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卦 烧夫灵和尚听声
作品:《金瓶梅人物画廊》 笔者以前说过,《金瓶梅》取用《水浒传》的故事,同时它又在千方百计地摆脱《水浒传》的束缚。取用《水浒传》的故事,看起来像是起笔容易,其实恰恰相反,这正是难点所在,在文学创作上历来是“画人容易画鬼难”,因为鬼谁也没见过,我完全可以自由创作,画出来说,这就是了,你说不是,那你找个鬼来让我看看,你找不来就别说我的不像。可是画人就不同,像不像一目了然。就是说如何处理《水浒传》与《金瓶梅》的矛盾是很难的,就像画家画“人”一样。这在文学创作上有个字,叫“犯”,也就是说在描述相同情节上时容易发生矛盾和冲突,完全否定原著,大家不会接受,这不属于恶搞嘛?完全照抄照搬,读者也不会满意,那谁不会抄袭呢,显着你了?在这其中就要看作者的再创作了,以及他的危机处理能力。笔者也有同感,在创作中,凡是想说自己的话时,下笔千言,毫无凝滞,可是如果要想翻译原著,或者揣摩作者的深意,则颇费脑筋。
《水浒传》和《金瓶梅》表现的主题和思想内容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是表达官逼民反的时代主题,一个是展示生动活泼的市井画面。所以二者在表现形式上大不相同。第七回是非常重要的,一方面是为了摆脱《水浒传》创作方法的限制,探索一种更符合《金瓶梅》叙事方法和主题凸现的特色道路。一方面是为了向我们传达一个重要的信息,就是以此表明西门庆对待女人的态度。相对来说,他追逐女色确实是“锲而不舍、持之以恒”,最后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果然实现了宿命,死在了女人身上,遭受了巨大的肉体痛苦。但是排在女人前面的还有两个东西,一个是钱,一个是权,当女人与这两样东西发生冲突时,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就在他与潘金莲淫情似火、难分难解、山盟海誓之际,一听说孟玉楼有钱,就迫不及待地张罗迎娶一事,早就把潘金莲抛在了脑后。
西门庆娶了孟玉楼后,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他们在六月初二刚刚完婚,亲家陈洪就派媒婆文嫂儿来催促婚事,六月十二就要娶西门大姐过门,所以父女二人的婚礼,前后只隔了十天。由于时间紧迫,赶制不出来新床,西门庆就把孟玉楼陪送来的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这种床现在很常见,但在当时是稀罕物,薛嫂在向西门庆传达孟玉楼有钱的信息时,特意提到了这张床。它是一种结构高大、外有雕花床罩、配备小柜和抽屉的豪华床。九十一回中,孟玉楼再嫁李衙内时,又提到了这张床,可这张床当时陪送给了西门大姐,没办法,吴月娘就把潘金莲房中那张螺钿床陪送给了她,当时潘金莲已死。现在好些人还说《金瓶梅》和《三国演义》、《水浒传》一样,应该定位为集体创作加上个体创新的作品,应该不对,这种细如毛发的环节,如果要不是独立创作,很难看得出来,兼顾得到。笔者还是认为这是吸取了大量前人文学成果的文人独立创作。另外,此书的专有名词解释大多出自《新华字典》和《金瓶梅词典》,尤其向《金瓶梅词典》编著者白维国先生表示感谢,只此一项,白先生在“金学”发展史上就已经留下了浓彩重笔。包括其他背景参考,恕不一一注明,实体出版时,自会做出相应的交待。)作为嫁妆送给了大姐。就这样,足足忙了一个多月,西门庆也没到潘金莲家去。
这可把潘金莲给急坏了,对于此时的她来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每天望眼欲穿,在煎熬中度日。
正是:真个销魂,千般旖旎谁传语;为郎憔悴,万种相思不忍言。
她让王婆去西门府里打探情况,门口小厮知道这是潘金莲派来的人,不搭理,使王婆空走一趟。妇人愈加焦急,就派武大郎的女儿迎儿再去打探,这个小妮子怎敢进那深宅大院?只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也没见到西门庆的踪影。迎儿回来之后,被潘金莲臭骂一通儿,怪她没用,一时还不解气,就让她跪着,饿到晌午,也不给她饭吃。
当时正是三伏天气,妇人热得慌,就吩咐迎儿去烧水,伺候她洗澡,一面又做了一笼裹馅肉角儿,等西门庆来吃(这时的她越来越是《金瓶梅》中的潘金莲,而不是《水浒传》中的那个了。)。她身上只穿着薄纱短衫,坐在小凳上,看不到西门庆会来的迹象,就骂了几句“负心贼”,实在是百无聊赖,她从脚上脱下两只红绣鞋来,打了一个思念情人的相思卦。
这个相思卦为什么要用红绣鞋来打呢?因为当时有一种算卦的方式就是如此,叫做“鞋卦”。那用红绣鞋来算卦有什么意义呢?就是因为在潘金莲时代,女人的鞋和脚是性的象征。鞋和脚是与性和情人分不开的。在《金瓶梅》中,这套在三寸金莲上的绣花鞋是一个重要的道具。在后来的情节中,围绕“一只绣花鞋”,潘金莲在西门府中掀起了几次轩然大波,以绣花鞋招蜂引蝶有之,以绣花鞋争风吃醋有之,以绣花鞋撒泼斗狠有之。
总之,绣花鞋的故事是指引情节发展的重要线索,通过这件事尽显潘金莲的与恶毒。在上一回中,孟玉楼指责张四舅的无理要求时,就提到“莫不奴的鞋脚也要瞧不成”,而且,在她起身为西门庆倒茶时,薛嫂悄悄地提起她的裙子,“正露出一对三寸……金莲脚来,穿着双大红遍地金云头白绫高底鞋儿。西门庆看了,满心欢喜”。又一次提到了女人的鞋与脚,也提到了西门庆的欢喜之情,这一“喜”,能够透射出当时中国男人的变态心理——把摧残女人精神和肉体的小脚当成了美。
潘金莲算了一回相思卦,感觉困倦,就歪在床上睡着了,大概睡了两个小时,起来后心中还是没有好气,这时迎儿过来问:“水已热了,娘你还洗不洗澡了?”妇人就问:“肉角儿蒸熟了吗?拿过来我看看。”迎儿赶忙把蒸笼拿进屋里,妇人用纤手一数,发现只有二十九个,少了一个,便问:“那一个哪儿去了?”迎儿道:“我也没看见,怕是娘数错了。”妇人说:“我亲自数了两遍,正好三十个角儿,要等你爹(指西门庆,不是指武大。在《金瓶梅》中,“爹”主要有三层意思:一是指奴仆称呼男主人,相当于老爷;二是女婿称呼岳父;三是小妾称呼丈夫。后文经常出现这个字。)来吃。你如何偷吃了一个?好你个(严格遵守法律法规,在其系统中,“淫”与“妇”两个字不能组合在一起,所以我用“”代替,用这个词差强人意。本来这样的词汇是一种精神污染和文字垃圾,我应该把它过滤掉。可这又是一种客观实在,我们无法视而不见,而且只有这样骂人才能体现主人公的性格和品行,看到最粗俗的灵魂尽情地表演。思虑再三,决定保留。但是我还是做了一定的技术性处理,这也主要是考虑普及,怕没有自主意识的人给理解歪了。我既想保留《金瓶梅》的原生态,又想有两全其美的处理方式,请读者谅解我的不得已。)奴才,你是不是害馋痨了,偏偏要偷吃一个?敢情儿我这是孝顺你了?”不由分说,把这小妮子的衣服剥下,用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打得小妮子像杀猪一样地嚎叫,边打边问道:“你到底承不承认?你要是抵赖到底我肯定打你一百下。”打得迎儿受不了了,只好承认道:“娘别打了,是我饿极了,偷吃了一个。”妇人说:“你偷了,如何赖我数错了?看你就是一个牢头(骂人话。骂她是囚犯头儿,意指习惯被打骂的人。)祸根!你爹那个王八活着的时候,你整天打小报告,颠倒黑白,如今怎么不去嚼舌根了?你这个牢头,我恨不得打下你的下半截来。”妇人打了一回,才放她起来,让她在旁边扇扇子,没过一会儿,潘金莲又说:“贼,你把脸伸过来,让我再掐你这厚脸皮几下解解恨。”迎儿只好伸着脸,被妇人用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才算罢了。而这次还不算是这个施虐狂最残忍的一次。
每读至此,我都要默默念道:强者忿怒,拔刀而向更强者;弱者忿怒,拔刀而向更弱者——人性中千年不败、万古不朽的逻辑。
我以前很同情潘金莲变态人格的形成,有她个人的不由自主,有她母亲的作孽深重,有这社会的肮脏残忍,如今斗转星移,她也很快地从一个受虐者,转变成了施虐者,如今也是如此地对待她的女儿,虽然不是亲生的,可也是法律意义上的女儿,这也是我所说的恶性循环。这个迎儿长大之后,很可能也是如此对待她的晚辈或者比她更弱小的。阿q受尽欺凌,可是他还要压制小d,因为这是他唯一还能发泄满心创伤的对象。难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啃地皮”的生物逻辑真的也是人类生态文明中的宿命吗?
潘金莲不给迎儿饭吃,小姑娘饿极了,偷了一个,潘金莲不管自己是不是饿着她,只问她是不是偷吃了肉角儿,这是一切强盗逻辑的共同特性,是一切压迫的共同形式,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每次听到中国人抱怨社会民主不够,作为最小单位的家庭又有什么样的民主可言呢?没有家庭民主,又怎么会有社会民主呢?只要家庭里有思想压迫,社会压迫就永不停歇。我每次看《金瓶梅》心情都很沉重,就是这个道理。
此时此刻的潘金莲丑陋之极,是完全情绪化的,只是为西门庆的薄情寡义寻找出气筒。一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嘴脸,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可怜,只有让残酷的社会法则来淘汰她,来惩罚她。
我又想起了《红楼梦》中那个“慈眉善目”的王夫人。在第三十回中,这个念佛吃斋的“善人”正在睡觉,贴身丫环金钏儿给她捶腿,贾宝玉进来和她调笑,她没有办法,只能应付着这个至高无上的贾二爷,可是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她不说贾宝玉主动挑逗,偏偏是金钏儿这个“下作的小娼妇”勾引了她尊贵无比、洁白无瑕的宝贝儿子。这里有一个关键词,是“下作的”,这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所具有的得天独厚的优越感。贾府的爷们和娘们狂欢烂淫、男盗女娼,就无所谓,因为他们是主子,一个匍匐在地的仆人稍微有一点过错就要被打倒地下。那时候,这样的仆人被赶出去之后,很可能生活更惨,而且会颜面尽失——如果说有自尊的仆人还想保持自己最尊贵的东西的话,所以王夫人不顾她的苦苦哀求,硬是把她赶出了家门。
没想到,金钏儿是个烈性女子,回去不久就投井自杀了。王夫人知道后假惺惺地哭,一定要显示出自己的慈悲为怀,当然也确实表明她良心未泯。她还算是最慈悲的封建统治者了,作为现代人也该大加批判,毫不留情。薛宝钗轻描淡写地说:“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的)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她最后劝王夫人多给点赏钱赎赎罪也就不错了,然后又把自己刚做好的衣服拿出几件送给金钏儿,不忌讳把自己的衣服拿给死人穿,又显示了自己的大度。请感受一下薛宝钗的“说话艺术”,轻易地把她姨娘沾满鲜血的双手洗干净了。有人说薛宝钗会说话会办事,她确实如此,但要从哪个角度来看。从她的阶级出身来看,这话确实很得体,可是她的这种说话“艺术”中又透着一种让人悲凉的冷酷无情,这是薛宝钗“优于”林黛玉的地方,深通人情世故,这是主子阶级的优越感使然,所以多少有些民主思想的贾宝玉一直不喜欢这个在别人眼里温柔贤惠、举止得体的符合封建伦理规范的大家闺秀,所以毛主席在《红楼梦》中看到了阶级斗争,他老人家绝对是目光如炬,也就他能看出来吧。同样一本书,可看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这也是人之高低上下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果您还把《金瓶梅》当淫书看,只能说您的欣赏层次太低了。通过一条人命,能看到贾宝玉这样的贵族公子不可根除的劣根性,能看到上流社会的虚情假意和道貌岸然,能看到封建专制吃人不吐骨头的残忍。
这回知道《金瓶梅》、《红楼梦》这类世情小说的特色了吧。没有惊心动魄的大事件,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可是透过这些小事的表象,就像“于无声处听惊雷”一样,会受到强烈的心灵震撼。这两件事都是小事儿,一个因为一个蒸饺儿,一个是因为一句玩笑话,可是在统治者那里都是非常好的借口,上纲上线,一个是毒打未成年的小姑娘,一个是逼死了一条鲜活的有尊严的生命。
把这两本书对照着读,会把人性看得更加清晰。任何事,善于比较才不会被披着外衣的假象迷惑,而是会直奔主体。这种比较方法是练就火眼金睛的必备作料。
潘金莲打也打累了,实在没什么意思了,就走到镜台前,重新梳妆打扮一番,在门帘下站立。也是天假其便,只见玳安夹着包儿骑着马,从妇人门前经过,她赶忙叫住他,问他从哪来。这个玳安说话乖巧,很讨西门庆的喜欢,因此什么事也不瞒他,凡事都愿意让他跟随,这不,他常常陪西门庆来武大家里,因此和潘金莲很熟。玳安一面下马,一边说:“爹(他嘴里的爹,都是指西门庆。)让我去送些人情,刚从守备府回来。”妇人把他叫进门,问道:“你爹家里有什么事,怎么一直也不过来走走?是不是又联系上了哪个女人?”玳安说:“俺爹没联系哪个女人,只是这些天家里事儿多,没有时间来看六姨(潘金莲排行老六,所以有此称呼——潘六儿。)您。”妇人道:“就算家里有事,也不应该把我丢下这么长时间,连个信儿也不捎一个。还是不把我放在心上。你肯定是有事儿瞒着我,快告诉我。”玳安只是嘻嘻笑,不肯说。妇人见他笑得蹊跷,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一定是有隐情,于是不断逼问:“到底有什么事儿,快告诉我。”玳安笑道:“您看您就知道有事就行了吧,怎么非得追问到底呢?”妇人道:“好你个小油嘴儿,你要是不告诉我,我恼你一辈子。”小厮被逼不过,只好说道:“那我就对六姨说了,不过您可千万别对我爹说是我说的。”妇人道:“我绝对不说。”玳安就如此这般地把迎娶孟玉楼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这妇人不听便罢,听了之后泪珠儿止不住地顺着香腮往下流。小厮慌了,说道:“六姨,没想到您如此量窄,早知道我就不告诉您实情了。”妇人倚着门儿,长叹一声,说道:“玳安,你不知道我们曾经的恩爱,说了多少海枯石烂的情话,可如今却如此轻易地被抛弃了。”眼泪流得稀里哗啦。玳安道:“六姨,您何苦如此?就是家里俺娘(在那个时代,“娘”主要有三层意思:一是指亲娘;二是奴仆对女主人的称呼;三是对年老妇女的尊称。很明显这里是第二种用法,指正妻吴月娘。)也不管他。”妇人说:“玳安,你不知道:他移情别恋,一月不来。我孤枕难眠了三十夜。他追欢逐笑,我痴心干等。果不其然,来得容易去得快。说什么海誓山盟,说什么真爱永远,说到底都是那骗人的鬼话。”说完又哭。玳安道:“六姨,你别哭。俺爹可能这两天就来了,而且他生日快到了,您写几个字儿,让我捎去,俺爹看了,必定会来。”妇人说:“你就得多费费心,把他请来,我这里还在等着给他做寿呢。赶明儿,我做双好鞋给你穿。如果他不来,就是你这个小油嘴没有上心。”说完,妇人让迎儿装一碟儿肉角儿(也就是一种蒸饺),招待玳安喝茶。她一面走入房中,取过一张信纸,写了一首《寄生草》: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担惊怕。你今果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写完,叠了一个方胜儿,就是相交的两个菱形,有点像同心结一样,情人之间愿意搞这些浪漫。密封好后,妇人把信件交给玳安收了,说:“一定要把我的心意传到。等他生日的时候,千万告诉他来我这儿坐坐。我这里盼着呢。”玳安吃了点心,妇人又给了他几十文钱,等他出门上马时,妇人再次叮嘱道:“你到家看到你爹,就说六姨骂了他一顿,告诉他如果他再不来,六姨就要坐轿子亲自来找他了(抓心闹肝,可真是迫不及待呀!)。”玳安道:“六姨,你们这笔糊涂账还是到时你们算吧。”说完,骑马走了。
谁知又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再次印证痴心老婆负心汉的古训。七月将尽,到了西门庆的生日这天(阴历七月二十八日),潘金莲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是等不来情人兼淫棍西门庆,不觉恨得银牙暗咬,星眼流波,只好又把王婆叫来,好酒好肉地招待,又从头上拔下来一根银簪子给了她,央求她去西门庆家里找人。王婆说:“今儿个天晚了,这茶前酒后的,就是找到了,他也不能来。等老身明天起早去找他。”妇人道:“干娘,一定要挂心,可别忘了。”王婆说:“你也不看我是干哪行儿的(确实,此道中人,而且是高手。),能误了你这事儿?”这婆子离开钱支使不动她,如今得了簪子,满心欢喜,喝得老脸红扑扑的,回家去了。妇人回到卧室,长吁短叹,睡不着觉。正是:得多少,琵琶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弹。于是独自弹着琵琶,唱一个《绵搭絮》:谁想你另有了裙钗,气的奴似醉如痴,斜倚定帏屏故意儿猜,不明白。怎生丢开?传书寄柬,你又不来。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
潘金莲翻来覆去,一夜没有睡着。好算盼到天明,就对迎儿说:“到隔壁去看看你王奶奶去请你爹了吗?”没过一会儿,迎儿回道:“王奶奶一大早就出去了。”
这老婆子早晨出门,来到西门府探问,都说不知道。她就在对面墙角下等了很久,只见傅伙计来开铺子,就上前道了万福,说:“请问一下,大官人在家吗?”傅伙计道:“你老人家找他干什么?也就是问着我了吧,换第二个都不知道。大官人昨天过生日,在家请客,喝了一天的酒,到了晚上又被一群朋友拉到妓院中去了,一夜未归。你到那里去找他吧。”王婆拜谢后离开,走到东街口红灯区。只见西门庆骑着马,后面跟着两个小厮,他宿酒未醒,醉眼迷离,前仰后合(想想这个酒色之徒现在的样子,活灵活现。)。婆子高声叫道:“大官人,可少喝些酒吧。”向前一把把马嚼环抓住。西门庆醉中问道:“是王干娘呀,恐怕是六姐让你来找我的吧?”那婆子附耳低言。西门庆道:“玳安和我说过,我知道六姐埋怨我。我现在就过去。”西门庆跟着王婆一路走来,边走边谈。
快到潘金莲家门口的时候,王婆抢先一步进去,乐颠颠地喊道:“大娘子恭喜了,多亏了我,没到一个小时,就把大官人请来了。”妇人听见他来,乐得什么似的,赶忙出房迎接。西门庆带着酒气,摇晃着扇子进来,给妇人唱喏(男人施礼时一边叉手,一边用口发出“喏”的声音。)。妇人还了个万福(双手松松地抱拳放在腰的右侧,同时身体前倾,说声“万福”。),说道:“大官人,真是稀客呀!怎么把我丢在一边,也不露个面儿?是不是在家里陪伴着新娘子,如胶似漆的,早就把我忘在脑后了?”西门庆道:“你不要听人胡说,哪娶什么新娘子了?只因小女出嫁,一直在忙,就没得闲工夫过来。”妇人说:“你还骗我。你如果不是一个喜新厌旧的,另有了人,你敢指着自己活蹦乱跳的身子发个毒誓,我才信你。”西门庆道:“我若负了你,生碗来大疔疮,害三五年黄病,匾担大蛆叮口袋(这样的话实在没办法翻译,翻译过来就不是那个意思了。大家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理解吧。这种时候还是个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了吧。)。”妇人说:“负心的贼!避重就轻的,匾担大的蛆叮口袋,关你什么事了?”一手上去把他一顶新缨子瓦楞帽儿扯了下来,往地上一丢。王婆怕把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慌忙从地上把帽子拾了起来,替他放在桌上,说道:“大娘子,要怪就怪我没有早点把大官人请过来。(你看你,官人没来的时候你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笔者加)来了就这样子对待。还不快把帽子给官人戴上,他喝了酒,别着了凉(根据词话本,补上这句显得更贴近生活)。”妇人说:“哪怕这个负心贼得阴寒死了,我也不心疼他。”
妇人又从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拿在手里仔细察看,只见上面刻着两行字:“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这是孟玉楼给的物事儿,可妇人还以为是哪个唱的(唱的,有两层意思:一是指职业歌女或者唱歌的人;二是“娼的”谐音,指。本处是第二种意思。)送他的,就夺过来放在袖子里,说道:“你还说没变心,我给你的簪子哪去了?”西门庆道:“有一天我喝醉酒了,从马上摔了下来,帽子也掉了,头发也散了,再找你给我的那个簪子,怎么也找不到了。”妇人拿手在西门庆脸边弹了个响榧子,说:“哥哥儿,你的话哄三岁孩子都不信,醉酒醉得就能把眼睛花成那个样儿?”王婆在旁边插口道:“大娘子别怪。大官人离四十里远就看见蜜蜂儿拉屎了,正看着,被脚下的大象绊倒了。原来是觑远不觑近。”西门庆说:“六姐就够我受的了,你还戏耍我。”妇人又一把夺过来西门庆手里的扇子,迎着亮处照了一下,又发现了疑点,原来她是从风月场中混出来的人,看见扇子上很多牙咬的碎眼儿,就怀疑是哪个女人送给他的。不由分说,一把折断了。西门庆想要夺回时,已经被扯烂了,很惋惜地说:“这扇子是我一个朋友卜志道送我的,我一向把它收藏着,这才用了不到三天,就被你扯烂了。如今卜兄弟已成故人了,我本来想留着做个念性儿的。”如今提到这把扇子,又是本书一个细节,这把扇子最早出现在第一回。应伯爵很久没去西门庆那里,两人见面后,应伯爵就说之所以没来,是因为卜志道死了,他帮着忙丧事,这时西门庆提到卜志道曾送给他一把扇子。最后因为此人死了,所以才找花子虚替补,热结十兄弟。这种细节上的前后勾连,如果要是集体创作,好像不太可能。
那妇人奚落了西门庆一顿,心情平衡了许多,只见迎儿拿茶过来,便让她放下茶托,给西门庆磕头。这个迎儿实在可怜,在潘金莲的淫威之下,她还得向杀父仇人磕头。王婆道:“你们两口子絮叨这么半天也够了,可别耽误了正事儿。老身到厨房做菜去。”妇人一听,赶忙吩咐迎儿把她事先预备下来,准备给西门庆庆贺生日的酒肴,整理好,拿进屋里,摆在桌子上,她又从箱子里拿出给西门庆准备的生日礼物,用盘子装着,摆在西门庆面前让他观看。主要有一双玄色缎子鞋、“松竹梅岁寒三友”酱色缎子护膝等小巧物事,纯手工制作。最有纪念意义的是一根并头莲瓣簪儿,上面还有一首情意绵绵的五言四句诗: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西门庆满心欢喜,一把搂过她,亲了一口,说道:“原来你如此聪慧。”妇人叫迎儿执壶斟杯酒递给西门庆,自己花枝招扬,插烛也似(形容磕头时候头部一起一伏的样子。)磕了四个头,算是正式见礼,西门庆连忙把她拖起来,两个并肩而坐,交杯换盏地饮酒。王婆陪着喝了几杯,她喝酒上头,又是老脸红扑扑的,告辞回家。这样两个享受二人世界,自在取乐玩耍,饮酒多时,天色暗了下来,只见群星与皓月争辉,绿水共青天同碧。
于是,又到了最关键的时间段,西门庆吩咐小厮先回家,自己留在妇人家里。到了晚上,二人抵死缠绵,淫欲无度。
常言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悲就悲在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武二还是要回来。在《水浒传》中是说,武大郎威胁潘金莲说,如果她要是把他的病治好了,万事皆休,否则就要告诉武松,这才催生了奸夫的歹意。然后武松回来之后,直接奔家的时候,莲、庆二人还不知道,仍然在家中偷欢,武松的突然到来,让西门庆措手不及,从后门溜到王婆家逃离现场。
可是《金瓶梅》中的情节安排又要有其特殊性,适合它的故事发展。
武松接受出差任务之后,离开清河县,一直到了东京朱勔太尉处,把书信递上,礼物交割明白。得了回信,武松领着跟随又踏上回程。走的时候是三四月份,回来已到了淡暑新秋,遇上连绵阴雨,耽搁不少时日。至亲人之间往往存在心灵感应,武松一路上心惊肉跳,坐卧不宁,就在派个土兵(是指从乡民中招募以维护地方治安的士兵,类似于现代的民兵。)先行向知县报告的同时,私下又让他带了一封给武大的家信,告诉武大他八月内准定回来。
这个土兵回到清河县,先到知县那里汇报情况,然后径直来到武大家里,见大门紧闭,他正要叫门,刚好被王婆看见,就问道:“你是来找谁的?”土兵说:“我是武都头派来给他哥哥送信的。”婆子道:“武大郎不在家,他们家人都去上坟去了。你把书信放我这里,等他们回来我给送去,也是一样的。”那土兵就唱了一个喏,从身上取出家信递给了王婆,急匆匆地骑马离开。
王婆拿着那封书信,从后门进入武大家。原来妇人和西门庆狂了半夜,神乏体倦,两人睡到吃饭点儿还没起来。王婆心里着急,一向善于见风使舵的她也就管不了搅扰人家春梦的小节了,扯着脖子喊道:“大官人、大娘子,快起来,我有话和你们说,如今武二派土兵寄信来给他哥哥,说他不久就要回来了。我把信收下了,打发土兵走了。你们不能耽误时间了,必须想出万全之策。”那西门庆听了这话,感觉就像“分开八块顶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来”,浑身发冷,慌忙与妇人穿上衣服起来,对王婆说:“这可如何是好?干娘快替我们想个办法遮掩此事,今日之恩,必有重报。如今我们二人情深似海,生死难分,如果武二那小子回来,我们就要分开,如何是好?”婆子道:“大官人,这事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以前就说过,幼嫁由亲,再嫁由身。自古小叔子和嫂嫂个人过个人的日子,谁也干涉不了谁。如今武大的百天(人死后一百天整要举行祭祀仪式,习俗延续至今。)就快到了,大娘子请几个和尚做做法事,把灵牌子烧了,趁武二没回来,大官人一顶轿子把娘子娶回家去,岂不是万事大吉?从此你们二人自在一生,岂不是妙极了?等武二那小子回来,由我对付他,他敢把我怎样?”西门庆便道:“干娘说的是。”三人商定,八月初六是武大的百天,祭奠完毕,烧了灵牌,初八晚上,西门庆娶妇人过门。
在“金瓶梅世界”中,可没有像在“水浒传世界”中那样对武松的敬若天神,因为在“水浒传世界”中,尽管社会千疮百孔、民不聊生,但是还有能伸张正义的地方,尽管这种正义的伸张充满了以暴制暴,充满了悲剧色彩,但是总算还有大快人心的时候,这是任何一次农民起义的理由之一。可是在“金瓶梅世界”中,尽管社会同样贪官横行、腐烂透顶,但是已经没有振奋人心的正义伸张了,每个人都沉浸在世纪末的疯狂之中,任由这个社会腐烂、沉沦。这是“金瓶梅世界”中武松的悲剧,他杀不了西门庆,因为在这个社会中不允许他杀。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就到了八月初六。西门庆拿了一些碎银子,来到妇人家,让王婆到报恩寺请礼物六个僧人,来家做水陆道场(这种水陆道场是一种比较大型的佛教法会,念诵佛经,施舍食物,用来超度水下和陆地两界的冤魂,相传这种仪式起源自梁武帝萧衍。),超度武大。道人(这个道人不是指老道,而是指在寺庙里做杂活的火工道人。宗教组织也是有阶级的,这和凡世没有本质区别。)一大早儿就把装满经文和法器的担子挑来了,布置会场,悬挂佛像。王婆和厨师在厨房整治斋供,为了掩盖自己的罪孽,寻找一种精神安慰,她十分投入地忙碌着。
也有两个人比较投入,只不过他们投入的是与超度亡魂的法会格格不入的领域,超度肉欲。西门庆当晚在妇人家里住了。这对狗男女没有一丁点儿的忏悔之意,哪怕是为了安慰一下死人,欺骗一下世人。
性爱无罪,有罪的是肮脏的灵魂不合时宜的丑陋表演。
和尚们来到后,开动了一切的道具,宣扬法事,不必细表。且说那潘金莲如何肯斋戒,陪西门庆直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床。这时仪式进行到一个环节,必须由主祭人亲自上香礼佛,妇人这才起来梳洗,到佛前参拜。这些和尚一见武大的娘子是如此模样,一个个都迷了佛性禅心,禁不住心猿意马,整个身子酥成一块儿。有的被弄得颠三倒四,有的被勾得意乱情迷,有的几乎把大宋国念成了大唐国,有的差点把武大郎说成了武大娘。正是: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异姓相吸的冲击波在这个庄严肃穆的法事中横冲直撞,不知道这个仪式的意义何在?
妇人烧了香,拜了佛,仍旧回到房中陪伴西门庆,摆上酒肉荤腥,自在取乐。西门庆认为这些和尚搞的东西太过繁琐,干扰了他们,就对王婆说:“有事你就做主料理吧,不要让他们再来烦六姐。”婆子哈哈笑道:“你们两口儿只管享受,由老娘对付那些秃驴。”
且说自从这些和尚看过武大老婆的风情月貌之后,都记在心里了。他们回到寺庙吃午饭,回来时妇人和西门庆正在做运动,而妇人的卧房和佛堂只隔着一道板壁。正所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有一个僧人先到的,他走到妇人窗下的水盆里洗手,就听得妇人房里颤声柔气,哼哼唧唧,就好像男女一起做运动一样,他就假装洗手,立脚静听。只听得妇人气喘吁吁地呼叫:“达达(原意是父亲,在这里是指夫妻之间的昵称。此词为常用词。)你只顾[扌扉](这个[扌扉]字,字典和词库里都没有,如何系统不显示,用“扇”字代替。)打到几时?只怕和尚来听见。饶了奴,快些丢了罢!”两人做运动训练的过程被这个和尚听了个不亦乐乎,等到其他和尚陆续到齐之后,一个传一个,都知道妇人留汉子在屋里,一个个不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等到法事快完的时候,妇人赶忙把武大的灵位烧掉,可算完成了这个既定程序,那个偷听的和尚影影绰绰看见帘子里妇人和一个汉子并肩站立,想起白天的情景,只顾打鼓[扌扉](用“扇”字代替。对应潘金莲的那句话中的这个字)钹不停,僧帽被风刮在地上,也不知道拾,就是一个劲儿地[扌扉](用“扇”字代替。)钹打鼓,笑个不停。西门庆让王婆把报酬付给和尚,打法他们走,长老说:“请斋主娘子出来,我们当面道谢。”妇人道:“干娘,你和他们说‘免了吧’。”众和尚道:“不如说‘饶了吧’(还是取笑潘金莲。作者在这里也在开一点低俗的玩笑,但是在社会下层,也真就不是整天阳春白雪、子曰诗云的。批判来看吧。)。”一齐大笑离去。有诗为证:烧灵志不平,阇黎(阇,念蛇。是梵文的音译。也指和尚。)窃壁听淫声。果然佛法能消罪,亡者闻之亦惨魂(在《金瓶梅》中,作者对和尚、尼姑之流是持批判态度的,后文还叙述了好多不堪入目的事。佛法中精华与糟粕并存,这好像是一切意识形态和思想范畴的共性。不容置疑的肯定和一棒打死的否定,都不可取。不过兰陵笑笑生在他那个时代应该是看到了太多的佛教糟粕,所以他才会如此。这是他的自由,而我们在新时代要区别对待。儒家讲仁义,佛学讲慈悲,基督讲博爱,这种精义都是人间的理想,从哪个渠道都可以达到大光明彼岸,哪个理念不是好的?非得分出个高低上下吗?之所以没有达到,就是在实践的环节出现了偏差。)。
文龙先生评论道:从此以下全都是翻案文字,与《水浒传》大有不同。武松纵然不能杀死西门庆,武松断断不能饶恕潘金莲。奸夫,侥幸逃脱法网的,间或有之;奸夫,能够白头偕老的,尚未听说。他们的结合,并非正当,他们的相守,怎能正常?这是当然之理、必然之势。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看潘金莲的恶毒,从她狠打迎儿开始,已露端倪;看西门庆的顽劣,从他骗娶玉楼开始,已有征兆。以潘金莲之恶毒,配西门庆之顽劣,如果说这种组合能天长地老,谁能相信?潘金莲不淫杀西门庆,西门庆也必定会淫杀潘金莲,都不必等到武都头磨刀霍霍之时了。
至于后来,潘金莲与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偷情,西门庆与花子虚的老婆李瓶儿苟合,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不足为奇。如果不发生这样的事,反而是天下奇观。两善相遇,倒有同舟共济、互相提携之理;两恶相逢,哪有相安无事、和平共处之道啊!善始尚且不能善终,出乎尔者反乎尔者(“出尔反尔”现在指反复无常。最原始意思是“你怎样对待别人,别人也怎样对待你”,出自《孟子》。)
看完这回,有识之人就会料定后来的结果,知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奸夫终究难逃天罗地网。而无知之人就不会考虑过多,只看眼前,以为奸夫一时得志,就能侥幸一死。哪能让只顾眼前享乐的人看《金瓶梅》呢?不但《金瓶梅》不能让他们看,除了《四书五经》,任何闲书都不能让他们看,因为他们没有理性的分析和批判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