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英雄,如今的过街老鼠。郑尚武就是在这种心态下木木地跟着潘干事和陈大有,来到一幢红砖小楼前。
    “郑尚武同志,军校没有正式的禁闭室,你就在临时阅览室反思吧!老首长将监督你这段时间的学习和生活,何时结束禁闭也是由老首长向政委建议。进去吧,向老首长报到。”
    潘干事转身快步离去,就好像在逃避什么一般。
    郑尚武茫然地看看面前的小楼,略微一想就明白,那干事害怕姓金的老首长。
    “郑班长,你、你自己进去吧,我每天会按时送饭来,有啥需要到时候你说,啊?我走了。”政委的警卫员陈大有也丢下话,不等郑尚武回答就溜之大吉。
    郑尚武摇摇头,这两个人办事也太马虎了,连当面交接“犯人”的手续都不办理!算了,人家兴许是不愿意看见自己尴尬的样子,是出于好心呢。想想中队长和指导员说的话吧,老首长脾气不好,谁惹上谁倒霉!今天,最倒霉的就是自己了。
    硬着头皮上!再难惹的老首长如今也要巴结好了,否则这“禁闭”不知要蹲到什么时候?那要耽误多少课程呐!
    “报告!”
    郑尚武没有自报名号和目的,他说不出口。
    趴在书桌上写着什么的老金抬头乜了郑尚武一眼,又埋头写字,没有再理郑尚武的意思。
    站在门口进退不得的郑尚武只好再次立正报告:“报告首长,学员郑尚武接受上级禁闭处分,向您报到!”
    “如今的三十一师出人物了,光荣啊!一级战斗英雄郑尚武同志,为什么蹲禁闭?”老金还是埋头书写着,似乎没有看到郑尚武举手及额行着军礼。
    郑尚武的脸刷地就红了,这是表扬吗?不,是批评!是比当面两个大耳刮子还难受的批评。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在老首长心里连累了部队。是啊,作为三十一师选派推荐的学员,自己身后正是那支光荣的部队!抹黑了,这次是真抹黑了!
    “愿意站那里的话,你可以不用回答我的问题。”老金还是写着东西,看都不看郑尚武一眼。
    “报告首长,我因为违抗军令,导致战友病发住院,甘愿受罚。”
    “错,你没有认识到你的错误,你没有!根本就没有!”老金的语气严厉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根玻胶尺,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
    郑尚武哑口无言,首长要这样说,他有什么办法?顶撞?得了吧,除非想在这里待上一辈子!
    “进来吧!不管你有没有真正认识到错误,从现在开始,你就得听我的命令!我会让你认识到,一名真正的指挥员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每一个军事问题,会如何去制定每一个作战计划、训练计划!记住,你是蹲禁闭不是来享受,更不是来消磨时间!”
    老金终于摘下了眼镜抬起头,看着老老实实站在门口的郑尚武,拿起桌子上的一大张纸,站起来道:“跟我来!”
    郑尚武跟老金走到后院,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院落,在院墙边上搭建了一个简陋的草棚,草棚下除了几堆黄土、锯末外,就是一些类似提泥砖(泥砖,用黄粘土和碎干草加水混合制成的建筑材料)的工具。
    “放下你的东西,拿着这个!”
    老金将手中的纸张交给郑尚武。
    郑尚武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张手绘的简略作战地图。
    “接着!”老金又甩过一个物事,郑尚武措手不及下,被那明显是棉麻布料制成的东西兜头盖上。尴尬中慌忙扯下一看,布围裙!
    老金指了指郑尚武手上的地图和围裙,又指了指那几堆粘土、锯末,冷冷地说道:“比例,一比十五,今天之内我要看到你手中的地图变成沙盘模型,否则,你就不用睡觉了。”
    没等郑尚武说话,老金也没有听郑尚武说话的意思,转身拖着一条僵硬的腿走了。
    郑尚武看看左手的地图,看看右手的围裙,再看看脚边的被盖行李和那草棚。不用说,今天完不成任务,还真要在这草棚里过夜了!
    将地图的线条和标注的数字变成一个具象的沙盘,这就是当前的任务。难啊!郑尚武本来就还为这门学问发愁呢!让一个刚刚进入军校不过几个星期的学员做这样高难度的事情,不是存心刁难是什么?
    联想起那天借书时拍错的马屁,郑尚武在心里哀叹了无数次,甚至诅咒了无数次,却无可奈何地找了块干净的地方,系上围裙,无比用心地仔细看着地图。
    哎!763高地、763A高地、无名高地、1103高地、二号高地、古坝村、劳土公路、老柑公路……这张地图上标示的地方正是郑尚武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建功立业的战场。一瞬间,郑尚武得意地想到:老将军兴许也在研究老子的战绩呢!
    脑中熟悉的地形登时随着难以磨灭的记忆涌现出来,对照着眼前的地图,似乎地图上的线条流动起来,渐渐地幻化成真正的山体、公路、小溪、丛林、山村……
    什么叫顿悟?郑尚武此时的状态就是顿悟!
    课堂上难以理解的理论,此时变成了真切的感受和急待实现的想法,变成了挥舞着钢锹拌和粘土锯末的行动,变成木板底座上渐渐成型的沙盘模型,也变成了一身黄土却眼泪哗哗的郑尚武。
    忘不了啊!时隔半年,这枪炮声又真切地回荡在郑尚武的脑海中,那令人血脉奔腾的感觉又充斥着他的心田。不知不觉间,郑尚武将制作沙盘的任务变成了一场战斗,一场弥散着硝烟的战斗。地形地物在慢慢成形,他也在不自觉地思考着:哪个地方可以布置机枪?哪个地方应该敷设雷场?哪个地方适合安排迫击炮阵地?哪个地方是反突击的首选突破口?
    夜幕降临时,沙盘基本制作完成。
    昏黄的灯光下,端着铁皮饭盒狼吞虎咽的郑尚武,心怀惴惴地看着老首长打量自己的作品,惟恐听到两个字——不好!
    “看看你,打仗么?搞的跟泥猴子一个德行!吃过饭整理一下,弄干净了再来找我!”
    老金丢下一句话,又消失在门道后面,留下郑尚武吞咽着饭菜发呆。晚上,又有何种刁难等待着他呢?他还会如白天那样走狗屎运,刚好碰上熟悉的地形吗?
    恼火啊!敢怒不敢言呐!
    只穿了白背心和军绿短裤的郑尚武,在门口犹豫了半晌,还是一声“报告”站在老将军的面前。
    老军人皱皱眉,从鼻孔里哼出声来:“听口令!向后转,齐步走!整理好以后再来见我!军人之间表示尊重,首先就要服装整齐!”
    郑尚武跟随着口令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摸着后脑勺迟疑片刻,不好意思地低声道:“报告首长,我,我没干净衣服穿了。”
    老金正要发火,听他这么一说反而愣了愣,不满地问道:“你的军服呢?”
    郑尚武一挺腰板道:“太脏!一套昨天晚上训练时脏了,一套刚才弄脏了。”
    老金突然露出难得的笑容,抬手指点着郑尚武道:“你啊,自找苦吃!自己背时不说还连累战友,唉……等等”说完,他就转身回到自己房间,不一会儿捧着一套衣服出来递给郑尚武。
    “首长?”郑尚武接过衣服,疑惑了。
    “穿上吧,这也是军服!我儿子跟你身板差不多,应该能穿。”老金说着别转了身体背向郑尚武。
    “穿上吧,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老金的声音响起,显得有些过分的铿锵。
    “首长?”郑尚武试探着又喊了一声,他生怕会因为自己穿上这套衣服,而冲撞冤死的灵魂、触动老将军心中的伤痛。
    “知道想起别人了?很好嘛!”老金神色如常地转过身来,挥手示意郑尚武赶快穿上衣服,说道,“作为一名指挥员,首要的任务不是命令你的战士,而是体贴!对敌人要狠,对同志一定要百倍地关怀!如果你及早地明白这些,昨天晚上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你也不会在我这里蹲号子!”
    正在穿衣服的郑尚武本想立正应答,却被袖子裤腿牵制了手脚,只能把老将军的话记在心里,不,是铭刻在心里。
    “一个将军、一个指挥员,要明白一个最基本的道理——保护自己的同志就是保护军队的战斗力。让下级心悦诚服地执行命令,比野蛮地下达命令强制服从,效果好上千万倍!知道什么叫主观能动性吗?噢,我想你知道,你在你们三中队一班就很会调动军心嘛!甚至不惜假传军令!如果是在战场上,如果我是你的上级,如果我手里刚好有一把枪,我会毫不犹豫地向你开枪射击。”
    “是!”郑尚武穿戴整齐,立正应答。
    老将军止住了说话,呆呆地打量了一下郑尚武,眼眶突然发红,再次别转身子。恍惚间,他似乎看到自己唯一的儿子站在面前!这,可是无数个夜里在梦境中才能看到的景象。
    郑尚武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那一瞬间老将军眼里闪动着的慈爱和失落,还有转身过去的神情动作,与自己父亲在哥哥灵位前偶然露出的委顿,不是一样的吗?一样的!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父亲。
    “首长!?”郑尚武颤抖着声音招呼道,在刹那间他甚至想喊一声“爸爸”,来慰藉一位失去儿子的父亲。可是,身份的巨大差异和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让他止住了这个想法。
    “走吧!去后院!”老将军抢先出门,走向后院。
    两人站在新制成的沙盘面前,手上各自拿了一根楠竹条。
    “现在,我手上有一个标准步兵排,加强两挺127高机,一挺53重机,据守无名高地主峰。从山鞍部上起线开始构筑机枪阵地和单兵掩体。这里,1号阵地配置一挺127高机;这里,2号阵地配置一挺53高机;形成对南坡的交叉火力封锁。两个阵地间的连接部分,以步兵班班用机枪作为警戒补充火力。向上看,主峰山脊线上设置3号阵地,以一挺127高机为主,构建纵深二线阵地。北面……那么,现在给你一个加强连的兵力,你将如何攻取高地?”
    郑尚武汗颜了,不对,是汗湿脊背了!当初坚守无名高地时,如果按照老将军刚才的部署,最后坚持两小时完全有可能!差距啊!不会打仗的人只有付出生命!善于打仗的人,才能在更好地保存自己的同时消灭敌人,完成作战任务。
    一直以为自己脑子很灵活、能够出奇制胜的郑尚武彻底服了!小聪明和勇敢,绝对无法与军事素养匹敌!何况,是如老将军一般深厚的军事素养。
    “啪”的一声,郑尚武的胳膊被带着风声的竹条狠狠打了一下,老将军瞪着眼睛吼道:“注意力集中!集中到战场上来!”
    “是!注意力集中!集中到战场上来!”郑尚武立正挺胸,高声回答着。现在,他完全明白自己究竟被政委如何“处罚”了!他也完全明白两位将军的心意了!心悦诚服、感激万分、激动难抑……
    昏黄的灯光下,一老一少两位军人围着还有些湿润的沙盘,用手中的竹条指指点点,探讨着步兵分队的攻防战法。
    直到夜深人静时,在郑尚武拿出老将军稍微满意的作战想定后,才得到一间屋子安身。不过,他不能马上倒床休息,身上的军服不能不及早地还给老将军!
    即使是洗衣服的时候,郑尚武的脑子也不能闲着,他还必须做很多的事情。在刚才的演练中他是红方连长,他是一个人和老将军对嘴单练,考校的是战术思想,不是指挥能力。因此,他还必须按照老将军的要求,在明天一早拿出完整的作战计划,包括对连排班甚至单个兵器的配置和具体作战命令。只有这样,明天一早的演练,才能勉强算做比较严谨的沙盘推演,才能检验出他的作战计划能否成功。
    他要思考,一个连一百多号人在何时、处于何地、配置何种火力、完成何种任务?执行者的左右邻、上级负责人、支援火力分别如何安排?战斗命令如何下达?万一攻击不顺采用何种部署变更来补救?
    战争是一门科学,一门需要韬略、常识和精密计算的科学!一个合格的指挥员,必须做到对战场上的人、兵器、作战任务以及敌情我情了然于胸,只有这样才能谈得上随机应变、克敌制胜!
    郑尚武,就在这种思考和磨练中,在老将军的言传身教和鞭笞下悄然成长。将军,本来应该拥有一颗将军的心!可是,一个小兵的心要成为将军的心,不能不经过长期艰苦的磨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