种预感。”
“你是说……”李逍遥沈思著说。“人有时候会看见以後才会发生的事?”
庄无涯望著庭前一片公孙树的叶子缓缓飘落,又被风吹得无影,出了一会儿神,说道:“有的人是有宿命的!”转脸瞪视李逍遥,见这少年眉头微蹙,满眼迷惑之意,不禁心想:“他看见了什麽?他能够看见什麽?这是天意,谁也看不透,也改变不了!可是我为什麽会恐惧?难道他看得见我心中的莫名恐惧?”
李逍遥突问:“你会不会後悔?”
“我不会,但愿不会!”庄无涯微微一笑,喃喃的说道,“没有什麽可以後悔的。因为我没教你功夫,我……没有什麽可教的。”李逍遥一怔,心中大是迷惑不解。只听庄无涯犹如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上乘的剑法,其实你本来就已习得。高明神妙之极的内功心法,似乎也早就埋藏在你的心中,只是你居然未能察觉……刚才我替你打通任督二脉之时,你体内竟然生出一股内力和我相抗,虽说内力尚弱,却比我蜀山派的道流心法奥妙多了,似是来自释家,但绝非中土的释家。奇怪!真是奇怪!”眼皮微抬,注视著李逍遥愕然而瞪的双眼,暗觉这双眼睛里似是隐藏了许多无法窥透的谜,心想:“此前他一定有过一些非同寻常的经历。”
李逍遥挠头想了想,不禁皱脸问道:“合著你翻来转去的折腾了我半天居然没传我武功?”庄无涯摊手道:“都说没什麽好教的!你会的武功心法比我厉害多了……”李逍遥哪里肯信,恼道:“你该不会说我从娘胎里一出生就带了武功落地吧?”庄无涯耸了耸肩,撇嘴道:“差不多罢!”
“那我不就可以用‘天外飞仙’那招干掉你啦?”李逍遥恼道。“因为你一直在把我当猴儿耍。”
“耍倒也没耍你,”庄无涯正色道。“我打通了你的任督二脉,帮你得到了原本就属於你自己的功夫。将来你习练上乘武学,进境自会倍增。使用内力心法之时,威力也随之增强。说来说去,日後怎样还得靠你自己。”
李逍遥听不进这些废话,急道:“不是说有一招御剑术要教给我吗?不会连这个也赖吧?”庄无涯瞪眼道:“不是早就教给你了吗?”李逍遥恼道:“啥时的事儿?”心想:“瞧,我早怀疑你会赖帐!”
庄无涯道:“御剑术是蜀山派的入门剑法,并非人人都有机缘学到。在我的十二位师侄中,老九虽聪明过人,却未能练成。”其实修剑痴早已叛出蜀山,庄无涯言谈间不知不觉竟还将此人也仍然看做他的“十二位”师侄之一,而其他几位蜀山弟子私下里提及同门,也都未能忘记修剑痴,过了这麽多年,江湖中人提起蜀山新一代人物,仍以“十二剑侠”相称,谁也没有把修剑痴排除在外。
李逍遥道:“前辈!你若收我做徒弟,我……我无论吃多少苦都愿意,绝不给你老人家丢面子,这点你尽管放心。”心想:“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玩仙剑的高手,可别白白错过机会。唉,他若肯收我为徒,这绝对是今年本村十大新鲜事之首,比王晶媳妇变鬼还神奇……”因怕这老道再三搪塞,连忙又诱之以利,飞快凑嘴到庄无涯耳边说道:“其实我婶婶床底下藏著极有味道的上好女儿红,你有没兴趣?”
庄无涯一怔,眼角一斜,见到李逍遥向他眨眼作暗示,目光中充满了引诱之意。庄无涯不禁笑道:“呵呵!那倒不必了,老道喝尽天下名酒,那日要不是酒虫闹得凶,才不稀罕那掺了洗脚水的酸酒。”李逍遥想起那天的事,脸上居然也会一红,陪著“嘿嘿”两声,突想:“该不会因为那天的事情,老庄这家夥记在心里,所以一个劲儿的对我大玩太极推手吧?”
庄无涯正色道:“你悟性虽然不错,但要学剑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所谓十年磨一剑,越是上乘的武功,越是难以练出成就。实话告诉你罢,老道练成这招御剑术用了三十八年,本门悟性最高的玄天宗五岁习剑,年届三十剑术方始有成,算是蜀山开派以来进境最为神速的唯一之人。再说‘御剑术’只是入门剑法,再升一级即为‘驳剑’,本门开派以来,只有长眉真人、我师兄剑圣以及厉风行三人能够练成,长眉师兄花了四十年、独孤师兄用了三十二年、厉风行两岁开始练这门剑术,三十一岁那年方始有成,也算出类拔萃的人物了。再往上一层乃是‘无剑’,本门大概只有独孤师兄到此境界,但也耗了他毕生的心力,今年八十有五……”
李逍遥掐指一算,不禁皱脸道:“怎麽你们这些上乘武功动不动就要人练个百八十年的?太离──谱了吧?像你师兄那般刚生下来还没断奶就含著奶嘴开始练呀练,等到练成了差不多七老八十没几年好活啦,那有什麽劲儿?不是说蜀山的仙剑今天练明天成吗?怎麽又玩得这麽老套啊……”庄无涯抬手往他脑袋上一打,瞪眼道:“你以为哪?今天练明天成?哪个王八蛋告诉你的?天底下真有这等好练的武功你介绍我练去!编故事也别编得这麽烂哪,误人子弟!要知道有多少天真的少年在捧我蜀山仙剑群侠的场!”
李逍遥听了不由得面露失望之情,“那你干吗还给我一个什麽什麽装‘飞剑’的匣子?我试都试过了,一点都不管用……”庄无涯又提手往他头上一打,说道:“我就知道你是天生的懒人一个,心浮气燥,决计练不了正儿八经的剑术,是以送你一招驱使飞剑的防身法术,危急时也好保住性命。哪知你这不中用的小子连我送给你的宝贝也保不住,枉费老道一番心机!”
“法术?”李逍遥眼珠不禁乱转,将信将疑。“怎麽不灵啊?”
“心诚则灵!”庄无涯冷笑道。“你心不诚怎麽灵?你心底里压根不信它真能灵验,又何来力量驱动得了它?”
李逍遥问道:“这话怎讲?”庄无涯道:“驱法御剑讲的是意念致动!当你真正做到心神合一,专心致志,你的意念凝聚於某一件物事之上就会产生一种力量,意志力越强,这股发自内心的力量刹那间爆发而出的威力越大……”李逍遥插嘴道:“你别讲著讲著就鬼话连篇了。”庄无涯提手给了李逍遥一记爆炒栗子,瞪眼道:“你又走神了!听都不认真听,做起事来怎能专心?”
“专心有啥用啊?”李逍遥抱怨道。“结果还不都一样被人打?”
“专心当然有用,”庄无涯道,“你挨打是因为不专心。上学不专心挨先生打,做事不专心挨婶婶打,打架不专心挨小痞子打,现在又不专心就得挨我打!”
李逍遥见他扬手欲打,连忙闪到一旁去,说道:“你体罚当心告你虐待!”庄无涯笑骂:“乱七八糟!”因见这少年实在太过惫懒,不由得暗暗摇头,顿了一顿,又说道:“你若一定把我刚才说的当耳边风,那也无法可想了。”
李逍遥道:“不是我不信你,可是你讲的这些东西好像很……那个!”
“那什麽个?”庄无涯伸手将他一揪而起,走到门口,仰望檐前树上结的青果,说道。“意念致动,就是要你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想做到某件事都能集中精力,心无杂念,不受身外万物所扰。”
李逍遥问道:“比如呢?”
“比如这些结在树上的果子,”庄无涯道。“你盯著某一个果子,如果你想要它掉下来,而且果能如愿。那你就差不多能御使飞剑仙术了。”
“那不用练个百八十年吧?”
“不用。有些儿童便能办到,如果不是这块料,练一辈子也枉然的大有人在。”
“空口无凭。你试试?”李逍遥眨著眼道。“凡事总要先有个示范对吧?光说不练我也会,这本领倒不用有人教……”
话声未落,树上的果子“扑簌簌”的落了满地。
李逍遥一怔,难以置信地转头望著庄无涯凝目看树的身影。“风吹……的吧?”
庄无涯缓缓转脸,“你试试?”李逍遥笑了笑道:“你都把果子全弄下来了,我还试啥?嘿嘿,总不能把树给拔了吧?”眼光移动而下,聚精会神地盯住庄无涯的裤子,专心致志地想:“叫我试试?好!把你裤子扒下来……”打定主意,不由得咬住嘴唇,眉心蹩紧,卯足了劲儿想:“裤子掉下来,裤子掉下来!裤子掉下来……”
他默念了数十声,倏感裤子一松,真的褪到了足踝之下。
庄无涯哈哈大笑。李逍遥慌忙矮身,双手拉起掉地的裤子提上腰间,恼道:“咦?怎麽你的裤子不掉反而是我自己的掉了下来……”庄无涯笑道:“因为你没我专心哪!”
李逍遥侧著脑袋瞪视庄无涯,满心懊恼之余,不由也对这老道暗暗的佩服,转念一想,垂头丧气的摇摇头,说道:“有什麽用?你送给我的飞剑丢都丢了……”庄无涯拍拍其肩,笑道:“属於你的东西,抢也要把它抢回来;不是你的东西,想都不要去想。”
李逍遥点头道:“这话也对。但不全对,比方说……大多数妞在你搞定她之前原本不属於你,对吧?只有搞定了之後才归了你。对吧?按你这麽一说,因为小妞们最初不属於你,那就连想都不要去想了是吧?”庄无涯一怔,随即笑道:“这有什麽不对的?小妞们原本不属於你,但若是她的心向著你而不向别的男人,有心追随你,那不管你搞不搞定她,她都属於你。然而,如果她的心不向著你,你强占她都没用,因为她还是不算真正属於你。”李逍遥不禁“哇”了一声,喜道:“没想到你对这方面也很有研究!看来我们真是太谈得来了……”突然双腿一曲,跪了下去,叫道:“你还是收我为徒吧!师父在上……”
庄无涯一怔,没等李逍遥膝盖著地就抢先伸手在他肘下一托,说道:“命中注定你我没有师徒之缘,起来罢!”李逍遥怎麽都跪不下去,但他正如庄无涯所说的那般固执,偏要赖著不肯起身,口中央求道:“前辈,求求你……晚辈愿意孝敬你老人家下半辈子,跟随你行侠仗义、云游四海……”情急之下,生出一个古怪念头,暗思:“再说他不动,得想个法子先稳住他,再设计让他跟我婶婶生米煮成熟饭,这样一来,就算他仍是不肯收我为徒,那也算沾亲带故的了,想溜都溜不掉了……嘿嘿!”
庄无涯虽与李逍遥相处不长,却也知道这小子最是难以捉摸,倘若稍有疏忽,难保不著他的道儿,暗感多耽片刻都有危险,眼珠转向大门外,说道:“你若学成此御剑法术,便可一生受用无穷。你我缘尽於此,回家去罢!”
李逍遥还待再求,庄无涯身形骤然一晃而远,犹如一片树叶被风吹飞,瞬间不见了身影。李逍遥冲到门外,喊道:“前辈,前辈!”但听庄无涯的笑声远远传来,吟的似又是一首诗:“我欲乘飞车,东访赤松子,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不如蜀山去,清风半程矣,仰观初无路,谁信平如砥。学仙难成仙,空负平生意,长生未暇学,请学长不死。”
李逍遥在曦光中呆立良久,想著昨夜之事,心念纷涌。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他转身到破庙里草草掩埋了几具尸体,已是疲累难支,腿膝一软,伏倒在地上,心里默念:“怎麽说咱们也算同患过难了,你几位地下有灵,莫怪我李逍遥没把诸位风光大殓。李逍遥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最多来年在你们的忌辰里多买些香烟纸钱前来相祭,各位好生安息罢。对了,还有一事相求……往後我来这里玩的时候,你们可别变鬼吓我。”
呆坐了一会,眼见草木易朽,人命如芥,不禁鼻子微酸,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遭和死人如此靠近,甚至连尸体都是他亲手掩埋了的。想到这些人昨晚还好端端的,转眼间就冷冰冰的埋在了泥土中,心情自是难免黯然而悲。
他慢慢的爬起身来,踩著满地的枯草落叶,拖著伤脚缓缓下山。这时天已大亮,自然不会又遇到那青衫妇人,心想:“王晶家媳妇其实不是要害人,只是因为她太孤寂了,才跑出来找人猜猜谜、诉诉苦。陈有亮那厮最多被她吓一晚,死是不会死的,除非他不经吓。能不能有出息,就看他挨不挨得过昨晚那一两个时辰了……”走了一段,仰面看天,不禁自言自语道:“哈,已经天亮了呀,惨了!等会儿回去又要挨骂了……”
走了一段,在山坡下突听有人叫唤。他回头张望,只见几个白苗女子风尘仆仆地从岔路口走了过来,却均在离他十来步之处停住。最前边的一个肤色微红的圆脸女子先是微微迟疑,终究还是被身後的同伴推出来问道:“请问一下……往余杭县怎麽走?”她话声微哑,带著浓浓的滇桂腔调,听来甚是有趣。
李逍遥见这几个苗女大都二十来岁年纪,样子比起汉家的姑娘多了一份落落大方,心里先自存了一层好感,又想:“听婶婶说,白苗大都比黑苗好相处,也常出来做些土产买卖,卖蚕丝、烟叶什麽的,比起三天两头跑来晶合庄卖咸鱼的那帮客家奶显得干净多了……”笑了笑,伸手指明方向,说道:“往这方向一直走,过了十里坡就到了。”
那为首的苗女颔首说道:“好,谢谢。”走不数步,几个苗女又停了一下,还是那位圆脸的姑娘被推了出来,问道:“对了,再请问一下,城里头有客栈可以投宿吗?”李逍遥心中不禁暗笑:“没见过世面是不是?城里怎麽会没有客栈给你几个人住呢?怕只怕你没钱……”说道:“前面就有一间,就是我家开的,不过……已经有客人包下了,暂时不作别人的生意。”
那苗女和她几个同伴交换了个眼色,随即说道:“啧……好吧,我们另外想办法。”
李逍遥在她们转身欲行之时问了一句:“你们一路过来怎麽没住过客栈吗?”那圆脸的苗女回眸答道:“邻近的几个镇都开‘茅山学堂’,各地一下涌来了不少人报名儿入学,客栈都满了。”
“茅山学堂?”李逍遥愕然道,“谁开的?这麽好的生意?”心下突想:“茅山这个名字很熟!因为我也会些茅山的法术,但不知怎麽来的,难道真是一生下来就会啦?”
那圆脸的苗女答不上来,但也许是不愿意和生人多说话,只是远远的伸手递了张揉皱了的帖子过来给李逍遥。“这是我们在路上拾到的招生告帖,你自己看罢。”
“还公开招生这麽嚣张?”李逍遥心中奇怪,接过来一看,上边写道:“上师茅山第十八代掌门真人茅以降仙长主持之茅山学堂为弘扬道法、扶助地方教育,即日起向江南十一州四十九县扩充生源,凡有志於光大茅山道教者均可持帖报考入学……”李逍遥不禁抚腮道:“这个茅山派第十八代掌门人、简称‘茅十八’的牛鼻子凭什麽有这般大的魅力?”心想:“哼,有机会我倒要见识一下……”
回到村子里,三姑六婆正在井头忙碌,见他走过,这在大清早来说倒是稀有之事,纷纷议论。旺财嫂甩著一把湿衣问道:“早啊!你婶婶的病好了点没?”李逍遥身体急侧,避开迎面溅来的大片水珠,右手一抄,抓住旺财嫂甩在半空的湿衣,两人互瞪一眼,各退半步,旺财嫂肥腿微蹲,立稳下盘。李逍遥手腕一沈,两人同时发力拧干这条衣服。
来福婶突道:“小李子呀,你婶婶大病初愈,别再让她太操劳了!”李逍遥听见脑後水声溅响,急忙放开已经拧干了的那条衣服,反手一拽,刚好抓住了来福婶甩来的一条湿床单。因见来势甚急,不得已只好後跃半尺,双脚落在阿珠足上,後者大声痛呼。
李逍遥哼了句:“托你们的福,我婶婶能吃能睡,已经没事儿了。”情知不敌,转身便溜了开去。来福婶在後边甩著湿床单叫唤:“你不帮我拧干啦?”
奔不数步,迎面撞著小虎子。“逍遥哥儿,你教我如何造秘道好不好?”
“别乱说,你爹知道会挨揍的。”
“可你自己还不是在房间里做了一条秘道……”
“嘘……别大声嚷嚷,给我婶婶知道就惨了,改天有时间我再教你吧。”
“又是改天哪?逍遥大哥最爱赖皮了。”
李逍遥扬手一凿,小虎子却已溜掉。“竟敢说我赖皮?”李逍遥朝小虎溜走的背影唾了一口,转身时突想:“印象中我好像也跟谁约过一件拉勾勾、赖皮是小狗的事儿……唉,就这记性,小狗是做定了。”
蓦然回首,旭光万缕透过树叶间隙照亮檐影中“李家客栈”的牌子。随著树梢上织娘的伴奏声,李逍遥走进自家客栈,一眼看见婶婶犹如一代宗师似的立在大堂里渊停岳峙地等著他,劈头问道:“你昨晚又跑到哪儿玩去了?居然到早上才回来,连店门也没拴!万一遭了小偷怎麽办?”
李逍遥提起门边一支扫把,拿在手上比划道:“婶婶!我昨晚遇到一位仙人呢,就是某天一大早躺在店门口要酒喝的那个道士,他还教了我一套上乘剑法,嘿嘿……好厉害的噢!你要不要瞧瞧?”
大娘道:“又是‘天外飞仙’那招?少盖了你!”夺下李逍遥舞在手上的扫把,数落道:“龙凤年间,你爬了一宿屋顶,踩坏了多少家的瓦,你也说遇仙。哼,说什麽叶孤城约西门吹雪到洪大夫家屋顶上决斗,还传你一招‘天外飞仙’。你还真能吹!後来老洪告我说,那晚一堆各村子里的屁大点儿小孩全跟著你爬他家屋顶上闹腾了一宿……”李逍遥笑道:“龙凤年代的事已经是往事,不堪回首就算了。”
大娘道:“别在那儿瞎说梦话,对了,今儿有事……”李逍遥立时望搂上望去,全身每个毛孔都张了起来,低声问道:“我就料到会有事发生!是不是又把我的房间租了出去?或者,难道有美女大老远的跑来找我对亲家?”大娘瞪眼道:“哪有!不过……找是有人来找你,但绝非美女,是他──”
李逍遥顺著大娘的眼光一瞧,墙影中有个人放下一大碗面条,起身走了过来,哈了哈腰,没等逍遥认出他来,先唱了个天大的肥喏:“我对你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有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逍遥哥儿,没想到你一大清早就闻鸡起舞,苦练剑法,真是……天生你材必有用!”
此人年纪似与李逍遥差不多大,个头却显得瘦长了些,样子孱弱有如一根蔫巴了的豆芽,但因其皮白肉净,倒也排除了黑豆或绿豆、黄豆的可能性。他的脸象没熟透的茄子,两只眼睛细长而没神,眉毛弯弯如月,却总是往两边眼角耷拉著。李逍遥正自皱眉辨认,大娘在旁边说道:“这便是当年随你糟蹋洪大夫房顶的顽童之一,据说还扮过叶孤城的……”
“书航!”李逍遥认了出来,拍了拍那小厮的瘦肩。“不过老婶你还是错了。叶孤城的扮演者绝非书航,乃是萧奋。书航那时扮的是楚留香,啊不对,应该是胡铁花……”
那小厮凑嘴过来纠正道:“是花满楼。逍遥哥儿,当时你扮陆小凤。北村的楚留香扮西门吹雪,西寨的胡铁花扮司空摘星。俺村的林老实扮老实和尚并且反串故事里的所有女主角……”李逍遥道:“你记性真好!不过,後来楚留香变成了楚留香,胡铁花真的当了胡铁花,连林老实也做了老实和尚,这倒是没想到的事儿……”书航道:“是呀,他几个都算如愿以偿了,亦即成才了,就剩咱俩了。”李逍遥和他两手相握,摇了摇道:“对,一起努力!”想了想,问道:“你有什麽秘诀?”
书航道:“秘诀是没有。不过,自打萧公子乡试中了会元,会试中了解元,殿试中了状元以後,我每天下午一起床就跑去海边大呼三声:‘努力!我要努力!’”李逍遥道:“光喊些励志的口号没啥用。”书航抱了一个塞得满满的大书袋过来,说道:“所以,我决定入学读书啊。你瞧,四书五经都在这里了……”李逍遥拍了拍书航的瘦肩,道:“恭喜你!”书航也拍了拍李逍遥的肩,说道:“我也恭喜你!”李逍遥皱眉道:“干嘛恭喜我?我有啥喜可恭的?”书航道:“当然有!你婶婶决定今儿起马上赶你去读书,这个书包以及里边的书就是她让我顺便替你也买回来的,给!”
李逍遥吓了一跳:“不……是……吧?”大娘双手各拿了一支光亮夺目的锅铲走了过来,绷著脸道:“是!怎麽不是?总是任由你这般瞎混日子,我何颜去见你爹娘啊?书航,你替逍遥报了名儿没有?”书航道:“报了,大娘。逍遥哥儿和我在同一班,是城里最好的官塾,教经史子籍。”大娘道:“回头我把钱送你爹那儿去。”
李逍遥变色道:“老婶!你搞啥鬼?”大娘冷笑道:“我倒要看你这会儿能搞出啥鬼?想溜你是溜不掉的,我叫书航看著你,就是因为他小时候练过轻功,不论你小子逃哪儿去他都能盯死你……”李逍遥转脸瞪了书航一眼,恼道:“你当书僮当上瘾了是吧?刚伺候完一个,现下又来缠住我……”又向大娘说道:“老婶!要成才何止读书一条路?人家楚留香他们全是靠打出名儿来的,他绰号‘盗帅’,亦即小偷,溜门撬锁之类的手段当年我也没少教他……”
大娘道:“谁说大侠就不读书?你看人家李寻欢,当年中过探花郎,做过朝廷大官儿的。有道是‘一门三探花’,有多威风?又比如前朝的黄药师,天文地理无有不通,那可是博学之士……”李逍遥说不过她,就算说得过也逃不过那对左右夹击的锅铲,他眉心一皱,又生出一个挡箭牌:“可是我……我脚痛!洪大夫说就快瘸了……应该卧床多休息……”
这招他以往用的太多了,此次自然失灵。大娘不由分说就乱挥锅铲把他逼到门外,“砰!”的把门一关,隔著门板说道:“你不混出个人样来,就别再叫我做婶婶了!”李逍遥在门外呆立半晌,满心委曲之情:“一些动物,譬如某些鸟,到了一定年龄就总是急著把子女往外赶,完全不顾人家的死活……”
“逍遥哥儿,走罢!”书航在旁边催促道,“先去报个到,以後每隔五六天便有歇两天的假儿,尽可回家看你婶婶的……”李逍遥瞪了他一眼,恼道:“都怪你不好!一露面就害我失去自由……”无奈之下,只得背上书袋,跟著书航望村外走去。
心情暗淡之下,这一路上但见凄风苦雨,黄沙乱起。两人东倒西歪的长途跋涉,走得昏天黑地,终於在将近黄昏时进了城门。李逍遥数次起心想逃,怎奈书航沿途看得紧,总是形影不离,难以摆脱。李逍遥心下暗骂:“这小子定然是事先得了老婶的好处,是以处处为难我。得找个机会干掉他才行……”
进城时雨淅淅沥沥地滴了下来,两人正想找地方避雨,忽然,他们的目光被街边一个景象吸引住了。
一驾马车从面前驶过,溅起星星点点的水花。此时,大街两旁的店铺里挤满了匆忙躲雨的百姓,那些沿街乱摆的小货摊也仓促收了起来,纷纷移到屋檐下。随著一阵莺声燕语般的嬉闹,楼上飘下几束鲜花。几个女子娇声唤道:“楼下的小爷,看你们身上全湿了,还不快请上来吃杯热酒驱驱寒气?”李逍遥仰头一看,那家挂著“倚翠楼”牌子的楼栏上有好几个花花绿绿的女人在向他晃动罗帕,还嘻笑著往他身上丢花枝。
花影缤纷,从李逍遥的眼帘里飘然落地,在雨洼中一溅,碎瓣散开。透过朦朦雨丝,只见街上立著一条精壮的汉子,光著膀子,肌肉虬结,他背对著李逍遥,在雨中以一种奇特的趋身姿势久立不动,几束残花和果壳儿丢在背上,那汉子也似浑不知觉。
李逍遥和书航缓步而行,慢慢的转到前边,望著这个长相敦实的汉子,只见他倾著上身,扎稳马步,用喉咙顶著三杆铁枪,枪杆末端支在地上,枪尖几乎已陷入肉中。那汉子咬住一团破布,运气半天,猛一发力,三杆铁枪渐渐弯曲了。
街旁许多目光都盯著这个在雨中卖艺的汉子,只见他蹩得面红脖粗,青筋凸现,枪杆子弯成了弧状,但只在那儿嘎嘎作响,却再也弯不下去。酒楼上有个闲人笑著嚷道:“兀那汉子!没劲儿就别在这儿现了……”丢下一根鸡骨头,随雨水一块儿从那卖艺汉子背上滚落。那大汉在哄笑声中只当充耳不闻,两眼圆睁,只盯著地面,人和枪僵持了片刻,大汉卯足了劲向前一俯,三杆铁枪弯到尽头,倏地折断,枪头乒然落地。不一会,一些铜钱稀稀落落的撒在他的脚下。
大汉在雨中喘了一阵,才缓缓蹲下身子,把散落在地上的铜钱一枚枚地捡了起来。李逍遥从他身边经过时,掏了些零钱出来,轻轻抛在大汉脚边。那卖艺汉子抬头默默地望著他。李逍遥见此人气宇不寻,却好像饿了许多天,显得脸孔浮肿,眼圈发黑,他心中不禁有些恻然,不忍久视,无意中一眼瞥见那大汉俯身捡钱时,嘴角垂落几滴血珠,溅到地上,雨水泛起一小片淡淡的红晕。
李逍遥只望了一眼,就看出此人身上非伤即病,似已甚重,却仗著一身铁布衫硬气功在此苦撑,倘若多耗几次,难免性命不保。他想起这个卖艺人的眼睛里有一股深深的怆凉、无奈之情,颇有壮士穷途末路的光景,不由暗思:“此人不像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卖艺人。”
卖艺的汉子收回了目光,默默地捡起地上的铜板,侧过脸去,望著屋檐底下的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眼中闪出一股暖意。
忽然,一个物体飞了过来,砸在那汉子额头上,然後弹开,掉到脚边,却是一块啃剩的猪骨头,大而且硬。卖艺的汉子愣了一下,只觉额头甚疼,被骨头砸到的地方已冒出血来。檐上积水当头淋下,将血迹冲到他的面颊旁,瞬间浇淡了。
酒楼上有人高声叫道:“兀那汉子,再给爷们耍一个更好看的,快!”另一人笑道:“就露一手‘胸口碎大石’罢!不过我瞧这汉子没这胆子……”先前丢骨头那人道:“不是没胆子,你瞧他这窝囊相,哪像有真本事的?”一干闲人哄笑起来,纷纷往那汉子头上乱扔东西。
倚翠楼上一龟奴模样的瘦子干脆提一壶开水,挤到栏杆边,嚷道:“给你提点儿神!”将开水当头倾下。卖艺的汉子一愣神,视线一阵模糊,隐约看见街心似乎还有一两枚铜钱,便移身去捡。李逍遥望著那条七尺之躯在雨丝中如此卑微的身影,不禁和书航对视恻然,书航低声叹了口气:“习武之人,竟落到如同叫花子的地步……”
那卖艺汉子正要伸手捡起最後一枚铜板,却被几个缓缓移近的人影覆罩住了。一只穿著黑靴的大脚高高抬起,落地时有意踩住了那颗钱。卖艺汉子倏觉面前多了三个人,眼皮一抬,只见那三人身穿官差服色,每人都撑了一把雨伞,直挺挺的立著,面无表情地盯著他。
“这里不许卖艺,”那个脚踩铜钱的差拨头儿冷冷的说。“要卖艺,到石桥。”
卖艺的汉子木然蹲著,闷不作声。只听那差拨头儿身边一年轻公差低声说道:“雷爷,前天就是他被石桥的地痞们给赶了出来,听说还给夹头乱棒打了一顿。”
差拨头目雷爷转眼瞪了瞪那年轻公差,旋即又俯视著脚边的卖艺汉子,冷然道:“总之,明天不要再让我碰见你。”说完,抬开脚,露出那颗铜板,绕过卖艺汉子,昂然走开,两名小公差紧跟而去。楼上酒铺里有人笑著打招呼:“哟!三位爷今儿又蹓躂啦?”
卖艺汉子定了定神,伸手拣起了那枚铜板,用衣服下摆兜著那些铜钱,吃力地站了起来,赶到街道对面买了些包子、馒头,捧在胸前,弯著身子又跑了回来,蹲在檐下,用衣袖替那孩子拭去脸上沾的雨水,温声说道:“林儿,饿不饿?咱们先吃饭吧。”那孩子不过四五岁大,却长得比其他同龄小孩显得高了许多,浓眉大眼,与这个卖艺汉子颇为相像,只是更加面黄肌瘦,脸带病容。刚才他始终目不转睛的盯著卖艺汉子,此时仍然默不做声,只是抬起小手,轻轻抚摸著卖艺汉子额头上的伤处,见到犹有血迹。他眼中登时闪出泪花。
卖艺汉子涩然一笑,低下目光,“爹不疼。”用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还有些烫手,因见儿子烧仍未退,他不禁目露忧色,暗暗叹了口气,从衣衫裹起来的包里翻出几个热腾腾的包子馒头,刚要带儿子到遮雨之处,却被好几个衣不蔽体的小孩拥上来围住。卖艺汉子一愣,瞧见这些小叫花子既不出声,亦没伸手,他们的眼睛只盯著他手里的食物,露出饥饿难耐的神情。
卖艺大汉父子不由面面相觑,本想避开,这群饥儿却亦步亦趋,紧跟不舍。那汉子见他们其中一个年龄最小的似已饿得连站也站不稳了,不由地心生怜悯之念,叹了口气,拿出一个包子递了过去,谁知面前霎时伸出许多只手,都来接这一个包子。
卖艺大汉的手凝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打发走了那群饥儿,他父子俩只剩下一个馒头,“林儿,你吃吧,吃饱了就不烧了……”
那个病著的孩子默默地接过馒头,眼睛直勾勾的盯著,猛咽了一口唾沫,刚想放到嘴边,却瞥了父亲一眼,想了想,把馒头掰成两半,甕声甕气的说了声:“爹,一起吃。”
卖艺大汉望著这个懂事的孩子,突然鼻子一酸。就在这时,两匹奔马急驰而过,这对父子避得仓促,险些被马撞倒。卖艺大汉抱起孩子急忙躲到一边去,百忙中竟碰掉了孩子手上的馒头。大汉一时顾不上别的,只是回头去张望那两骑快马,马上的骑者一身戎装,沾满泥尘,背插哨旗,手上也持著一杆小旗。卖艺大汉目送那两骑远去,转回脸来,看见那两半馒头早滚到街心,被马蹄和行人踩烂了,白花花的粘撒在雨水中。
卖艺大汉不禁心中苦笑,低头瞧了一眼衣兜,里边只剩下一枚铜板了。他暗暗叹气,寻思:“说不得,待会雨晴了只好再练一趟。不然林儿晚上又得挨饿……”
李逍遥逮一路人打听道:“阿叔,那家夥是谁啊?怎麽我瞧他不像本地人……”路人道:“本地人谁会沦落到这等田地?听说他叫韩山童,是个流民。到这儿卖艺好些天了。”李逍遥“噢”了一声,听见有个穿缎衫的闲人笑道:“似这等流民,最好抓他们去挖黄河。”
书航一根手指插在鼻孔里,歪著脑袋问道:“黄河还用挖吗?”李逍遥瞪了他一眼,道:“挖是一定要的,你都知道挖鼻孔?”心想:“原来黄河之所以这麽深,是挖出来的。”他却不知当时河决频仍,天下大馑,朝廷大捕饥民疏凿黄河故道,以备放水通航,沿途河工号称百万之众。
李逍遥到县城的机会不多,但觉城里事事新奇。这时雨停了,街上人又多了起来。刚好城里士绅倡头同邻县争办赛艇会夺标,更是喧闹非凡,镇民纷纷放鞭炮,吊彩灯,奔走相告:“我们赢了!”李逍遥一路不断被人挤来挤去,透过彩灯晃动的影子间隙,望见残缺的城墙高处糜集了一堆又一堆面无表情的饥民的黑压压身影,他不禁转回目光看了看街头一张张咧开嘴傻乐的脸,更是感到那些黑压压的影在心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忽听一声大叫:“抓逃犯!”李逍遥和书航一齐转头,“抓谁?”随著人群一阵涌动,街上挤出几个蓬头垢脸、样子邋遢的大汉,提刀乱蹿而过。路人避之唯恐不及。一个看起来更像逃犯的满脸横肉之辈手拿一张皱巴巴的海捕告纸,揪住书航旁边一个秃子,随即展开告纸往那人脸孔旁边唰的一抖,粗声说道:“捉拿逃犯彭和尚,赏银八百两!”那秃头的喊冤道:“什麽呀?告示上写明了彭莹玉是独眼龙,你看我两只眼全是好端端的……”那个长得像逃犯的捉逃犯者不由分说,将秃子一揪便走,说道:“不排除你医好了眼的可能!走,跟我回衙门里说话去……”那秃子一路喊冤。
李逍遥和书航生怕被撞著,忙不迭的闪到一边,身後是个凉茶铺,檐下摆著一个摊子,上边插著葫芦串等物。李逍遥见摊子旁边围坐著几个又哼又唱的小老头儿,便拉著书航也凑过去看究竟。那猴样儿的摊主摇头晃脑的哼完了几句不知什麽调儿,提壶吸溜了一口茶,说道:“我唱上半段曲子,谁能接出下半段曲子,接得成的奖给糖葫芦、粽子等物,接不出的便留下十文钱。两位小哥儿可有兴趣?”
李逍遥皱著脸道:“唱歌有什麽好玩的?鬼知道你哼的啥曲儿,你整什麽高山流水、十面埋伏的叫我怎麽接?”那猴似的摊主拍了拍身旁挂的一块牌儿,上边原来写明了“当代流行歌曲”诸字。书航挖著鼻孔道:“你先哼一段来听听?”那猴似的摊主翻翻白眼,等到书航放下十文钱,才翘起脚哼哼吱吱的唱了一段小调儿,李逍遥突然听到乐曲之声,低头一瞅,旁边有个比正常人小一倍的小老头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翘脚拉二胡伴乐,也摇头晃脑。
那猴样儿的摊主哑声唱道:“忘忧草,含笑花,劝君宜早冠宜挂。那里也能言陆贾?那里也良谋子牙?那里也豪气张华?”突然收了声,张开眼来,说道:“接不接?”书航忙道:“接!这支是白朴的‘庆东原’,我会。”接口唱道:“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
李逍遥见书航乐滋滋的得了一个三角粽子拎了到手,不免心痒,说道:“居然这麽容易,我也玩玩。”那猴儿似的摊主硬要李逍遥先放下十文钱才肯开始。李逍遥依言放了十文,说道:“警告你不准唱几十年前的老歌啊!”那猴样儿的翻著白眼说道:“只管放心。还是‘庆东原’的调儿吧,我唱上段,你接下段。”李逍遥见书航刚才接得轻松,心道:“这容易得紧!没想到一进城就遇到一个凯子……”
那猴似的摊主晃著脑袋唱道:“人羡麒麟画,知他谁是谁!想这虚名声到底原无益。用了无穷的气力,使了无穷的见识,费了无限的心机,几个得全身!都不如醉了重还醉。”突然收声,张眼说道:“该你了。”
李逍遥愣了一会,搔头道:“不是要我接‘都不如醉了重还醉’这一句吗?”那猴样儿的冷笑道:“张养浩这支‘庆东原’可是分了上、下两大段的,说过了要你接的是下一段。接不接呀?”李逍遥转脸问书航:“同是‘庆东原’嘛,怎麽这支曲子还有老长一段要接啊?你会不会?”书航点了点头,掏十文放桌上,含著一口没来得及咽下肚的粽子,唱道:“晁错原无罪,和衣东市中,利和名爱把人搬弄。付能!刻成些事功,却又早遭逢著祸凶,不见了行踪,因此上向鹊华庄把白云种。”
李逍遥眼瞧著书航现在是两手各捏著一个粽子,不禁恼道:“再来!”心想:“我已经赔了十文,书航这鸟人一毛不花就吃上两个粽子了,真是气人!”手一拍桌,又放下十文,但仍用手按著,一看苗头不对就不玩这一把,暗自得计:“这就叫做‘不见兔子不放狗’。”
那猴似的摊主说道:“还是唱张养浩吧。这首曲子是‘山坡羊’……”李逍遥暗喜:“‘山坡羊’我会!整首都会!这回你可难我不倒,嘿嘿!”把十文钱放心的推了出去,心中默想词儿:“以下是‘山坡羊,潼关怀古’: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路宫阙万间都作了土……嘿嘿,你难不倒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最後的一句最是要紧,还好他没忘记。
那猴样儿的摊主抑扬顿挫,音调苍凉的开了腔:“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谁认,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该你接了。”
李逍遥刚听了个开头就觉得不对劲,这时自然要大声抗议:“什麽嘛?这哪里是张养浩的‘山坡羊’?我记得明明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怎麽词儿全变了?”那猴样儿的摊主冷笑道:“你那是‘潼关怀古’!殊不知张养浩的‘山坡羊’还有一支‘北邙山怀古’吗?”李逍遥一怔,因见书航也在一旁点头称是,只好眼睁睁的看著旁边那小一倍的小老头用琴弦将他的十文钱又扫了进筐,嘴里还乐呵呵的替他哼出了该接的那一句:“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
李逍遥皱著鼻头道:“他怎麽那麽多怀古啊?不行!别唱张养浩了,换首别的歌试试。”拍了拍书航的肩头,说道:“这次咱俩并肩子上,你得帮我赢回价值几十文钱的粽子来!”
那猴似的摊主道:“那好,就依你换一支最为广泛流传的曲儿。”等李逍遥又掏了十文按桌上,那摊主才悠悠的开了口,其声突转委婉低靡,凄然唱道:“顺西风,低把纱窗哨;送寒气,频将绣户敲。莫不是天故将人愁闷搅。度铃声,响栈道,似话奴羯鼓调,如伯牙水仙操。洗黄花,润篱落;渍苍苔,倒墙角;渲湖山,漱石蒑;浸枯荷,溢池沼;沾残蝶,粉渐消;丽流萤,焰不著;绿窗前,促织叫;声相近,雁影高;催邻砧,处处捣;助新凉,分外早。整量来,这一宵,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晓,共隔著一树梧桐,直滴到晓。”唱到这里停腔,拿壶饮水。
李逍遥和书航只听得面面相觑,好容易等这猴似的摊主闭了嘴,两人想到歌曲里倒有大半数的字儿不认识,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曲子固然是听人唱过了的,却大都是女流爱听此类凄凄惨惨的歌儿,别说要他们来接著扮女声往下唱,就是要他们把里边的字全都念一遍也有大半筐不识得。李逍遥不禁恼道:“什麽嘛!这老长一大段密密麻麻的小蚊子,听了就让人头疼,噢!不,没听就让人头疼!哎呦呦……疼死我老人家了!真烂,烂到家了!”就连书航也抱怨道:“你有完没完啊?什麽‘雨更多,泪不少’,净是屁话!”
那猴样儿的摊主不慌不忙的放下茶壶,说道:“白朴这支‘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可是有名剧目,哪家的小姐太太没听过千遍百遍?剧名是从白居易《长恨歌》中的诗句‘秋雨梧桐落叶时’套用而来。此剧是由一个楔子和四折戏组成,剧中描写了杨贵妃生前与唐明皇的宫廷生活,叙说他们在长生殿发誓永世结为夫妇,描述杨贵妃跳霓裳羽衣舞,写杨贵妃被迫自缢身死,写唐明皇对杨贵妃昼夜思念……剧情凄豔哀转,曲韵委婉动人。”顿了一顿,又道:“刚才我唱的是其中一段‘黄锺煞’的曲调,你们可用‘滚绣球’接唱下一段,不长。”
李逍遥心中暗骂:“滚你的球!”转面问书航:“你会不会唱?”书航在萧家常听戏曲,便试一试滚绣球:“长生殿那一宵……那一宵……那……我只会这句。”那小一倍的小老头哈哈一笑,张开没剩几颗牙的嘴,拉著二胡,唱道:“长生殿那一宵,转回廊说誓约,不合对梧桐并肩斜靠,尽言词絮絮叨叨。是兀那当时欢会栽排下,今日凄凉厮凑著。暗地量度。”
“牙齿漏风还在那儿乱咧!”李逍遥暗骂一声,听那老儿其实唱得也有些味道,心念突然一动,情不自禁地想:“那一宵,说誓约?说啥誓约?跟谁说?啥时说的?”他心里暗自量度,想的自然不是唐明皇和杨贵妃之事。
书航并没注意李逍遥在旁蹙眉闷想之状,眼见又赔了十文,忙向那猴似的摊主说道:“别整女娘们爱听的调调儿了!”那摊主今儿赚了不少,心情自然不坏,点头一笑:“依你!就来一支大老爷们爱听的……雎景臣的《高祖还乡》怎麽样?”
旁边那小老头歪著头拉了一曲“耍孩儿三煞”,摊主随即开腔唱道:“那大汉下的车,众人施礼数。那大汉觑得人如无物。众乡老屈脚舒腰拜,那大汉挪身著手扶。猛可里抬头觑,觑多时认得,险些气破我胸脯!”旁边那小老儿猛然自捶胸膛,李逍遥回过神来,这时调转“二煞”,那摊主瞪眼咧牙,提高了腔调,唱道:“你须身姓刘,你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盏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坝扶鉏。”
书航伸手轻推了李逍遥一把,心道:“该转‘一煞’了。”只听那猴样儿的摊主唱道:“春采了俺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卖无重数。换田契强枰了麻三枰,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有甚糊涂处?明标著册历,见放著文书……”突发一声断喝:“收尾吧你俩!”
李逍遥心想:“这一首我太会唱了!”张口就来一段:“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扣除。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捽住,白什麽改了姓、更了名、唤作汉高祖!”书航跳了起来,两人拍手相庆:“!!”
“搞了半天只有一支曲子我能接得住口,偏偏在这种关键时候你这王八蛋居然没提醒我下注,没有按规矩先放下那十文钱,人家不认帐,唉!赢了也不作数……”李逍遥提著一根糖葫芦串儿,一路走一路抱怨,想著刚才白白亏掉了数十文钱,不免心头大感肉痛。
“不错了,逍遥哥儿。”书航两手各捏粽子,左右开嘴,吃得满脸开花,含含糊糊的说道。“还算好的啦!至少人家还送给你一支葫芦串儿当安慰奖……”
李逍遥咬了一个糖葫芦,鼓著嘴说道:“花几十文买一根糖葫芦……也够贵的了!”书航从嘴上使劲拔粽子叶,歪著脸道:“谁叫你平日听歌老是有一搭没一搭?”李逍遥跳起来一脚踢他屁股,说道:“谁说我不熟悉歌儿?关爷那首‘不伏老’你唱的都没我好……”书航施展他不知哪儿学来的凌波微步打横斜蹿,避了开去,口中笑道:“你还不就是来回只溜这一支歌儿?”
李逍遥一路打著旋儿,举著糖葫芦唱了起来:“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颗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正唱的快活,突然几骑快马奔出街头的岔口,急撞而来,道边摆摊的和行路的纷纷乱呼而避。李逍遥不知被谁从背後一撞,不由自主地脚下一个踉跄,竟冲到了道中央,正自愕然而望,身後蹄声大响,一骑烈马猛然撞了上来。
书航大叫:“哥儿当心哪!”紧急当儿,李逍遥鼻头一皱,眉心拧成一团,脑中霎间灵光闪烁,耀亮了记忆深处的一尊阿修罗神像。他心念急动:“气随念动,意由心生,缥缈若无,空暝似幻。”一门似曾练过的“气动之术”突然间起了反应。当那匹马猛然撞到跟前的千钧一发之际,李逍遥脚尖微翘,足跟在地上滴溜溜一转,提气旋身闪到了大道的另一边,眼光一瞥,见到自己手里的糖葫芦串少了一颗果儿。
最先冲过来的那匹赤兔马堪堪擦身而过,鞍上一位骑者回头张望,只见路边一个眼睛极大的少年突然飞身跃起,张嘴接住了半空中飞落的一颗糖葫芦果儿,一斤头从几骑烈马之间翻了过去,落地之际小辫飞扬,转过脸来却是满眼的精灵古怪之色。
李逍遥咬著那颗险些没得吃了的糖葫芦果儿,目光投去,刚好与那个冲在前头的骑者回望的双眼触个正著。
街边茶楼上有个瞎眼的老琴师捏弦的手微沈,旋即一拉,弦声骤急,暗藏刀戈之气。
虽只惊鸿一瞥,但见前边那骑者一身红红火火的装束,肩後的狸红色斗篷猎猎飘响,露出身穿的大红箭衣,束腰的一条五指宽的乌丝腰带上赫然镶著纯金所制的“八部天龙”,八条金龙衔首相连,金光闪闪。这人一身皆红。就连头发也以一条赤蚕丝头巾束在脑後,云鬓之下,一双英气逼人的眼睛向李逍遥脸上稍为凝睇,旋即两腿夹镫,驱骑而去。
後面的几骑随即从李逍遥身边呼啸而过,跟著前边那一骑旁若无人地穿过满街慌张规避的人群,转眼间便消失在长街尽头。李逍遥嚼著糖葫芦望了一阵,把嘴里的核儿呸了出来,说道:“搞什麽嘛?在大街上跑马?”转过脸来,却见书航犹然呆望长街那一头,逍遥提手往他头上一拍,“你吓傻啦?”书航回过神来,脖子仍然歪著,口里夸了一声:“人俊马也俊!”
李逍遥道:“刚才你没看见我的轻功更俊吗?”书航歪著头陶醉般的说道:“她的腿更俊……”李逍遥皱眉道:“谁的腿俊啊?”书航眯著眼道:“她……第一匹马。”李逍遥皱鼻道:“你神经啦?蹄有啥好看的……”书航歪著脸道:“不……我指的是骑在第一匹马上的人。”李逍遥向後蹦出几步,皱著脸道:“男人的腿有啥可看的?”书航的头歪向另一边,瞪了李逍遥一眼,道:“谁说那个是男人?”李逍遥眼睛微微睁大,愕道:“你说那小子是女的?”
“错不了,”书航挤著声音道。“因为我有反应了。”
李逍遥皱脸道:“那你看到我会不会有类似的反应?”书航挤著嗓音道:“没有。”李逍遥道:“难怪刚才我猛一回头好像看见你有三只脚呢。原来居中那一支就是你所谓的‘反应’!”
“没办法,”书航口角流涎道。“谁叫她的腿那样好看?”
李逍遥扬手给了书航一嘴巴。“人家裹得严严实实的又没露出半点肉出来给你看,隔著裤子皮靴,你怎麽可能知道她的腿俊不俊?说不定腿上有很多疤,或者腿毛比你老爸的还长……”
“不!从她的眼睛和腿形足以判断她绝对没疤也没脚毛……”书航坚定不移的说道。“美女就是美女!”
李逍遥提起糖葫芦串儿,敲了敲书航的头,说道:“再美的美女也都会有脚毛!”书航吸溜了一口口水,笑道:“你被她那样瞪了你一眼居然都没反应?啧啧……换了是我,我可能会流鼻血而死的!”李逍遥冷笑道:“谁象你?没见过大世面!没见过真山水!哼,就算她回过头来找我帮她刮脚毛,我也可以做到不流鼻血。这是定力知道吗?纵然是泰山压顶也不至於流鼻血这麽幼稚……”
书航突然把头朝李逍遥耳边一歪,眯著细条眼笑了笑道:“知不知道她是谁?”李逍遥反问道:“你知道?”书航压著声音说道:“可以打听得到。”李逍遥表示同意:“的确象她这样屌的美女不会太多,倒也能打听得出来。不过我们打听她干嘛?”
书航歪著的脑袋後面露出一张扁而大或曰大而扁的嘴,说道:“这个问题实在问的太好了!”书航歪著的脑袋转了过去,问道:“好在哪里?”那张扁嘴一咧,答道:“好在及时。”
李逍遥也歪了歪脖,只见书航身後立著一个扁脸的矮个子。这矮子咧著嘴道:“如果不是刚好遇到我,你们两人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李逍遥和书航不禁对视一眼,齐问:“那……遇到你之後呢?”那矮子缓步走近,说道:“遇到我之後,你们就没危险了。”李逍遥又和书航对视了一下,随即问道:“我们会有何危险?”那矮子咧开扁长的嘴,凑过来低声说道:“知不知道刚才骑马经过的那帮人是谁?”李逍遥和书航又对视一眼,问道:“你知道?”
那矮子昂然道:“我自然知道!”李逍遥和书航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那矮子又凑嘴过来,低声说道:“想想看,天底下能有几条八部天龙腰环?”李逍遥和书航对视一眼,又“哦”了一声。那矮子眨了眨眼,低声说道:“南天龙,北天龙,南北各有一条八部天龙。其中南天龙原在大理,原是忠臣段功所佩,而北天龙却在傲家……对了,这位歪脖的弟弟,你吃的是什麽?”书航道:“粽子。你要不要尝一尝?”那矮子不客气地伸手掰下一半,边吃边说:“段功自从吃了孔雀胆而死之後,大理国转眼就灭亡了,自後晋段思平开国至此,历二十二世主。”书航问道:“那……段誉算是哪一代国主?”
“根本没这个人!”那矮子说道。“第十五代国主段正淳之後依次是段正严、段正兴、段智兴、段智廉、段智祥、段祥兴以及後主段兴智。”
书航喜道:“段智兴是不是传说中的‘南帝段皇爷’?”那矮子说道:“大理国二十二位国主哪一个不是‘南帝段皇爷’?”李逍遥问道:“段氏那条八部天龙呢?”那矮子很快就吃完了手中半只粽子,两眼意犹未尽的瞪著书航手中另一半粽子,咂著嘴道:“我好久没吃过肉馅的粽子了,味道真不错!”书航本来不舍得,李逍遥连使眼色之下,他只好把另一半粽子也递给了那矮子,心想:“好歹我总算先已吃掉了一个。”
那矮子边吃粽子边说:“段功的部将在城破之际,保著公主娘娘逃了出来。而段功有一位义子名叫林天南,後来在落难中竟尔与公主结下深情,从而作了夫妻。公主产後不久便即病故,唉……生了个女儿!”李逍遥想:“原来林天南家是这麽回事儿。”
书航见那矮子叹气,不禁问道:“生女儿有啥不好?”那矮子咽下口里的粽子,说道:“对於段氏而言,生个女儿出来,大理段家就真的无後了,灭了!”李逍遥问道:“他们家灭了,我们怎麽会有危险呢?”
“当然有!”那矮子说道。“因为刚才经过你身旁的那个就是林天南的独生爱女林月如。她身上那条八部天龙腰环便是大理镇国之宝!”
李逍遥和书航不禁对瞧一眼,仍不明白这矮子所言的“危险”何指。“那又怎样?”
那矮子伸手摘了一颗李逍遥拿著的糖葫芦串儿,说道:“林天南是什麽人?一品居的权威风评榜上大大有名的人物!他这个女儿更是厉害,不但家学渊源,更是当今剑玄湖畔玄机居士亲手调教出来的高足……”李逍遥道:“她高是够高的,足嘛……书航也夸过了,但这些跟我有什麽关系?”
“大有关系!”那矮子说道。“林家这位女公子从小就把自己当成男孩儿般,长成以後更是处处不让须眉。她仗著家世高人一等,又是娇生惯养,向来只有她横著走的份儿,没人敢在她面前乱蹦,如今你冲撞了她,她势必记在心里,绝不甘休。因而我说你呀,大难临头了!”
李逍遥道:“我哪有冲撞她?是她险些放马撞到我身上……”那矮子说道:“可我看你刚才蹦得太高了,肯定要摔死……嗯,糖葫芦不错!”伸手又要摘一颗,李逍遥不给了,说道:“我给你吃了一颗,你居然咒我死……不给!只剩两颗了。”
那矮子道:“不是我咒你,看你眉心隐隐有黑气,显然将会横遭凶劫。别以为这会儿还没事儿就高枕无忧,林家这位女公子必是身有要紧事儿急著去办,才暂时不来收拾你,但是依她向来的性子,办完了事自会回头寻你算帐。所以我说你们有危险……”书航忍不住说道:“跟我有啥关系啊?刚才我站在远远的一动都没动过……”
“你尤其危在旦夕!”那矮子瞪著书航,说道。“你一脸衰相,风吹草动都会给你造成池鱼之灾。何况你刚才口角流涎的用那种眼光瞪著人家,就算你小子没蹦出来,那也是无礼之极。林大小姐最是容忍你这种人不得!”
书航歪著头道:“我哪来的一脸衰相?”那矮子从旁边一个杂货摊借来一面小镜子,照在书航脸上,指点著说道:“瞧!你两眉弯弯往下耷拉,没事总像哭丧著脸,眼圈发黑犹如小猫熊,脸色惨白,如丧考妣。这在相学里就叫做‘死相’。我说你‘衰’算客气了,那也是看在粽子的份上……”书航转头问道:“逍遥哥儿,他在污蔑我对吧?”李逍遥皱著脸瞪了他一阵,忍不住说道:“对。但我也认为你确实应该去整容一下,尤其是拉拉眉……”
书航赶紧去买了两个粽子回来,向那矮子讨教道:“假如你说的危险是真的,那我该怎麽办?”那矮子作沈吟状,眼睛盯著粽子说:“这第一件解法嘛,首先应该是找高人帮你改个名字,讨个好口彩先……”李逍遥问道:“问题是这儿哪有高人可找?”那矮子说道:“有啊!比如找我。”
“你?”李逍遥用手一比,笑道。“你能有多高?”
那矮子瞪眼道:“海不可斗量……”话没说完,突听前边有人叫唤:“周星也!周星也,快回来干活了,不然师父又要骂啦!”那矮子脸色微变,连忙从书航手里取了那两个粽子,一溜烟的去了。杂货摊那货主探身大骂:“镜子!你这矮骡子快还我镜子……”
“周星也?”李逍遥和书航两颗头一齐歪转,相互凑近,向前走了没几步,见那矮子的身影匆匆忙忙的奔进了一栋大宅门里。
夕阳西沈,霞光映出檐影下高高挂著的一块牌匾,其上写道:“圣眷恩准茅山学堂”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