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分，有淅淅沥沥的雨下。店小二把马牵来时，马儿似乎还没睡醒，眼神飘忽睡意朦胧的。两人用了早饭，继续往洛阳赶。
    秋风夹杂着秋雨，让人觉得特别寒冷。芳草瑟缩在车厢的角落，用毯子包住发抖的身体，秦玉戴着个斗篷驾车，芳草问他冷不冷，秦玉说习武之人非同寻常百姓，肾不虚，夜间绝不盗汗。
    秦玉心说，我若说冷你是不是会把毯子让给我？
    他见着鬼天气确实不尽如人意，找家衣店给两人随便买些厚实衣服，又置些棉被褥子啥的，给马儿也弄上一条草毡子。
    芳草身上一暖和，话就多起来。
    芳草说："秦大公子，讲讲你的故事吧。"
    秦玉说："我的故事拖沓冗长，没甚意思，不如说说你吧。"其实秦玉懒得说。
    女人家好奇，老问东问西问这问那，等一一回答完她的问题，又不知故事讲到哪儿了，只好从头再来，这次女人家又会有问题阻止你故事的继续，而且有时还会问得和上次一样……如果一个女人犯这样的错误，你可千万别怪她，她不是对你的故事感兴趣，而是对你感兴趣。
    芳草倒很痛快，说："好！"
    她清清嗓子，说："列位看官，且听小女子说一段伤心的故事，由于故事曲折诡异，神秘离奇，如同虚构一般，诸位莫要怪小女子胡言乱语啊……本故事涉及人名均为化名，如有雷同……幸甚至哉！"
    秦玉差点抽过去，什么乱七八糟的！
    芳草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杀人纵火夜。突然！天空中轰隆一声，倾盆大雨自上而下，灌向人间，一声啼哭，预示着黑暗终将过去，黎明马上来临，那是因为我出生了。我爹已有五个女儿，所以我的出生不仅增添了一个家庭的负担，还给我娘造成巨大的痛苦，酝酿十月，我娘本想扬眉吐气一番，以便在众人及公婆面前露脸，哪知脸没露成，倒现眼了。可怜我娘命苦，一见我就大哭不止，谁也拉不住，后来瞅个没人的空儿，悬梁自尽了。我爹气我，也不想要我啦，他把我丢到大街上的粪坑边，想熏死我，可吉人自有天佑，我被闻声赶来的推粪老汉所救，终得幸存……老汉见我乖巧伶俐，出粪泥而不染，取名荷花，我嚎啕大哭，似是不依，一连换了好几个名字，直到叫我芳草我才不哭……"
    秦玉说："这故事倒有几分诡异。"又说："可是……这事儿不是真的，没意思。"
    芳草说："是真的，我是养女，现在我还不知道我亲生父母是谁。"
    秦玉等芳草说下去，芳草却哼起了小曲儿。秦玉说："你怎么不讲了？"
    芳草说："没有了。"
    秦玉心里一紧，坏了，坏了。
    芳草说："说说你吧。"
    无奈，秦玉只好开口："我出生于世家，秦无风你知道吧……哦，我一早就告诉过你，那是我先祖……"
    芳草打起哈欠。
    "……后来我的功夫出神入化，武师教不了我了……"
    "……终于，我爹将祖传的宝剑亲授与我……"
    "……我没想到江湖是如此之乱，习武之人是如此之多……"
    "……像过江之鲫……何去何从？生存还是毁灭呢？这么多习武之人给江湖带来多少危机，谁知道？谁知道？"
    "……练武的比牛毛多，比鸡贱，能混出个名堂吗？"
    "……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还是挺身反抗无涯的灾难？习武之人除了给人家当打手还能干嘛？"
    "这个世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呀……芳草，芳草！"
    秦玉掀开帘子向车内看，芳草像猫一样恬然入睡了。他微微一笑，得出了个结论：如果你不想说话而又不得不说的时候，最好多用点问句，把球抛给人家，抛得越多，别人就感觉越沉，不久就可以免去被人提问的后顾之忧了。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的提问确实有深度，换成被问者是自己，秦玉想，我也回答不出来。
    秦玉远远地看见有两个佩剑的人分站道路两旁，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手里拿着一沓纸。秦玉来到两人跟前时，其中一个向秦玉递了一张。上面写着：王麻子豆腐店开张啦！！开业酬宾！凭此单即可领取精美礼品一份！本店特色"豆腐皮渣烩菜"届时引爆！谁能独领风骚？唯我麻子豆腐！下面写着地址。
    秦玉探过头，望了望在风雨中默立的两位剑客，突然很难过。
    芳草也醒了，看看传单，咽口口水，什么都没说。秦玉还在想着剑客。他觉得不久的将来，自己的命运也会像他们一样凄惨。
    ……秦玉看到衣衫褴褛的自己，怀里抱着个脏兮兮的孩子，孩子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冰糖葫芦，涎水都扯到自己身上了……后面跟着和自己装束差不多的媳妇儿，怀里抱着个更小的，而且比那个还要脏，一家四口，沿街走着。媳妇儿想买一盒水粉，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直到卖水粉的老太婆拿怀疑的眼光看她，她才无奈地放下，她忧伤的眼神让人心碎。大街上饭店里的香味儿飘到这个贫穷之家每个人的鼻子里，四人的喉头同时咕噜一声，咽口吐沫，又失魂落魄地走……
    秦玉不敢想下去，这个结尾对一个刚出道的少年来说，太狠了。
    芳草说："我们该吃饭了，秦少侠，您给安排一下下吧。"
    秦玉驱车来到城里最大的酒楼，而且点了好多菜。
    芳草说："这不是你风格呀？"
    秦玉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黄花蝶也愁。"
    芳草问："这是一个人写的？"
    秦玉说："怎么不是！我写的！你怎么那么多话啊你！"
    芳草摇头叹息："唉！可怜的孩子，谁让你堕落到这步田地？又是谁引诱你走上这条不归之路？唉！江湖啊江湖！娃是好娃，就是江湖把他给害了！"
    秦玉没搭腔，心中烦燥至极，举杯猛喝。
    芳草又不知死活地说："怎？失恋？情场失意战场得意嘛！说不定你武功又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了呢……"话刚落音，秦玉一把拽过她，亲上她的嘴唇。
    芳草当时就懵了，酒楼里的食客伙计也懵了，秦玉的酒也醒了。
    芳草推开他，慢慢地走出门。
    秦玉大吼一声："小二！"
    店小二忙跑过来，尴尬地看着他，说："我……没看见……刚才在后面呢……客官，有事您吩咐？"
    秦玉柔声说道："可以打包吗？"
    回到车厢中，两人对视了好大一会儿，芳草开口道："姓秦的，你得负责。"
    这回秦玉懵了。
    芳草说："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我示……你让我怎么说！"
    秦玉说："我就是不让你说才……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芳草差点跳起来："你这个衣冠禽兽都不如的小人加伪君子，占完本姑娘便宜就想走人是不是？告诉你姓秦的，你休想甩掉我！我跟定你了！"
    秦玉说；"你一直在跟着我。"
    芳草说："我要跟你一辈子！你毁了我的清白……叫我如何做人！呜呜……"
    秦玉忙道："你别哭别哭，反正这里又没人认识你，你我不说，谁知道你的清白……"
    芳草通红的眼睛瞪向秦玉，使他无法再说，芳草用牙缝说："卑鄙。"
    秦玉见芳草不高兴，也咬牙说："好！这哑巴亏我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你一心向我，不妨找人前来我家提亲，我爹娘那一关你要是能顺利通过，我们再……那啥呗。"
    芳草愣了好大一会儿，而后使劲摇摇脑袋，说："我……没听懂你说什么，你能再说一遍吗？"
    两人都没吃饭，于是就把打包带回的东西吃了。两人又都喝了一点酒，竟然睡着。
    雨一直在下，虽是下午，倒像似傍晚一般，天空黑沉沉的。
    秦玉做了个冗长的梦，梦见自己来到四川唐门，那里的人用他的身体试药，天空下着雨。……秦玉裸露的身体在雨中冲刷，好多人往他身上招呼着暗器，芳草哭着扒开围观的人群，看见了五颜六色的秦玉……秦玉身上响起了一种奇怪的爆裂声，很小，但清晰，芳草似乎也听见了，对他说，秦公子，你破了。秦玉感觉自己有种无法言语的肿胀感，他"嘿"了一声，在吐沫星子喷到芳草脸上的同时，身上的花花绿绿也溅到她衣服上。天空忽然阳光普照，草地上只有芳草一人在翩翩起舞，芳草掂起裙角，像在暗示他什么，用充满神秘的口气在他耳边轻轻说，秦公子，我好看么？你给了我梦幻般的颜色……
    不知梦了多久，秦玉终于醒来。在他意识可控的那一刻，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阿弥陀佛。"
    秦玉心说，落到他手里总比落到唐门手里强，顶多多花点儿银子或者多介绍些客户给他。
    秦玉睁开眼，强作笑容，说道："大师普渡众生，小子早就料到终有一天会落入我佛的慈悲之手，普来普去还是会普到我头上，可见我真是有缘人。"老佛笑而不语。
    秦玉开始打量四周。
    这是间卧室，布置得很精心，窗边有盆竹子，还很浓翠。
    秦玉问："大师，那位小姑娘呢？"
    老和尚说："芳草姑娘已无碍，正在后花园和夫人们喂猪赏花呢。"
    秦玉说："后花园？这是什么地方？"
    老和尚说："这是四川，唐门。"
    秦玉心想你就胡扯吧，你卖《法华经》能卖到唐门里，你比我还牛，当下便说："您老可是越来越厉害了呀，居然能把经书卖到人家门口！"
    老和尚说："我奉门主之命来做证，不是卖经。"
    秦玉说："不料想和尚除了奉佛祖菩萨，还奉别的。"
    老和尚苦笑一下，无奈道："老衲若不来，只怕以后再也无法完成普渡众生的使命了。"
    秦玉思忖之间，听见芳草声音："这呆子醒了没有？夫人说最迟今天，今天要是再不醒就一把火烧掉他。"
    有人回答："好像醒了，没醒您也不能烧……"
    芳草就站在门外叫："秦玉，你死了没有？没有就火葬了哇！"
    秦玉一听，芳草的意思好像是……不死也得死，赶忙答道："死了死了，你别烧我，我这就起来，不过身子有点虚，得补补。"
    芳草又叫："粥早就煮好了，你个猪头。"
    老和尚扶着秦玉，来到门前，守门人忙从老和尚手里接过秦玉。芳草一见秦玉，一脸的欢天喜地，说："你整天睡不醒，这下好啦。"
    秦玉问芳草这啥地方。芳草说："每个人都说这是唐门，我又有点不太信，不过……你看这里屋檐下都挂着那么多辣椒，估计应该差不多。"
    秦玉说："你什么时候醒的？"
    芳草说："两三天了。"
    秦玉说："我们一路居然梦到四川，可见，还是遭人暗算了。"
    说话间来到花园，一个小孩的声音传来："兔儿，兔儿，你别跑，等等我，你再跑，我就打你啦。"一只大白兔从芳草脚下蹿过，后面跟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小胖孩儿，他见追不上，就再次恐吓："你再跑，我就打你啦。"兔子哪懂人语，看见有个比它还胖的东西对自己穷追不舍，自是发足狂奔。小胖孩儿脸上露出一丝讥笑，手腕一翻，扬手，镖出，竟是毫不含糊的大家风范。兔子伏在草丛里，再无声息。
    芳草说："这你总该信了吧。"
    秦玉愣了半晌，说："我一直信着。"
    一个少妇走过来，说："三位受惊了，这孩子性格倔犟，待我回去再收拾他。"
    少妇并不十分娇艳可人，却别有一番成熟的韵味。孩子回头说："娘，兔儿不听我话。"
    少妇笑道："不听话你就杀它么？"
    小胖孩儿噘嘴道："听话就不杀。"
    娘儿俩的一番对话听得三人惊心动魄，脸上表情也是风起云涌。
    秦玉出了神。
    他看见小胖孩儿问自己："你听不听话？"
    自己昂然道："我堂堂七尺男儿岂可听命于你！"
    小胖孩儿用针扎自己一下，又问："听不听？"
    自己说："没门儿！"
    小胖孩儿说："不听？哼哼，兔子就是你的下场！听不听？最后一遍，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那只兔子我只说两遍就弄死了……"
    自己想了想，说："小哥儿，再给我点面子，再多问一遍，你再多问一遍我就答应听你话……"
    小胖孩儿问少妇："娘，这三个人是谁？"
    少妇看着秦玉说道："是小叔请的客人。"又问秦玉："秦公子睡得安好否？"
    芳草拉拉秦玉衣袖，他方回过神，忙说："好好好啊，好得很，我恨不能长睡不醒……人生如梦呀！"
    少妇笑道："秦少侠正值风华，何来如此厌世？"
    秦玉说："生不如死呀。"
    小胖孩儿忽然问他："为什么？"
    秦玉说："好端端的……兔肉被你糟蹋了。"
    几人回过头看草丛中的兔子，兔子的血都成绿的了。小胖孩儿一笑，跑到兔子边儿上，从怀里摸出个纸包，打开，将粉末撒到兔子身上，绿血又变成红血，绿肉也变成红肉。小胖孩儿向秦玉道："这样就好啦，只是——你肯吃吗？"
    秦玉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唐门。他一连喝了几大碗肉粥，竭力使自己不去想那只该死的兔子。芳草倒像是没事儿一样，吃饱饭就喂猪，喂完猪就再吃饭。
    一连三天，风平浪静。
    第三天晚上，侍女进秦玉屋内，说："请公子沐浴更衣，门主有请。"
    秦玉心说，这一天还是来了，可得把嘴守好，不然就成那只兔儿了。
    侍女领着秦玉走，七拐八拐地来到后花园，秦玉见明月高悬星光灿烂，金风细细花香漫漫，不禁高声说："我真想吟首打油诗啊！"
    侍女忽然回头，低声道："公子莫要喧哗。"
    秦玉心说，这人还不如芳草有情趣呢，吟诗都不让，又是俗人一个。
    侍女引秦玉来到一面爬满蔓生植物的墙前，也不知摁了哪儿，反正墙开了，侍女回头说："公子，快走吧。"
    秦玉一下子没迷过来："走？……去哪里？你啥意思？"
    侍女说："离开这里。"说着，一把把秦玉推出门外，说："公子，江湖险恶，你还是守拙田园吧。"
    墙门又渐渐合拢，将秦玉关到墙外。
    秦玉急道："喂！那谁，你开门哪，不是，开墙哪，我是贵宾，我有请柬……芳草，芳草，救我啊。"
    话音刚落，一只大手自身后迎面扑来堵住嘴巴。
    曹轩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