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
作品:《迷羊》 上海的马路上,也是一样的鼓乐喧天的泛流着一派新年的景象。不过电车汽车黄包车等多了几乘,行人的数目多了一点,其余的样子,店门都关上的街市上的样子,还是和南京一样。
我寻到了爱多亚路的三多里,打开了十八号的门,也忘记了说新年的贺话,一直的就跑上了那间我曾经来过一次的亭子间中。
进去一看,小月红和那小女孩都不在,只有一位相貌狞恶的四十来岁的北佬,穿了一件黑布的羊皮袍子,对窗坐着在拉胡琴。
我对他叙了礼,告诉他以前次来过的谢月英是我的女人。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却惊异的问我说:
“噢,你们还没有回南京去么?”
我又告诉她,回是回去了,可是她又于昨天早晨走了。接着我又问他,她到这里来过没有,并且问小月红有没有晓得,月英究竟是上哪里去的。
他摇摇头说:“这儿可没有来过,或者小月红知道也未可知,等她回来了时候,让我问问她看。”
我问他小月红上哪里去了,他说她去唱戏,还没有回来。我为了他的这一句“或者小月红知道也未可知”就又充满了希望,笑对他说:
“她大约是在x世界吧?让我上那儿去寻她去。”
他说:
“快是快回来了,可是你去x世界玩玩也好。”他并不晓得我的如落火毛虫一样的焦急,还以为我想去逛x世界,我心里虽则在这么想,但嘴上却很恭敬的和他告了别,走了出来。
毕竟是新年的第二日,x世界的游人,真可以说是满坑满谷。我挤过了许多人,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竟直接的跑到了后台房里,和守门的人说,一定要见一见小月红。她唱的戏还没有上台,然而头面已经扮缚好了。台房里的许多女孩子,因为我直冲了过去,拉着了小月红在絮絮寻问,所以大家都在斜视着朝我们看。问了半天,她仍旧是莫名其妙,我看了她的那一种表情,和头回她师傅的那一种样子,也晓得再问是无益的了,所以只告诉她我仍复住在四马路的那家旅馆里,她以后万一听到或接到月英的消息,请她千万上旅馆里来告诉我一声。末了我的说话又变成了泪声,当临走的时候,并且添了一句说:
“我这一回若寻她不着,怕就不能活下去了。”
走出了x世界我仍复上四马路的那家旅馆去开了一个房间。又是和她曾经住过的这旅馆,这一回这样的只身来往,想起旧情,心里的难过,自然是可以不必说了。独坐在房间里细细的回想了一阵那一天早晨,因为她上小月红那里去而空着急的事情,又横空的浮上了心来。
“啊啊,这果然成了事实了,原来爱情的确是灵奇的,预感的确是有的。”
这样痴痴呆呆的想了半天,房里的电灯忽然亮了,我倒骇了一跳,原来我用两只手支住了头,坐在那里呆想,竟把时间的过去,日夜的分别都忘掉了。
茶房开进门来,问我要不要吃饭,我只摇摇头,朝他呆看看,一句话也不愿意说。等他带上门出去的时候,我又感到了一种无限的孤独,所以又叫他转来问他说:
“今天的报呢?请你去拿一份来给我。”
因为我想月英若到了上海,或者乘新年的热闹,马上去上了台也说不定,让我来看一看报上的戏目,究竟没有象她那样的名字和她所爱唱的戏目载在报上。可是茶房又笑了一笑回答我说:
“今天是没有报的,要正月初五起,才会有报。”
到此我又失了望。但这样的坐在房里过夜,终究是过不过去,所以我就又问茶房,上海现在有几处坤剧场。他想了一想,报了几处,但又报不完全,所以结果他就说:
“有几处坤剧场,我也不大晓得,不过你要调查这个,却很容易,我去把旧年的报,拿一张来给你看就是了。”
他把去年年底的旧报拿来之后,我就将戏目广告上凡有坤剧的戏院地点都抄了下来,打算一家一家的去看它完来。因为晓得月英若要去上台,她的真名字决不会登出来的,所以我想费去三四天工夫,把上海所有的坤角都去看它一遍。
从此白天晚上,我又只在坤角上演的戏院里过日子了,可是这一种看戏,实在是苦痛不过。有几次我看见一个身材年龄扮相和她相象的女伶上台,便脱出了眼睛,把身子靠在前去凝视。可是等她的台步一走,两三句戏一唱,我的失望的消沉的样子,反要比不看见以前更加一倍。
在台前头枯坐着,夹在许多很快乐的男女中间,我想想去年在安乐园的情节,想想和月英过的这将近两个月的生活,肚里的一腔热泪,正苦在无地可以发泄,哪里还有心思听戏看戏呢?可是因为想寻着她来的原因,想在这大海里捞着她来的原因,又不得自始至终的坐在那里,一个坤角也不敢漏去不看。
看戏的时候,因为眼睛要张得大,注意着一个个更番上来的女优,所以时间还可以支吾过去。但一到了戏散场后,我不得不拖了一双很重的脚和一颗出血的心一个人走回旅馆来的时候,心里头觉得比死刑囚走赴刑场去的状态,还要难受。
晚上睡是无论如何睡不着了,虽然我当午前戏院未开门的时候,也曾去买了许多她所用过的香油香水和亚媲贡香粉之类的化妆品来,倒在床上香着,可是愈闻到这一种香味,愈要想起月英,眼睛愈是闭不拢去。即有时勉强的把眼睛闭上了,而眼帘上面,在那里历历旋转的,仍复是她的笑脸,她的肉体,她的头发和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