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

作品:《寡妇门

    亲戚都走了,于家只剩下老少五人。于友德夫妇没有责备木英,但木英还是感到了一丝冷漠。一天里,大家都很少吃饭。临近做饭时间,一贯主动做饭的婆婆却没有动静,平时很少下厨的木英虽然觉得委屈,但想想目前的处境,只好默默地把孩子放到公婆的炕上,独自一人胡乱热一些剩饭。然后端到东屋炕桌上,公婆自顾自地吃着饭菜,没有像过去那样招呼木英一起坐下来吃饭。没有人搭理木英,木英也只好象其他人家的媳妇一样,站在旁边,帮助公婆盛饭递水。等到公婆吃完了饭,她又默默地抄下桌子上的碗筷,将剩饭剩菜端到屋外的灶台上,第一次趴在灶台前吃那些剩菜冷饭。现在不比从前,还是像姑姑嘱咐的那样,忍忍吧!忍一忍,也许一切都会过去。受委屈的日子总有过去的一天。
    吃过晚饭,木英给公婆的屋子点上油灯。抱起儿子静静地站在屋里,等着婆婆发话。“老头子,你说,今天一天没有一个人来咱家。后半夜,还得给五子坟上‘开门’呢,总得有人抱孙子给他爹开门啊!不然,他爹的阴宅就没门了,咱们不能让儿子在阴间住一辈子没们没院的房子。儿子死得冤枉,咱可不能让儿子在阴间也受屈。要知道今天没人过来帮忙,还不如不让老三、老四哥两个走了。”
    “你不让走,他们就不走了,一个个就象躲瘟疫似得。外人能往后躲,自家人能往后躲吗?那,还像一家人吗?我看见他们就心烦。走了心里清净。老大、老二在北京也不知道接到信没有,他们哥两个连五子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我估摸,他们也该回来了。”于友德无奈地说,他盼望两个年长的儿子能赶回来帮自己一把。哪怕出出主意也好。他是当家人,必须考虑以后的日。今后怎样对待木英,这真让他感到为难。现在不比从前,以前女人守寡是天经地义的,现在听说寡妇可以改嫁了。木英是经过世面的人,如果她想改嫁,于家是拦不住的。他虽然当了乡长,有点权势,认识一些有权优势的人,但比不过木英家的势力。她要改嫁,于家拦都不敢拦。木英不改嫁吧!她丈夫死了,名声肯定也坏了,她今后怎麽见人哪?于家在村人眼前也会永远抬不起头。劝木英改嫁吧,或者直接一纸休书把她赶走,这样,于家就多少保住点脸面。可木英如果改嫁,于五的两个孩子咋办。他们毕竟是于家的骨血,绝对要留下的。可没爹没娘的孩子,别人谁愿意抚养。他和于五妈都老了,不知道啥时候就会被阎王爷叫去听差,到那时,两个孩子就没人管了。于友德一个人翻来覆去把几种办法想了几天,也找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老头子,捉摸啥哪?三天‘开门’的事到底找谁来帮忙,你倒是想想办法啊!哎!连跟五子关系最好的张顺也没过来。要不,你去找几个人过来帮忙。”婆婆试探地问于友德。
    “要去,你去。我丢不起那个脸。”说完看了看木英。“爹,咱谁也不求,我自己抱儿子去。”木英的倔强脾气上来了,不在沉默。见公婆没有反应,木英第一次替自己的辩解:“爹,我没被鬼子糟蹋。我是清白的。”
    “英子,你不用再解释了,我们相信你的话。”于友德听了木英的话,心头一震。想起了张顺偷偷跟他说起的木英砍杀鬼子是得狠劲。于家惹不起木英,更惹不起木英身后的势力。只要她不再惹事,于家就得迁就她。于友德突然想开了,只要不再出事,他自己的脸面算什麽。就算为了孩子的将来,也要忍一忍。
    “英子,听顺子说了你杀鬼子的事,我都知道了。凭你的本事,你不会吃亏,我们相信你。”于友德自从于五死后,第一次主动跟木英讲话。他表示相信木英,这样将来过日才不会过于尴尬。说完这段话,于友德觉得也不能太迁就木英,她毕竟还是于家的儿媳妇,他自己才是于家真正的主家人。他必须事先给木英敲敲警钟,免得日后她太无法无天。
    “英子,你要明白。村里人没看到屋里发生的事,他们只看到了鬼子提着裤子走出了屋。人都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谓眼见为实。咱们再咋解释,别人也以为是在辩解。再说,人嘴两张皮,别人的嘴咱堵得上吗?大家认准的事,会越描越黑。得啦!咱认命吧。以前,咱们家太张扬了,别人羡慕你、夸奖你,但心里也嫉妒你。今后,咱家过日子,要低调了,特别是你,必须像人家的媳妇那样,才不会招人嫉妒,才会不会招人恨你。咱今后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你不要去招惹她们。慢慢地,人们会忘记过去的事。熬一熬,日子就会过去。”木英听到于友德的话,感动得哭了,终于有人相信自己是清白的了。“爹,娘,我一辈子都会孝顺你们二老,一定把孩子拉扯大。我啥事都会听您的话。”
    “英子,别怨爹,想一想,这件事也怨爹,我要是当时听刘翻译的话,让你躲出去,你也不会遇到这事,五儿也不会死。爹不理你,爹心里也有愧,爹对不起你。”说完于友德流下了眼泪。于友德说出此话,一是出于真心,二是为不大里木英找借口。同时他觉得,不能让木英承受太多的压力。作为医生的他清楚,一个人如果承受过于沉重的压力,心理就会扭曲,行为就会变得乖张。木英的个性太强,如果承受不住压力,不知道会变成什麽样的人。如果变得过于偏激,不知道还会惹出多大的麻烦。于家再也禁不起打击。
    “爹!您没错,都是我不好。我以后一定听你们的话。”木英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一听公公主动承担责任,立刻觉得一切灾难都是她自己引起的。心里更加自责,也深受感动。
    “孩子,咱打掉牙,往肚里咽。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麽都强。只要你安心过日子,我们不会亏待你。”婆婆听了于友德的和木英的对话,从来对丈夫言听计从的她,也相信了木英是清白的。去了一块心病,连亡子之痛也减轻了不少。庄稼人毕竟过日子要紧,脸面不丢,就不怕别人。她觉得作为婆婆,也应该像丈夫一样表一表态。所以她自于五死后,也第一次开口和木英说话,表示会像原来一样对待木英。
    “爹!人正不怕影子斜,别人误会咱们,就让他们误会好了。咱们也没有必要低三下四地去求他们。过了十二点,我陪你给我五哥坟地‘开门’去。”木英得到理解,立刻恢复了干练个性。
    “我也去,咱一家五口,一起去。”婆婆也受到木英的感染。村人的冷落,使她受到莫大的打击,这种伤害比失去儿子还要深。一家人就是一家人,有时还得靠自家人。人心齐,泰山移。只要心齐,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没有挺过不去的灾难。
    过了午夜十二点,就是于五下葬的第三天。为下葬三的亲人“开门”是家人的重要职责。坟墓是死者在阴间的房屋,亲人不替它“开门”,亡魂就不能走出房间,它将永远闷守在黑房子里。
    于家五人没有提灯笼,他们就着月光走出家门。前面人影一闪,金娥从墙边走出来。“姐,张顺和他妈,真不是人,他们不让我上你们家去,说你是丧门星,还说......。我都没法说出口。姐,我等我婆婆睡着了,我才偷偷过来。我知到,你一定会给我姐夫去‘开门’。我就躲在你们家的大门口等你们。大爷、大妈,您别记恨张顺他们。我和你们一起去坟地。”
    “别说见外的话。你有这个意思,你大爷、大妈就知足了。大冷的天,你还是回去吧!别人让张顺惦记。”危难时机见真情,只有这时,才能看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于友德夫妇已经很满足,他们不想让金娥为了自家招惹丈夫的不满。女人在婆家没有地位,一旦令丈夫不满,今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张顺知道,他本来向来,一是怕他妈说,二是夜里该他巡逻。所以他让我偷偷替他给五哥最后尽点义务。”再说客套话就见外了。金娥接过于友德怀里的孩子,默默地向前走去。
    三天“开门”,选择的时间一般都在死者下葬的第二天最后时刻,鸡不叫狗不咬的时候,由孝子在别人的陪同下,来到坟前。等到一过凌晨十二点,孝子和陪同的人绕坟圈三圈。孝子在前,每走一圈,孝子都要说:“爹,我给您开门来了。”走在身后的陪同人就要假装死者回答:“开了!”,表示死者已经知道儿子赶来为它搭建阴宅的大门,如此三次。然后,用三根秫秸弯成的“门”字形一次插在坟头,形成三道门。象征在阴间为宅院建造了房门、二门和院门。“开了门”,孝子要将孝帽子上的两枚铜钱用五色丝线栓好,搭在三道秫秸门上,作为孝子献上的装饰和镇宅信物。最后孝子将点心等供品用碗倒扣埋在坟下,供亡人享用。临走前,孝子要将下葬时埋在坟墓中间的孝子幡折断,表示亡人的阴间宅院已经完全竣工,希望亲人的亡魂不要再随便干扰世上的亲人,阴阳两安,各自安心在不同的世界过自己的日子。
    折断最后的孝子幡,于五的阴世宅院宣告竣工。木英等人深深出了一口气,总算对得起于五的亡魂,希望他能保佑于家平平安安。六人刚要回村,突然听到村里的方向传来几声枪声。这几天,木英心里总觉得有什麽事情要发生。枪声一响,木英意识到鬼子前来报复了,村民们要遭殃了。原来,木英杀死鬼子后,张顺、二愣将鬼子的尸体扔下了道沟,正好将掉在沟里摔断了大腿的刘春林又给砸晕了。半夜里刘春林醒来,喊了几嗓子,见夜深人静,路上没有行人,只好拽过鬼子尸体上的大衣,盖在自己身上,等待天亮。天亮后,路上始终没有行人。刘春林疼的昏了几次。临近中午,就在他感觉绝望时,为他们赶过马车的车把势救了他。
    车把势听从了刘春林的话,提前赶到平谷。他坐在城门旁守候,盼望他的马车早日出现。第二天,见自己的马车迟迟不来,害怕上当。心急如焚地顺原路往回寻找。中午时,他来到了出事地点,顺着血迹找到路边,看到了翻到沟里的马车。他寻路找到马车,一看马匹已死。同时看到残缺不全的鬼子尸体。吓得他尖叫一声,撒腿就跑。叫声惊醒了刘春林,已经觉得刘春林怎麽会放弃这个救命的机会,连忙喊叫救命。还好车把式听出了他的声音,回头救起了。
    车把式将刘春林背到前面的镇子,找到大夫为他治伤。刘春林腿骨摔伤又耽搁了时间,伤势很重,处于一种昏迷状态,完全失去了行动行动的能力。车把式惦记让刘春林赔偿他的大车,没有离开他。第二天,苏醒过来刘春林央求车把势替自己到平谷县城报信,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报告给县里。车把势害怕日本人找他的麻烦,死活不同意去县城,只是央求刘春林赔他马车。刘春林没办法,一边吓唬他,一边答应赔他一辆新马车。车把势见刘春林答应给他一辆新马车,磨蹭到下午时分动身赶往县城。
    车把势在县城磨蹭一宿,第二天上午,才去报告。县长李巾祥听说请来的日本教官被人杀死,吓得慌了手脚。忙请来日本顾问,一起商量处理意见。事态严重,县长和日本顾问不敢自己担待,只好分别向自己的上级汇报。日本顾问隶属华北驻屯军,而死亡的鬼子隶属关东军。华北驻屯军也不好擅自处理,立刻向关东军进行了通报。关东军总部一听大为震怒。询问死者部队的意见。鬼子兵为了报复,大队长野口提出由他的人全权处理此事。华北驻屯军不用再插手此事,只派代表协助调查。
    下午三四点钟,驻扎在长城外的关东军,在野口大队长的带领下乘坐四辆汽车赶到平谷县城。四具鬼子尸体早已被运回县城,刘春林也被接了回来。野口和小队长一村在县长和日本顾问的陪同下,首先查看了鬼子的尸体,然后也一起询问刘春林事情的经过。刘春林害怕承担责任,一五一十将半路遭受袭击的经过说了一遍。连同在清水湾发生的案也不敢隐瞒。
    野口和一村听完汇报,两个人单独商量对策。“一村君,你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从纯山君和寸木君等人的伤口看,他们的对手绝对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他们的素质要高于纯山等人,这样的军人不仅在中国的部队很少见,就是我的部下也没有多少。按刘翻译的说法,他掉下路沟前,看到对手是三个农民。虽然听说中国的乡下有许多武林高手,但凭我的直觉,这是三个训练有素的军人。”一村凭经验分析了真凶的身份。
    “一村君,你的分析很有道理。我想这件事,恐怕与发生的案有关。杀死你的部下的真凶一定与那个村庄有关。据我的估计,凶手恐怕已经不在那个村子,捉拿真正的凶手是很难办到的。我看是不是把案件的侦破任务交给这里的人负责?”野口不希望把时间花费在寻找真凶上。
    “野口君,这个案件绝对不能交给他们办理。不说支那人偏袒支那人,就是他们的办事效率的低下,也会让事情不了了之。如果那样,我的士兵会感到心寒的。不管是否能够捉住凶手,我们也要让支那人血债血还。我不会让帝国军人的血白流,我要让那个村子付出更高的代价。”一村不管真凶与否,只想报复相关的人。
    “好吧!这件事就交给你全权负责。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要用,我会从咱们的驻地调一些治安军协助你。如何复仇由你决定,具体措施由你把握。行动的时间最好定在凌晨。那时,人们都在睡觉,你还有希望捉住凶手。”狡猾的野口将决定权交接了凶残的一村。
    木英几人刚刚离开村子,在村子外待命的三十几个鬼子和一百多伪军就悄悄包围了清水湾。张顺和四娃背着大枪揣着袖子例行公事地在村子里转悠一圈,刚准备回村公所睡觉。突然,他们发现村口有人影晃动。他们心里紧张,以为遇到了土匪,忙将大枪端起,高声断喝:“干啥的?不许进村,不然我就开枪了。”话音未落,鬼子的枪声响起,子弹准确地击中了长顺、四娃的前心,两个人没在发出一点声音,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听到枪声,木英知道可能是鬼子进村报复来了,就低声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大家。于友德夫妇已经经不起事,不知如何是好,首先慌乱起来。木英说:“肯定是鬼子。咱们不能进村送死。最好找个地方躲一躲。您二老岁数大了,腿脚不灵便,孩子又小,咱们找地方躲一躲吧。”
    “前面山坡南面是舍身崖,舍身崖下是个姑子庵。平时无人。每月十五,北山双泉庵的慧慈师太都会来住上几天,收一点香火钱。我估计,今天庵里有人,要不,咱们到庵里躲一躲?”路程不远。几个人叫开庵门,跟慧慈师太说明了情况。慧慈师太立刻将他们让进屋里。
    金娥担心丈夫和婆婆,嚷着要回村看看。木英也放心不下村里人,于是同意了金娥的建议。慧慈师太是个热心人,一怕两个年轻小媳妇半路出事,二怕她们年轻莽撞贸然回村着了鬼子的道,主动提出陪木英两人回村看看。于友德夫妇和两个孩子留在庵中。临走时于友德一再叮嘱木英,让她不要意气用事,千万不要与鬼子发生正面冲突。嘱咐木英和金娥一定要听慧慈师太的话,他们相信出家人不会惹事生非。
    木英和金娥心里着急,又都练过功夫,脚步走的飞快。走了一段路,木英想起了慧慈师太。回头一看,发现慧慈师太不慌不忙地紧紧跟在两人的身后。彼此没有说话,三人快步急走。来到村外。三人远远看到村子西边的庙前火光通明,就判断村里人可能已经被赶到那里。三人不敢贸然行事,决定躲到庙后的山坡上,观察一下情况。凭借对地形熟悉,三人悄悄从西南绕到西北的山坡上,隐蔽在山上的大树后。从这里她们可以清楚地看清大庙里和庙前的一切。
    一般的村庄都有关帝庙、五道庙、土地庙,庙前的空地往往成为村民聚会、唱戏、集市的场所。一村鬼子命令鬼子和伪军把清水湾的村民赶到了村西的大庙前。
    清水湾的村民虽然满心不高兴,但心里却是塌实的。他们认为清水湾几百年都没有经历过战火,这里是不收兵灾侵扰福地。即使来过军队,也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们还认为,自己从来只做顺民,不管什麽人当政,要粮给粮,要钱给钱。只要不反抗当权者,他们就不会祸害自己。村人心安理得,慢悠悠地穿好衣服。有的女人还认真打扮了一翻,穿上平时压在箱子底下的体面衣服,翻出平时不用的香粉抹在脸上。毕竟是为数不多的全村集合。到时,村里的媳妇、姑娘都会去,穿戴寒酸了,不仅丢自己的脸,也给自己男人丢了面子。村人就象平时看大戏一样,悠闲自得地来到西大庙。看到四周的鬼子端着雪亮的枪刺,村民们也没有惊慌,反正他们没有做什麽坏事,日本人不会把他们怎麽样。
    一村在这里没有看到其他地方老百姓的惊恐,看到这里的村民悠哉悠哉毫无惧色,有些人还连说带笑,脸上充满兴奋。一村很难体会清水湾人心态,以为他们是在蔑视自己的存在。日本地理原因造成的心胸狭隘与自高自大,危机与自卑往往使人更加敏感,更怕被别人蔑视。一个人是这样,一个民族也会这样。一村越来越怒火中烧,他决定好好教训这些胆敢轻视日本人的中国村民。
    “老乡们,大家安静了。太君命令你们,老人孩子站在东边;年轻妇女站在中间;轻壮年男人都站到西边去。大家快点。”伪军连长刘二黑按一村的吩咐命令村民分别站开。村民没有犹豫很听话地按要求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