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备补安庆 入警扬州
作品:《将军未敢忘忧国》 张治中和应考的伙伴一行5人,都是过去丰乐河镇私塾的同学,路上走了六七天,终于抵达那时的安徽省城安庆。
安庆,是长江边上的一座古城,始建于南宋。由于地处要津,早在建城之前就逐渐成为黎庶聚落、商贾集市、官府驿站和佛事禅场之处。安庆建城以后直至清末,均为安庆府和怀宁县治,清乾隆时升为安徽省省会。
张治中和同伴们住进一家小旅馆,找人一打听情况,才知道问题很严重。虽然是公开招考,但名额有限,并且久已下达到县。大县2名,小县1名。
张治中所在的巢县,只是一个小县,不用说,只有1个名额。偏偏这1名,争的人又很多。最有实力的,是一个姓贾的考生,年纪也轻,人很漂亮,又进过学堂。最要命的是,贾生与巡抚衙门的大人有什么关系,势在必取。
但张治中也是志在必得,他说:“我不管这些,我总是要考。”第一场考体格,很顺利的通过了。第二场考国文,是张治中的优势,题目是《战阵无勇非孝也》。出场后,张治中很得意地把底稿拿给同学看,大家都说:“一定取!”张治中的信心更足了。
不料到了开榜的时候,张治中还是榜上无名,巢县的名额,果然是被贾生拿走了。
又一次失败,给了张治中沉重的打击,伙伴们一个个都收拾行李,准备打道回府。张治中劝他们说,既然出来了,就要争口气,就这么回去,哪有脸见人?于是,他和另外的两个考生一起
从旅馆里搬到唐启尧先生的公馆,心里还是梦想有新的机会。
清朝末年,创办新军,每省成立一个督练公所,唐先生是督练公所的总办,大家都称他做“唐军门”。他为什么能住进“军门”的家里呢?因为他们几个同伴从丰乐河上省,其中有两个是唐先生的本家,他就同这两人住在了唐公馆。
“唐二大人”是唐军门的二哥,也是一名秀才。他不住在唐军门的公馆,不过常到这里来。忽然有一天,他跑来厉色地向张治中说:“你是什么人?穷小子配住在这个公馆里吗?”
听了他的话,像晴天霹雳般地打到头上,张治中受了这样一个难堪的刺激和打击,又伤感,又气愤,实在受不了,他宁愿流浪死,漂泊死,冻死,饿死,也不能被人家欺负,受人家侮辱,他决心要走。
那一天晚上,他睡不着,想来想去,非走不可,半夜,悄悄地走到庞先生室内告辞。庞先生已睡了,张治中将他轻轻唤醒,他突然坐起来,看见张治中哭着,大惊,问他:“你做什么?”
张治中眼泪直淌说:我要走了!
庞先生问:为什么要走?
张治中说:我非走不可!
庞先生说:我看还是等一等机会吧。
张治中说:不能再等了!
庞先生问:你无衣无钱,怎么走啊?
张治中答:讨饭都要走!
庞先生于是送他一串钱,一件旧布大褂再三叮嘱保重,洒泪而别。
走出唐公馆大门,淋着细雨,张治中漫无目地的行走在安庆的街道上,家是不能回,到那儿去呢?那一夜,睡在路边的一根电杆下,久久不能入眠。第二天,他来到了一个砖瓦厂,在那里干起了苦力活。
不久,听说安庆测绘学堂招考,张治中连忙赶了过去,一打听,招考的消息纯属子虚乌有。当时,他住在一家小旅馆里,等待了好几天,实在维持不下去了。突然,又得到一个消息,那时安徽已创办新军,成立了一个混成旅。他决定,上不成军校,就先去当个兵吧。
征兵有一定的章程,得有地方保送,还要经过种种手续,张治中又绝望了,他没有一点办法,可以办到诸多手续中的一项。兵又当不成,想做点事,又找不到,最后,不得已补上测绘学堂一名传达,他想,还是先解决吃饭的问题,等待测绘学堂招考的机会。
传达就是号房,他整天呆在门房里。主要是接待来访的学生,登记收发和分转公文信件。张治中搬进门房去不久,就感到苦痛,觉得这一个工作,只是一个 “听差”的地位,他不能干。新兵虽然当不到,与其当一个类似听差的传达,不如当一个警察吧。按当时的警察制,要想当一名正式警察,先要经过备补警察的阶段,由备补然后入正额,否则补不上,纵有正额,也没有办法。
什么叫做“备补警察”?就是人家请假不站岗的时候,你去替他站岗。每站一次是三小时,每一次四十文,他就靠这份钱吃饭。那时安庆烧煤炭的很少,普通人家都烧芦柴。
他住进警察分局去的时候,连睡的地方都没有,巡警局的厨房也是烧芦柴,堆在厨房的一角,在晚间就倒在芦柴堆上睡觉。
最怕的是夜间站岗,而正额警察请假,偏偏常在夜间十二时到三时,乃至三时到六时。那时正式冬季的寒夜,夜间起来很冷,衣服穿的又不多,常常冻得直打颤,但也只有咬紧牙关。
每当从芦柴堆里爬起来,穿着一套半新半旧的别人的制服,挟着一根不长不短的木榜,孤悄悄站立街头,冷对着一片凄凉暗淡的夜景,张治中真是万感交集,不知不觉地想到茫茫人生,他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
这时,同村的一位乡人到了安庆,见面时对他说,听说扬州十二圩那里要办一个随营学堂,你怎么不去试试?听了这个消息后,张治中决定离开安庆,又带着一点希望,去扬州投奔一个远房亲戚。
这亲戚姓洪是他祖母家的远房,他应喊表叔。表叔带着一只舢板船,是一名哨官保护盐务的武力。
张治中初到他那里,因为来投考随营学堂的,他态度还好,愿意帮忙。哪里知道,一等再等,学堂一直没有开办的消息。张治中越等越着急,而他的那位表叔呢,看见随营学堂不开办了,就渐渐地对他冷淡起来。
苦苦等了几个月,随营学堂终于没有开办,亲戚劝他回家。记得离开那个表叔,临走的时候,表叔给他算了一笔帐,把原来给他的零钱和伙食费一起算足,另外凑上给他的回家旅费,总共是十三元,并且叫他写一张“借条”以为凭据。这一张“凭据”,在他离开的第二年,这位亲戚就派人拿来向张治中父亲把欠帐讨还了。
表叔帮不了忙,向何处去?张治中没有路可走了,他想:索性当兵吧!
就这样,张治中投到了当地的盐防营,而这个营里没有正额可以补,只谋得了一名“备补兵”。
备补兵待遇是极可怜的,睡觉没有一定的铺位,遇着哪一位铺位有空,就补上去睡;如果没有空铺,就叫你睡不成。
睡觉的问题虽艰苦,还不是自己贴钱。比睡觉更严重的一件事就是吃饭。吃饭是要自己出钱的,备补兵根本没有饷,不像正额兵每月有四两二钱银子。他哪里去找钱呢?唯一的办法只有进当铺。十五里路外的仪征县城的“当铺”是的“银行”。为着维持“食“的需要,只得当衣服,有一次,来回跑了二三十里,才当了四毛钱。
备补兵唯一的希望是正额兵出了缺,出了缺就有补上的机会,偏偏那些正额兵不大容易出缺。这样在盐防营里当一名备补兵,苦干了三个月,岁月蹉跎,始终补不到一名正额兵。他觉得这样下去,太不是办法了,他不能不离开十二圩了。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瓜洲离十二圩不远,都在江的北岸,在一个月冷星稀的夜晚,张治中带着无限的痛楚,又一次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张治中又回到了安庆,又来到了那个做苦力的砖厂。
这样又过了两三个月,接到从前丰乐河私塾的一个同学方若木一封信说:你怎么回去了?扬州有一个巡警教练所招考,听说,如果录用,受训三个月就可当正式警察,慢慢可升到巡长,这里有好多人去报名,你赶快来吧。
张治中接到信后,以为这个巡警教练所一定是个学堂性质,不管它几个月毕业,不管毕业后的出路是什么,能借这个机会离开安庆,是他很愿意的一件事。
两去安庆,又再别安庆。“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就在这草长莺飞的季节,张治中带着痛苦和希望的心情,随着那默默的长江波涛,又流向了扬州。这一次终于天遂人愿,他被录用了,进了扬州巡警教练所。
扬州真是一块宝地。旧时,扬州居停过太多名人:隋炀帝杨广就不用说了,因为他,扬州才由邗江改名为扬州,也因为他立意开凿的运河使扬州成为南北水路交通的枢纽;
对许多中国人来说,扬州是一个梦,是一个被唐诗宋词浸淫得曼妙无比的梦,被许多传说渲染得如醉如痴的梦。
这梦是一幅烟柳长堤、碧波曲桥、水榭塔影在画舫行走中展开的卷轴。是一阕清丽婉转、闲愁凝眉在软风中款款漫吟的婉约词。唐朝诗人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更加的平添了这座古城的无限风韵,也让张治中对这扬州产生了无限的遐想和向往。
杨州巡警教练所的所址在史公祠。
史公祠位于扬州市区广储门外梅花岭畔。清顺治二年(1645)四月,南明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可法在扬州就义,嗣子副将史德威寻遗体不得,乃葬其衣冠于梅花岭下。吴熙载篆书的楹联:“生有自来文信国,死而后已武乡侯”。
史可法,祖籍河南开封,明崇祯元年进士,少年的贫寒造就了他对物质生活要求很低的优秀品格,以至达到“夏不扇、冬不裘、饭菜不知味,只求果腹”的地步;从他的诗联“千里遇师从枕席,一生报国托文章”中,不难看出他将自己的精力和满腔赤诚全部献给了国家。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的农民军攻占北京,清兵入关,明政权崩溃,在国家和民族危难之际,史可法以民族大义为己任,督师扬州,积极抗清。他多次击退清兵的攻击,使战争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最后终因权奸掣肘,部将失和,使扬州成为孤城,面对几十倍于己的敌军,史公一直拒降,与扬州军民一起同仇敌忾,奋勇杀敌,不幸在坚守第十日后城门被攻破,自杀不成被俘。
清王多铎敬重他的为人,再次劝降,许以高官厚禄,被史可法怒斥,并于1645年4月25日被杀,年仅44岁。其义子副将史德威遍寻遗骸不得,遂依其遗愿,于1646年清明节葬其衣冠于梅花岭下。
张治中进所后,常常一个人去史公的墓冢前,黙黙地凭吊心中的英魂;他十分敬重史公孤军守孤城、临难不苟、临死不屈的爱国精神和崇高的民族气节,这也成为他日后漫长的军事生涯中一个“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楷模。
巡警教练所一共不过几十名警察学生,有一个所长主持,其地位等于巡官。所谓教练,非常简单,就是教你当警察的规矩和知识。这样三个月完后,张治中补上了一名正式警察,正式警察的任务,还是站岗。
站岗也常常被轮在晚上。张治中带着一支旧式枪,突兀地站在盐运使署大门口。这种夜岗,在冬天不知不觉地使人发生凄凉的情绪。有时站得很疲倦,偶然把上身依靠着门墙上,忽然下意识的警觉这是犯规的,站岗是不能打盹的,于是身子一下就挺立起来了,告诉自己不能犯规矩,只好在大门口蹬蹬脚或是踱来踱去来取暖,来提一提精神。
当时一天只吃两餐,餐餐照例是黄豆芽汤一碗。吃得实在太厌了,有时他拿三五个制钱,买点咸萝卜下饭,这咸萝卜的风味是无穷的。
站岗不久,就调任勤务警察。好些同事羡慕他:“啊!升官了。”真是升官了吗?不是的,不过是不站岗罢了。任务是:外面来局“打官司”的,代为排解或报告上面;送贼来了,把他收下,拘留;登记户口,查户口跟着出去。
专干这些日常事务和零星差遣,只是不站岗。一方面看来,从一个站岗警察调为一个勤务警察,算是幸运,确是从所谓优秀的警察中挑选上来的;而工作的实际,也不过是个门房,是个传达罢了。
在这期间,张治中工作不忘求学,站岗不忘读书。他当站岗警察的时候,每天除站岗外,不是看报,就是读书。并且到处找书看,借书看,渐渐喜欢读新书。
一天,忽然在街上看见一张“英算专修科夜班招生”的广告,他高兴极了,认为这是一个求学的机会,自己太没有科学基础。学习英文、算学是一件必需的事。于是就去报名,每晚上两小时课。算学是从加减乘除学起,英文是从ABCD学起,对他等于是“科学的启蒙”。他一面站岗,一面求学,大家觉得他有点“特别”之处。
张治中还有一个表现,可说在当时是一个特殊表现。
所里扫垃圾,每天一大堆,里面的字纸不少。张治中不知什么叫脏,什么叫细菌,天天用两根小棍子,一个破篮子,从垃圾堆里捡字纸。捡完了,送到字纸炉去烧。为什么捡字纸呢?这是他从前在私塾读书的时候,先生总是叫他们“敬惜宇纸”,受了这种教育的启示;他认为这是一种功德,一种好事,因此,不知不觉地把捡字纸这一件事看做很重要。那时,也有人拿他开心,故意把字纸扔在地上等他去捡。
一个伙夫就常和他开玩笑说:“字纸多了,还不去捡吗?”他只有报他一个微笑,不管旁人的称赞和讥讽。
张治中幼年时在西峰庵私塾从张先生读书,听先生讲起“乌鱼”是一种“孝鱼”,先生不但不吃乌鱼,而且常常买来放生,认为“放乌鱼”是一件好事。也许是根源于慈母的爱,也许是由于私塾中先生的影响,这种捡字纸和放乌鱼的习惯,张治中硬是保持了一生。
不久,勤务巡长又把他调回去站岗。张治中反觉怡然,因为勤务警察的工作太麻烦,太琐碎,太不自由,倒不如去站岗,只要站了岗,此外的时间可以任意支配,捡字纸,看书,上课,没有什么拘束。
这一时期的生活,总括起来是:站岗值勤、学习英、算,看报,读书,捡字纸。此外在他的心中还深埋着一个期待,就是希望陆军学堂招考。
张治中终于当上了一名正式的警察,然而,那是旧中国的警察,也许,他穿上那身黑色警服,带上缀着警徽的大沿帽,心中压根也没想到“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的责任,有的只是一名农家子弟,终于得到了一份谋生的职业而已。
同样,张治中压根也想不到70多年后,中国歌坛大哥大刘欢演唱的,那首《少年壮志不言愁》被誉为当代警察之歌,这首歌的开头四句,可以说是张治中当年从警经历的真实写照: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风霜雪雨搏激流。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
张治中几上安庆,几下扬州,真是历经苦难,痴心不改。这个农家子弟的坚毅和执着,真切的体现了他那少年壮志不言愁的精神。而这首歌的后四句:
为了母亲的微笑,
为了大地的丰收,
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张治中也正是带着母亲那望子成龙的心愿,为了母亲的微笑,也为了大地的丰收,而背井离乡投身那峥嵘岁月中,满怀豪情、意气风发的去拼搏奋斗,抒写那属于男儿的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