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盆地里,夏天的夜很闷热,空气没有一丝的流动,只有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嘶叫,似乎也耐不住这夏天的酷热。
    此时待在屋里会感觉更热、更闷,因此人们总喜欢在晚饭后在屋外寻个地方纳凉。供销社三合院里的老老少少,则首选在大榕树下泡上一杯茶,拉开架势摆龙门阵。
    郑尚武一手拎把竹椅子跟着一手端杯浓茶的郑东元,早早地占领了大榕树下最有利的位置,摆开纳凉闲话的架势。
    郑东元骄傲地跷起二郎腿,“滋”地喝口茶,左右瞟着各家的门口,希望老邻居们快快到来。在众人面前为老幺“平反昭雪”的良机,就是今天晚上了。以前,自己儿子是捣蛋鬼,今天,是堂堂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排长了!
    郑尚武明白父亲的心思,更知道父亲还夹杂着炫耀的心眼儿。因此他很配合地端坐着,一副标准的军人坐姿,背挺直、腰绷紧不靠椅背,双手很老实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
    父子俩不过说了两三句话,邻居们就陆陆续续搬椅子端茶杯出来了。不多时,大榕树下竟然聚集了老老少少三十多号人。
    郑东元眼看人来得差不多了,甚至有几拨人已经开始摆起了龙门阵,就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嗓门道:“嗯,咳!各位老少爷们、同志邻居,今天我郑东元要宣布一个事儿。”
    “哟,老郑,搞得这么正式干啥?有事就说,说吧!”
    郑东元向黑暗中某处拱拱手,提声道:“这个,尚武如今在部队里提排长了,还要读军校,不是以前的郑老幺喽!”
    “啥?老幺提排长了,莫非战场上立功了?入党没?”
    “当然入党了!”郑东元拍拍儿子的肩膀,大声大气地回答着。
    黑暗中,有几个好事者凑到郑尚武面前上下打量了几回,怪叫着:“真的哎,老幺兄弟穿着四个兜!别是借别人的军服吧?听说,南街仓库沈家的小子也回来了,那小子人不错,入党提干的事情有门儿。老幺嘛……嘿嘿,大家都知道。”
    榕树下响起一阵哄笑声。
    郑东元涨红了脸,正要大声呵斥说怪话的家伙,一个小家伙拿着“手枪”运动过来,躲在他身后瞄准不知道什么地方“啪啪”几声后,又翻倒郑东元的椅子作为掩体,继续“瞄准射击”。小家伙不是别人,正是袁小兵。
    榕树下的笑声更响亮了。
    “去、去,小兵,一边去玩去!”郑东元没好气地吆喝着外孙。
    “啪!解放军战士要坚守阵地,人在阵地在!啪啪!”袁小兵认真地射击着、宣誓着、玩乐着。
    “老郑,你孙子咋那么像他小舅啊?哈哈!记得老幺小时候最喜欢把油菜桩子插在腰上当手枪,有次还差点戳破小老二,是不是啊老幺?!”
    郑尚武憋住气没回答,人家说的是事实嘛!
    “叫你一边去!”郑东元发火了,却把孙子当成了发泄的对象,恨声呵斥着。
    “团长,敌人上来了,向我开炮,向我开炮!”玩性正浓的袁小兵没有看清爷爷的脸色,兀自模仿着电影里的英雄对白。
    “啪!”“炮弹”落到小家伙的屁股蛋子上。
    “哇……”委屈的小战士放声大哭,把大榕树下乱纷纷的议论声压了下来。
    郑东元愣住了,不!应该说是心疼了、后悔了,可面子因素又不能去劝解受了委屈、挨了打的孙子。
    “小兵啊,战士流血不流泪啊!你是哪门子战士呢?”有人在黑暗中吼道。
    灵啊,真灵!
    小家伙顿时止住了哭声,其实他爷爷也没打疼他,只是突然来到的“炮弹”有些意外而已。“啪啪!”袁小兵对着“凶手”开了几枪,一溜烟地跑远了。
    榕树下又响起欢乐的笑声。
    “哎,这外甥比他小舅还差点,记得老幺小时候就打不哭,长大了只会打得别人哭,要说战场上立功啊,我相信!老郑家还真是兵窝子,等小兵长大了也当兵,肯定有出息!”有人终于说了句公道话。
    郑东元松口气坐下来,端起茶杯美美地“滋”了一口,才道:“毛主席小时候就是调皮鬼,老幺那点道行跟主席小时候相比,差远了!所以啊,主席就是主席,小排长就是小排长。”
    这话明里说郑尚武不行,实际上是他捧上了天!谁能跟主席老人家相比?而且郑东元还强调了“排长”二字。
    “老郑,真的提干啦?”
    “如假包换,三十块的工资呢!”郑东元掏出“锦竹”牌无嘴香烟,一边散给周围的人一边说:“我儿子是调皮了一些,可火线入党、提干是事实。这牛皮我可不敢吹,人大面大的,牛皮一破咋见人呢?!”
    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后,有人说道:“老幺兄弟去年十月回家探亲,这才半年多工夫又回来,我还以为他当逃兵了呢!”
    “狗日的胡老三,你才逃兵呢!”郑东元看清楚是个小辈在起哄,忙笑骂了一句。
    胡老三嘿嘿一笑,道:“老幺兄弟,说说战场立功的事儿吧!”
    大榕树下绝大多数都是男人,女人们的位置是各家门口,边就着屋里的灯光做着针线手工活,边跟邻居家的女人拉长话短。
    男人扎堆后需要的就是血性和刺激,还有什么刺激比战场上的硝烟来得激烈呢?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人们的目光全部投注到“四个兜”身上。
    “老幺,就说说吧!”郑东元也鼓励着儿子,他知道经历战争后的儿子突然成熟了,不喜欢炫耀自己、表现自己。
    郑尚武无奈地笑笑,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给大家行了个军礼,才道:“说什么呢?其实没啥好说的,真正应该提干的是那些牺牲的战友。我嘛,无非就是猫在战壕里瞄准敌人开枪而已。”
    “就是这样?”人们不满意地问道。
    “是,就是这样!”郑尚武不想去讲自己的战功,与沈永芳无声的约定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他觉得,自己跟全国全军无数的英雄人物相比,还差得很远,无非是狗屎运好一些罢了。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确实没有!
    “尚武,说说你的战友吧。”郑东元在一旁给了个提醒。实际上邻居们要听的是战场故事,不一定非要儿子制造自己的光辉形象嘛。
    郑尚武点点头,表示理会了父亲的意思,提声道:“那,我就说说我们连队的故事。这一次打反击战,我们连是西线第一批进入敌区的部队,担负着……”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溜走,榕树下的人们大多数有工作,渐渐地听众少了起来。到深夜时分,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父子俩还在喝茶谈心。
    “老实说,你们部队三月回去,你为啥六月底才回来?”郑东元从儿子刚才的故事中发现了不少问题,此时没有别人,正是解开一个个谜团的机会。
    “部队要整编,要移防,要轮假,要评功,事情多着呢!”郑尚武打死都不敢说自己负伤的事情,要给妈妈知道了,说不定什么排长,什么军校,都会玩完!
    郑东元想了想,突然抬手“啪”地一掌扇在儿子头上,将军帽打出老远,恨声道:“狗日的不说老实话?你去年才探亲,轮假也轮不到你头上!说,说实话!军服、粮票、钱,从哪里来的?!”
    这下误会大了!
    郑尚武哭笑不得,默默捡起军帽拍打掉灰土,重新戴上后才道:“爸,别人可以不相信我,你还不信?”
    “刚才还相信,可你狗日的说话不老实,老子现在不相信了。”郑东元瞪着儿子低声骂道,他也不想别人听见父子之间的谈话,万一儿子真的有问题,不是家丑是什么?
    郑尚武作难了,他身上还真没什么可以证明军官身份和党员身份的。证件,需要归队后才能拿到。他是从陆军医院直接上的火车,哪里能够折回部队去取证件?
    郑东元见儿子不说话,更觉得有问题,又追问道:“你真的当了逃兵?还是假冒干部?不对,讲起故事来也有板有眼的,不像说假话。你,究竟有啥事情瞒着老子?”
    没办法,精明的父亲得不到正解肯定会继续往歪处想,那不是更闹心吗?
    郑尚武点上一根烟,悄声道:“爸,这个事情,你知我知就行了,不要告诉别人。”
    “说!”郑东元一挥手,表面上算是答应下来,其实他还要看儿子说得如何才能决定。
    “爸,这次参战,我算是死里逃生,沈永芳也是。我们在省城陆军医院住了两个多月时间,刚拆线就趁机溜回来看看,回部队可就没机会了。”
    “负伤了?”郑东元半信半疑地追问道。
    郑尚武点点头,一把拉开军服和里面的背心,露出光溜溜的腰腹部位。郑东元擦亮火柴,只见儿子的腰眼到肚脐的部位,一道粗如小指的疤痕有将近一尺长,新生的皮肉呈现出粉红色,愈合部位高高鼓起成为僵疤。
    老兵知道,这是刺刀造成的伤痕,是足以致命的伤!如果换成解放初期,负这样的重伤必死无疑,如今自己的儿子却在三个月后神采奕奕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不一样了哩!
    疑虑顷刻间打消了!自豪感再次充盈在郑东元的心房,只是这次,还掺杂着心疼的成分,也掺杂着见儿子浴血余生后真正成熟的欣慰。
    “不能告诉妈和姐,任何人都不告诉!”郑尚武再次叮嘱了一句。
    “绝对不告诉她们,这是咱们父子的小秘密!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看不得这个。”
    郑东元微笑着端起自己的茶杯,又抢过儿子手上的椅子,连端带拎地回家。在他心里儿子是伤员,怎么能再出力做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