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宿舍里没有电，熄灯号一吹，电闸就被人拉断了。郑尚武睁大眼睛看着黑沉沉的宿舍，听到上铺辛晋扯着鼾翻身的声音，脑子里如同乱麻一片，没有半分的睡意。
    强行合上眼，牺牲在坦克车上战友的惨状、许瑞明最后的一声大喊、曾庆血淋淋的大腿、还有M军的航空母舰、S国的装甲兵团……交替出现在脑海中。
    他怎么睡得着？！
    如果，明天就爆发战争；如果，明天就与美国和S国交锋；如果，敌国的战机突然覆盖中国的领空……一个个如果煎熬着郑尚武，那床就好像一口煎锅般，将郑尚武烤成热锅上的蚂蚁。
    一个从小听着英雄故事、看着战争影片长大的青年军人，一个老兵的儿子，他无法让自己不去想那一个个如果。他越想就越没有睡意，越想床铺就越像煎锅。他轻轻地下床，偷偷地溜出宿舍，在门口点上一支香烟。当睡觉已经成为折磨的时候，还不如在初秋的夜风中散步，也许这样有助于他的思考。
    黑暗中，一束手电筒的光芒锁定了郑尚武。他连忙丢下烟头立正，他以为自己被查哨查铺的上级逮住了。
    “郑尚武同志，我们走走。”
    来人是段玉成，他收起手电筒轻声招呼了一句，就领先往操场方向走去。
    “中队长，怎么是你？”郑尚武赶紧加快脚步跟上。
    段玉成转头看了看郑尚武，微笑道：“怎么就不是我？我想今晚你肯定睡不着，所以，找你拉拉话。”
    郑尚武心里腾起一股暖流，这个中队长还很细心呢！就好像自己死去的哥哥一样。
    “可……”
    “我也睡不着，可不是故意来找你的。看了那片子，怎么能睡得着呢？”段玉成说着，走到双杠边停了下来。
    郑尚武的心气又烦躁起来，偏头看了看段玉成，试探道：“中队长，能抽烟不？”
    “抽！怎么不抽？”段玉成说着掏出火柴，接过郑尚武递来的香烟点上，喷出一口烟雾后道：“觉得心里憋得慌，是不？”
    郑尚武看着段玉成没有说话，但眼神中满是疑惑。
    黑夜的操场上，段玉成看到的是一双闪亮却没有自信的眼睛，那眼神就像流落荒原的垂死老狼一般的眼神。
    段玉成心里暗想：给他猎物，给他对手，给他击败对手的信心，这头狼就是最厉害的老狼。
    “郑尚武同志，你的想法我曾经也有，我们身边很多战友都有这种想法。以前，我们没有接触外面世界的讯息、没有开放的视野、也没有对战争深刻的了解。因此，从书本里、电影里、报纸上得到的信息，都在印证着没有人民军队战胜不了的敌人！这，没有明说咱们天下无敌，实际上这种思想已经深深根植在我们脑子里。很正常啊，太正常不过了！”
    郑尚武茫然地点点头。
    “敌人很强大，潜在的敌人很强大。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在很多方面、在总体上来看，落后于他人。如果没有这样的宣传教育，人民哪里来的信心去战胜敌人？就像你现在这样，失魂落魄、无所适从、丧失斗志！你，郑尚武，还是一级战斗英雄吗？！”
    段玉成的手指几乎点到郑尚武的鼻尖，但是他却没有半点反应，连本能的躲闪动作都没有。
    段玉成盯着郑尚武的眼睛，也续上一支香烟。
    郑尚武沉吟了片刻，衷心地道：“你说的有道理，我懂了，知道该干啥了！中队长，能不能提前进行丛林特种作战研究？我想边学边做，眼看着前线随时可能打响，咱们没时间啊中队长。”
    “嘿嘿，你这人就是这样，冲动！”段玉成亲热地拉着郑尚武的胳膊，两人离开操场中的双杠向宿舍走去。
    “先学习，学习最重要。
    “还要以外军为参照。”郑尚武补充了一句，说着也站起来拍打着裤子上可能有的灰土。
    段玉成呵呵一笑，转身走进夜幕中。
    郑尚武向消失在夜幕中的段玉成挥挥手。对这位中队长，他是真正地充满了感激之情。如果说战斗英雄郑尚武以前的眼界限于小小的战斗，现在，他的眼界已经扩大到全世界。思维方式也从狭隘的圈子突破到全新的层次，这一切都是中队长带来的。
    他重新坐在台阶上，没有半分回到宿舍床上睡觉的意思。这个夜晚注定要失眠！起初因为失去信心而失眠，目前却是在脑中激烈地思索着：我应该做些什么？应该怎么着手去做？
    地上，堆积了无数的烟头，天色也渐渐亮起来。今天，是人民军队的节日，也是每一个军人的节日！
    郑尚武将最后一个烟屁股狠狠地砸在地上，用穿着解放胶鞋的脚踏了一下，起身跑向宿舍。一进宿舍，他见学员们还睡得正香，忙大声吼道：“一班，集合！怎么着，不吹起床号就都赖床啊？”
    “班长，咋呼啥呢？今天放假，哪来的起床号？”李大明在床铺上探出头来抱怨着。
    辛晋起来了，利索地穿着衣服不解地问道：“今天建军节，学校不是放假吗？要不昨天晚上哪来的白酒喝？班长，啥事？”
    郑尚武冷静了一下兴奋的大脑，放低声音说道：“正因为是节日，是假日，是纪念咱们建军的日子，更应该提高警惕、加紧练兵。动作快一点！拖拖拉拉的哪像老兵？快！”
    “班长，节日有值班部队呢。咱们学员兵，不是也能随时做好战斗准备嘛。”
    “别废话，快！”辛晋也开始催促着不太情愿的战友们，“老兵就要有老兵的样，你指望着那些地方上的专读生来值班、来保护咱们？狗日的，你丢人不？”
    郑尚武转身走出宿舍，在门口站了个端正。
    老兵就是老兵，尽管心里还有些抱怨，一班还是在两分钟之内着装整齐地集合起来。
    晨色中，十个人排成两个纵队，以郑尚武和辛晋打头，跑步出现在军区步校的操练场上。不多时，“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口号声就响彻操场，惊动了整个步校。渐渐地，有人出来指指点点地围观，有人开始自觉地加入操练的行列，后来，几百人的队伍将“一二三四”的步调号子喊得惊天动地。
    晨操结束后，沈永芳擦拭着脑门上的汗水拉住郑尚武，两人走到一边僻静处，才道：“老幺，今天你们发哪门子神经呢？”
    “发神经？”郑尚武惊讶又不满地看看沈永芳，哼了一声又道，“军人的节日应该有军人的过法，跟老百姓一样，过节就睡大觉、逛大街，咱们还叫×的个军人！？”
    沈永芳瘪瘪嘴没有说话，也没有跟郑尚武顶牛的打算。
    “永芳，我跟你说，昨天晚上……”郑尚武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真实想法，一一说给沈永芳听。
    沈永芳还是没有说话，这次不是顾及兄弟的面子不顶牛，而是被深深地震撼了！
    “哎，哎！不说老子发神经了吧？”郑尚武捅了沈永芳一记，调侃地笑道，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才发现昨天晚上已经把烟抽完了。
    沈永芳拿出一包烟递过去。
    “咦？你不是不抽的吗？”郑尚武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沈永芳，笑着接过烟，手法熟练地拆开来，取出一支点上，顺手将烟揣进自己兜里。
    “拿来！”沈永芳急道。
    郑尚武嘿嘿傻笑道：“你又不抽，搁你那儿会发霉的，多可惜啊？我帮你解决问题好了。”
    “你狗日的抽烟不带烟，还抢老子的！”沈永芳装出愤愤不平的样子来，不过手却缩了回来，没有再索要香烟的意思。其实，他了解郑尚武的为人脾性，知道这家伙经常会忘带烟，也考虑到刚来步校需要有香烟来应酬，就准备了一包放在身上。这下刚好给郑尚武碰巧了，一包大红梅啊，八毛一包的高档货。
    “咱们两兄弟还说啥？走，吃早饭去！吃过饭，老子去图书馆沾沾文化人的气味儿。”郑尚武亲热地、讨好地拢着沈永芳的肩膀，说出今天的打算。
    沈永芳一脚踹去，将郑尚武逼开后道：“你狗日的离老子远点，我说老幺，你真的去图书馆？”
    “真的。”郑尚武很认真地点点头道，“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觉得自己太他娘的窝囊，什么都不懂！跟咱中队长一比就像白痴一样。老子不服，真的不服！”
    “看书好啊，准备看什么书？”沈永芳想起中学时代的郑尚武，转头偷偷笑了笑，这是会心的微笑，自己的生死兄弟转性子了嘛，开始学习向上了，好！
    郑尚武早有准备，顺口就答：“什么都看，地理的、植物动物的、武器装备的、军事历史的、战术研究的、政治经济的……”
    “打住打住！你灌猪脑子啊？你不是最讨厌谈政治吗？”沈永芳真的惊讶了。
    “中队长说了，战争是政治斗争的延续……”
    “打住！这话是德国人克劳塞维茨说的，怎么变成你们中队长说的了？那叫引用，引用！你懂吗？”沈永芳就是在万分惊讶的情况下，也不会忘记打击郑尚武，这是一大乐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