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煎饼控

作品:《下江南

    一段时间之后,曹三妹发现,她已经爱上了司马腾。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每次见到司马腾,都被他那沉郁的面部表情所吸引。司马腾瘦瘦地,高高的个子,平时,不怎么笑,但笑起来,却无比认真无比诚恳。曹三妹买一个菜煎饼回来,也要分一半给司马腾,如果司马腾不要,她就装作生气,司马腾只得接过曹三妹手里的菜煎饼。司马腾说:“我是一匹瘦马,只管跑路,你追不上的。”曹三妹说:“再快的马,也得停下来吃草料。”说着,把手里的菜煎饼晃了晃。
    司马腾追打曹三妹,曹三姝边跑边喊:“马啊马,蹄声踢踏,马啊马,不知回家。”司马腾说:“你以为你是女诗人吗?”
    曹三姝咯咯咯地笑。
    有时候,司马腾也给曹三姝打饭,但打来的饭,曹三妹吃得很少,多半被司马腾吃掉了。江南的饭,司马腾有些吃不惯,首先是米饭,明明感觉吃饱了,过不了两个时辰,肚子又饿了,哪里比得上煎饼和火烧呢。再一个,就是许多饭菜里都放了糖,吃在嘴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哪有校外的山东阿姨烙的菜煎饼吃起来酥松香嫩,满嘴流油。司马腾感觉到,自己快成一个煎饼控了。
    曹三妹说:“你已经是一个煎饼控了。”
    司马腾总结了好几条吃煎饼的好处。“煎饼含丰富的蛋白质,淀粉,粗纤维,碳水化合物,胡萝卜素,钙,磷,铁,钾及人体所需的各种氨基酸,维生素。做煎饼的原料都带皮壳,含粗纤维多,能够清除体内垃圾,具备排毒养颜的功效,还能促进血液循环降血脂,健脾养胃促进消化,对吃腻了大鱼大肉的现代人来说,是一种健康食品;其次,煎饼具有增强牙齿咀嚼能力的作用。因为煎饼的硬度和韧性都高于馒头及其他主食品,长期食用煎饼,能够锻炼牙齿功能……”
    “停,停停!给你的家乡做广告呢?”曹三妹紧急叫停司马腾啰哩啰嗦的叙述。司马腾还是没刹住车。“第三,美容——”
    “什么?美容?说下去——”曹三妹又示意司马腾说下去。
    “第三,美容。吃一块煎饼整个脸部肌肉都在动,但正是这样能使脸部肌肉得到锻炼,有益于保持视觉、听觉和嗅觉神经的健康,减缓衰老增加面部血液循环,有利于美容。食用煎饼需要较长时间的咀嚼,因而可生津健胃,增进食欲,促进面部神经运动,有益于保持视觉、听觉和嗅觉神经的健康,减缓衰老,不失为一种保健食品。”
    曹三妹想,穆圣翕和司马腾都是山东的,按说,还是跟穆圣翕熟,为什么偏偏喜欢上司马腾,而不是穆圣翕呢?难道,是因为穆圣翕来自于富贵人家,而自己出身卑微,有着一道天然的鸿沟吗?还是因为与穆圣翕有着一段不同寻常的姐弟情份,超越了这种男女私情?总之,曹三妹想不明白。
    一天,曹三姝匆匆地从女生楼跑过来,对司马腾说:“你知道校外那个卖菜煎饼的阿姨是哪里的吗?”“这还用说,一定是山东的。只有山东女人才会烙煎饼。”曹三妹说:“她不光是山东的,还是你们苍山的。”
    “苍山的有什么稀奇的,苍山有七八万人在上海呢,卖菜的卖菜,卖水果的卖水果,烙煎饼的烙煎饼。”曹三姝惊愕地张大嘴巴。“你不信,你可以去问问穆圣翕。”
    尽管不以为然,司马腾还是格外留意起这位苍山的烙菜煎饼的阿姨。因为,这让司马腾想起他小时候走失的亲娘。吃火烧长大的司马腾,对煎饼有着一种天生的亲近感。再去买菜煎饼,司马腾问:“阿姨,你干这个,也赚不少钱吧?”
    “都是辛苦钱。”
    司马腾说:“阿姨,我给你唱一首歌谣听吧?”
    阿姨点点头。
    拖拉机,来开荒,
    麦子煎饼鸡蛋汤。
    大官吃,小官尝,
    社员一吃挫口粮。
    阿姨听了,笑一笑。“有社员的时候,还没有你吧?”
    司马腾又唱:
    黍黍煎饼卷辣椒,
    越吃越上膘。
    麦煎饼,卷香油,
    越吃越瘦猴。
    阿姨便问:“你是苍山的?”司马腾点点头。“叫大婶吧,咱们苍山人都这样称呼。”司马腾就喊“大婶”。又给大婶拉起家乡的景况。拉起西泇河畔的变化,西泇河边上的温室大棚。每天早晨,满棚都是干活的人,掀棚的掀棚,摘瓜的摘瓜,浇水的浇水,打药的打药,验花的验花。一派忙碌的景象。大婶不曾经历这些农活,十几年前,她就离开了苍山,孤身一人来到上海,想象不出司马腾讲的样子。司马腾说,一到瓜菜大量上市的时候,大车小辆,前拉后捅,奔向市场,一车车新鲜的黄瓜、辣椒换回一沓沓花花绿绿的钞票。大婶同样想象不出那个热闹的景象。大婶只关心人们的吃食,是否家家户户还烙煎饼。司马腾告诉大婶,“烙,依然烙。只是,有的家庭,棚里的活忙的时候,都拿钱去买了。现在,有专门烙煎饼卖的。”
    司马腾和大婶唠着,曹三妹来找司马腾,远远地大声喊:“司马腾——司马腾——”
    大婶一愣怔,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望了望司马腾:“你叫司马腾?”
    司马腾点点头。
    “你是西泇河的?”
    “你咋知道?”司马腾点着头。
    大婶笑笑,“我猜想的,你不是刚才唱的歌谣吗,那就是东岸和西岸的孩子唱着玩儿的。”
    “哦!”司马腾也笑笑。
    “你喜欢吃煎饼?”
    司马腾称是。“我五岁的时候,我娘离家出走了,从小到大,都是我爹烙火烧吃。”
    “你娘?因为啥?”
    “我娘是西泇河东岸那个不会烙煎饼的女人,我娘烙不好煎饼,我爹就打我娘,我娘受不了,离家出走了。”
    大婶手里的家什当啷掉在了地上……
    “大婶——怎么啦,你?”
    大婶慌忙拾起掉在地上的家什。“没什么,是我不小心。”
    煎饼,是苍山人传统的家常主食,也是久负盛名的地方土特产食品。旧社会,农村女孩子到了十二三岁,母亲总要严教其学烙煎饼,并以烙不好煎饼找不到婆家相威胁。事实也是如此,过去的苍山女人没有不会烙煎饼的,因为它是家家户户每餐必备的干粮,家庭主妇怎能不会烙制呢。可是那时候,直到马腾五岁了,她仍然不会烙煎饼。
    “司马腾”,大婶端详着,没错,眼前这个男孩,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儿子呀。模样儿还留在她的记忆里。她想起离家出走的那个晚上,马腾睡得正熟,她拨开门闩,心里有些不舍,可是,一想到男人绝情的打骂,她的心又一横,毅然决然离开了家。那个夜晚,她在茫茫的黑夜中穿行,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更不知道身在什么地方。总之,天明了,她揉一揉酸疼的眼睛,眼前是一个石膏粉矿。司马腾娘向矿上的师傅打听地名,那师傅告诉她底阁,并且给她端来一碗稀饭,一张煎饼和一块咸菜,让她吃下去。问她去哪里,她一边咬着煎饼一边回答,“去南乡。”那师傅用手往南一指,她就顺着手指的方向继续往南走去,一直走到上海。
    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情。她是司马腾娘,司马腾就在她跟前。可是,他现在还不知道她就是他娘哩。司马腾走出好几步远,她向他招一招手:“孩子,想吃煎饼,就过来啊。”
    司马腾觉得大婶十分亲切,周末的时候,拿着相机给她拍了许多张照片。她的脸上挂着多年以来难以见到的笑容。
    曹三妹问:“马腾,你给这位山东阿姨拍这么多张照片干什么?”
    “不为什么。”司马腾应道。
    “不为什么拍这么多。”
    穆圣翕看了那些照片,说“不错,不错。你娘离家出走了,就认她当你的干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