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寺庙(6)

作品:《那一片明晃晃的油菜花

    慧心转过身看着一只猫。
    慧心是个怕鬼的孩子,有时候他看见树影晃动,也害怕,好在他相信庙里的鬼不会害人,只是庙里聚集了太多的鬼,他们都在等待超度,他们寄居在庙里的各个角落,附身在庙里的一砖一瓦上。尽管他是寺院里最壮实的孩子,但他还是怕鬼。他相信如果自己睡着了,鬼就会进入到他身体里面,他就会像孤魂一样,被赶出自己的身体过夜。在晚上,慧觉总说着一种奇怪的话,他说是从鬼那里学来的。他能听到那些鬼在打架,决定着谁先占有他的身体。慧心怕那些鬼魂,他们在有生之年没有做过什么好事,所以不得超生,一旦他们在他的身体里找到位置,他们也会把那些不好的思想带给他,以后他也会不得超生,所以慧心总是保持清醒,不断地和这些鬼魂斗争,过去他住在藏经楼的禅房的时候,好像没有这么多鬼魂,那时候大师父在那里,他身上好像总有一种光芒,让那些鬼魂不得靠近,慧心觉得你越怕,那些东西就会越靠近,意志柔弱的人会成为这些鬼的宿主。
    那只猫躺在窗台上,享受着安静的阳光。
    和慧觉在一起他觉得很安全,但是慧觉从来不说话,似乎是一个哑巴,大师父对慧觉倾注了所有心血,慧心觉得大师父会把毕生的悟道都会传授给慧觉,但是慧心觉得慧觉没有这个悟性,不过大师父经历过那么多事,看人是不会错的,大师父走过那么多世面,见过那么多人,一个人过去和未来会怎么样,他是一望而知的,这是大师父不同凡响的地方,所以大师父一定是现世佛,可以见过去也可以见未来的佛啊。慧心现在可以想很多事情,他觉得只要一看大师父的眼睛,就会让他知道很多事情。但慧心与大师父不同,他还不能完全信任慧觉,他觉得慧觉在向他隐瞒着什么。这些年来,慧觉把整个身心都交给了佛,他把慧心抚养大,不是因为他们有了父子一般的感情,而是佛让他去做,那是佛的普世之爱,即使不是慧心,谁都会得到他的关爱。所以,慧心明显看出来有几次慧觉不敢与慧心对视,那里面一定还有慧心想知道的秘密。
    慧心相信他知道有关自己身世的事情,将来有一天他会从慧觉这里找到亲人的消息,但是慧觉已经是出家之人,他不愿意陷入尘世琐碎的杂事之中,他完全超然物外的态度,很多次让慧心欲言又止,他的目光与大师父完全不一样,大师父目光中的那种温暖那种力量可以感染人、可以融化人,慧心甚至有一天看到两只猫在天井里互相撕咬,大师父只是在旁边看了一眼,两只刚刚还撕咬在一起的猫,居然一声不吭地走到屋檐下去晒太阳了,他觉得非常神奇。可是慧觉的目光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不过慧心还是很感激慧觉为自己做的一切。慧觉教会他诵经和写字,慧觉常常和大师父在一起研习书法,在慧心小的时候,似乎庙里的冬天特别漫长,尤其是很多下雪的冬日,慧觉就会在藏经楼配一盆炭火,在炭火上慧觉还会埋上几根红心的山芋,然后满屋的都是山芋那种特有的香甜气息,慧觉会铺开黄表纸,在一边研磨墨汁,慧心觉得研磨墨汁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活,他常常在旁边观摩,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接下这个活,大师父看出了慧心的心思,大约在六岁那年开始让他学习研磨松墨,师父告诉他松墨就是把松树的烟收集起来做成的,研磨后会有松油的气息,那是树的气息。他很努力地磨,虽然很吃力,可是就是不出墨,手还因为用力过猛而抬不起来,这时候大师父走了过来,拿起墨块略微倾侧过来,慢悠悠地磨起来,却并不费力,这让慧心觉得神奇不已,大师父问他:“看明白了吗?磨墨要用巧劲,再来试一试。”研磨了大约一月的墨之后,大师父开始教慧心习字。从此,慧心对寺庙崖边的摩崖石刻发生了极大兴趣,有时候他会花整个下午的时间去那里临摹,他不知道古人是怎么把字写在石头上的,习字成为慧心与大师父沟通最好的方式。只要可以和大师父在一起,做什么慧心都觉得舒服,大师父的目光就像那个冬日的火炉一样,有一种温暖人心的力量,每次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只要一触碰懂到大师父的目光,慧心都会觉得浑身有了新的力量。
    因为学会了写字,慧心忽然感觉到庙里的日子很好过。只要大师父开始研习的时候,慧觉都会允许他陪伴在边上,偶尔也会让慧心写几幅字,让大师父看看,大师父从来不点评慧心的字,只是告诉他:
    “字乃心之意也,气之用也,要想把字写好,关键不在字,在于意在于气,意到心到,气至骨立。”这句话,大师父说的时候,他没有听懂,他就央求慧觉把大师父讲的话记录下来,讲给他听,慧觉用工整的小楷把大师父的话抄在一张发黄的牛皮纸上,一字一句地解释给慧心听,还是似是而非,慧觉就说:“慢慢悟吧,现在你是懂不了的。”
    慧心有些不明白大师父的意思,但是他觉得大师父似乎对他的字结构本身没有兴趣,而是觉得结构之外,字少了内涵,就像人的眼睛没了精气神。
    与庙里一个个受人顶礼膜拜的菩萨不同,在慧心的心中,佛是具体的,他觉得大师父就是佛,有大师父在整座庙就有了灵魂,慧心觉得这是这座庙与众不同的地方,他想到这里便心生欢喜,在心里自言自语:“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