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人生与艺术
作品:《静观人生》 美与同情
有一个儿童,他走进我的房间里,便给我整理东西。他看见我的挂表的面合复在桌子上,给我翻转来。看见我的茶杯放在茶壶的环子后面,给我移到口子前面来。看见我床底下的鞋子一顺一倒,给我掉转来。看见我壁上的立幅的绳子拖出在前面,搬了凳子,给我藏到后面去。我谢他:“哥儿,你这样勤勉地给我收拾!”
他回答我说:
“不是,因为我看了那种样子,心情很不安适。”是的,他曾说:“挂表的面合复在桌子上,看它何等气闷!”“茶杯躲在它母亲的背后,教它怎样吃奶奶?”“鞋子一顺一倒,教它们怎样谈话?”“立幅的辫子拖在前面,象一个鸦片鬼。”我实在钦佩这哥儿的同情心的丰富。从此我也着实留意于东西的位置,体谅东西的安适了。它们的位置安适,我们看了心情也安适。于是我恍然悟到,这就是美的心境,就是文学的描写中所常用的手法,就是绘画的构图上所经营的问题。这都是同情心的发展。普通人的同情只能及于同类的人,或至多及于动物;但艺术家的同情非常深广,与天地造化之心同样深广,能普及于有情、非有情的一切物类。
我次日到高中艺术科上课,就对她们作这样的一番讲话:世间的物有各种方面,各人所见的方面不同。譬如一株树,在博物家,在园丁,在木匠,在画家,所见各人不同。博物家见其性状,园丁见其生息,木匠见其材料,画家见其姿态。
但画家所见的,与前三者又根本不同。前三者都有目的,都想起树的因果关系,画家只是欣赏目前的树的本身的姿态,而别无目的。所以画家所见的方面,是形式的方面,不是实用的方面。换言之,是美的世界,不是真善的世界。美的世界中的价值标准,与真善的世界中全然不同,我们仅就事物的形状、色彩、姿态而欣赏,更不顾问其实用方面的价值了。所以一枝枯木,一块怪石,在实用上全无价值,而在中国画家是很好的题材。无名的野花,在诗人的眼中异常美丽。故艺术家所见的世界,可说是一视同仁的世界,平等的世界。艺术家的心,对于世间一切事物都给以热诚的同情。
故普通世间的价值与阶级,入了画中便全部撤销了。画家把自己的心移入于儿童的天真的姿态中而描写儿童,又同样地把自己的心移入于乞丐的病苦的表情中而描写乞丐。画家的心,必常与所描写的对象相共鸣共感,共悲共喜,共泣共笑;倘不具备这种深广的同情心,而徒事手指的刻划,决不能成为真的画家。即使他能描画,所描的至多仅抵一幅照相。
画家须有这种深广的同情心,故同时又非有丰富而充实的精神力不可。倘其伟大不足与英雄相共鸣,便不能描写英雄;倘其柔婉不足与少女相共鸣,便不能描写少女。故大艺术家必是大人格者。
艺术家的同情心,不但及于同类的人物而已,又普遍地及于一切生物、无生物;犬马花草,在美的世界中均是有灵魂而能泣能笑的活物了。诗人常常听见子规的啼血,秋虫的促织,看见桃花的笑东风,蝴蝶的送春归;用实用的头脑看来,这些都是诗人的疯话。其实我们倘能身入美的世界中,而推广其同情心,及于万物,就能切实地感到这些情景了。画家与诗人是同样的,不过画家注重其形式姿态的方面而已。没有体得龙马的活力,不能画龙马;没有体得松柏的劲秀,不能画松柏。中国古来的画家都有这样的明训。西洋画何独不然?我们画家描一个花瓶,必其心移入于花瓶中,自己化作花瓶,体得花瓶的力,方能表现花瓶的精神。我们的心要能与朝阳的光芒一同放射,方能描写朝阳;能与海波的曲线一同跳舞,方能描写海波。这正是“物我一体”的境涯,万物皆备于艺术家的心中。
为了要有这点深广的同情心,故中国画家作画时先要焚香默坐,涵养精神,然后和墨伸纸,从事表现。其实西洋画家也需要这种修养,不过不曾明言这种形式而已。不但如此,普通的人,对于事物的形色姿态,多少必有一点共鸣共感的天性。房屋的布置装饰,器具的形状色彩,所以要求其美观者,就是为了要适应天性的缘故。眼前所见的都是美的形色,我们的心就与之共感而觉得快适;反之,眼前所见的都是丑恶的形色,我们的心也就与之共感而觉得不快。不过共感的程度有深浅高下不同而已。对于形色的世界全无共感的人,世间恐怕没有;有之,必是天资极陋的人,或理智的奴隶,那些真是所谓“无情”的人了。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赞美儿童了。因为儿童大都是最富于同情的。且其同情不但及于人类,又自然地及于猫犬、花草、鸟蝶、鱼虫、玩具等一切事物,他们认真地对猫犬说话,认真地和花接吻,认真地和人像(doll)玩耍,其心比艺术家的心真切而自然得多!他们往往能注意大人们所不能注意的事,发现大人们所不能发见的点。所以儿童的本质是艺术的。换言之,即人类本来是艺术的,本来是富于同情的。只因长大起来受了世智的压迫,把这点心灵阻碍或销磨了。惟有聪明的人,能不屈不挠,外部即使饱受压迫,而内部仍旧保藏着这点可贵的心。这种人就是艺术家。
西洋艺术论者论艺术的心理,有“感情移入”之说。所谓感情移入,就是说我们对于美的自然或艺术品,能把自己的感情移入于其中,没入于其中,与之共鸣共感,这时候就经验到美的滋味。我们又可知这种自我没入的行为,在儿童的生活中为最多。他们往往把兴趣深深地没入在游戏中,而忘却自身的饥寒与疲劳。《圣经》中说:“你们不象小孩子,便不得进入天国。”小孩子真是人生的黄金时代!我们的黄金时代虽然已经过去,但我们可以因了艺术的修养而重新面见这幸福、仁爱而和平的世界。
1929年9月8日
艺术三昧
有一次我看到吴昌硕写的一方字。觉得单看各笔划,并不好;单看各个字,各行字,也并不好。然而看这方字的全体,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处。单看时觉得不好的地方,全体看时都变好,非此反不美了。
原来艺术品的这幅字,不是笔笔、字字、行行的集合,而是一个融合不可分解的全体。各笔各字各行,对于全体都是有机的,即为全体的一员。字的或大或小,或偏或正,或肥或瘦,或浓或淡,或刚或柔,都是全体构成上的必要,决不是偶然的。即都是为全体而然,不是为个体自己而然的。于是我想像:假如有绝对完善的艺术品的字,必在任何一字或一笔里已经表出全体的倾向。如果把任何一字或一笔改变一个样子,全体也非统统改变不可;又如把任何一字或一笔除去,全体就不成立。换言之,在一笔中已经表出全体,在一笔中可以看出全体,而全体只是一个个体。
所以单看一笔、一字或一行,自然不行。这是伟大的艺术的特点。在绘画也是如此。中国画论中所谓“气韵生动”,就是这个意思。西洋印象画派的持论:“以前的西洋画都只是集许多幅小画而成一幅大画,毫无生气。艺术的绘画,非画面浑然融合不可。”在这点上想来,印象派的创生确是西洋绘画的进步。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艺术的三昧境。在一点里可以窥见全体,而在全体中只见一个个体。所谓“一有多种,二无两般”(《碧岩录》),就是这个意思吧!这道理看似矛盾又玄妙,其实是艺术的一般的特色,美学上的所谓“多样的统一”,很可明瞭地解释。其意义:譬如有三只苹果,水果摊上的人把它们规则地并列起来,就是“统一”。只有统一是板滞的,是死的。小孩子把它们触乱,东西滚开,就是“多样”。只有多样是散漫的,是乱的。最后来了一个画家,要照着它们写生,给它们安排成一个可以入画的美的位置——两个靠拢在后方一边,余一个稍离开在前方,——望去恰好的时候,就是所谓“多样的统一”,是美的。要统一,又要多样;要规则,又要不规则;要不规则的规则,规则的不规则;要一中有多;多中有一。这是艺术的三昧境!
宇宙是一大艺术。人何以只知鉴赏书画的小艺术,而不知鉴赏宇宙的大艺术呢?人何以不拿看书画的眼来看宇宙呢?如果拿看书画的眼来看宇宙,必可发现更大的三昧境。宇宙是一个浑然融合的全体,万象都是这全体的多样而统一的诸相。在万象的一点中,必可窥见宇宙的全体;而森罗的万象,只是一个个体。勃雷克的“一粒沙里见世界”,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就是当作一大艺术而看宇宙的吧!艺术的字画中,没有可以独立存在的一笔。即宇宙间没有可以独立存在的事物。倘不为全体,各个体尽是虚幻而无意义了。那末这个“我”怎样呢?自然不是独立存在的小我,应该融入于宇宙全体的大我中,以造成这一大艺术。
美术与人生
形状和色彩有一种奇妙的力,能在默默之中支配大众的心。例如春花的美能使人心兴奋,秋月的美能使人心沉静;人在晴天格外高兴,在阴天就大家懒洋洋地。山乡的居民大都忠厚,水乡的居民大都活泼,也是因为常见山或水,其心暗中受其力的支配,便养成了特殊的性情。
用人工巧妙地配合形状、色彩的,叫做美术。配合在平面上的是绘画,配合在立体上的是雕塑,配合在实用上的是建筑。因为是用人工巧妙地配合的,故其支配人心的力更大。这叫做美术的亲和力。
例如许多人共看画图,所看的倘是墨绘的山水图,诸人心中共起壮美之感;倘是金碧的花蝶图,诸人心中共起优美之感。故厅堂上挂山水图,满堂的人愈感庄敬;房室中挂花鸟图,一室的人倍觉和乐。优良的电影开映时,满院的客座阒然无声,但闻机器转动的微音。因为数千百观众的心,都被这些映画(电影)的亲和力所统御了。
雕塑是立体的,故其亲和力更大,伟人的铜像矗立在都市的广场中,其英姿每天印象于往来的万众的心头,默默中施行着普遍的教育。又如入大寺院,仰望金身的大佛像,其人虽非宗教信徒,一时也会肃然起敬,缓步低声。埃及的专制帝王建造七十呎高的人面狮身大石雕,名之曰“斯芬克司”。埃及人民的绝对服从的精神,半是这大石雕的暗示力所养成的。
建筑在美术中形体最大,其亲和力也最大;又因我们的生活大部分在建筑物中度过,故建筑及于人心的影响也最深。例如端庄雅洁的校舍建筑,能使学生听讲时精神集中,研究时心情安定,暗中对于教育有不少的助力。古来帝王的宫殿,必极富丽堂皇,使臣民瞻望九重城阙,自然心生惶恐。宗教的寺院,必极高大雄壮,使僧众参诣大雄宝殿,自然稽首归心。这便是利用建筑的亲和力以镇服人心的。饮食店的座位与旅馆的房间,布置精美,可以推广营业。商人也会利用建筑的亲和力以支配顾客的心。
建筑与人生的关系最切,故凡建筑隆盛的时代,其国民文化必然繁荣。希腊黄金时代有极精美的神殿建筑,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有极伟大的寺院建筑,便是其例。现代欧美的热中于都市建筑,也可说是现代人的文化的表象。
图画与人生
我今天所要讲的,是“图画与人生”。就是图画对人有什么用处?就是做人为什么要描图画,就是图画同人生有什么关系?
这问题其实很容易解说:图画是给人看看的。人为了要看看,所以描图画。图画同人生的关系,就只是“看看”。“看看”,好像是很不重要的一件事,其实同衣食住行四大事一样重要。这不是我在这里说大话,你只要问你自己的眼睛,便知道。眼睛这件东西,实在很奇怪:看来好像不要吃饭,不要穿衣,不要住房子,不要乘火车,其实对于衣食住行四大事,他都有份,都要干涉。人皆以为嘴巴要吃,身体要穿,人生为衣食而奔走,其实眼睛也要吃,也要穿,还有种种要求,比嘴巴和身体更难服侍呢。
所以要讲图画同人生的关系,先要知道眼睛的脾气。我们可拿眼睛来同嘴巴比较:眼睛和嘴巴,有相同的地方,有相异的地方,又有相关联的地方。
相同的地方在那里呢?我们用嘴巴吃食物,可以营养肉体;我们用眼睛看美景,可以营养精神。——营养这一点是相同的。譬如看见一片美丽的风景,心里觉得愉快;看见一张美丽的图画,心里觉得欢喜。这都是营养精神的。所以我们可以说:嘴巴是肉体的嘴巴,眼睛是精神的嘴巴——二者同是吸收养料的器官。
相异的地方在那里呢?嘴巴的辨别滋味,不必练习。无论哪一个人,只要是生嘴巴的,都能知道滋味的好坏,不必请先生教。所以学校里没有“吃东西”这一项科目。反之,眼睛的辨别美丑,即眼睛的美术鉴赏力,必须经过练习,方才能够进步。所以学校里要特设“图画”这一项科目,用以训练学生的眼睛。眼睛和嘴巴的相异,就在要练习和不要练习这一点上。譬如现在有一桌好菜,都是山珍海味,请一位大艺术家和一位小学生同吃。他们一样地晓得好吃。反之,倘看一幅名画,请大艺术家看,他能完全懂得它的好处。请小学生看,就不能完全懂得,或者莫名其妙。可见嘴巴不要练习,而眼睛必须练习。所以嘴巴的味觉,称为“下等感觉”。眼睛的视觉,称为“高等感觉”。
相关联的地方在那里呢?原来我们吃东西,不仅用嘴巴,同时又兼用眼睛。所以烧一碗菜,油盐酱醋要配得好吃,同时这碗菜的样子也要装得好看。倘使乱七八糟地装一下,即使滋味没有变,但是我们看了心中不快,吃起来滋味也就差一点。反转来说,食物的滋味并不很好,倘使装璜得好看,我们见了,心中先起快感,吃起来滋味也就好一点。学校里的厨房司务很懂得这个道理。他们做饭菜要偷工减料,常把形式装得很好看。风吹得动的几片肉,盖在白菜面上,排成图案形。两三个铜板一斤的萝卜,切成几何形体,装在高脚碗里,看去好象一盘金钢石。学生走到饭厅,先用眼睛来吃,觉得很好。随后用嘴巴来吃,也就觉得还好。倘使厨房司务不懂得装菜的办法,各地的学校恐怕天天要闹一次饭厅呢。外国人尤其精通这个方法。洋式的糖果,作种种形式,又用五色纸、金银纸来包裹。拿这种糖请盲子吃,味道一定很平常。但请亮子吃,味道就好得多。因为眼睛帮嘴巴在那里吃,故形式好看的,滋味也就觉得好些。
眼睛不但和嘴巴相关联,又和其他一切感觉相关联。譬如衣服。原来是为了身体温暖而穿的,但同时又求其质料和形式的美观。譬如房子,原来是为了遮蔽风雨而造的,但同时又求其建筑和布置的美观。可知人生不但用眼睛吃东西,又用眼睛穿衣服用眼睛住房子。古人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我想,这“几希”恐怕就在眼睛里头。
人因为有这样的一双眼睛,所以人的一切生活,实用之外又必讲求趣味。一切东西,好用之外又求其好看。一匣自来火,一只螺旋钉,也在好用之外力求其好看。这是人类的特性。人类在很早的时代就具有这个特性。在上古,穴居野处,茹毛饮血的时代,人们早已懂得装饰。他们在山洞的壁上描写野兽的模样,在打猎用的石刀的柄上雕刻图案的花纹,又在自己的身体上施以种种装饰,表示他们要好看;这种心理和行为发达起来,进步起来,就成为“美术。”故美术是为了眼睛的要求而产生的一种文化。故人生的衣食住行,从表面看来好像和眼睛都没有关系,其实件件都同眼睛有关。越是文明进步的人,眼睛的要求越是大。人人都说“面包问题”是人生的大事。其实人生不单要吃,又要看;不单为嘴巴,又为眼睛;不单靠面包,又靠美术。面包是肉体的食粮,美术是精神的食粮。没有了面包,人的肉体要死。没有了美术,人的精神也要死——人就同禽兽一样。
上面所说的,总而言之,人为了有眼睛,故必须有美术。现在我要继续告诉你们:一切美术,以图画为本位,所以人人应该学习图画。原来美术共有四种,即建筑、雕塑、图画和工艺。建筑就是造房子之类,雕塑就是塑铜像之类,图画不必说明,工艺就是制造什用器具之类。这四种美术,可用两种方法来给它们分类。第一种,依照美术的形式而分类,则建筑、雕刻、工艺,在立体上表现的,叫做“立体美术”。图画,在平面上表现的,叫做“平面美术”。第二种,依照美术的用途而分类,则建筑、雕塑、工艺,大多数除了看看之外又有实用的(譬如住宅供人居住,铜像供人瞻拜,茶壶供人泡茶),叫做“实用美术”。图画,大多数只给人看看,别无实用的,叫做“欣赏美术”。这样看来,图画是平面美术,又是欣赏美术。为什么这是一切美术的本位呢?其理由有二:第一,因为图画能在平面上作立体的表现,故兼有平面与立体的效果。这是很明显的事,平面的画纸上描一只桌子,望去四只脚有远近。描一条走廊,望去有好几丈长。描一条铁路,望去有好几里远。因为图画有两种方法,能在平面上假装出立体来,其方法叫做“远近法”和“阴影法”。用了远近法,一寸长的线可以看成好几里路。用了阴影法,平面的可以看成凌空。故图画虽是平面的表现,却包括立体的研究。所以学建筑、学雕塑的人,必须先从学图画入手。美术学校里的建筑科、雕塑科,第一年的课程仍是图画,以后亦常常用图画为辅助。反之,学图画的人,就不必兼学建筑或雕塑。
第二,因为图画的欣赏可以应用在实际生活上,故图画兼有欣赏与实用的效果。譬如画一只苹果,一朵花,这些画本身原只能看看,毫无实用。但研究了苹果的色彩,可以应用在装饰图案上;研究了花瓣的线条,可以应用在磁器的形式上。所以欣赏不是无用的娱乐,乃是间接的实用。所以学校里的图画科,尽管画苹果、香蕉、花瓶、茶壶等没有用处的画,但由此所得的眼睛的练习,却受用无穷。
因了这两个理由——图画在平面中包括立体,在欣赏中包括实用——所以图画是一切美术的本位。我们要有美术的修养,只要练习图画就是。但如何练习,倒是一件重要的事,要请大家注意。上面说过,图画兼有欣赏与实用两种效果。欣赏是美的,实用是真的,故图画练习必要兼顾“真”和“美”这两个条件。具体地说:譬如描一瓶花,要仔细观察花、叶、瓶的形状、大小、方向、色彩,不使描错。这是“真”的方面的工夫。同时又须巧妙地配合,巧妙地布置,使它妥贴。这是“美”的方面的工夫。换句话说,我们要把这瓶花描得像真物一样,同时又要描得美观。再换一句话说,我们要模仿花、叶、瓶的形状色彩,同时又要创造这幅画的构图。总而言之,图画要兼重描写和配置、肖似和美观、模仿和创作,即兼有真和美。偏废一方面的,就不是正当的练习法。
在中国,图画观念错误的人很多。其错误就由于上述的真和美的偏废而来,故有两种。第一种偏废美的,把图画看作照相,以为描画的目的但求描得细致,描得像真的东西一样。称赞一幅画好,就说“描得很像”。批评一幅画坏,就说“描得不像”。这就是求真而不求美,但顾实用而不顾欣赏,是错误的。图画并非不要描得像,但像之外又要它美。没有美而只有像,顶多只抵得一张照相。现在照相机很便宜,三五块钱也可以买一只。我们又何苦费许多宝贵的钟头来把自己的头脑造成一架只值三五块钱的照相机呢?这是偏废了美的错误。
第二种,偏废真的,把图画看作“琴棋书画”的画。以为“画画儿”,是一种娱乐,是一种游戏,是消遣的。于是上图画课的时候,不肯出力,只思享乐。形状还描不正确,就要讲画意。颜料还不会调,就想制作品。这都是把图画看作“琴棋书画”的画的原故。原来弹琴、写字、描画,都是高深的艺术。不知那一个古人,把“下棋”这种玩意儿凑在里头,于是琴、书、画三者都带了娱乐的、游戏的、消遣的性质,降低了它们的地位,这实在是亵渎艺术!“下棋”这一件事,原也很难;但其效用也不过像叉麻雀,消磨光阴,排遣无聊而已,不能同音乐、绘画、书法排在一起。倘使下棋可算是艺术,叉麻雀也变成艺术,学校里不妨添设一科“麻雀”了。但我国有许多人,的确把音乐、图画看成与麻雀相近的东西。这正是“琴棋书画”四个字的流弊。现代的青年,非改正这观念不可。
图画为什么和下棋、叉麻雀不同呢?就是为了图画有一种精神——图画的精神,可以陶冶我们的心。这就是拿描图画一样的真又美的精神来应用在人的生活上。怎样应用呢?我们可拿数学来作比方:数学的四则问题中,有龟鹤问题:龟鹤同住在一个笼里,一共几个头,几只脚,求龟鹤各几只?又有年龄问题:几年前父年为子年的几倍,几年后父年为子年的几倍?这种问题中所讲的事实,在人生中难得逢到。有谁高兴真个把乌龟同鹤关在一只笼子里,教人猜呢?又有谁真个要算父年为子年的几倍呢?这原不过是要借这种奇奇怪怪的问题来训练人的头脑,使头脑精密起来。然后拿这精密的头脑来应用在人的一切生活上。我们又可拿体育来比方,体育中有跳高、跳远、掷铁球、掷铁饼等武艺。这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也很少用处。有谁常要跳高、跳远,有谁常要掷铁球、铁饼呢?这原不过是要借这种武艺来训练人的体格,使体格强健起来。然后拿这强健的体格去做人生一切的事业。图画就同数学和体育一样。人生不一定要画苹果、香蕉、花瓶、茶壶。原不过要借这种研究来训练人的眼睛,使眼睛正确而又敏感,真而又美。然后拿这真和美来应用在人的物质生活上,使衣食住行都美化起来;应用在人的精神生活上,使人生的趣味丰富起来。这就是所谓“艺术的陶冶”。图画原不过是“看看”的。但因为眼睛是精神的嘴巴,美术是精神的粮食,图画是美术的本位,故“看看”这件事在人生竟有了这般重大的意义。今天在收音机旁听我讲演的人,一定大家是有一双眼睛的,请各自体验一下,看我的话有没有说错。
艺术的园地
艺术常被人视为娱乐的、消遣的玩物,故艺术的效果也就只是娱乐与消遣而已。有人反对此说,为艺术辩护,说艺术是可以美化人生,陶冶性灵的。但他们所谓“美化人生”,往往只是指房屋、衣服的装饰;他们所谓“陶冶性灵”,又往往是附庸风雅之类的浅见。结果把艺术看作一种虚空玄妙、不着边际的东西。这都是没有确实地认识艺术的效果之故。
艺术及于人生的效果,其实是很简明的:不外乎吾人面对艺术品时直接兴起的作用,及研究艺术之后间接受得的影响。前者可称为艺术的直接效果,后者可称为艺术的间接效果。即前者是“艺术品”的效果,后者是“艺术精神”的效果。
直接效果,就是我们创作或鉴赏艺术品时所得的乐趣。这乐趣有两方面,第一是自由,第二是天真。试分述之:研究艺术(创作或欣赏),可得自由的乐趣。因为我们平日的生活,都受环境的拘束。所以我们的心不得自由舒展,我们对付人事,要谨慎小心,辨别是非,打算得失。我们的心境,大部分的时间是戒严的。惟有学习艺术的时候,心境可以解严,把自己的意见、希望与理想自由地发表出来。这时候,我们享受一种快慰,可以调剂平时生活的苦闷。例如世间的美景,是人们所喜爱的。但是美景不能常出现。我们的生活的牵制又不许我们常去找求美景。我们心中要看美景,而实际上不得不天天厕身在尘嚣的都市里,与平凡、污旧而看厌了的环境相对。于是我们要求绘画了。我们可在绘画中自由描出所希望的美景。雪是不易保留的,但我们可使它终年不消,又并不冷。虹是转瞬就消失的,但我们可使它永远常存,在室中,在晚上,也都可以欣赏。鸟见人要飞去的,但我们可以使它永远停在枝头,人来了也不惊。大瀑布是难得见的,但我们可以把它移到客堂间或寝室里来。上述的景物无论自己描写,或欣赏别人的描写,同样可以给人心一种快慰,即解放、自由之乐。这是就绘画讲的。更就文学中看:文学是时间艺术,比绘画更为生动。故我们在文学中可以更自由地高歌人生的悲欢,以遣除实际生活的苦闷。例如我们这世间常有饥寒的苦患,我们想除掉它,而事实上未能做到。于是在文学中描写丰足之乐,使人看了共爱,共勉,共图这幸福的实现。古来无数描写田家乐的诗便是其例。又如我们的世间常有战争的苦患。我们想劝世间的人不要互相侵犯,大家安居乐业,而事实上不能做到。于是我们就在文学中描写理想的幸福的社会生活,使人看了共爱,共勉,共图这种幸福的实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便是一例。我们读到“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等文句,心中非常欢喜,仿佛自己做了渔人或桃花源中的一个住民一样。我们还可在这等文句外,想象出其他的自由幸福的生活来,以发挥我们的理想。有人说这些文学是画饼充饥,聊以自慰而已。其实不然,这是理想的实现的初步。空想与理想不同。空想原是游戏似的,理想则合乎理性。只要方向不错,理想不妨高远。理想越高远,创作欣赏时的自由之乐越多。
其次,研究艺术,可得天真的乐趣。我们平日对于人生自然,因为习惯所迷,往往不能见到其本身的真相。惟有在艺术中,我们可以看见万物的天然的真相。例如我们看见朝阳,便想道,这是教人起身的记号。看见田野,便想道,这是人家的不动产。看见牛羊,便想道,这是人家的牲口。看见苦人,便想道,他是穷的原故。在习惯中看来,这样的思想,原是没有错误的;然而都不是这些事象的本身的真相。因为除去了习惯,这些都是不可思议的现象,岂可如此简单地武断?朝阳,分明是何等光明灿烂,神秘伟大的自然现象!岂是为了教人起身而设的记号?田野,分明是自然风景的一部分,与人家的产业何关?牛羊,分明自有其生命的意义,岂是为给人家杀食而生的?穷人分明是同样的人,为什么偏要受苦呢?原来造物主创造万物,各正性命,各自有存在的意义,当初并非以人类为主而造。后来“人类”这种动物聪明进步起来,霸占了这地球,利用地球上的其他物类来供养自己。久而久之,成为习惯,便假定万物是为人类而设的;果实是供人采食而生的,牛羊是供人杀食而生的,日月星辰是为人报时而设的;甚而至于在人类自己的内部,也由习惯假造出贫富贵贱的阶级来,大家视为当然。这样看来,人类这种动物,已被习惯所迷,而变成单相思的状态,犯了自大狂的毛病了。这样说来,我们平日对于人生自然,怎能看见其本身的真相呢?艺术好比是一种治单相思与自大狂的良药。惟有在艺术中,人类解除了一切习惯的迷障,而表现天地万物本身的真相。画中的朝阳,庄严伟大,永存不灭,才是朝阳自己的真相。画中的田野,有山容水态,绿笑红颦,才是大地自己的姿态。美术中的牛羊,能忧能喜,有意有情,才是牛羊自己的生命。诗文中的贫士、贫女,如冰如霜,如玉如花,超然于世故尘网之外,这才是人类本来的真面目。所以说,我们惟有在艺术中可以看见万物的天然的真相。我们打破了日常生活的传统习惯的思想而用全新至净的眼光来创作艺术、欣赏艺术的时候,我们的心境豁然开朗,自由自在,天真烂漫。好比做了六天工作逢到一个星期日,这时候才感到自己的时间的自由。又好比长夜大梦一觉醒来,这时候才回复到自己的真我。所以说,我们创作或鉴赏艺术,可得自由与天真的乐趣,这是艺术的直接的效果,即艺术品及于人心的效果。
间接的效果,就是我们研究艺术有素之后,心灵所受得的影响,换言之,就是体得了艺术的精神,而表现此精神于一切思想行为之中。这时候不需要艺术品,因为整个人生已变成艺术品了。这效果的范围很广泛,简要地说,可指出两点:第一是远功利,第二是归平等。
如前所述,我们对着艺术品的时候,心中撤去传统习惯的拘束,而解严开放,自由自在,天真烂漫。这种经验积得多了,我们便会酌取这种心情来对付人世之事,就是在可能的范围内,把人世当作艺术品看。我们日常对付人世之事,如前所述,常是谨慎小心,辨别是非,打算得失的。换言之,即常以功利为第一念的。人生处世,功利原不可不计较,太不计较是不能生存的。但一味计较功利,直到老死,人的生活实在太冷酷而无聊,人的生命实在太廉价而糟塌了。所以在不妨碍实生活的范围内,能酌取艺术的非功利的心情来对付人世之事,可使人的生活温暖而丰富起来,人的生命高贵而光明起来。所以说,远功利,是艺术修养的一大效果。例如对于雪,用功利的眼光看,既冷且湿,又不久留,是毫无用处的。但倘能不计功利,这一片银世界实在是难得的好景,使我们的心眼何等地快慰!即使人类社会不幸,有人在雪中挨冻,也能另给我们一种艺术的感兴,像白居易的讽喻诗等。但与雪的美无伤,因为雪的美是常,社会的不幸是变,我们只能以常克变,不能以变废常的。又如瀑布,不妨利用它来舂米或发电,作功利的打算。但不要使人为的建设妨碍天然的美,作杀风景的行为。又如田野,功利地看来,原只是作物的出产地,衣食的供给处。但从另一方面看,这实在是一种美丽的风景区。懂得了这看法,我们对于阡陌、田园,以至房屋、市街,都能在实用之外讲求其美观,可使世间到处都变成风景区,给我们的心眼以无穷的快慰。而我们的耕种的劳作,也可因这非功利的心情而增加兴趣。陶渊明《躬耕》诗有句云:“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便是在功利的工作中酌用非功利的态度的一例。
最后要讲的艺术的效果,是归平等。我们平常生活的心,与艺术生活的心,其最大的异点,在于物我的关系上。平常生活中,视外物与我是对峙的。艺术生活中,视外物与我是一体的。对峙则物与我有隔阂,我视物有等级。一体则物与我无隔阂,我视物皆平等。故研究艺术,可以养成平等观。艺术心理中有一种叫做“感情移入”的(德名Einfüluny,英名Empathy),在中国画论中,即所谓“迁想妙得”。就是把我的心移入于对象中,视对象为与我同样的人。于是禽兽、草木、山川、自然现象,皆有情感,皆有生命。所以这看法称为“有情化”,又称为“活物主义”。画家用这看法观看世间,则其所描写的山水花卉有生气,有神韵。中国画的最高境“气韵生动”,便是由这看法而达得的。不过画家用形象、色彩来把形象有情化,是暗示的;即但化其神,不化其形的。故一般人不易看出。诗人用言语来把物象有情化,明显地直说,就容易看出。例如禽兽,用日常的眼光看,只是愚蠢的动物。但用诗的眼光看,都是有理性的人。如古人诗曰:“年丰牛亦乐,随意过前村。”又曰:“惟有旧巢燕,主人贫亦归。”推广一步,植物亦皆有情。故曰:“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又曰:“可怜汶上柳,相见也依依。”并推广一步,矿物亦皆有情。故曰:“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又曰:“人心胜潮水,相送过浔阳。”更推广一步,自然现象亦皆有情。故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又曰:“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此种诗句中所咏的各物,如牛、燕、岸花、汶上柳、敬亭山、潮水、明月、春风等,用物我对峙的眼光看,皆为异类。但用物我一体的眼光看,则均是同群,均能体恤人情,可以相见、相看、相送,甚至于对饮。这是艺术上最可贵的一种心境。习惯了这种心境,而酌量应用这态度于日常生活上,则物我对敌之势可去,自私自利之欲可熄,而平等博爱之心可长,一视同仁之德可成。就事例而讲:前述的乞丐,你倘用功利心、对峙心来看,这人与你不关痛痒,对你有害无利;急宜远而避之,叱而去之。若有人说你不慈悲,你可振振有词:“我有钞票,应该享福;他没有钱,应该受苦,与我何干?”世间这样存心的人很多。这都是功利迷心,我欲太深之故。你倘能研究几年艺术,从艺术精神上学得了除去习惯的假定,撤去物我的隔阂的方面而观看,便见一切众生皆平等,本无贫富与贵贱。乞丐并非为了没有钞票而受苦,实在是为了人心隔阂太深,人间不平等而受苦。唐朝的诗人杜牧有幽默诗句云:“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看似滑稽,却很严肃。白发是天教生的,可见天意本来平等,不平等是后人造作的。学艺术是要恢复人的天真。
1941年1月20日作
漫画集《人间相》序言
艺术的园中,旧时只有八个部分。就是绘画、雕塑、建筑、工艺、音乐、文学、舞蹈、演剧。现在应该添辟四部,就是书法、金石和照相、电影。前两者向来被忽视。因为这两者在西洋是没有的,西洋的艺术之园中不设此两部。中国旧时的艺术之园中,把“金石书画”三部分看作一部,使金石和书法附属于绘画,至于照相,从前不入艺术之园,或称之为“准艺术”。电影因为新兴,亦未被列入艺术之园的部类中。其实,如果工艺(就是器什等日用品)列入艺术,照相也应该列入。如果演剧列入艺术,电影更应该列入。所以现代的艺术之园,共有十二部门。用一个字代表一门,即书、画、金、雕、建、工、照、音、舞、文、剧、影。现代艺术的园地中,有这一打东西蓬勃地发展着,光景何等热闹啊!
学习艺术,当然不是定要全部修习这十二门艺术。如果要做艺术专门家,一个人一生,只能修习数门或一门,甚至一门中的一部分。
但是,各种艺术都有共通的关系。所以修习一种,对于其他各种不能全不顾问。尤其是中学生,需要获得各种常识,来建造健全人格的基础。故对于各种艺术,应该都知道一点。
现在先就艺术的十二部门的状况,大约地讲说一番。好比游园,我们先走上一个高岸,鸟瞰全景,就园中各部的风光,大约地领略一番。
第一境,书法。这一境域,位在艺术的园地的东部最深之处,地势最高,风景最胜,游客差不多全是中国人,日本人有时也跟着中国人上去玩玩,西洋人则全无问津者。虽说游客全是中国人,但大多数的中国人,步到坡上就止步,不再上进。真能爬上高处,深入其境的人,其实也不很多。所以这在艺术的园地中,为最冷僻的区域。多数的游客,还不知道园中有这么一个去处呢。
我为什么这样地比方呢?因为书法这种艺术,是我们中国所特有的,西洋向来没有书法艺术。日本人模仿中国人写汉字,但是写得好的极少。中国人虽然人人会拿毛笔写字,但大多数是实用的,不是艺术的。换言之,大多数人写字只求划平竖直,清楚工整,便于实用;而不讲求笔情墨趣,间架布局,以及碑意帖法等艺术的研究。因此,西洋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一种艺术,中国人也多数不把它当作艺术看。尤其是到了现代,学校功课繁忙,社会国家多事。许多青年学子,没有时间,或者没有机会去认识、欣赏或研究这种艺术。又因为这是实用工具的缘故,被现代生活的繁忙加以简笔化,实用化,通俗化;商业竞争又给它图案化,广告化,奇怪化……几乎使它失去了原来的艺术性。现在我讲艺术,首先提到书法,而且赞扬它是最高的艺术。一般人听了这话,也许不相信。其实我这话根据着艺术的原则。艺术的主要原则之一,是用感觉领受。感觉中最高等的无过于眼和耳。诉于眼的艺术中,最纯正的无过于书法。诉于耳的艺术中,最纯正的无过于音乐。故书法与音乐,在一切艺术中占有最高的地位。故艺术的园地中,有两个高原。如果书法是东部高原,那么音乐就是西部高原。两者遥遥相对。第二境,绘画。这一境域,也在园的东部,位在第一境之次。其地势不及第一境之高,而其地带却比第一境广大。在全园地中,这一境域范围特别广。游人也特别多。有许多人,专为游览此境而入艺术之园。游览别的境域的人,也必先到这境里来观瞻一番,然后他去。游客中,全世界各国的人都有。而中国人享有特权:这第二境虽与第一境毗连,而接壤之处没有界限。中国人到这第二境去游玩时,这界限便撤消,第一境与第二境相连通,任中国人随意游览。日本人托中国人的福,有时也得享受这特权。然能享受的人极少。我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绘画在艺术中为最发达的一种。全世界各民族都有绘画艺术。全世界的艺术家中,画家亦占有多数。绘画是造型艺术(书法、绘画、金石、雕塑、建筑、工艺等,凡专用眼鉴赏的,总称为造型艺术)的基础。所以凡学造型艺术的人,必须先学绘画,或者参考绘画。中国自古有“书画同源”之说。就是说描画要参考书法的用笔,方才画得出神气。所以中国的画家大都能书,书家大都能画。画要参考书法;而书不一定要参考画法。所以书法比绘画更为高深。反之,绘画比书法更为广大。这就是说,在质的方面,书胜于画;在量的方面,画胜于书。这两者在艺术中,一高一广,都很重要。
第三境,金石。这是艺术之园的东部最精小的一个区域,位在书画两境之旁,琼楼玉宇,中有雕阑画栋,备极精巧。这一区范围虽然最小,而层楼宝塔,直指云霄。其高度不亚于第一境。或曰,比第一境更高。因为地方太小太高,所以游人很少,只有几个中国人上去游览,直上最高层的也不多。中国人到此境内,也享有特权:即得撤去其与第二境、第一境的界限,而遨游于这三境之中。
读者大概都知道:金石,就是刻图章,是中国特有的一种极精深的艺术。在数方分的面积中,用刀刻上几个字,要它们布置妥帖,笔法典雅,全体调和,自成一个圆满无缺的小天地,原是难能可贵的事。专长这种艺术的人,叫做金石家。金石家大都兼通书画。故“书画金石”,向来并称。最近这方面的大家,像吴昌硕便是。他能画,能书,又能治金石,三种作品都很高明。最近逝世的弘一法师,即李叔同先生,也是三才兼长的一人。此外在中国还有许多专家。但因为这种艺术太精深,能欣赏的人甚少,所以不能发达。这是几方分的面积中的工夫,没有高度发达的审美眼,简直不能欣赏。所以这一区域,在艺术之园中,最为幽寂。
第四境,雕塑。此境与第二境接壤,是艺术之园中的一个动物院。第二境平旷,包含森罗万象;此境崎岖,多畜禽兽动物。这动物院没有独立的门。要游览此境,必须先入第二境,由第二地转入此境。
原来雕塑与绘画是姊妹艺术。绘画表现平面美,雕塑表现立体美。绘画取材极广,人物、动物、植物、矿物、天体,以及超自然界各种现象,均得入画。雕塑则取材较狭,大多数是人物,动物之像。要学雕塑,必须先学绘画。即由平面空间美的研究进入于立体空间美的研究。
这里要附记一笔:第二境(画)近来扩充一个新境地,位在园的东偏,外边向大众行道开放,内边与第二、三、四境(画、金、雕)交通。有人特称此境为“木刻境”,实则附属于第二境,故不另立,但附记于此。读者如欲游览此境,请从第二境转入。
第五境,建筑。此境位在第四境外边,离艺术之园的大门不远了。全园之中,此境最为繁华,各种供给都有,恰是园中的一个招待所。同时,因为繁华的缘故,缺乏自然之趣。所以有许多游客,不爱向此境游览。这境地有一个特点,即与“工业的园地”接壤,而且交通往还甚密。因此,游客往往对它歧视,以为它不是完全属于“艺术的园地”的。
读者都知道:建筑是实用物之一。艺术约分二大类:一类是有实用的,还有一类是但供欣赏而无实用的。书画金石等,都属后者;建筑则属于前者。在艺术上,称无实用的书画金石等为“纯正艺术”,称有实用的建筑等为“应用艺术”。因为前者可作美的独立的表现。后者美只是房屋上的装饰。又称前者为“自由艺术”,后者为“羁绊艺术”。因为前者可以自由创作,后者被住居的条件所拘束,不能自由创造美的形式。况且工事方面,属于土木工程。故建筑被人视为“半艺术”。这半艺术,其实对人生关系甚大。因为建筑庞大而永久,其形式的美恶,对于人群的观感影响甚大。希腊全盛时代,曾利用最美的殿堂建筑的亲和力来统制人群的感情,使全国民众和谐团结,所以这种半艺术也不可忽视。
第六境,工艺。这境域更在第五境的外面,靠近艺术之园的大门了。繁华亦更甚于第五境。第五境是园中的招待所,这第六境可说是园中的市场。其与“工业的园地”的交通往还,也同前者一样地密。总之,各种情形,都与前境相似,只是零碎琐屑,规模较小而已。
工艺美术,如器具、纺织、日用品之类的制造,是属于工业的;但其形式的美,是属于艺术的。故工艺与建筑同为羁绊艺术或应用艺术。这两种艺术,都受实用条件的拘束。所以在艺术的园中,这二境位在大门口最浅显的地方。
第七境,照相。此境狭小简陋,向在艺术之园的大门以外,最近因为境内景象同第二境(画)有些相似,故被列入艺术的园地内,靠着园门,好比门房。这境域虽然狭陋,但近来努力模仿第二境,有时倒也足供游览。游客以西洋人为多数。有的西洋人,对于这第七境,竟用对第二境同样的兴味来欣赏。
照相,原来是工艺之一;最近模仿绘画,就得了“美术照相”的名称,而抬高了地位。同时在绘画方面,最近盛行一种如实描写的绘画,叫做“写实派”的,竟同照相类似。因此西洋人对于照相,有了与对绘画同样的兴味。但照相的制作,毕竟机械力居多,而人力居少。故作品中客观模仿的分子太多,主观创造的分子太少。故其艺术的价值低浅。只能派它做艺术之园的门房。
以上七境,都位在艺术之园的东部,由深而浅,自成系统。这东部七境,有一共通点,即都是静穆的境地。——这都是用眼睛观赏的。
还有五个境域,位在艺术之园的西部,也自成系统。待我一一说明如下:
第八境,音乐。这一境域,位在艺术之园的西部最深之处,地势最高,风景最胜,与东部的第一境(书法)相对峙。但这所谓风景最“胜”,并非普通的好景。这境中并无固定的具体的楼台亭阁,花卉草木;只是云烟缥缈,波澜起伏,光色绚烂,气象万千,远胜于固定的具体的风景。第一境也有这种胜景,但与此境情形稍异:第一境是静止的,此境是流动的;第一境游客甚少,此境游客非常热闹。古今东西各国的人,都爱向此境游览。据孔子说,中国周朝时代,曾经有人深入此境,登其极顶。西洋也有许多意大利人与德意志人,遨游于此境的高处。但是多数的游客,不肯深入直上,大都爬到此境的坡上就止步。所以此境的热闹部分,只在低近之处。其高深的地方,同第一境一样地岑寂。
读者大约可由过去的经验领会得音乐境地的美妙。我明白告诉你,书法与音乐,是艺术中最精妙的两种。一切艺术中,表现的精微,前者诉于视觉,后者诉于听觉。表面形式各异,内容精神实同。你如不相信,我可举实例为证:用笔描写有名目的形状(例如画一朵花),笔墨受形状的拘束,难得自由发挥感兴。反之,描写无名目的线条(例如写字),就可在线条本身上自由发挥感兴了。表现有意义的声音(例如作诗,作文),声音受意义的拘束,难得自由发挥感兴。反之,表现无意义的声音(例如奏乐曲),就可在声音本身上自由发挥感兴了。故在艺术的本质上,书法高于绘画,音乐高于文学。
第九境,舞蹈。此境位于第八境之次,与第八境为贴邻。据说在古代,第八、九两境不分界限,共通为一。后来虽然分别为二,但也时时交通。凡欲游览第九境,必须开通第八境的界门,徘徊往来于二境之间,同时并赏两地的风光。
舞蹈,就是用身体的姿态来表现种种情感。比较起音乐的用声音表现情感,工具简单而笨重,故需要音乐的帮助。但不用音乐帮助的默舞,也自有其独特的舞蹈美,被称为无声的音乐。读者须知道,人的身体,是艺术表现的工具之一,与声音、线条、色彩等同列。舞蹈便是以人体为工具的一种艺术。
第十境,文学。此境位在第八、九两境之次。地势不及第八境之高,而地带广大得多。这是西部最广大的区域,与东部最广大的第二境(画)相对峙。全境之中,此二境最广,亦最宏富。宇宙间森罗万象,人世间种种现状,此二境中无不包含。所异者,第二境皆静止相,此第十境则动静诸相具有。第十境的范围,实比第二境更广。所以有许多人,不当它是艺术之园中的一部分,而把它看作独立的一园。此境因范围太广,故内中又分做小部分,曰文、曰诗、曰词、曰曲……。游客,世界各国的人都有,大都每人只能专游一部分。因为地方太广,游了一部分,大都没有余力再游其他部分了。第十一境,演剧。此境位在前三境(音、舞、文)之次,而与前三境相通。此境范围之大,与第十境相去不远。景物的宏富,亦与第十境相似。所异者,前境多抽象,此境多具象;前境单纯,此境复杂。以上所述十境中的景象,在第十一境中差不多齐备,所以有人称此境为“综合”境。
第十二境,电影。这实在不是一个境域,却是艺术之园的大门西首的一面大镜子。这镜子很大,立在第十一境(剧)的旁边,能把第十一境中的景象完全映出。艺术之境中,向来没有这面镜子,是最近新设立的。虽只薄薄的一片,却能总摄西部四境(音、舞、文、剧)的景象。所以近来游客特别众多。
最后三境,关系密切。因为文学中的戏剧与演剧、电影,根本是同一作品,作不同的表现。原来文学这种艺术,表现力最大。它是用言语为工具的,故宇宙界、人世界一切动静,都是它的题材。它虽然没有颜料,不能描一朵花,但它能用言语代替颜料,譬如“海棠经雨胭脂透”。它虽然没有音符,不能奏一个曲,但它能用言语代替音符,譬如“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所以文学可说是万能的艺术。但其缺点,只是几句空言,要人想象出来;却没有具体的表现。演剧便是弥补这缺点的。它把文学中要人想象的东西,实际地演出,使鉴赏者不必想象而可看到实物,因而获得更强大的效果。
故曰,文学是脑筋中演出的剧,演剧是舞台上演出的剧。至于电影,原来是演剧的复制。但凭仗机械的方法,能作演剧所不能作的表现,是其特长。这是艺术中后起之秀。其将来的发展,未可限量呢。
这算是艺术之园的一张地图。总之,东部七境皆静景,西部五境皆动景。此真可谓气象万千,美不胜收。况且园门无禁,昼夜公开。爱美诸君,盍兴乎来!
漫画集《人间相》序言在上世,绘画用于装饰。故原始之绘画为图案,如五云万字、龙鳞凤彩之类,皆世间之调和相也。当盛世,绘画用以赞美。故人称美景曰“如画”,如明山秀水、佳人才子之类,皆世间之欢喜相也。至末世,绘画用为娱乐。故俗称描画曰“画花”,如草木虫禽、风花雪月之类,皆世间之可爱相也。吾画既非装饰,又非赞美,更不可为娱乐,而皆世间之不调和相、不欢喜相、不可爱相,独何欤?东坡云:“恶岁诗人无好语”,若诗画通似,则窃比吾画于诗可也。
《画中有诗》自序
余读古人诗,常觉其中佳句,似为现代人生写照,或竟为我代言。盖诗言情,人情千古不变,故好诗千古常新。此即所谓不朽之作也。余每遇不朽之句,讽咏之不足,辄译之为画。不问唐宋人句,概用现代表现。自以为恪尽鉴赏之责矣。初作《贫贱江头自浣纱》图,或见而诧曰:“此西施也,应作古装;今子易以断发旗袍,其误甚矣!”余曰:“其然,岂其然欤?颜如玉而沦落于贫贱者,古往今来不可胜数,岂止西施一人哉?我见现代亦有其人,故作此图。君知其一而不知其他,所谓泥古不化者也,岂足与言艺术哉!”其人无以应。吾于是读诗作画不息。近来累积渐多,乃选六十幅付木刻,以示海内诸友。名之曰《画中有诗》。
《子恺漫画选》自序
我作这些画的时候,是一个已有两三个孩子的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我同一般青年父亲一样,疼爱我的孩子。我真心地爱他们:他们笑了,我觉得比我自己笑更快活;他们哭了,我觉得比我自己哭更悲伤;他们吃东西,我觉得比我自己吃更美味,他们跌一交,我觉得比我自己跌一交更痛……。我当时对于我的孩子们,可说是“热爱”。这热爱便是作这些画的最初的动机。
我家孩子产得密,家里帮手少,因此我须得在教课之外帮助照管孩子,就像我那时一幅漫画中的《兼母之父》一样。我常常抱孩子,喂孩子吃食,替孩子包尿布,唱小曲逗孩子睡觉,描图画引孩子笑乐;有时和孩子们一起用积木搭汽车,或者坐在小凳上“乘火车”。我非常亲近他们,常常和他们共同生活。这“亲近”也是这些画材所由来。
由于“热爱”和“亲近”,我深深地体会了孩子们的心理,发见了一个和成人世界完全不同的儿童世界。儿童富有感情,却缺乏理智;儿童富有欲望,而不能抑制。因此儿童世界非常广大自由,在这里可以随心所欲地提出一切愿望和要求:房子的屋顶可以要求拆去,以便看飞机;眠床里可以要求生花草,飞蝴蝶,以便游玩;凳子的脚可以给穿鞋子;房间里可以筑铁路和火车站;亲兄妹可以做新官人和新娘子;天上的月亮可以要它下来……。成人们笑他们“傻”,称他们的生活为“儿戏”,常常骂他们“淘气”,禁止他们“吵闹”。这是成人的主观主义看法,是不理解儿童心理的人的粗暴态度。我能热爱他们,亲近他们,因此能深深地理解他们的心理,而确信他们这种行为是出于真诚的,值得注意的,因此兴奋而认真地作这些画。
进一步说,我常常“设身处地”地体验孩子们的生活;换一句话说,我常常自己变了儿童而观察儿童。我记得曾经作过这样的一幅画:房间里有异常高大的桌子、椅子和床铺。一个成人正在想爬上椅子去坐,但椅子的座位比他的胸膊更高,他努力攀跻,显然不容易爬上椅子;如果他要爬到床上去睡,也显然不容易爬上,因为床同椅子一样高;如果他想拿桌上的茶杯来喝茶,也显然不可能,因为桌子面同他的头差不多高,茶杯放在桌子中央,而且比他的手大得多。这幅画的题目叫做《设身处地做了儿童》。这是我当时的感想的表现:我看见成人们大都认为儿童是准备做成人的,就一心希望他们变为成人,而忽视了他们这准备期的生活。因此家具器杂都以成人的身体尺寸为标准,以成人的生活便利为目的,因此儿童在成人的家庭里日常生活很不方便。同样,在精神生活上也都以成人思想为标准,以成人观感为本位,因此儿童在成人的家庭里精神生活很苦痛。过去我曾经看见:六七岁的男孩子被父母亲穿上小长袍和小马褂,戴上小铜盆帽,教他学父亲走路;六七岁的女孩子被父母亲带到理发店去烫头发,在脸上敷脂粉,嘴上涂口红,教他学母亲交际。我也曾替他们作一幅画,题目叫做《小大人》。现在想象那两个孩子的模样,还觉得可怕,这简直是畸形发育的怪人!我当时认为由儿童变为成人,好比由青虫变为蝴蝶。青虫生活和蝴蝶生活大不相同。上述的成人们是在青虫身上装翅膀而教它同蝴蝶一同飞翔,而我是蝴蝶敛住翅膀而同青虫一起爬行。因此我能理解儿童的心情和生活,而兴奋地认真地描写这些画。
以上是我三十年前作这些画时的琐事和偶感,也可说是我的创作动机与创作经验。然而这都不外乎“舐犊情深”的表现,对读者有什么益处呢?哪里有供读者参考的价值呢?怎么能帮助他们在生活中发见画材呢?
无疑,这些画的本身是琐屑卑微,不足道的。只是有一句话可以告诉读者:我对于我的描画对象是“热爱”的,是“亲近”的,是深入“理解”的,是“设身处地”地体验的。画家倘能用这样的态度来对付更可爱的、更有价值的、更伟大的对象而创作绘画,我想他也许可以在生活中——尤其是在今日新中国的生气蓬勃的生活中——发见更多的画材,而作出更美的绘画。如果这句话是对的,那么这些画总算具有间接帮助读者的功能,就让它们出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