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作品:《一任相思紧

    “不是给。”沈寂垂眸站在张铭璟的面前,脸颊左侧轻微的泛红,一看便知道是被谁用尽全力狠狠地扇过一个耳光。他抬首直视着张铭璟,目光冷淡,一字一顿道,“是你欠谢家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张铭璟仿佛感到好笑,高高在上的看着他:“你忘了我为什么答应给你钱了,我说了,只要你站在这台阶上,说一声你是个没用的残废我便给你一万两。现在你说了,我也给了。但你说我欠钱不还?真是天大的笑话。”
    沈寂平静的看着他:“我身有残疾,从未否认。你欠谢家一万两,也是事实。”说罢转过身来,轻声道,“这么多人看着,我在谢家等着张掌柜将银子送上门。”
    “残废,你站住!”张铭璟心有不甘,叫住了沈寂,“你若再说一次你是没用的死残废,我便再赏你五千两。”
    沈寂站住了脚,然后面色平静,道:“我是没用的残废。”
    围观的人们有的笑了起来,有的却面露不忍之色。张铭璟仍旧咬着牙笑:“叫得好,比我府中的大黄叫得还要好。一万五千两,我赏你!”
    谢青芙听得泪流满面,沈寂身形单薄,在人群中卑微得像是走失了的孩子,她死死地捂住嘴巴正要挤开人群走到他身边去,沈寂已经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她。
    然后谢青芙便望见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边的周巽身上,再落到她手中的腊梅上。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沈寂与她对视,目光像是深冬的雪,寂静无声洒落在澄净冰冷的水面。然后他倔强的紧抿双唇,不再看谢青芙,而是慢慢地回过了身去,穿过人群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像是再也不会回头。
    ☆、第58章 浅粉·(三)
    沈寂没有回谢府,一个人沿着染上暮色的街道一直走到了城门外。达达马蹄带起积久的尘土,扑在他出门前特地换好的衣衫上。走到城门口他便不再向外走了,因他一抬眼便望见一名卖糖葫芦的老翁就站在护城河边上,身后是护城河被天边斜阳映得发红的水。
    老翁张口招揽过路的旅人,声音与神色都倦倦的。望见他亦是像望见一个平常人般,只在他慢慢走近后,才没什么诚意的开口招呼道:“这位小哥,要买串糖葫芦吗?”
    沈寂没说话,他的怀中放着两枚铜钱,只是想起谢青芙同周巽站在一起的模样便握紧手指摇了摇头,安静的走到了护城河旁,眉宇间忧悒渐浓,像是再也不会散开了。来来往往的旅人脚步或轻或重,或许是望见了城中繁华景象,言语中都带着轻快。有妇人牵着自己的孩子,指着城门内满街的行人说着些什么,说不到两句,那孩子便笑了起来。
    沈寂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因他的残缺总是会吸引许多的目光。这种目光曾经能够将他刺得伤痕累累,如今虽然已经失去了刺伤他的锋芒,但却依旧会教人难受。
    他虽已习惯冷嘲热讽,将心炼得铁石般坚固。只是在她的面前失去尊严,却仍旧教他感到心中沉重与绝望。
    但他又是喜欢安静的窥视别人的生活,尤其爱看慈爱的妇人带着自己的孩子缓缓行路,而那孩子脸上带着少不更事的笑。他看着看着,便会想起自己的娘亲。想起娘亲躺在床上,恹恹的望着门外的天空,想起娘亲背着别人偷偷落下的眼泪,打湿的袖口,还有含着眼泪将自己关在门外时候温和着说过的话。
    “你今夜便待在屋外罢,娘亲不想看到你……娘亲看到你,总是会想起不开心的事情。”
    对于娘亲来说,他从来都不是值得被珍重的孩子,而是一件不详的器具。好好地放在房间里,看见了都会生气,打碎了,再也不出现在她的眼前或许还会好一些。
    他许多个夜晚都会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靠着房门数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一直数到黑夜的云被冷风吹散了,挡住星星再也看不见为止。
    后来星星看不见了,他便将两只手合在胸前,往自己的手上呼一口气,瑟瑟发抖的抱紧自己的膝盖。隔壁邻居家的猫睡得晚,也能折腾,小孩子拿了吃的东西去逗引它,它便吹着胡子叫得愤怒,仿佛在说自己饱了,再也吃不下了。年幼的沈寂便侧过头去,数那猫叫,一声,又一声。虽然不规律,但至少会让他有活物同自己在一起,没那么寂寞。
    再后来,猫也累了,不闹了。
    夜色静谧,千家万户都熄了灯,只有风将糊窗户的纸吹得簌簌作响。沈寂冷得实在受不了,终于哭着去敲自己家的房门,于是房内便亮起了灯光。在他几乎哭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娘亲将门开了一条缝,丢出一件并不厚的衣裳来。
    她慈爱又悲伤的眼神,还有仿佛叹息般的话,沈寂直到现在也从未忘记。
    她说:“我们过得这么苦,你过得这么苦,不是我的错,你不要怪我。”
    门轻轻的重新阖上,沈寂张大眼睛,泪水从脸颊滑落到脖颈之间。风一吹,便凉得他几乎失去知觉。
    他听得门内人又叹息了一声:“你要早些长大,去找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那个人。”
    叹息声久久的萦绕在耳边,而后沈寂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他觉得腹中饥饿,又冷得难受,只是他不敢,也不想再去敲门了。夜风送来打更人沙哑的声音,他便听着那更声,一遍一遍的在心中默念着,他真想快一些,再快一些长大。
    “娘亲,我要快一些长大!”
    耳边忽然便传来道清亮的声音,用力闭眼沉浸在回忆中的沈寂刹那间便张开了双眼,他循声看去,却见是个□□岁的孩子,指着他对身旁妇人道:“我长大了,也要变得像那个哥哥一样高大,到时候我就可以保护娘亲啦。”
    “你这孩子……”那妇人也发现了沈寂望过去的目光,尴尬的一拍孩子的脸,压低声音道,“我宁可你永远也长不大,也别变成一个残废。你可真是疯了。”
    但那孩子仍旧却仍旧倔强的望着沈寂:“为什么不能变成那样啊,哥哥长得很好看,我要是能变成那样,会有很多的姑娘喜欢我的!”
    “你……你可真是要气死我。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沈寂平静的从护城河旁走开,远离那个孩子的视线。入冬了,城门不知道会不会提早关闭,他必须快一些回到谢府里,回到她的身边去。只是走出了很远,沈寂仍旧能听到那孩子的喊叫。一声声极倔强,带着让人不忍心苛责的天真。
    “我就觉得那样好,我一定要变成那样……”
    沈寂微微的闭了闭眼,没有回头。他想那个孩子十年后若还记得,必定会后悔自己说过的话。
    这世上千种的人,万种性格,唯独他这样的人是最让人嫌恶的。他不能狠下心去做一件从小就想做的事情,不能去争取一个从小放在心上的人。即便是想替她做一件最微小的事,也需要用自己的自尊去换回。
    这样的自己,就连他自己都只会厌恶。又凭什么,让别人来尊重。
    沈寂回到谢府的时候,天已完全的看不清了。他经过谢青芙的窗户,见里面漆黑一片,脚步停顿片刻,仍旧推门走了进去。
    他点亮一盏油灯,油灯燃了片刻后,溅出一滴油来,落在手背上,灼烧般的痛感教他怔了片刻。
    沈寂垂眸,将十指微微的握紧。
    他不知道谢青芙去哪里了,但大概是与周巽外出还未归来。只是他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想避开她做的事情,却正好教她全部看在眼底。而现在他成功的避开了她,心中却更加烦闷,比起灯油溅在手上时候的痛,还要让他难受。
    若手上再痛一些就好了,痛得将自己尊严尽失的事情全都忘光,就好了。
    半绿脚步匆匆自窗前经过,一望见他便低呼了一声。他抬眸还来不及将她看清楚,半绿已经向着外面跑去了。
    不多时,窗前便又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这一次沈寂连头都未抬,握着毛笔的手指如往常一般在纸上书写。只是才刚写完第二个字,房间门被用力推开,一个人跑到他的面前来,急促的呼吸着,用力吸气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哭出来了一般。
    “你没走,你到哪里去了啊?我将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你。”
    沈寂睫毛微颤,没有答话。
    握住毛笔的手渐渐地用了一些力,写下了第三个字。他还来不及将笔提起来,站在面前那人已从他手中将毛笔夺走,用力的握在掌心,一面带着哭音问他:“沈寂,你是不是看见我和周巽在一起?我没有……我只是帮他和红药传句话,那枝花我也没想收,我只是听到了你在前面,所以来不及将花还给他。你相信我。”
    失去了毛笔的手指慢慢的蜷起,沈寂低着头许久,然后仍旧没有言语,只是从一叠纸下抽出那张名单,推到谢青芙面前。
    那张纸上,张铭璟那名字前面,已被画上了一个黑色的圈。
    谢青芙见到那黑圈,想起沈寂站在众人的面前,卑微的说出自己是没用的残废,想起张铭璟将他与家中大黄相提并论,想起他脸颊上被扇过耳光之后留下的红,努力忍住眼泪伸出手将他的脸抬起来,只看了一眼,泪便顺着下巴滴落在了衣裳上。
    他不会还手,也没有想过还手,张铭璟亦是个爱面子的人,当着众人的面不知道扇得有多用力,才会留下这样的印子来。
    总是孤傲得像雨中空竹般的沈寂,为了替她要回这笔至关重要的债,将自己的尊严都踩在了脚下。而她除了清账,什么事也做不了,甚至她以为他必定承受不了这种羞辱,连夜离开了景阳城,却不知道,他早已回了谢府,替自己清算其他的账本。
    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沈寂,疼不疼……”
    谢青芙弯下腰去,靠近沈寂的脸,泪水顺着脸颊也滴落在他的眼下,她的泪滚烫,烫得他手指慢慢的握紧。那眼泪顺着他犹带着红痕的脸流淌下来,仿佛是他双唇紧抿落下的泪水一般。谢青芙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的脸,力道中带着不忍:“他怎么能打你,他凭什么打你。我早晚……早晚要毁掉他的一切……他打你的,沈寂,我一定会替你讨回来。”
    沈寂听得她语带哭音,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谢青芙的脸,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信你的话。”
    谢青芙闭了眼,将自己的脸贴近沈寂的脸,湿润的睫毛打湿了他的脸颊,她便微微的吸一口气,而后双唇吻过他的眼下,吻过他的脸颊,顺着泪滑落的痕迹,一直亲吻到了他的唇角。
    沈寂动也不动,任由她流着泪亲吻。彼此呼吸相接,亲密得像是再也不会分开。他闭上眼想,她的泪真烫,比方才落在手背上的那滴灯油还要烫。炽痛从他的脸上,一直蔓延到他的心中。消褪不去。
    ☆、第59章 浅粉·(四)
    沈寂受辱的第二日,张铭璟叫了两名身份最低下的婆子,将一万五千两的银票送到谢府门口。另外还伴着几个壮汉,敲锣打鼓,宣称这是被谢府残废纠缠不清才不得不给的了断钱。
    谢青芙将牙齿咬得极紧,几乎忍不住想对那些人拳打脚踢,而沈寂站在她的身后,拉住了她的手。
    “果然是个贪财的残废。”“残废虽可怜,但一万五千两也太狮子大开口了……”
    在围观着的人们的几十双眼睛下,婆子带着轻蔑的笑松开了手。银票轻飘飘的落在谢青芙的面前,不待她反应过来,沈寂已然弯下腰去,将那银票捡了起来,他甚至还望了银票一眼看了真假,才退后一步,将不屑的议论着他的那些人关在门外。
    重重的吱呀声后,沈寂将银票握在手中,脸色苍白。两人久久的站在原地,一直到沈寂先出声道:“这里冷,我们回房去。”
    谢青芙用力点点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两人慢慢的回到房中,而后她紧紧地抱住他,他像是已经没有力气回抱她了。
    “别怕,我没事。”他对谢青芙轻声道。谢青芙只是抱着他,摇了摇头。
    “可你的身体在颤抖。”
    听到此处,沈寂手一松,银票安静的落在了地上。他想再说出些话来安慰她,却只觉出自己的无力。
    “我……”
    他努力的开启双唇,才说出一个字,谢青芙便动了动脚,将那银票用力的踩在了脚下。
    沈寂终于不再说话了,抱住了她的背。在她的肩上,他可以低下头,有片刻的停歇。
    这一日过后,谢府还清了最后一笔债。用沈寂以尊严换来的钱。
    谢红药在外遇到沈寂时,已不再对他嘲讽的笑了。她有时并不言语,只是侧身让到一旁去,看着那清瘦的身躯从身边擦身而过。沈寂走出很远之后,她才会用复杂的眼神去看他的背影,看上许久,心中的疑虑渐渐化作泠然。
    而沈寂永远都是第一次见面时的神情,波澜不惊得像是一潭死水,仿佛永远也不会被人左右。
    谢红药不明白沈寂几乎废寝忘食的帮忙重建谢府是为了什么,亦不明白谢青芙怎么就看不出来他的心思有多深沉。直到有一日她从谢青芙窗外经过,看到两人并肩坐在书案旁。谢青芙埋头整理算清了的账本,而沈寂侧首看了她一眼,那种沉重而柔和的目光,谢红药想,她一辈子也没办法忘记。
    她方才知道,沈寂不是不会被人左右。谢青芙轻轻松松的,便能将他玩弄在掌心里。
    冬天终于来了,谢府门前再也没有追着要钱的债主,好几张名单上的欠债收了回来,败落的谢家终于又拥有了一些钱。这笔钱足够做许多规模不大的生意,只是没有人愿意同他们合作。
    这并不是不能理解,谢府中只有两名年纪尚轻的孤女,一名来历不明的残废。沈寂想,若他是这些商人,也不会愿意同自己合作。
    只是他总得想办法。
    想一个教人拒绝不了他的办法。
    冬至的前几日,沈寂又开始每日早出晚归,回来时身上又带上了酒味。他有时候甚至醉得脚步不稳,一回到谢府便坐在桌前,缓上许久,才会再来帮她清算账本。
    谢青芙心中酸涩,她想让沈寂歇一歇,只是他总也不愿意,仿佛他真的变成了铁人,永远也不会困倦一般。
    冬至的这一日,沈寂终于没有一大早便出门去了。谢青芙早上起来时,第一件事情便是推开窗,窗外已然落了小雪,白茫茫的尚未将院中枯树完全遮盖住。沈寂已然穿戴整齐,靠在她的窗外,手中握着两支白梅花,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般。听见开窗声,他转过脸来,肩头发丝滑落,眼睫微微下垂望着她。
    “你在这里等了多久,怎么不直接叫醒我?”
    谢青芙有些惊喜,却又努力的压制住心中喜悦。他望见她显然是极开心的模样,眸中微动,声音也放低了一些:“花园里的白梅花开了。”他将花递给她,道,“给你。”
    谢青芙忙将白梅花接了过来,又拉住他的手:“你怎么知道白梅花开了,我前天去都还没看见呢。”说罢又蹙起眉头,“你的手真冷,冷得像块冰。”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望着漫天的小雪落下来,安安静静的落在地上。
    谢青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唇畔不由得便露出微微的笑来:“去年的今日,我们也在一起。”说罢微微一摇他的手,“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把手里的白梅花给了你,而你没有拒绝。”
    沈寂抿紧双唇,半晌才低声道:“记得。”
    那一夜他跑遍景阳城中的大街小巷,只为了找一个被他刻意忘记的少女。在枯树下,她委屈的扑进他的怀中,抱紧了他。那些眼泪和那些不愉快她都不提了,只记得,他曾收了她一枝白梅花。
    想到这里,沈寂低眸去看谢青芙,却见她将嘴唇撅圆了,小心翼翼的往他冰冷的手上呵着气。心中暖了一些,他犹疑着,眉头慢慢的皱了起来。
    “你怎么了?”谢青芙望见他蹙起的眉头,心中一沉,“你今日也要出去吗?”
    沈寂仍旧犹疑着,只是目光落在她写满担忧的眸中,略一茫然,便开了口:“是,我现在便要出去。”见她双唇微张露出失望的神色来,却仍旧弯起唇角点头,他心中茫然轻轻散去,望着她低声又补充道,“今夜花灯节,你想去吗?”
    谢青芙一怔,却见沈寂眉心仍旧皱着:“只是我……”他仿佛有些难堪,呼吸重了一些,“我不能替你抢来白梅。你若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