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铁镐钢锹的挖土声中,天色渐渐转亮,空气湿度也慢慢加大。郑尚武带着张勇和曾庆两位老搭档,在初起的雾霭中偷偷溜下763A高地,用隐蔽的动作钻进高地南边的一大片灌木丛中潜伏下来。
    二月中旬,正是旱季即将过去,雨季尚未到来的时候,也是山中大雾肆虐的季节。
    昨天早晨,在山中急行军的尖刀连就是因为浓雾迷失了基准方向,多走了最少三十公里的冤枉路。
    随着天光的逐渐明亮,浓雾在山间微风的席卷下,弥散在山脚的灌木丛中。雾霭的浓度使得五米开外的地方就无法观察清楚,郑尚武也无法看清楚在自己左侧潜听的曾庆。他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现在是二月十八日早晨六点三刻,他和张勇、曾庆已经在这里猫了三个小时,因为人手不足和敌情不明的原因,也因为他担心换哨的战友会被暗处可能存在的敌人发现行动方向,从而暴露这个潜伏哨,因此没有安排换哨。
    山脚处的灌木林中湿度相对更大一些,因此雾霭的浓度更高。郑尚武暗自埋怨自己选错了潜伏点,军事常识中曾经提起:灌木丛中的雾气比高大的乔木林更浓。选择潜伏点,应该首选高大的乔木林,那样才能得到更好的视界。
    军事教条和现实情况往往有出入,有时候又是矛盾的。条令还规定:潜伏哨应该设立在我军主阵地火力能够掩护的地域内,也就是三百米以内。763A高地的南坡下,只有这个灌木丛符合这个标准。
    郑尚武突然惊觉起来,唯一符合标准的地形!换个立场来看,这个灌木丛肯定是敌军在发起进攻前,必然首先搜索的地方!
    他忙轻手轻脚地向借助一个搪瓷水杯潜听的曾庆移去。
    曾庆向他摇摇头表示没有听到可疑的特殊声响,也就是没有特异的敌情。在寂静的山地丛林中,人耳可以听到十到十五公里开外的火炮射击声,能够听到二到三公里处冲锋枪的射击声,能够听到一公里处用铁镐挖掘工事的声音,也能听到三百米开外步兵分队移动的声音。在这个视线完全受限的时候,潜伏哨唯一的感知侦察手段就是潜听。而利用水杯潜听,能够提高潜听效果。
    郑尚武轻轻拍了拍曾庆的肩膀,向他努嘴示意后,两人慢慢地向灌木丛边的张勇移去。
    弥散的雾气像轻纱一般在空气中飘动,看着一缕缕的雾气顺着植被的轮廓线一丝丝地泻下,简直就是一种纯美的艺术享受。可惜,郑尚武三人没有心思欣赏这些美景,他们一再确定附近没有敌人后,转移到我军阵地火力掩护范围外的一块大岩石的空隙下。这里的视界比灌木丛中好了不知道多少倍,三十米开外的事物也能收入眼底。
    曾庆依然负责潜听,郑尚武伸出一根手指向张勇晃了晃,指点了前方的方位目标物,划分了自己和张勇各自负责观察的方位和近景、远景的目标区分物。
    时间,在三人细微却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中流逝。
    潜伏哨的作用,是先期发现敌人,为我军赢得准备战斗的时间,避免被敌军偷袭。作为一个配备了两支冲锋枪的三人潜伏哨,如果在战斗中没有被敌人发现,往往还可以发挥出奇兵的效用。当然,目前三人身处的位置在高地上我军火力掩护范围之外,这也就意味着巨大的危险!
    值哨是非常枯燥的任务,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很强的责任感,还需要集中所有的注意力,才能承担潜伏哨的任务,才能长时间坚持在哨位上发挥作用。
    对张勇和曾庆,郑尚武非常放心。这两位老兵责任心非常强,捕俘战和突袭战中都有不比自己逊色的表现。当然最主要的是:张勇和曾庆是当初偷生产队柑橘的共犯,只不过破罐子破摔的郑尚武带着“账多不愁、虱多不痒”的心态承担了所有责任,张、曾二人才没有受到纪律处分。
    突然,曾庆拉了拉郑尚武的裤管,指了指岩石背后的方向,也就是三人背后的方向。
    狡猾的敌人来了,选择的也是最不容易被发现的方向接近763A高地!
    郑尚武悄悄地匍匐出去,观察了一阵后缓缓站起身,靠在岩石背后向西边看去,一笼笼的竹林之间笼罩着雾霭,一个个需要极尽目力才能分辨出的人影正在悄悄向高地运动。
    他拉了一把张勇,指了指敌军方向又指了指高地,示意他回到灌木林处发信号。之所以选择张勇,是因为他手里是56半自动步枪,火力不足。发完信号后,张勇就可以返回阵地跟主力在一起战斗了。
    张勇犹豫了一下,张开嘴无声地摇摇头。
    郑尚武知道他的意思,忙鼓圆了眼睛瞪了他一眼,同时抬脚在他的大腿上轻轻踹了一记。
    看着张勇猫着腰贴着植被线返回灌木林,郑尚武松了口气,返回岩石下轻轻拉动枪栓推弹上膛,旁边的曾庆也放弃潜听,趴在他旁边做着同样的动作。
    敌军,选择的袭击时间非常巧妙。
    对于孤军深入的迂回部队来说,视界不清的黑夜最需要警惕,山间的雾霭同样也会引起高度的注意。敌军选择此时天光大亮、雾霭逐渐消散的时候接近我军阵地,一可以达到隐蔽接近高地南坡的目的,二可以在我军高度紧张期过后的松弛期间发起袭击,取得最好的攻击效果。
    “啪”的一声清脆的枪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56半自动步枪的枪声!郑尚武全身抖动了一下,这声枪响来自灌木丛方向,意味着运动过去的张勇遭遇了敌情,不得不放弃原定信号改用鸣枪示警!这也表示着,敌人不仅仅是从高地西南方向(大岩石背后)接近高地,还从南面(灌木丛)运动上来。
    哨兵,落单的潜伏哨兵开枪报警之后,将面临巨大的危险。而灌木丛和高地上我军阵地之间,还有三百米的距离。在敌人的火力监控下,张勇如何通过这三百米返回阵地?不能返回阵地,那就只能面对进攻的优势敌人孤军作战!
    枪声,引起了高地上我军的注意,不知是谁过分紧张地扣动了扳机,“哒哒哒”的一连串冲锋枪声猛然响起,又突然停止,之后,高地上再次陷入了沉静。
    枪声,也告诉意图偷袭的敌军——阴谋破产,要么强攻要么滚蛋!
    大岩石周围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和慌乱的敌国话声,接着,十几条人影向灌木丛方向快速运动过去。
    “啪啪啪”又是几声枪响,每一声都几乎击打在郑尚武的心坎上。枪声,表示张勇正在英勇地抵抗敌军,也表示着他落入了敌人的合围。他转头向曾庆看去,这位兄弟一脸煞白地咬着嘴皮,死死地看着那群敌方民兵的光脚板和卷起的蓝布裤脚逐渐远去。
    郑尚武拉着曾庆的胳膊缓慢地摇摇头,示意他不能开枪。此时不能说话,所有的意思、情绪,都只能通过眼神和动作来交流。
    高地上,重机枪的“嗵嗵”发射声响了起来,而灌木丛中却在几声杂驳的枪响后又响起一声爆炸,随即再无动静。不久,迫击炮弹带着独特的啸音开始飞上飞下,高地上、山脚下不时爆绽出一个个带着红褐色烟雾的炸点。枪声在爆炸声中密集起来,还间杂着敌人古怪的嚎叫声。
    戴着绿领章的敌军部队和穿着平民衣服、大多光着脚板的民兵,呼喊着听不懂的口号一波波向高地进攻。这些敌人的打法跟我军完全一样,快速接近到一百米处然后分配火力压制,组织突击队以短暂跃进配合匍匐前进、交替掩护的方式再度接近我军阵地,直到可以用手榴弹攻击阵地后才再次发力冲锋。
    郑尚武和曾庆隐藏的岩石边不时有敌军经过,投入到攻打高地的战斗中。
    战斗,在枪炮声中继续着,为数不下五百名的敌军向高地发起了舍生忘死的连续进攻,在我军的打击下一次次地败退下来,又一次次调整部署组织新的进攻。
    处在敌军中间的郑尚武和曾庆看到,敌军的伤员被一些平民用茅草绳扎成的担架抬了下来,而敌军炮弹的呼啸声也越来越短促。这证明敌军的迫击炮阵地在不断地变换发射阵地,离大岩石下的两人越来越近。
    曾庆又用瓷缸开始潜听,想从喧闹的战场音幕中分辨出敌军迫击炮阵地的发射方位。尽管这样做的效果很差,可以说几乎没有效果,可是身处敌人中间,远离己方主力又失去一个好兄弟时,有所动作也许能够减轻一点紧张到极点的情绪。
    郑尚武还隐约猜到曾庆的心思——袭击敌军迫击炮阵地,将小鬼子的獠牙打掉!
    曾庆的想法,郑尚武也有。
    他之所以只派张勇回去发信号,就是存了在进攻中的敌人背后捅一刀的心思。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没有想到,他的决定会导致张勇目前的生死不明。他隐隐担心那声爆炸是张勇拉响了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
    张勇,做得出那样的事情!朝夕相处了两年多的时间,连里别的人他不敢说,可张勇和曾庆两人,他能拍胸膛下保证!
    为张勇报仇!这个心思主宰着郑尚武和曾庆,唯一不同的是,郑尚武还没有丧失理智和清晰的思维。
    出击,两个人的出击必须把握到最佳的时机,否则为张勇报仇不成反而又搭上两条性命。时机,应该是敌军连续攻击受阻而疲惫,我军在坚守住阵地后组织短促反击的瞬间。只有这个时候出击,郑尚武和曾庆才有可能成为战场上的奇兵,狠狠捅上小鬼子一刀后,再会合己方反击部队回到阵地上。
    躺着的功臣,郑尚武不想当!可是没理由在机会来到时,不去当活着的英雄啊!?
    敌军在763A南坡发起的进攻被我军分配合理的兵力、兵器击退,随后又将攻击正面拉向东坡的三号阵地,想寻找我军防御力量的薄弱处实施突破。这个改变是愚蠢的,敌军的进攻兵力由此变得相对薄弱起来,更重要的是:为了支持东坡的攻击行动,敌军的迫击炮阵地再次迁移,正好设立在郑尚武和曾庆藏身的大岩石东面不过三十米处,也就是大岩石和灌木丛之间的小块平地上。
    忙碌紧张的敌军显然没有想到,这个经过了无数自己人的地方会隐藏着中国军人。说到根源,是敌军最初被灌木丛那边的张勇吸引了注意力,仓卒中没有安排对这个地形有些复杂地方进行搜索。
    看着敌军在自己面前架设好三门100迫击炮,看着炮手们将一发发炮弹射向我军阵地,看着高地上不时腾起的火光硝烟,郑尚武和曾庆按捺住性子等待着,等待我军发起反击。
    这种等待是相当难受的心理折磨。他们恨不得马上冲出去,用手中的武器将敌人的炮兵消灭,免得山上的兄弟们遭受这可恶火炮的杀伤。郑尚武知道763A高地上我军迫击炮阵地的位置,从弹道角度来看,我军看不到岩石后的敌军炮兵阵地,当然也不可能用60迫击炮轰击这里。
    “蓬蓬”的迫击炮弹出膛声一次次敲击着两人的心脏,郑尚武也记不得自己拉了几次曾庆了。这位兄弟的脸上、掌心、后背全是汗水,是那种焦急的汗水。
    他们不能说话,敌人也有可能在潜听,尽管这种做法在战斗中并不顶用。敌人也许就有人在头顶的岩石上,那里距离我军前沿最少有四百米的直线距离,一般武器难以打到。敌人甚至可能就靠在岩石上,些微的声响就可能引起他们的警惕,暴露出两人的位置。
    郑尚武找了一块小石子,在地上写了两个字——反击,又向高地上指了指。
    曾庆会意了,紧张到发白的食指离开了冲锋枪的扳机,让担心那枪走火的郑尚武长长地轻嘘了一口气。真要这个时候暴露位置,张勇可能的牺牲就太不值得!冒险潜伏的行动也就失去了意义!
    旁观战争是一个奇怪的处境,对军人而言更是如此。敌我两军在交战,手里有武器的郑尚武和曾庆却不能扣动扳机,向面前毫无防备的敌群射出仇恨的子弹。消灭敌人,首先要保存自己。他们可以随时消灭面前的敌军炮兵,可不能保证在消灭敌军炮兵后,能够安全回到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