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送走东去贵州的列车,听过王安国唏嘘不已的谈话,郑尚武和沈永芳等来了北上的火车。他们得到半个月的探亲假期,可以回一趟家乡,让家里人也安安心了。
    靠在车窗玻璃边的郑尚武和沈永芳还能记起小时候修铁路的事情,也记得第一次看到长长的火车通过家乡小站时,带给自己和家乡人的震撼。
    火车隆隆地开出车站,两人先后注意到过道对面也有一个绿军装。仔细看看,那“战友”的年纪比两个年轻军人显然大了不少,与在医院养了几个月的两人相比,皮肤也黝黑了不少。
    “等等,可能是首长。”沈永芳拉了一把想过去打招呼的郑尚武,摇着头小声说着。
    “不是四个兜,我看清楚了。”郑尚武白了沈永芳一眼,用更小的声音回答着。不过,他也打消上去打招呼,跟“战友”拉呱几句的念头。他身上,穿着陆军医院代为配发的四个兜军干服呢!
    不久,郑尚武再次捅了捅了沈永芳。他看到,对面那黑黑的军人从挎包里拿出一瓶酒和一个小酒杯,在微微晃荡着的车里倒上,端起来凝视片刻,默默地将酒洒向车窗之外。看动作,明显是在纪念着什么。
    列车驶过青龙寺时,洒酒;驶过迎水河大桥时,洒酒;驶过广通时,洒酒;驶过黑井顺河大桥时,又洒酒!一瓶泸州二曲没有进人嘴,却已有一半洒向大地。
    侧面观察着的郑尚武,看到那位战友洒酒时郑重的神情,也约摸看到他眼中的泪光。
    “同志。”他站起来跨过狭窄的过道打了声招呼。
    黝黑军人转过头来,眼眶正是红红的,在坚毅的浓眉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其实早已经注意到隔着走道的两位年轻战友,孤独的旅途能够在军人叙话谈天中打发,也是不错的选择。因此,对首先打招呼的郑尚武,他笑着点点头算是回应。
    “都是当兵的,要不换个座位好拉呱拉呱?”郑尚武发出邀请,对方友好的微笑鼓励了他。
    “好。”皮肤黝黑的军人很爽快地站起来,跟旁边的旅客说了一声,很快就调整了座位。现在,三个军人坐在同一条三人长座椅上。
    “35108部队郑尚武、沈永芳。”
    “铁道兵8709部队,向福全。”
    说话间,火车使过一个山峦起伏间时隐时现的小村庄,向福全又在杯中倒满酒,嘴里念叨了几句,将一杯水酒洒向车窗外。
    看着两名年轻战友疑惑的神情,向福全的嘴艰难地嚅动了几下,才带着些感伤的语调说:“那里是中坝村,后山坡上埋着我们师三十九个战友。
    向福全微微摇着头,眼神中却是无比坚毅和怀念间杂的神情。
    “向同志,你修过这段铁路?”沈永芳试探地问着。
    “废话!”郑尚武不满地看了沈永芳一眼,家乡小城的男人们和曾经当过兵的父亲,经常在闲聊的时候谈到铁道兵部队在修筑铁路时的英勇和艰苦。
    “郑同志,小郑。”向福全对着被抢白的沈永芳笑了笑,招呼着郑尚武道,“是,我们部队参加修筑元丰这一段,十年了,当兵当了十年,我看也该到底了。”
    郑尚武又偷眼打量了一下向福全,他的军装上确实没有上兜!十年的兵!不是在后方安逸享福的兵,而是最辛苦也相当危险的铁道兵工程部队,只有这些部队,才能容许一些技术岗位上存在着超龄老兵!
    惭愧啊!在前线拼杀几天的郑尚武,根本就无法跟在深山老林里默默奋斗的铁道兵战友相比!可郑尚武如今是干部了,人家向福全呢?十年了还是战士!图啥?
    “老向,这一段铁路,听说牺牲了不少同志?”沈永芳察觉到郑尚武的情绪波动,也对铁道兵部队以及向福全充满崇敬的感情,于是出声问道,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又问了一句废话。
    向福全不像郑尚武那样会直接抢白人,毕竟他和沈永芳刚认识不久,因此礼貌地点点头,看着打开的车窗外一片片红色的土地和葱茏的绿色倒退如飞,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唉,我知道的、能够在烈士陵园找到的战友,大约有两百多个。听说四川乌斯河那段,牺牲的更多。咳!不说这些了,铁路修通了,攀枝花建起来了,咱们这些当兵的也就值了!两位战友,你们部队刚从前面下来,说说前线的故事吧?”
    沈永芳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他跟郑尚武几乎是一般的心情。在前线几天时间,能跟铁道兵向福全相比吗?!确实,所谓的战功根本不能作为夸耀的资本。
    “向同志,福全大哥,我们不过在前线待了几天的时间,二月十六号偷渡宏河,二十一号就撤回来了。”
    “在劳街还是汾土?噢,应该是劳街方向吧?11军三月三号攻克汾土,军报上登了这么大块的头条。”向福全伸出手比划着,巴掌大的地方在报纸上还是能说不少事情的。
    “是劳街方向,我们营负责穿插阻击。”沈永芳老实地回答着。
    “难怪都是干部了。”向福全羡慕地瞟了一眼两人身上的军服,不好意思地道,“不像我,在部队待了十年还是班长。”
    两人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安慰有些失落的向福全。听他话里的意思,当兵十年,很快就要退伍了,即使是在铁道兵部队。
    郑尚武和沈永芳偷偷看了一眼对方,两人的脸都微微发红,是那种羞愧的红色。
    同样是军人,铁道兵向福全和他的战友们默默无闻地奉献着,当兵十年还是班长!而郑尚武和沈永芳,在自己部队里所谓的老兵,上一次战场回来,就从班长副班长提干,成为排长。六天和十年,这个数字上的对比不是单纯的时间比较,而是付出的青春和血汗,是在付出血汗的同时,一个普通士兵身上凝练出的军魂!
    火车刚从一个隧洞中穿出,又一头扎进下一个隧洞。
    郑尚武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用心去体会这些黑黑的穿越大山的洞子,似乎每一个隧洞都会让他血液的温度提高一分般。渐渐地,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耳边响起的不仅仅有向福全讲述铁道兵修筑铁路故事的声音,还有隆隆的炮声。
    此时,他分不清楚是战场上的炮声,还是向福全铁道兵开山的炮声。能够清楚感觉的,只有作为军人的自豪感和责任感。
    听着英雄的故事长大,几乎是郑尚武这一代人的共同成长经历,也塑造出单纯的、热血沸腾的、追求奉献珍惜荣誉的一代人。
    “就在这一线天的大会战中,兄弟部队和施工单位牺牲了七十多人。去年,我随同部队领导查线勘点,听说了不少的消息。战友们的牺牲,值了!”
    向福全眼睛红红地看了看周围全神贯注听军人谈话的人们,将酒杯中的美酒洒向长长的、漆黑的隧洞。
    军人、老人、干部、农民……车厢里的人刚刚为前线的战士所感动,此时又沉浸在对铁道兵的崇敬之中。
    “铁路刚建成四川段,攀枝花一号高炉就开始兴建,现在的攀枝花已经成了一座钢铁城。在西昌,听说还有二炮部队的一个大工程,据说很快就能竣工。这山里,到处都是宝哇!我们首长说,单是沿线山里的矿产资源,就值得部队花无论多大的代价来建设铁路。国家,需要这些矿产,需要钢铁。”
    邻座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摇头叹息道:“这是从山肚子里掏出的铁路啊!向同志,你们部队和铁路局施工单位的人,吃了不少苦吧?”
    火车穿过了隧洞。
    明亮的光线中,向福全的神态腼腆起来,他指了指郑尚武和沈永芳说:“苦,可能跟前线战友差不多;论危险,施工工地就不能跟战场相比了。修铁路和打胜仗,都是给咱国家争光呢!我真正艰苦的工程段没有经历多少,赶不上两位野战部队的同志。”
    老者抬手端正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瞟了瞟向福全和郑尚武等人,又问道:“没铁路,前线的枪炮弹药就没法送嘛!这次打鬼子,铁路不是起了很大作用的嘛!?向同志很谦虚,眼看部队回去了,你也是趁机探亲的?”
    向福全点着头,反而陷入一种感伤的低迷情绪中思索着。车厢里的笑声很快就停了下来。
    郑尚武捅了捅沈永芳,递了个眼色。
    沈永芳注意到了老兵的情绪变化,问道:“向同志,想什么呢?”
    “想……想起你们在前线的苦,铁道兵那点苦算什么?站在铁路边才能看到,一车车的伤员和牺牲战友的遗体,你说说,我们中国喂饱了敌方,却还要为惩罚它而流血牺牲,当初真是瞎眼了!”
    作为保障铁路交通线畅通的铁道兵,向福全其实也参战了。他的战斗位置不在前线阵地,而是在铁路大动脉上。作战物资,部队装备大部分依靠铁路运送,前线伤员和缴获,大部分也依靠铁路后送。因此,铁道兵向福全见识到的战争与前线的郑尚武等人见识到的,又有很大的不同。
    沈永芳尴尬地低下头,向福全最后一句话是不能继续说下去的。国际关系和政治斗争,他和向福全这种层次的战士还不能理会。
    旁边的老者摘下眼睛,用手绢仔细地擦拭着道:“天下间没有不散的筵席,国家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时事如风云变幻,昨天握手今天成仇,说不准哪天又握手了呢。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至高无上,这才是最基本的东西。”
    “老人家,你说的真好。”郑尚武有些感悟地点点头,由衷地赞扬着老者。
    “哈哈,这位郑同志啊,别把老头子捧晕头了。”老者就着手中的眼镜架子指点了郑尚武一下“军人不能不读《孙子兵法》和《三国演义》呢!除非,你只想混满三年就回家。这位郑同志是干部了吧?读过吗?”
    郑尚武的脸腾地红了起来,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感觉到自己的知识匮乏,第一次为自己的无知而脸红。
    “没,没有。”
    “老人家,那些书都很难找到了。我们读书那阵子,学校时开时关,唉!都没学到什么东西就稀里糊涂毕业当兵了。”沈永芳恭敬地解释着,他能够看得出郑尚武的尴尬,当然也能体会到自己内心觉得空落落的惶恐。
    “哈哈,算是有缘啊!为你们讲的战斗故事,这个,等等。”老者爽朗地笑着弯腰,从座位下提出一个黑色人造革的大包,拉开来拿出几本书递到郑尚武面前,“这书,送你了!就当成一个普通老百姓对子弟兵的答谢吧!”
    中华书局出版的《孙子兵法》和《三国演义》,厚厚的两本书在郑尚武眼里成了稀罕的宝贝。确实如此,经过“知识大贬值”的动荡岁月,这些书已经很少在新华书店里出现了。
    “这……老人家,部队有纪律……”郑尚武看着两本书舍不得转眼,却在嘴上推辞着。
    “拿着!就当是朋友送的,这可不会影响咱军民关系,反而能密切军民关系嘛!你说对不对?”老者将书塞到郑尚武怀里,又道,“这些书,我这老家伙看过很多次了,有些段子倒背如流。可惜,人老了,没用了,这书跟着我也是浪费!还是年轻好啊!多学点东西,毛主席他老人家可是真正的学富五车呢!不懂《孙子》不读《三国》,你就不能理解一些的道理,比如国家间的关系,战争的基本原则和谋略。当兵的不想当将军,就不是好兵!”
    郑尚武抬起头,捧着书出神,脑子里反复咀嚼着老者的话——“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