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纤陌歌

作品:《下江南

    黄瓜种下到畦子里,不几天,冒出叶瓣,嫩嫩的叶瓣哎,喜煞人啊!农户们相互传告着。
    他们你到我的棚里看看,我到你的棚里看,最后,都到少康的棚里看看,然后再回到自己的棚里看看,心里比较着,好像还不放心,再回头去看一遍。巴望着苗儿快快长高,长大,就像盼着自己的孩子快快成长一样。他们爱抚的目光逐个看遍那些秧苗,一遍又一遍,看不够啊。
    就在乡亲们为移栽秧苗作着准备,为自己的辛苦劳作倍加欣慰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袭击了大棚村,也袭击了二十里河堰。
    大风夹着雨点,砸在大棚上面,啪啪作响。大风刮着棚顶上的草苫子,整个棚顶和塑料布忽悠忽悠,竹杆嘎巴嘎巴地响。农户们慌了手脚,哭爹喊娘,踩着雨水浇湿的泥路,往棚上奔啊。不管他们正在哪里,做着什么,此时大棚是最要紧的。
    这场要命的暴风雨来得太突然了,他们没有思想准备,更没有经验,可是他们知道,要是被这场风雨刮坏了大棚,心血可就白废了,说不定本钱也搭进去了。所以他们像没了命一样。
    别的村子的人们看着下了大雨,都纷纷往家跑,可是大棚村的人们,却得往外出啊!
    大风刮起的时候,于洪江的老婆回娘家去了,只有于洪江一个人在棚里。本来他的年龄大了,大棚上铁丝扎得又不紧,塑料布忽悠忽悠,晃得厉害。
    这时候各家都顾各家了,谁还能顾着别人。又急又累的于洪江,浑浊的雨水淋得他迷惑了双眼,正束手无策,紧急跑来的苏少康看到这一情景,慌忙钻进于洪江的大棚,和于洪江一起顶着嘎巴作响的竹杆。
    于洪江大声喊道:“少康,你——快去你的棚吧——”少喊回头喊一句:“我的——不要紧——有——瑞白!”狂风刮着,大雨瓢泼。仿佛有一层雨障阻拦着他们,不得交谈。
    于洪江说:“瑞白——顶不住啊。”少康喊道:“我的——扎得紧,不——碍事。”“哪也不行——哎!哎呀,那边——鼓起来了——”天被雨幕遮住,如果没有塑料布,天地将是一片昏暗。
    少康借着塑料布的亮光,果然发现东面的山墙上鼓出了一道口子,风直往里钻。大棚里面有了风,风在里边鼓胀着,塑料布一起一伏。少康只身跑出棚外,摸黑跑到棚东头,搬着一块石头,爬上山墙,压在墙头上。少康再搬来一块石头,这时风口撕得更大了。少康连石头带人压在了山墙上。
    暴风雨中,少康倾听着肆虐的风雨撕了大棚上的塑料布,撕扯着,扑拉拉作响。他听到邻棚的大棚上,一阵又一阵哭喊声,孩子的嚎叫声,滚苫子的突突声。少康撇开已经被撕开的塑料布,爬到棚脊上去,滚下一床又一床苫子。
    暴风雨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安静下来。
    于洪江老婆赶回来的时候,大棚上的塑料布已被风撕得西零八落,再也不成样子了。于洪江老婆一腚坐在大棚中央,双手往脚脖子上一掐,长啸一声:“我的娘啊——啊——啊——啊——”她抹一把鼻涕,甩在还没来得及捣细的土坷圪上,继续哭道:“我的儿啊——啊——啊——”
    于洪江老婆这一阵嚎啕大哭,令所有的大棚户都伤心地掉下了眼泪。因为他们的大棚也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损害,不过比起于洪江的大棚,还是好不少,至少塑料布还没坏,还能使用。现在他们都在为于洪江的大棚伤心,为于洪江这一对老夫妻难过。
    听说他们有个儿子于小安,因为打架斗殴,被派出所拘留了几回,名声不好不说,家里穷得稀屎痨,这小子好不容易搞了个对象,老两口子东拼西凑,凑够财礼钱。听说种大棚挣钱,挪种大棚了,实指望种好大棚卖了钱,给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娶上媳妇,就是死了也闭上眼睛了。
    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暴风雨偏偏把他家的棚刮毁了,这个日子怎么过啊?
    被大风刮坏的大棚前,于洪江急得两眼发红,搓脚摸烂,一袋接一袋地抽烟。
    现在,他没有心思劝慰老婆,他在想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啊!
    种大棚是他极力主张的,儿子一百个不同意,坚决先办喜事。
    于洪江骂儿子:“你这个混帐王八蛋,你以为这钱就不还了,女方还要求盖新房,你拿什么盖?”
    儿子不服气道:“哼,等娶过来,什么都解决了。”
    于洪江说:“没有新房,人家嫚儿来吗?就是来,我这个老脸在乡亲们面前也没地方搁。”
    可是现在,大棚没了,该怎么办?
    于洪江的那个混帐小子来到大棚村,找到苏少康,指着苏少康的鼻子骂道:“苏少康,你这个孬种,老子今天要砸断你的腿。你把俺爹坑来种大棚,现在大棚被风刮毁了,你把钱赔上,我还等着用这钱娶媳妇呢。”
    苏少康披着一件衣服,在棚前站着,他看见四周已经围了不少群众。
    于洪江的儿子看见苏少康走近了,冲上去要打苏少康,被围观的群众拉住。他又往上冲,这时于洪江从棚里赶来,手里攥着一根棍子,拨开人群,抓过儿子就是一棍子。儿子没提防,猝然挨了一棍子,转过身来,与他爹抓挠在一起。
    这时围观的人群看不下去了,纷纷拥上去,你一拳,我一脚,将这个混帐东西打了个落花流水,抱头鼠窜了。
    打走了于洪江的混帐儿子,于洪江的大棚还得种啊。怎么办?
    晚上,宋增信给苏少康说:“大家凑一凑吧。”苏少康十分同意,拿出五十块钱,交给宋增信。
    宋增信连同自己的五十块钱,拿着一百块钱,给于洪江送了去。
    乡亲们听说了这件事情,你五十,我三十,他二十,不到三天,凑了一千块钱。
    于洪江领着老婆,手里攥着一千块钱,走到大路南头,回头朝北,跪了下去。“乡亲们哪——我于洪江,死了也忘不了啊!”于洪江老婆更是哭得不成样子。
    众人把于洪江和他老婆拉起来。于洪江这才骑上自行车,来到镇上农资公司,重新截了塑料布,蒙到大棚上。
    经过这一场风雨,大棚村的人们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活,是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无法完成的,必须几家合起伙来,你给我帮忙,我给你帮忙,共同完成。
    当初打墙就是这样。就算黄瓜栽上了,还得这样干。
    所以,移栽瓜苗的时候,多户都是两三家合在一起,集中精力,干完一家,再干另一家。腾出一个女人,割上几斤肉,爊一锅白菜和萝卜,又省时间,又多干活。因为瓜苗育得有早有晚,栽起来也有早有晚,各家各户并不影响苗期。活路干得有条不紊。
    于洪江的塑料布是新换的,那块旧塑料布缝缝补补,盖在了大棚上,上面用几床苫子压着,又遮风又挡雨,也算没扔了。
    等到碧绿的黄瓜秧苗被一根根吊起来,缠绕着往棚顶上钻,挑着黄花,瓜妞儿躲在黄花后面,带着新鲜的刺儿,着实让人怜爱。
    于洪江望着这一棚黄瓜苗,绿油油地,正卯着劲儿往上窜呢。他忽然想到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心里骂道:“这个不捣人粮食的东西,竟然来打苏少康,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再来打呀,你个狗日的再来打呀,我非把你的腿给砸断不可。”
    骂完之后,他又微笑了。他怎能不笑呢,要是这一棚黄瓜有个好收成,这小子的媳妇不就不愁了吗?
    庄户人家汗水的结晶啊,他们怎能不喜爱地流泪呢。
    也许,现在,每个庄稼人的心里都在打着一个小算盘,这是勤劳的庄稼人的盘算啊,是这一棚棚希望让他们心里蠢蠢欲动。
    一棚一棚的鲜黄瓜低垂下来,吸引了许多外地的客户,前来收购黄瓜。他们或运到枣庄、临沂、青岛、济南,或运到上海、南京,杭州等地,听说有的还卖出了七、八块的好价钱呢。前来收菜的菜老板里,其中就有臧小六和穆兴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