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名状

作品:《寡妇门

    “什麽是‘投名状’?”木英不知道什麽是投名状。
    “《水浒》里豹子头林冲投奔水泊梁山时,大寨主白衣秀士汪伦就要就林冲下‘投名状’。‘投名状’,说白了就是加入土匪前先要杀死一个人,要提着人头入伙。杀了人,你就没有了回头路。即使日后你想反悔,官府也会让你偿命。咱们强迫伪军杀死俘虏的鬼子,再用鬼子的照相机给他照下来,这样就断了伪军再次投靠鬼子的后路。咱手里有他们杀死鬼子的把柄,他们只能死心塌地地跟随您了。”见大家没有反对意见,木英默许了这个建议。
    赵中军带领自己的部下驻守军粮谷谷口已经二十几天,这些天是他自从参加伪军以来最舒心的日子。想想过去,他为了孝顺孤苦的老娘,没有随败兵逃走,而是逃回了老家,想就此照顾老娘。
    给日本人当顺民的日子真不好过,没有一技之长,鬼子对百姓又是百般盘剥,缺衣少粮,他老娘没有挺过34年的寒冬。尽了孝心,没了牵挂,他为了生存下去,又打起当兵吃粮的主意。东北军早就不知去向,热闹闹的抗日义勇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正逢满洲第5军管区张海鹏部招兵,赵中军经熟人引荐当了排长。
    关东军为了对伪军的进行有效的控制和使用,招聘了来自日军预备役初级士官,接受指挥小部队的训练后,分别授予上尉、中尉、少尉军衔,分配到基层直接指挥部队。自从由日本人担任了顾问,赵中军实际上权力就被架空了。日本人经常带领他们讨伐管界内的抗日武装和抗日份子。有些所谓的抗日武装或抗日份子只是一些农民自卫组织或稍微有些反日情绪的无辜村民。在日本人的胁迫下,许多无辜的中国人死在他们枪口下。他们的讨伐虽然是被胁迫性质,但是无辜中国人的鲜血时刻都在拷问他们的灵魂,他们的精神也在经历无情的鞭打。他手下的弟兄们聂于鬼子的淫威,表面上听命于鬼子,但私底下怨声载道。
    这二十几天,他们不用出去讨伐抗日武装,不用再屠杀无辜,不用再欺压百姓。他们的任务只是守卫这道看不见百姓,几乎无人出入的谷口。如果以后就这样驻防下去,该是多麽幸福的事情。可是再有十来天,他们就不得不回到那种令人窒息的境地。
    吃过午饭,日本人巡视一圈就回他的房间休息去了。赵中军听到山谷内传来几声平时这个时候不会传出的枪响,他早已经习惯了从山谷中传来的毫无规律的枪声,反正与他无关。
    赵中军突然听到靠近谷口的院门被从里面打开,平时里面的人进出他们都无权过问,连日本人副连长都不敢过问。赵中军起身看了看那个大门,他看到平时负责采买的瘸腿伙夫老刘,领着一个面目英俊的日本人走向他的住房。里边的日本人从来也没有到过他的兵营,这次老刘领着日本人过来肯定不会有什麽好事。赵中军的心里七上八下地打起了小鼓。
    跟在老刘身后的日本鬼子,是木英装扮的。吃过午饭,她让弟兄们隐蔽在山谷里,检查一遍没有发现疏漏,她命令手下打了几枪。刚要让老刘带领花了装的弟兄去诓骗伪军,想起这些弟兄不会说日本话,害怕被日本人识破,于是她决定亲自出马。张华和女兵们坚决不同意木英亲自出马,不忍心让她身犯险境。木英向大家分析了她不会出现危险的各种因素,最后大家只好同意她的意见。
    伪军驻扎的地方就象是城门的瓮城,一道高高的院墙将谷口的营房与山谷内部分割成两个世界。院墙上有一扇宽大的木门,木门被从里面用粗大门闩插上,外面的人如果没有里面的接应很难进到山谷。这可能就是里面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外边的人还无动于衷的缘故。
    木英跟在老刘的身后走近伪军的住房,她从后面拽了一下老刘的衣服,示意他停住。老刘停住脚步故意高声地喊道:“赵排长,赵排长,太君找你有事,你快点和带队的太君出来。”
    赵中军听到喊声无奈地走出房间,其他的屋子的伪军都探头向外张望。木英故意仰着头不搭理走到身边的赵中军。老刘也装出盛气凌人的样子对赵中军说:“太君命令你马上集合队伍。山谷里关押的战俘吃饭时,跑了出来,藏到了山谷里。里边太军的人手不够,命令你们马上进谷协助搜查逃犯。”
    “我们驻到这里时接到了命令,不许我们进入山谷内部,我不敢违抗命令。”赵中军不想帮助鬼子捉拿那些苦命的战俘,就找借口推托。
    这时,日本副连长走了过来。木英用一种严厉的口吻责备他:“你是帝国军人吗?你是怎样管理军队的?现在山谷内发生战俘逃跑事件,需要你们协助搜查。你的部下却不肯执行命令。如果战俘跑掉了,你将被送进军事法庭。”日本军官听到木英用标准的日语训斥他,吓得他小脸焦黄,不敢争辩急忙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命令赵中军马上集合队伍。
    赵中军只好命令手下集合。见伪军荷枪实弹集结完毕,木英灵机一动又对鬼子连长命令道:“山谷内是重要的军事基地,逃跑的战俘手里没有武器,你们必须卸下子弹,上刺刀空枪进谷搜查。”
    日本军队里等级森严,鬼子连长原来只不过是预备役军人,他平时也感觉到山谷里隐藏着重大秘密,因此不敢提出反驳,只好遵照命令行事。赵中军和大部分伪军本来就不想伤害战俘,他们不仅退掉了枪里的子弹,连身上的子弹都扔在了地上。
    留下四个伪军留守谷口,其他伪军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空枪迅速向山谷内跑步前进。平时山谷里无论白天晚上经常传出毫无规律的枪声,早就引起了伪军的好奇心,他们有时趁鬼子连长不注意,偷偷趴在门缝处向里边张望,想看看里边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情。可是由于山谷走势的影响,前面的山崖挡住了视线,谷里的情景一点看不到。这些人里只有鬼子连长驻防的第一天被带进山谷接受鬼子松本的训话。
    伪军们一边向前跑步一边向周围张望,希望看到什麽新奇的东西。山谷里的兵营十分安静,门口旁有两个身穿鬼子制服的卫兵手持大枪站在两边,紧紧关闭的大门挡住了伪军的地视线,里边的情形还是看不到。
    跑步前行,山谷的两旁开始有手持大枪的鬼子担任警戒,山谷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前面的山崖似乎挡住了去路,山谷好像已经到了尽头。跑到山崖跟前,发现山路沿着山崖一拐又向里边延伸进去。伪军绕着山崖向里奔跑,拐过山崖,眼前出现一条两边巨石林立的峡谷,石头缝隙中长出许多高矮不同的树木。这道谷口处有两个鬼子架着枪口对准谷内的机枪,趴在大石头上,他们两个的身旁站立着俩个鬼子,这几个人丝毫没有因为伪军的到来而放松警惕,前方巨石之间鬼子的脑袋时隐时现,似乎在搜寻逃跑的战俘。
    木英在这道谷口处停住身形,向站在自己身旁的鬼子连长发号施令,命令他让伪军立刻向前搜查。鬼子连长看着伪军手端大枪向前便搜查。伪军们刚刚走出去三四十米远,两边的巨石后面突然冒出许多身穿鬼子服装的士兵,他们手中的步枪、机枪的枪口对准了伪军。
    鬼子连长看到突然的变故,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的后腰已被一把手枪顶住。他还没有来得及向这些自己人解释误会,机枪旁的两个身穿鬼子服装的士兵跳到他的身边,一枪托就砸晕了他。
    赵中军看到四周巨石上的黑洞洞的枪口,头上冒出了冷汗,他还以为鬼子要对伪军下毒手。他曾经听说鬼子经常对他们怀疑有反日行为的伪军进行突然袭击,那些被怀疑的伪军没有一个能够活命。枪里没有子弹,反抗已经没有意义。赵中军连忙对还站在谷口的伙夫老刘喊道:“老刘,你他妈的咋能这样坑弟兄们,我们可没得罪你。你赶紧向太君解释解释。我们可是好人啊。”
    “兄弟,你以为这些人是谁?他们不是鬼子,他们是‘齐大少’的部队,山谷里的鬼子早被大少消灭了。兄弟,如果不是我念着平日的交情,如果不是我看你们还有点中国人的良知,如果不是我向大少求情,你们现在早就找阎王爷报道去了。兄弟,我可是用自己的脑袋向大少做了担保,担保你们不是真心给日本人当走狗,担保你们会跟随大少打鬼子的。兄弟们,你们考虑一下,愿意跟大少打鬼子的把枪放在地上,到前面集合,还想当汉奸的就站在那里别动。”听说站在原地就是还想当汉奸。伪军们可不傻,知道这些人就是专门杀鬼子和汉奸的,谁也不想白白丢掉小命。老刘话音刚落,不等赵中军发话,伪军们就放下大枪到前面集合。
    不费一枪一弹,伪军们就缴械投降了。与此同时,军粮谷谷口的四个伪军也被化装成鬼子的女兵缴了卸。慧慈师太被重新迎进山谷,军粮谷真正成了木英控制的天下。
    控制了整个军粮谷,危难关头已经度过。木英此时并没有感觉到轻松。将近一百多人的队伍却由多种势力构成。张华的战俘队虽然只有二十多人,却是由包括了二十九军、晋绥军、东北军、抗联和自发的抗日武装组成,这些个互不统属散兵,在危急时刻能够团结一致,危机一过,他们会不会各自打起自己的算盘,变成互不听命的散沙呢?而赵中军的队伍,长期受日本人的思想毒化,被迫缴械投降,里边有多少人会自愿抗日呢?还有三十几个女兵,她们来自不同的地方,现在变成无家可归的弃妇,她们经历了那麽多的磨难,心智会不会被扭曲,虽然她们已经表示忠于自己,但是打起仗来,她们会不会临阵变节?再有战俘和伪军之间,男兵与女兵之间似乎有点格格不入,怎样消除他们之间的矛盾?怎样不让他们发生冲突?这些都是比较棘手的问题。木英对于带兵打仗还没有经验,怎样管理这样一支部队,她心里也没底。
    她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慧慈师太。师太想了想说:“我没有带过兵,不知道军队的军规。我和丈夫当土匪时,也摸索出一点规律。我觉得带兵跟当寨主应该有相似之处。首先你要树立威信,其次是赏罚分明。威信又分内外。比如当土匪经常会绑票,人被扣押起来,就要给他的家属送信,写明赎金的多少,交送赎金的的日期和地点。在规定的日期内,你不能伤害人质,他的家人交来赎金,你就要马上放掉人质,如果你收了赎金又把人质‘撕票’了,下次绑票就不会有人再出赎金救人。这就是对外‘立信’。如果‘肉票’的家人不肯交钱赎人,不管你如何不情愿,也要‘撕票’,不然以后别的‘肉票’家属也会抱有侥幸心理不肯出钱。这就是对外‘立威’,有了威信,山寨就会红火兴旺,弟兄们才会跟你抱成团,才不会其内讧。”见木英专注的听她说话,师太接着说:
    “管好山寨,对内也要树立威信。树立威信就要有规矩可依,奖罚明确,奖赏分明,没有私心。这样就能管好手下的人。你以后说话的语气一定要注意,一定要像男人一样要有阳刚之气。说话的声音已经很难改变,你不妨说话时多带一些骂人的口头禅,象‘妈那个巴子的’、‘他奶奶的’、‘狗日’。说话要粗糙一些,要狠一些。还要学会‘紧脸’,不要没事就笑嘻嘻的,对待下属要学会绷着脸说话。那些当兵的欺软怕硬,你越给他们好脸他们越会放肆。我师傅曾经说孔子说过这样的话‘为女人与小人难养也。近则嬉,远则怨’,其实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你对他太亲近太好了,他就会不把你当回事;你对他太疏远太冷淡了,他又会心存怨恨。当官,你就要绷起脸,让他们知道你才是他们的长官,他们必须尊重你,听命于你,这样才能‘立威’。当然只会绷脸也不行,你还要学会真正关心他们,知道他们的疾苦,真正为他们着想,同时,还要让他们看到希望,让他们有奔头,有目标。这就是‘立信’。恩威并施部队就能带好。”
    木英回想东北军的一些军规,想起父亲平日对部下一本正经从来不会露出笑脸的表情,似乎明白她今后应该怎麽做了。向慧慈师太汇报了刚刚发生在山谷内的一切,特别提到了让伪军“投名状”的想法。
    师太思考一阵说:“当土匪时,确实有这样的规矩。就咱们目前的处境,俘虏的日本鬼子咱们没有很好的处理办法。放掉他们肯定不行,一是他们手上都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放掉他们大家都不会同意。违背了大家的心意,以后就没法让他们信服了。二是这些鬼子死不改悔,放掉他们,他们还会继续祸害老百姓。留下这些鬼子也不现实,咱们自身还难保,哪又有精力管教他们?也许让伪军就地处决剩下的鬼子是最好的办法,这样既解决了鬼子的问题,有断绝了伪军的后路,使他们死心塌地地更随你,同时,也可以消除张华对他们的猜疑。”
    师太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叹了口气说:“我毕竟是出家人,不愿杀生。一切还是你与大家商量以后再定吧?”
    “大少!我是来向您辞行的。现在,大家安全了,我想到北平找原来的部队。”张华进屋向木英辞行。
    “张连长,你认为现在走合适吗?”慧慈师太脸色阴沉地反问张华。
    “张连长,从这里到北平,沿途也有一些鬼子,你自己走,不会有什麽危险。可这一百来人怎麽办?”木英也提出了不满。
    “大少,您可以把他们解散了,也可以组织一支队伍。我留不留下都影响不了大局。”张华口气比较强硬。
    “如果把人解散了,鬼子恐怕立刻就会得到消息,恐怕大部分人都逃不出鬼子的魔爪。如果组建队伍,你想弟兄们会放心让你走吗?即使我相信你,放你走,弟兄们会答应吗?”
    “大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不会投靠日本人,您要相信我。”张华怕木英误会,连忙解释。
    “张连长,即使我们放你走,你回到部队,又怎麽向上级解释你被救的经过?谁会为你作证。你还是暂时留在这里吧。”为了大家的安全,木英态度坚决的否定了张华的想法。
    “大少,既然您这样看得起我,我决定留下来。我会帮助你带好部队。不过,等部队稳定了,我还会去北平,希望你能理解。”张华已见木英态度坚决,知道木英不可能放他走。他不得以改变了想法,决定暂时先不走。既然走不了,就要表现好一点,争取得到木英信任和重用,在部队中站住脚根。
    士兵代表们一起来商议处置伪军的办法。女兵中张二兰说:“我们女兵绝对效忠大少,我们都敢杀鬼子。那些伪军帮鬼子干了不少坏事,如果不杀几个鬼子,我们凭什麽相信他们真心跟随大少哪?他们必须先杀鬼子,然后才能收编他们。”张华也立刻表态说:“这些伪军被迫放下武器,虽然大部分人表示愿意打鬼子的,但谁敢保证他们是真心的,可能有人还抱有二心,所以必须按老刘说的,让他们杀鬼子‘投名状’,以示决心。”
    商议的结果就是按老刘的提议办,让伪军杀鬼子“投名状”。
    军粮谷内又热闹起来,谷内又竖起两根木桩。鬼子顾问和担任伪军连长的鬼子被绑在木桩上。已经缴械投降的伪军们分两队站在离鬼子不远的地方,莫名奇妙地的看着鬼子们。
    木英和慧慈师太没有出面,一切由张华主持。张华对伪军说:“大家放下武器自愿投诚,这说明你们还有良知。现在考验你们的时刻到了,真心抗日就站到北边,不想留下的,就他妈的站到南边去。”话音刚落,伪军们都占到了北边。张华一看满意地说:“好,既然大家都真心抗日,那麽你们就要拿出实际行动来。你们面前有两个鬼子,真心抗日的就替我把鬼子杀掉。”
    这时,伪军中站出一个人,他几步跑到鬼子连长的跟前,上去就是几个耳光,一边打一边说:“操你妈,龟田,你他妈的也有今天。今天爷爷打死你。”打了一阵,他回头对伪军弟兄和其他人说:“我拜把子兄弟骡子和倔驴就是因为拦着他,不让他糟蹋兰花峪的大姑娘,他就诬告他们两个是反满抗日分子。我那两个兄弟被鬼子带到宪兵队,活活被鬼子的狼狗咬死了。今天我‘儿马蛋子’可找到机会替他们报仇了。”说完走到张华跟前说:“长官,请您给我一把刀,我一刀杀了他。”
    这时,站在张华旁边的女兵中有人说话了:“哪个鬼子手上没有沾上无辜中国人的鲜血?一刀杀死他,也太便宜他了。你们必须一刀刀刺,不到最后一个人刺完,决不能让鬼子死。”说完女兵们按松本鬼子的方式指点伪军如何刺杀。
    伪军们虽然看见过鬼子用中国人当活体靶子训练新兵的胆量,但轮到他们亲自下手多少有点胆战心惊,手中的刺刀变得失去准头。这样一来,两个鬼子又多受了不少苦头。两个女兵手里端着照相机忙着为刺杀的伪军照相,“咔咔”的按动快门声和刺眼闪光灯光,与鬼子的惨叫声一齐交相辉映。心志不坚定的伪军看到这一幕,知道他们除了打鬼子,已经没有其他别的出路了。没有了其它选择,伪军们也就没有了负担,下手变得又很有准,发泄心中积压已久的委屈和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