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大礼堂里彩旗招展,主席台现在已经改造成舞台,舞台的背景是十面红旗拱卫着悬挂在中央的国徽。
    进入礼堂的军人们神情激动而肃穆,很自觉地无声入座,生怕自己的一个小不心,会破坏礼堂里庄严热烈的气氛。
    军地首长们理所当然坐在前排,郑尚武和他的兄弟沈永芳,以及一批挂着军功章的战友们同样在前排。战后的第一个国庆节,也是这个国家和这个国家的所有人民,向战争中浴血奋战的勇士们表达最高敬意的节日。
    沈永芳似乎忘记下午的争吵,用肘拐了一下郑尚武,在他耳边小声道:“老幺,曾庆参加报告团去北京了,他叫我给你说一声的,一直没机会。”
    “嗯,我知道。”郑尚武伸手在沈永芳的肩膀上拍了拍,这次,可不是沾着黄泥巴的脏手。他能够体会到好兄弟对自己的关心,这是一种完全真诚的关心,没有任何的虚假。因此,见解的差异不能成为两人感情上的障碍。“上级,已经正式任命我为红剑特种作战分队代理分队长。永芳,我想,你也参加吧?组建红剑分队,我需要你的帮助。”
    沈永芳黑亮的眼睛里射出异样的神采,有惊讶也有抱怨。他沉思了半晌,缓缓摇了摇头。
    “为什么?”郑尚武不由提高了音量追问。
    “嘘……老幺,下午我说的很明白,我要回九连去,九连还等着我们去完成重建和步转装任务呢!”
    郑尚武认真地看了看沈永芳,转头呆呆地望着舞台上的国徽,心里突然生出空落落的难受感觉来。肩负着重任却得不到亲密战友、生死兄弟的支持,这种滋味确实不好受!可是转念一想,九连,如今就剩下这几个老人了,自己不回去参加新九连建设,沈永芳也应该回去,要不将来连长(王安国)从石家庄回来,不成孤家寡人了?!唉!该自己承担的责任,还是要自己来担呐!
    沈永芳突然用力地拐了一下郑尚武。
    郑尚武从杂乱的思绪中回神来,诧异地顺着沈永芳的目光向舞台下角落里一看,军报记者张雅兰正用照相机拍摄着什么。
    “听说,雅兰也要进军校读书,那个外国语班又要重新开办了。”沈永芳看着远处的张雅兰,小声嘀咕着。
    “好啊,多学点知识好!张勇就她一个妹妹,我们得照看着一点。”
    “她?!要你照看?傻吧你!”沈永芳不屑地打了郑尚武的脑门一下。
    郑尚武转头过去瞪大眼睛,恨声道:“你小子打上瘾啦?欺人不欺头,你知道不?”
    沈永芳也想起自己已经不自觉地打了几次郑尚武了,于是亲热地玩笑道:“老子想打醒你狗日的,傻不拉几的看着烦。你啊,不是犟牛,是笨牛!不打不行!”
    喇叭发出一阵电流杂音后响了起来,一个威严的口令简单地响起:“全体肃静!”
    礼堂天花顶上的灯光暗了下来,舞台上的灯光却大放光芒,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牵引到了舞台上,也告诉军人们:晚会要开始了!
    幕布缓缓拉拢,主持人走到前台,一个漂亮的军礼后,开始热情洋溢地简单介绍这次晚会。
    郑尚武没有心思去听主持人说什么,他的目光被台下一个忙碌的身影牵扯住了,他的思维却在忙碌的身影中想到了远在重庆的白秀。现在,白秀在干什么呢?会不会也在看演出?军医大的生活她习惯吗?不行,得尽快给人家回一封信去!
    钢琴声奏起熟悉的前奏,随着幕布再次拉开,一个五十人合唱队在雄壮的歌声中出现在舞台上。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越过高山,越过平原,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宽广美丽的土地,是我们亲爱的家乡。英雄的人民站起来了!我们团结友爱坚强如钢!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音乐对人无疑具有强大的感染力,在这个军人的晚会上,在刚刚经历一场保卫国家尊严的战争的军人心底,旋律和歌声引发了强大的共鸣!豪迈的激情,在感觉自己担负了祖国的重托时产生的心灵充实感下,无可阻挡地爆发出来!
    第一排的军人站起来了,就在“英雄的人民站起来”的歌声中,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向着舞台正中的国徽行着庄严的军礼!
    五十人的合唱,变成了几千人的大合唱!
    “我们勤劳,我们勇敢,独立自由是我们的理想;我们战胜了多少苦难,才得到今天的解放!我们爱和平,我们爱家乡。谁敢侵犯我们就叫他灭亡!”
    一曲《歌唱祖国》,唱出了军人的豪迈和众志成城,也唱出军人对祖国最质朴的热爱。
    张雅兰不停地跑动着,不停地按动着快门,将一个个庄严的神情收进胶片,将一张张挂着激动泪水却坚毅的脸庞收进胶片。此时,作为一个军事新闻工作者,她需要冷静却无法冷静,置身于这支军队中的光荣感让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
    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主持人来到台前。
    “我们的祖国是伟大的祖国,我们的人民是勤劳善良的人民,我们的战士是忠诚勇敢的战士!就在半年前,就在南疆的自卫反击战场上,我们的军队再次打败了敌人,我们的军队中涌现出了无数的战斗英雄。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我们的英雄立下了赫赫战功,在此次的战场上,我们的英雄同样书写了一篇可歌可泣的乐章。歌唱祖国,赞美英雄,请听《英雄赞歌》!”
    歌声中,郑尚武流泪了、沈永芳流泪了、几乎所有的人流泪了。他们的思绪回到了血火连天的战场上,他们的脑子里出现了无数牺牲战友的身影。
    “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人民战士驱虎豹,舍生忘死保和平。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这是一个崇尚英雄的民族!这也是一个不断涌现出英雄的民族!
    歌声中,郑尚武突然离开座位向大门走去。在这里,他快爆炸了,快失控了!他需要冷静,一个人冷静地好好想一想,好好整理一下自己似乎已经模糊了的价值观。
    音乐声和掌声,隔着厚厚的墙隐约传来。郑尚武坐在礼堂门口的台阶上点了一根烟,狠狠地猛吸一口,烟头的红光顿时一亮,将他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勾勒出来。
    沈永芳悄悄走到郑尚武身边坐下来,听着好兄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良久,才小声道:“我理解你的心情,老幺,你……”
    郑尚武转过头来看着兄弟,沈永芳的脸上还有泪痕,跟自己一模一样。是啊,两兄弟都是军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永芳,我这心里不好受啊!不是看到今天的景象去对比战场上的战友们,而是、而是听到一个说法。”郑尚武看着夜幕下的城市,黑色的建筑剪影被天际线处的灯光映衬出来,显得格外的凝重。
    “啥?”
    “来的路上,政委和老首长对如何提高我军的作训能力有过一次讨论。老首长的想法应该是正确的,我们的军队要在现有条件下增强战斗力,就要在军事体制甚至部队建制上作出重大调整,建设诸兵种集团军或者合成旅。”
    “诸兵种合同作战?对啊!这个想法正是命中了要害!”沈永芳兴奋地眨巴着眼睛,很快就被郑尚武严峻的神情抑制下来,小声问道:“怎么?还有什么?”
    郑尚武无声地摇摇头。
    “咳呀,你这人啊!难得有机会跟首长一起,也不多留点心思,白白浪费了宝贵的机会。别人巴不得跟首长拉扯上关系,以后进步升职不就容易多了?老幺,我再求你、请求你好好想想,白秀和张雅兰,你好好考虑斟酌一下再作选择,成不?”沈永芳说着,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他这兄弟就是这么不开窍!
    郑尚武皱着眉头思想了半晌,喟然道:“永芳,你别逼我成不?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知道这一点!可是我不能对不起白秀!”
    “你们怎么啦?莫非……”沈永芳疑惑地看着郑尚武,抬手用两个拇指相对点了点。
    “滚你的!老子是这种人吗?白秀对我的情意,你们一清二楚。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日子里,我就在想,她是我郑尚武的恩人啊!救我命的是医生,服侍我、救我心的,是白秀,是白秀!”
    “于是,你就以身相许了?你真的喜欢她?你确定你现在跟她的感情就是爱情?郑尚武,你甭骗你自己了,搞清楚自己对人家白秀的感情再说,否则,一样是不负责任!”沈永芳说着,手举到郑尚武的脑门上又生生地收了回来。
    郑尚武沉默了,他难以界定爱情这个概念。
    “你说说,白秀走,你想过去送她吗?白秀走了这么长时间,你有想过她,给她写信吗?有迫切地见到她,跟她说上一天一夜的话,甚至更长时间的冲动吗?没有吧郑尚武!老子一眼就看穿你了!你,就是一个报恩的想法和对自己感情的无知!”
    郑尚武抱着脑袋想了想,突然“噗哧”笑出声来,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沈永芳道:“你咋知道的?你狗日的花花肠子不少呢!这些话你也说得出来?老实交代,哪里学的?”
    沈永芳鄙夷地瞟了一眼郑尚武,哼声道:“老子幸好不象你!你懂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的区别吗?狗日的土老冒!男女之间要讲感情,有爱情才能在一起,才会永久幸福!你是不会懂这些的了,不跟你说了!回答我的问题,白秀和张雅兰,你选谁?”
    “我,我是不明白我跟白秀之间的感情究竟是咋回事?可是,我和张雅兰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来往,我在心里也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张勇的妹妹,不就是我、你、曾庆的妹妹吗?!干嘛老是把我跟她,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扯在一起谈婚论嫁呢?再说了,我他妈的大男人一个,不想被别人戳脊梁骨,说老子是靠裙带关系怎么怎么地!”
    沈永芳看着脸红筋胀的郑尚武,呵呵干笑两声,突然提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狗日的终于说真话了!”
    郑尚武一听急了,伸手想去扯沈永芳的领子,却见手上的烟头快燃尽,急切间也不管方向地随手就丢,烟头还没出手,人却傻了。
    张雅兰正靠在一根大柱子旁看着这边呢!
    瞬间,郑尚武觉得自己的手脚都不知道应该往哪儿放了。显然,人家已经听到自己和沈永芳在背后的谈话,两个大男人在女人背后谈论这些,丢人啊!
    “张、张记者。”
    “啥?”沈永芳这才发现不对转过头来,也愣住了。
    张雅兰几乎听到了两人全部的谈话。第一排的两个战斗英雄不见了,她这个记者第一时间就发觉并跟了出来。在这个欢庆国庆的夜里,在这个表彰英雄的礼堂里,两个军人没有昏了头,却在外面谈论起军队建设和未来,这些,让张雅兰格外地感动。可是后来,不知不觉间就扯到自己身上,也让她格外地留心静听。
    郑尚武的身影早已经在张雅兰的意识中和哥哥张勇融为一体。怀着对哥哥的思念和亲情,她写了文章;怀着说不清楚的对郑尚武的关心,她求了情。此时,郑尚武一句“妹妹”让她既高兴又失落,眼泪止不住地掺杂着酸楚的味道落下来。可是,将军的儿子没有给将军丢脸,将军的女儿也应该坚强起来!
    看着两个发呆的、手足无措的男人,张雅兰定一定神,迅速擦去泪痕,大大方方地走过去,亲热地打着招呼:“尚武哥,永芳哥,你们怎么出来了?”
    饶是自负脑袋瓜子比郑尚武灵活的沈永芳,此时也跟郑尚武一样,张大嘴看着面带微笑走来的张雅兰而不知所措。
    其实,张雅兰此时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不安生。回想在陆军医院第一次与郑尚武的见面,那绝对不能算是愉快的经历,好像两个人天生就是冤家一样。第二次是在烈士陵园,她感激郑尚武和沈永芳,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哥哥有着纯朴的战友情、兄弟情,可出于莫明其妙的心理,她拒绝了郑尚武半玩笑半认真的“妹妹”的称呼,却最后在公路边等待着两位步行的“哥哥”。这一次,才算得上第三次见面,刚才一时情急无措时突口而出的、过于亲近的称呼,无疑让她为自己在情急关头下的本能反应而惊讶。
    沈永芳始终要比郑尚武脑瓜子灵活一些,很快就回转身,偷偷用劲拐了郑尚武一肘子,挤出笑脸换下惊讶的神色道:“我们,我和老幺,不,是尚武,我们正说起你呢。”
    郑尚武被人强迫从惊骇中清醒过来,向前朝着张雅兰走了两步又停下,讪讪地道:“刚才,你都听到了?”
    被人揭破不小心“偷听”别人谈话是尴尬的,何况是有关于自己的谈话?张雅兰顿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微红了脸却冷声道:“没有,你们刚才说什么?我刚出来就看到你们坐在这里。”
    郑尚武呆住了,他实在找不出话来继续和张雅兰交流下去,以应付目前的场面,只能习惯性地摸着后脑勺嗫嚅着。
    “雅兰。”沈永芳换上了亲密的称呼,侧身超过郑尚武笑道,“我正跟尚武说你要到军校外国语班学习的事情,还有,还有尚武的对象。”
    郑尚武越发觉得尴尬,他心里认定张雅兰刚才听到了“关键性”的谈话,他在回头那瞬间,约莫看到张雅兰带着眼泪,虽然夜幕中看不实在,但是他能够感觉到、能够确认!
    “我,我进去了。永芳,你和雅兰谈谈。”郑尚武向张雅兰投去一个抱歉的笑脸,拍拍身边的沈永芳,大步走进礼堂。面对张雅兰,他觉得很紧张,比那天在这个大礼堂讲话的时候还紧张!
    舞台上,一位穿着傣族服装,身材娇小玲珑的女演员正在舞蹈着,背景音乐是耳熟能详的《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舞者美妙的舞姿和歌唱家清甜的歌声完美地配合在一起,将一众军人们看得如痴如醉。
    郑尚武刚刚回到座位,舞蹈表演就结束了,在浪潮一般的掌声中,后排有人推了他一把,转头一看是方正清。郑尚武惊喜地正要打招呼,方正清却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束花来,连推带催地道:“排长,快去献花,献花!”
    “为啥!?”郑尚武不得不在掌声中提高音量。
    方正清焦急地道:“人家十三军都献花了,咱十一军就这几人,能不去吗?快去,快去!”
    “为啥我去?你咋不去呢?”郑尚武脸刷地一下红透了,给演员献花?开玩笑嘛!老子从小到大就只给战友们献过花,还是光荣牺牲的战友们!
    “你是排长,再说,我跛着脚也不方便呐!?排长,咱们军的脸面儿全在你身上了,爱去不去!”方正清火了,说完话就侧身向着一边,一副不理郑尚武的架势。
    前面几排挂着军功章的军人们开始起哄了:“十一军,来一个!”
    前排中央的几位首长也向郑尚武这边看来,神色中有些惊讶,却多数带着鼓励的意思。此时,对这些沙场立功的部下,首长们也都持宽容的态度,哪个将军不喜欢勇敢的战士呢?
    舞台上的演员已经谢幕完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