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炭矿的悲剧
作品:《村上春树作品集》 作者:村上春树
地下的救援作业,
也许正在进行中。
或者大家全都放弃,
已经退回去走掉了呢?
每当台风和豪雨来的时候就会信步走到动物园去,这种算是比较奇怪的习惯,有一个人这十年来一直继续守到现在。他就是我的朋友。
台风接近城里来了,当正常人都纷纷关上避雨板窗,确认电晶体收音机和手电筒的情况时,他却把越南战争最激烈时代买到手的美军淘汰军用品斗篷式雨衣(poncho)被在身上,口袋里塞进罐装啤酒便走出门去。
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动物园的门是关闭的。
因天候不良今日休息。
嗯,算来这也是个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到底有谁非要在台风天下午到动物园去看长颈鹿或斑马不可呢?
他心清愉快地放弃了,在门前排列着松鼠石像的旁边坐下,喝完变得有点不惊的罐装啤酒,然后才转身回家去。
如果运气好的话,门是开的。
他付了入场费进到里面,立刻一面辛苦地吸着被雨淋得潮潮的香烟,一面花时间绕场仔细地看遍一只只动物们。
动物们躲在兽舍从窗里以恍惚的眼光眺望着雨,或在强风中兴奋得跳来跳去,或因气压的急速变化而胆怯畏缩,或生着气。
他每次都在孟加拉虎的栅栏前,坐下来喝一罐啤酒(因为每次都是孟加拉虎对台风最生气),其次在大猩猩的兽会前喝第二罐啤酒。大猩猩多半的情况对台风是毫不关心的。大猩猩总是以一副好像颇同情的表情望着他那一副人鱼般的模样坐在水泥地上喝着罐装啤酒的德性。
“简直像两个人碰巧搭上故障电梯似的感觉。”他说。
其实除了这样的台风天下午之外,他是个极端正常的人。他在一家虽然不是多么有名,但相当整洁雅致感觉颇好的外商贸易公司上班,一个人住在清清爽爽的公寓里,每半年换一次女朋友。到底为什么非要这么频繁地换女朋友不可呢,我实在完全无法理解。因为她们全部像是细胞分裂般的长得非常相像。
很多人不知道怎么都过分把他想成平凡而迟钝的人,不过他倒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他拥有一部程度还好的老爷车,拥有巴尔扎克全集,拥有全套最适合穿着去参加葬礼的黑西装。黑领带和黑皮鞋。
每次有人死去,我就会打电话给他。向他借西装、领带和皮鞋。虽然西装和皮鞋的尺寸都比我的各大一号,不过当然也没有理由抱怨。
“不好意思。”我每次总是说。“又有葬礼了。”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他每次都说。
他住的公寓离我住的地方大约计程车十五分钟车程的距离。
我到他家时,桌上已经整齐地放好烫得笔挺的西装和领带,皮鞋也擦得晶亮,冰箱里还预先冰好半打外国啤酒。他就是这种男人。
“上次我在动物园看见猫唤。”他一面打开啤酒瓶盖一面说。
“猫?”
“嗯,大约两星期前,我到北海道出差,那时候我走进附近的动物园去看看,结果有一个小栅栏挂着‘猫’的牌子,里面躺着猫。”
“什么样的猫?”
“非常普通的猫啊。茶色条纹,尾巴短短的,胖得不得了。它就那么横躺着呢。”
“一定是猫在北海道很稀奇吧。’”我说。
“怎么可能。”他说。
“首先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猫就一定不可以进动物园呢?”我试着问道。“猫不也是动物吗?”
“这是习惯哪。也就是说猫和狗都是到处可见的动物啊。没有必要特地花钱去看。”他说。“就跟人一样嘛。”
“原来如此。”我说。
喝完半打啤酒,他帮我把领带和用塑胶袋套起来的西装和鞋盒子一起整齐地装进大纸袋里。好像这就可以去野餐似的感觉。
“每次都这么麻烦你。”我说。
“别客气嘛。”他说。
其实他从三年前定做了那套西装以来,几乎从来没穿过。
“谁都没有死啊。”他说。“还真不可思议,自从做了这套西装以后,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死去过。”
“事情一定都是这样子。”
“完全没错。”他说。
说起来,那还真是个葬礼多得可怕的一年。在我周围,朋友们和过去的老朋友们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仿佛夏天烈日下的干旱玉米田般的光景。在我28岁那年。
我身边的朋友们,大体上也都是同样的年龄。27.28.29……
实在不太适合死的年龄。
诗人在21岁时死去,革命家和摇滚乐手在24岁时死去。只要这些过去之后,暂时总算可以平安度回了吧,这是我们大家的预测。
既然已经走过不祥的转弯,也已经穿过灯光昏暗阴阴湿湿的隧道,接下来只要在笔直的六线道上(就算不怎么心甘情愿)朝向目的地直奔而去就行了。
我们每隔一段时日剪一次头发,每天早上刮胡子。我们已经不是诗人、不是革命家、也不是摇滚乐手了。不再喝醉酒在公共电话亭里睡着,在地下铁的车厢里吃一袋子樱桃、或在清晨四点把DxirS的LP放大音量来听了。为了应酬还加入人寿保险,开始在大饭店的酒吧喝起酒来,还把牙医的收据留起来以便扣缴医疗保险。
毕竟,已经28岁了啊……。
预期之外的杀戮就在那之后紧跟着开始了。应该可以说是出其不意的打去吧。
正当我们在悠闲的春日阳光下,刚换穿西装的时候。尺寸不怎么适合,衬衫袖子反了,右脚一面穿进现实的裤管,而左脚却想穿进非现实的裤管里似的,正在有一点骚动的时候。
杀戮随着一声奇怪的枪声而来。
好像有人在形而上的山丘上抱着形而上的机关枪,朝向我们扫射形而上的子弹一般。
但结果,死只是死而已。换句话说,兔子不管是从帽子里跳出来,或从麦田里跳出来,兔子只是兔子而已。
高热的炉灶只是高热的炉灶而已,从烟囱冒出来的黑烟,只是从烟囱冒出来的黑烟而已。
第一个走过横跨现实与非现实(或非现实与现实)之间的黑暗深渊的,是在国中当英语教师的我大学时代的朋友。结婚三年了,妻子因为待产,从年底就回四国的娘家去了。
以一月来说,有点太暖和的星期天下午,他在百货公司的金属用品卖场买了可以割得下大象耳朵的西德制剃刀和两罐刮胡膏,回到家烧洗澡水。然后从冰箱拿出冰块来,喝完一瓶苏格兰威士忌之后,便很干脆地在浴缸里割腕死去。
两天后他的母亲发现尸体。于是警察来拍了几张现场照片。如果适度搭配上观叶植物盆栽的话,或许就可以当做番茄汁广告般的风景。
自杀,是警察的公式发表。家里门是上锁的,而且第一点因为当天买剃刀的是他本人哪。
可是他到底为了什么目的,会去买根本就没打算要用的刮胡膏呢(而且还是两罐)?谁都不明白。
或许不太能够适应自己再过几个小时之后就已经死掉的想法吧。或者,是怕被百货公司的店员识破自己要自杀也不一定。
既没留下遗书或便条,也没留言。只在厨房的桌上,留下玻璃杯、空威士忌酒瓶和放冰块的冰桶,还有两罐刮胡膏而已。
他一定是在等热水烧热时,一面喝送了不知道多少林的黑格(H8gue)威士忌加冰块,一面一直眼盯着刮胡膏的罐头吧。而且说不定这样想。
我可以不用再刮胡子了。
二十八岁青年的死,就像冬天的雨那样,总是令人感伤。
接下来的十二个月之间,就有四个人死去。
三月里由于沙特阿拉伯或科威特的油田事故一个人死去,六月里两个人死去。分别因为心脏病发作和交通事故。从七月到十一月,继和平季节之后,十二月中旬最后一个又是因交通事故死去。
除了第一个自杀的朋友之外,几乎所有的家伙都是在还来不及意识到死之前,就在一瞬之间死去了。就像正在迷迷糊糊地走上平常走惯的楼梯时踏板却少了一阶的那种感觉。
“帮我铺棉被好吗?”一个人这样说。就是六月里心脏病发而死的那个朋友。
“后脑袋卡嗟卡嗟响着呢。”
他钻进棉被里睡觉,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十二月里死去的女孩子是那年最年轻的死者。也是唯一的女性死者。二十四岁,和革命家与摇滚乐手同年龄。
圣诞节前下着冷雨的黄昏,在啤酒公司运货卡车和水泥电线杆之间所形成的悲剧性(也是极日常的)空间中,她像被碾碎般地死去。
最后那个葬礼的几天后,我抱着刚从洗衣店拿回来的西装,和当做谢礼的威士忌酒去拜访西装主人的家。
“谢谢你,帮了我好多忙。”我说。
“别挂在心上。反正我也没用。”他一面笑着说。
冰箱照例冰着半打啤酒,坐起来很舒服的沙发微微有一点阳光晒过的气味。桌上放着刚洗过的烟灰缸和圣诞节应是用的圣诞红盆栽。
他接过塑胶袋套着的西装之后,就以像把刚刚冬眠的小熊放回洞里似的手势把那轻轻收进农橱里去。
“但愿西装没有留下葬礼的气味。”我说。
“衣服没关系。本来就是为了这个用的衣服嘛。令人担心的是那内容。”
“嗯。”我说。
“毕竟者是葬礼不停啊。”他把脚架到对面的沙发上,一面把啤酒倒过玻璃杯一面这样说。“总共几个人呢?”
“五个。”说着我把左手的手指全部伸开来给他看。“不过,已经结束了。”
“你这么想?”
“我这样觉得。”我说。“死的人数已经够多了。”
“总觉得好像是金字塔的诅咒似的。当星星巡行天空,月影遮蔽太阳的时候……”
“就是这么回事啊。”
喝完半打啤酒之后,我们开始喝起威士忌。冬天的夕阳像和缓的斜坡般照进屋里来。
“你最近脸色好像有点暗。”他说。
“是吗?”我说。
“一定是夜里想太多事情了。”
我笑着抬头看天花板。
“我夜里已经不再想事情了。”他说。
“怎么做到的?”
“心情暗淡的时候就打扫啊。打开吸尘器吸吸地、再擦擦玻璃窗、擦擦玻璃杯、移动移动桌椅、把衬衫一件一件拿来烫乎、椅垫拿出去晒呀。”
“哦”
“然后一到十一点就喝酒睡觉。只有这样啊。早上起床穿袜子的时候,大多的事都已经忘了,干干净净的。”
“哦’
“半夜三点,人都会想到很多事情,这个那个的。”
“或许吧。”
“半夜三点,连动物都会想事情。”他好像想起来似地这样说。“半夜三点你有没有进去过动物园?”
“没有。”我恍惚地回答。“当然没有啊。”
“我只有一次。被朋友拜托。这本来是不行的。”
“哦”
“真是很奇怪的经验,很难形容。简直就像地面无声地往四面八方裂开,然后有什么从那里爬出来似的,有那种感觉。然后在深夜的黑暗中,从地底下爬上来那眼睛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就猖狂地乱窜。像冷冰冰的空气团似的东西哟。眼睛看不见。但是动物们可以感觉得到那个。而我又可以感觉得到动物们所感觉到的那个。结果我们脚下所踩着的这个大地,就通到地球核心去,而这地球核心则吸有无尽量的时间。……这是不是很奇怪?”
“不。”我说。
“我不会想再去第二次。半夜的动物园这种地方。”
“你是说宁可台风天去吗?”
“嗯。”他说。“台风天去好多了。”
电话铃响了。
照例是那个像细胞分裂般的他的女朋友打来的细胞分裂式的没完没了的长电话。
我干脆把电视机开关打开。这是八寸的彩色电视机,只要轻轻接触手边的遥控器按键,就可以无声地改变频道。亏得有六个喇叭之多,因此感觉好像走进从前的电影院里一样。好像还附带放映新闻片和卡通影片时代的那种电影院。
我把频道从头到尾转了两圈之后,决定看新闻节目。有国界纷争、大楼火灾、货币升值贬值。有汽车的进口限制、寒天的游泳比赛、还有全家自杀。每件事件都像中学的毕业相片一样,好像和什么地方相关联似的。
“有什么有趣新闻吗?”他走回来这样问我。
“没什么。”我说。“只因为好久没看电视了。”
“电视至少有一个优点。”想了一下后他这样说。“随时可以关掉。”
“你可以一开始就根本不要开呀。”
“少来了。”他很愉快地笑了。“我可是心地温暖的人。”
“好像吧。”
“可以吗?”说着他把手边的开关关掉。画面瞬间消失。屋子里一下变得静悄悄的。窗外大楼的灯光开始辉煌地亮了起来。
大约有五分钟左右,我们没什么像样的话题,只继续喝着威士忌。电话又响起一次,这次他装成没听见。电话响完时,他好像想起来似的,再度打开电视机开关。一瞬间画面又回来了,新闻解说员一面用棒子指着背后图表上的折线一面继续讲着石油价格的变动。
“地根本没发现我们关掉开关五分钟之久啊。”
“那当然。”我说。
“为什么呢?”
要思考太麻烦了,于是我摇摇头。
“开关切掉的瞬间,某一边的存在就变成零。我们或他们,两边之一。”
“也有不同的想法。”我说。
“那当然,不同的想法可以有一百万种。印度长椰子树,委内瑞拉把政治犯从直升机上空投下去。”
“嗯”
“人家的事情我不想多嘴。”他说。“不过世上也有不举行葬礼的死。有闻不到味道的死。”
我默默点着头。然后用手指摸弄着圣诞树的绿叶。“圣诞节快到了啊。”
“其实还有香按。”他以认真的表情说。“从法国带回来的上品,喝不喝?”
“是为哪个女孩子备用的吧?”
他把冰凉的香按瓶和两个新玻璃杯放在桌上。
“称不知道吗?”他说。“香按是没有用途可言的。只有应该拔柱的时候而已。”
“原来如此。”
我们拔了控。
然后开始谈起巴黎动物园和那里面的动物们。
那年年底有一个party。包下六本木附近一家餐厅,举办每年一度从除夕夜到新年的party请了一个还不错的钢琴三重奏乐团,有美味的食物和美味的酒,几乎没什么熟人,所以只要呆坐在角落里就行了,是这样一个轻松的聚会。
当然也会被介绍给几个人。啊,请指教,是啊,真是这样,嗯,差不多都这样吧,希望能顺利就好了,等等……。我咧嘴微笑适时打住,拿起一杯冰水威士忌回到角落的座位,继续再想有关南美大陆诸国和他们的首都。
然而那天人家为我介绍过的女性,却拿着两杯冰水威士忌跟到我的座位前来。
“是我请他们介绍你的。”她说。
她虽然并不美得引人注目,却是个感觉好得不得了的女子。而且巧妙地穿着适度昂贵的蓝色丝质洋装。年龄大约32岁左右。如果想显得更年轻的话看来似乎轻而易举,但她似乎认为没这个必要的样子。双手一共戴了三个戒指,嘴角露出夏日黄昏般的微笑。
因为话说不太出口,于是我和她一样地微笑着。
“你长得跟我认识的人一模一样。”
“哦。”我说。和我学生时代常用来追女孩子的开场白一式一样,但她看来不像是会用一般常见手法的那种类型。
“从长相、身材、气氛,到说话方式,简直像得令人吃惊的程度。从你一到这里以后我就一直在观察你哟。”
“如果有那么像的人的话,我倒想见一次看看。”我说。这也是以前在什么地方曾经听过的老套。
“真的?”
“嗯。虽然也觉得有一点可怕。”
她的微笑一瞬间加深,然后又再恢复原来的样子。“不过不可能了。”她说。“因为他已经在五年前死了。正好像你现在这个年纪。”
“哦。”我说。
“是我杀的。”
钢琴三重奏的第二轮表演似乎已经结束,周围响起啪啦啪啦不太起劲的掌声。
“你们好像谈得很投入的样子。”party的女主人走到我们身边来这么说。
“是啊。”我说。
“那太好了。”她很亲切地继续招呼。
“听说如果想点什么曲子,他们可以为我们演奏,怎么样要不要点曲子?”女主人问。
“不,不用了,光在这里这样听着就已经很快乐了。你呢?”
“我也一样。”
女主人嫣然一笑转到别桌去了。
“喜欢音乐吗?”她问我。
“如果在美好世界听美好音乐的话。”我说。
“美好世界才没有美好音乐呢。”她说。“美好世界的空气是不会震动的。”
“清道理。”
“你看过华伦比堤在夜总会弹钢琴的那部电影吗?”
“不,没看过。”
“依丽莎白泰勒是夜总会的客人,真是非常贫穷而且凄惨的角色。”
“哦’
“于是华伦比提问依丽莎白泰勒要不要点什么曲子。”
“然后呢。’”我问。“她有没有点什么曲子?”
“我忘了。因为是好老的片子了。”她一面让戒指闪着光,一面喝冰水威士忌。“不过我讨厌点曲子。总觉得心情会变得很凄惨。好像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一样,才刚开始立刻就要想结束的事了。”
她含起香烟。我用火柴为她点火。
“对了。”她说。“刚才提到跟你长得很像的人的事。”
“你是怎么杀他的?”
“把他丢进蜜蜂巢箱子里呀。”
“骗人的吧?”
“骗你的。”她说。
我喝一口冰水威士忌代替叹气。
“当然不是法律上的杀人。”她说。“而且也不是道义上的杀人。”
“既不是法律上的杀人,也不是遵义上的杀人。”虽然不是很想追问,不过倒想试着把到这里为止的要点整理出来。“但,你还是杀了人?”
“对。”她说。很愉快似地点了头。
“他很像你的人。”
乐队开始演奏。曲名也是令人想不起来的老曲子。
“五秒钟都没花唤。”她说。“就杀掉了。”
沉默继续了一会儿。她好像在充分享受那沉默似的。
“你有没有思考过关于自由?”她问。
“常常啊。”我说。“为什么会问这种事情?”
“你会画雏菊吗?”
“大概吧……二简直像在做IQ测验嘛。”
“很接近澳。”说着她笑了。
“那么我及格吗?”
“嗯。”她回答。
“谢谢。”我说。
乐队开始演奏(萤之光(AULDLangSangSyne)>(驱歌)。
“十一点五十五分。”她瞄了一眼附在项链坠子前面的金表,然后这样说。“我最喜欢(萤之光),你呢?”
“我比较喜欢他顶上我的家(HomeOnTheRange)>,会有驯鹿和野牛出现。”
她又再一次微笑起来。
“跟你谈话很愉快。再见。”
“再见。”我也说。
为了节省空气而把手提油灯吹熄,周遭被一片漆黑所笼罩。谁也没有开口。只有每隔五秒从天花板滴落下来的水滴声在黑暗中响起。
“大家尽可能不要呼吸。剩下的空气已经不多了。”
年长的矿夫这样说。声音虽然轻轻的,但头上的岩盘还是发出微细的碾扎声。矿工们在黑暗中身体互相挨近着,侧耳倾听,等待任何声音传过来。鹤嘴镐的声音,生命的声音。
他们已经继续这样等待好几个小时了。黑暗一点一点地逐渐把现实溶解掉。一切的一切都觉得像是远古时代发生在什么遥远世界的事似的。或者也觉得一切的一切在久远的未来在某个遥远世界也可能发生的事似的。
大家尽可能不要呼吸。剩下的空气已经不多了。
外面当然大家还在继续挖着洞穴。简直像电影的一个场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