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屁事儿

作品:《我在马路边

    有文章说,某位宇航员环绕地飞行时,但见舷窗外我们的地球正静静地匀速旋转,重复变幻着白昼与黑夜……啊,它是那么美丽而宁静!他不由感叹道:在这里远离尘嚣,看不见战争和灾难,如果我们的家园果真这般安宁祥和该多好!当然他知道,这缠绕着白絮看似静谧的蓝色星球上,随时都有电闪雷鸣、狂飙巨澜在发生,战火也从未熄灭过。各种生命无时不在争斗、搏杀,就连微生物也不甘消停,它们所制造的灾难有时甚至不亚于海啸山崩……
    然而,许许多多美好的东西更是深在云层下,不断发生。
    亿万年斗转星移,千百代生命轮回……正是由于生命间的不断竞搏,才使这颗星球球活力四射,永不沉寂,所以地球不同于其它星球。正因为祸福互倚,此起彼伏,才有了历史进展,才有了人类文明。也正是它充满勃勃生机、异彩纷呈,才有了我们的今天……哦,和我们昨天的故事。
    社会不断发展,故事随时发生。故事或大或小,每个人都有过难忘的经历,这些经历又都和时代大背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故事或催人泪下,或令人喷饭,或催人奋进,或仅仅让人温故而知新……总之,人需要生存,需要竞争,也需要故事。呵,我也给大家讲个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准确点儿说是上个世纪中叶——
    一第一次进派出所
    哦,真不好意思,据说我来到人世间那天大脑正一片空白,赤身裸体并毫无理由地号淘大哭……如今说来,我当年的哭应当说还是挺有灵性的——您知道俄罗斯有个叫普京的吧?有资料显示我俩是同一天来到人世间的,可后来这哥儿们竟当了总统,管辖着世界上最大面积的国土,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而我就没这么风光了,应当说我当初那哭多少带有一种不平衡的预感。如果说普京先生当年也这么哭来着,人家那是为日后开国际玩笑作铺垫吧?否则我实在替他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了。
    我不记得母亲,后来知道她在我大脑还处在空白期阶段就病逝了。听说她还是个老地下党员,不过死的并不壮烈,只是象普通群众一样死在了病房里而不是刑场上,所以我也就不怎么太怀念她了。让我无限怀念的是我的爷爷,一个极朴素极和善的老头儿,连街坊邻居都对他十分惦记。他教了一辈子私塾,我从小会流利地背诵《三字经》和《百家姓》,能讲些《二十四孝》的故事,都是他教我的,因此就有人摸着我脑袋预言:这小子长大了有考上大学的危险。我爸也是爷爷教出来的学生,没读高中就考上了大学,后来在税务局当了职员,但那是国民政府的。再后来,他们这批人被解放军接管了,他还干他那份差事。他看到新领导很器重“大老粗”,就在履历表上只填写“初中肄业”,可他一说话总是露馅,张口之乎者也闭口仁义道德,还流露出共产党能呆多久的疑虑,让军管人员怀疑他是什么潜伏大员,查了他若干年。他慨叹自己不会急转弯,整天提心吊胆地支应着差事,夹着尾巴做人,直到终于在一次会上被划成了右派分子----那是爷爷入土的那年。
    很抱歉,我罗里罗嗦地介绍了一堆我的家庭成员,是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往我身上涂抹了些悲喜剧色彩,我没法拒绝也别无选择。也许您没看出来,我后脑勺有块“反骨”。我爸能瞧出来,以致我那小屁股经常遭受他的重创。其实我不止一次用两面镜子一前一后对照过自己,始终没搞清楚“反骨”长在哪个具体部位,只知道那不是一块令人羡慕的东西。据说三国时有个叫魏延的人也有反骨,并因此丢了整个脑袋,这可不是好事,所以我很自卑。大概是让这块骨头闹的,我还经常健忘,父亲说我是记吃不记打,“属破车子的,得经常敲打”。尤其在失去了爷爷庇护之后,我完全暴露在右派分子的魔掌之下,多半是这反骨给我惹的麻烦。
    那时我家住在济南城郊一个叫“转盘”的地方,门前是一条笔直的大马路。从我家出来朝路的两头望去,一眼望不到路的尽头,而且无论朝哪头看都是下坡,我们家处在一个凸点上。东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不小的土岗,来往的车辆都要围着它绕一下,故名转盘。
    那年月,汽车还比较稀罕,主要是马车、板车和手推独轮车打这儿过,到了转盘附近赶路人往往要歇歇脚,喘口气,于是这里便有了客栈、酒馆,修马掌的、摆小摊的、掌破鞋的、医脚垫的也都凑来淘点儿小碎银。我爸因右派问题丢了公职,就垒了个七星灶,开起了茶馆。茶馆十分简陋,所谓院墙也就半米多高,搁几块扩马路拆下来不要的路牙子石条排在上面,可作桌也可作凳,再搁几个马扎,君请随意了。另有一张旧桌四条板凳,供休闲品茗者用,算是雅座吧。他拿毛笔在一块木板上题名曰“淡味茶居”,挂在红扁豆架上算是招牌,主要项目是白开水和大碗茶。
    名曰“淡味”,生意倒还不淡,他和一个远房亲戚经常忙的屁踮儿屁踮儿的。那亲戚是来帮忙的,主管拉风箱烧水,我管她叫冯嫂。吃过晚饭,冯嫂就回家,再有客人来,我就得充当冯嫂拉一阵风箱。逢客人夸我:“嗬,小伙子还蛮有劲呢!”我爸就应付一句:“大跃进嘛。”这是那几年很流行的一个词儿,许多人张口就能冒一句,就象如今说“大盘翻红”、“房价虚高”一样。直至八岁,我爸才允许我上学,大跃进嘛!
    有一天,老师在课堂上讲,我们脚底下的大地其实不是一个平面,而是一个非常大的圆球……许多同学惊讶得很,感觉有些难以置信。老师挺起原就不小的“将军肚”张大双臂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弧形,以示这个球体之大需要尽可能扩展自己的想象力。“假如,我们能够沿着一条直线不停地朝前走下去的话,那么,最终我们还可以回到原来的起点上……”老师的话我没费劲儿就理解了,一点儿也没感觉有什么可惊讶的,站在我们家门口一瞧就能明白。我打算邀几个同学去验证一下:哪天咱围着地球跑一遭去呀,敢吗?男孩子嘴巴都硬,没说软话的。可到了真事上,又都熊了:“算了吧,俺妈不让俺跑远了,说道上有狼。”我倒没觉得狼有多么可怕,因为我没见过;倒是耽心万一绕不回来赶不上吃下顿饭——那会儿不像现在多一顿少一顿饭没多么重要,那可是吃了这顿没下顿的年月,“舍了爹舍娘都舍不了一顿粮!”我们邻居赵奶奶在断粮的日子里,拿她过世老伴的最值钱的遗物——一块瑞士怀表换了几个豆渣窝头,才救活了她那饿浮肿了的孙女。一顿饭甚至半拉窝头对当时的人来说多么宝贵,现在很少有人能体会得到。我爸也常以此作为奖惩手段,不听话动辄就罚我饿一顿。因之,我的伟大计划一时搁浅了。
    直到又一年的暑假前,一个偶发事件,终于促使我下决心去完成这一壮举了。
    是这样——在我们学校门前,有一家住户,养了一群鸡娃。鸡娃一向是由母鸡关照,可这家不是,而是一只公鹅。别看他们不同族,这只公鹅却十分尽职,若有人靠近,它都昂首挺胸地冲过来,然后伸长脖子专啄你露在鞋外面的脚趾豆。这天,有一位穿塑料凉鞋的女同学在我前头刚走过去,那鹅便“哦”、“哦”地追着调戏她,吓得她直喊妈。我义愤填膺,紧跑过去一把扑住那个流氓,然后使劲儿把它的长脖子往下一弯,请同学拿鞋带在弯脖处扎了个结,于是这鹅脑袋就紧贴在胸脯上了。往地上一扔,瞧它只晃着一个弯橛撅在地上胡折腾的样子,同学们都哈哈大笑拍手称快……但冷不防我的耳朵被谁拧住了,原来是这鹅的主人。
    我被拧进了校长室,班主任闻讯过来处理此事。她当着鹅主的面不问青红皂白,不容我一句申辩,戳着我脑门子骂我“贱气”,而且另一只没被鹅主人拧红的耳朵差点没被这个婆娘扯下来!这倒也罢了,我只央求她别把这事告诉我爸,她说只要我态度老实可以答应我,于是我违心地承认是自己闲的没事儿惹是生非,并按她的意思在全班同学面前作了检讨。然而,她还是在一次家长会后把这事抖落给了我爸,她的形象在我心中一下子变得奇丑无比,我发誓给她一点小颜色。
    我早注意到班主任有尿频的习惯,每次上课前和下课后,她必做的一件事就是跑厕所。那厕所设有老师的专用“蹲位”,这蹲位恰设在男厕与女厕之间的一方小窗下,这小窗是为节电供一灯两照设计的。我脑后的“反骨”把我不安分的基因蓦然激活了,我突发奇想,提出来一次撒尿比赛,有奖——奖励办法是我甘愿让获胜者踢三下屁股。报名参赛者居然非常踊跃,当然一水都是男士了,在物质馈乏的年代能找一乐也是种享受呢。作为组织者,我宣布参赛地点在男厕,以灯窗为靶标,喷射准确且时间长者为胜者……
    是的,结果您已经猜着了,当下课铃响起的时候,参赛选手们一窝蜂涌进了厕所,不待口令下达,有的就狂扫乱射起来,我只好宣布他们失去参赛资格。不大会儿,我听到了那边女同学对老师恭敬的招呼声,随即我静神屏气靠听觉认定班主任已经到位后,紧张地没喊预备就叫了“开始”。于是幸存的选手们一起朝着小窗口尽情发挥,须臾间,隔壁便响起了我们十分熟悉的花腔女高音的尖叫……这让选手们大惊失色,有的甚至忘了关“水枪”就塞进了裤里,狼狈逃走。我一拍胸脯:“都别怕,老师问起来,找我!”
    可想而知,当我被传到办公室“候审”的时候,班主任展示的是一头什么发型了。她摒弃了往日的矜持,失去了平时的风度,晃着一头乱发喷着唾沫星子冲我跳着怒吼,我则把自己的灵魂置于了一场骤来的雷雨中,在雷鸣电闪中保持沉默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最后,她累了,她要我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我一口咬定只是一场正常比赛,出现意外事故我可以道歉,但坚决否认她提示的“流氓行为”。因为第二天就放暑假了,所以本该让我在全校大会上做检讨我,没机会被拉上台示众了,而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校园里我一时臭名昭著。但事隔几十年后的今天想起来,自己当时的确太过分了,其实班主任并非要与我为敌,只是工作方法上有点那个,干嘛非尿人家个不亦乐乎?也难怪人家和我没完。
    我知道事儿还没完,心存侥幸地想:反正放暑假了,长假一过,事儿就淡化了……
    可是,当我快到家的时候,我发现茶居门前放着一辆熟悉的女式自行车,立刻意识到大势不妙了,班主任绝对不是专程跑来解渴的。也许她并不知道她给我带来是灾难,但肯定目前在扮演着原告角色,而父亲对原告的支持率近乎百分之百,更甭说这还是具有特殊身份的原告呢!后果严重了——我爸向来不执行坦白从宽的政策,也不管告饶或求情他都坚持执法如山,不为所动,随着我年龄和体重增加,他的打击力度也同步增加,以前只用巴掌,现在改用竹板,而且大刑伺候时从不顾及有谁在场而“缓刑”。目前他肯定在一面十分虔诚地向班主任赔情,一面暗下决心维护家法尊严,只等我一步跨进虚掩的房门……
    我不敢再犹豫,摘下身上的书包,悄悄挂在班主任的自行车把上,撒腿就跑。往哪跑?往西跑呗,我已经决定去绕地球一周了。这种情况下,我不可能回家带上手电筒,只有追着太阳跑才不至于晚上摸黑——从理论讲这是对的,并没犯方向性错误。但是实践证明,我并没有跑过看似纹丝不动的太阳。
    当时这条路上没有多少车辆和行人,越往西走越荒凉,我发现房屋少了,庄稼地多了;马路窄了,不知名的鸟多了……很快,感觉路也不那么直了,叉路口也摆在了眼前,事先想不到的问题接踵而至。更让我慌神儿的是不知什么时候那明晃晃的太阳此刻如一颗即将冷却的煤球一般,暂时还悬在浮云里,估计用不多大会儿工夫它就跟个气球一样随时破灭消失,真不知道该咋办了!就在这时,我看见暮霭里有辆十轮大卡车正停在路边一棵大树下,那车开始还吓了我一大跳——它张着大嘴巴,一个人撅着屁股上半身被它吞了进去,猛一看它好象正在吃人!我正发楞,那人从汽车“嘴”里退了出来,然后俩手一按把它“嘴”闭死,原来他是在修车。我跑上前去,拉住那人的手问:“叔叔,你能让我坐坐你的车吗?”那人说:“你想上哪儿?”我说上哪儿都行,最好能围着地球转一圈。他说,那好啊,放假没事儿干了,是吧?想兜风就先帮我干点活儿,到那个水洼里提一桶水来。车上挂着个水桶很别致,是半圆形的,我觉得挺有意思,拿起它很快提了水。那人用一根弯柄铁棍在汽车前面摇了几圈,车就发动了。这是我第一次乘坐卡车,而且是在驾驶室里,想着环球旅行就这么眼看要实现了,即便回家再补上那顿打也值了,简直跟做梦一样好玩……车走的不快,但比我跑的要快多了,可还是没跑过太阳,窗外的景物很快就模糊起来。开车人又问:“你小子该下车了吧?家是哪儿的?”我就一五一十的把我的悲惨遭遇讲给了他。没料想我还没讲完他就“嘎吱”一声跺了刹闸,冲我翻了脸:“嘿,妈个巴子,我还寻思你是没事坐车玩玩哩,闹了半天你还真有一套哇!得,等着回家挨收拾吧,你小子不挨打还了得!”他抽出烟袋锅子抽了一袋烟,看见前面一盏马灯晃晃悠悠过来了,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揪下车,迎住一辆马车问赶车人:“老哥,哪庄的?”赶车人停住马问:“就前面村里的。咋了?”汽车司机把我交待给赶车人:“请老哥把这小子送到附近派出所吧,他惹了祸还想乱跑,上了我的车。嗨,我这才弄明白,黑灯瞎火的把他拉到这儿来了……”
    我一听要去派出所,想挣脱逃开,因为我听说过派出所里警察专门管坏小子,关进小黑屋里可就倒霉了!不料司机手疾眼快,也许他早防着我这一手呢,一把就将我扯了回来。那赶车人“啪”地甩了个响鞭,跟炸雷似的,说如果我再不老实跟他走,他就象抽牲口一样让我尝尝他鞭子的滋味儿。唬得我连屁都不敢放了,乖乖地坐到他的马车上。他赶着马车把我押送到一家派出所,交待给值班民警,这是我第一次进这种地方。(也许许严格说这不仅是派出所,没准儿还是个公安分局呢——那会儿我弄不清这些差别)。
    不过派出所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糟糕,穿着白上衣蓝裤子的警察们对我挺友好,有的还专门弯下腰来和我逗乐。一个女民警塞给我一个白馒头——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那年月每人都是限量供应,每月才二十来斤定量,其中只有三斤面粉,谁舍得啃白面馒头?能喝上碗白面粥糊糊已经够解馋的了,真不亚于现如今喝王八汤!冲这只馒头我把所有问题都主动交待了。后来我就困了,他们让我跟一个叫小韩的民警叔叔睡在一起,第二天他把我带到一辆三轮跨斗摩托跟前,让我上去——您又猜对了,他把我送回了家。
    老师说的没错,我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上,不过没等我绕地球一圈儿。
    二第二次进派出所
    看了这小标题,有人说了,怎么小小年纪的老进派出所啊?是啊,虽则说派出所给我的第一印象挺不错,可我也没兴趣老往那里跑,我知道那里并不供应白面馒头。可是,有时还就挺无奈。前面我说过,我是个不安份的人,隔段时间不惹点儿乱子,那我就不叫白丁了。
    父亲大名白竹泉,字凤眠,人家都说他的名字挺有书香味的。可给我取名叫白丁,他告诉过我,意思就是希望我将来做个没文化的老百姓。为什么?因为我们家是满族,镶黄旗人,老辈子大小都曾做过官。辛亥革命满清政府被推翻,家境日趋败落,到了爷爷辈上仅靠教私塾糊口,虽已属破败寒门,但书总还是要地读的,家风依旧崇尚孔孟。解放后,父亲查觉知识分子经过“改造”也远比不过一头高梁花子的“土八路”,甚至不及工农出身的“大老粗”受重视,他把肠炎都悔出来了。读过的书一不小心冒出一句来,听不懂的说他穷酸,听懂了的说他迂腐,似懂非懂的则指责他故弄玄虚。特别是划阶级成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个人堆里。因此只希望我少知多做,安份守已、庸庸碌碌一辈子足矣,过所谓布衣白丁生活。可我呢,偏偏在他看来有块“反骨”,又的确不是那么安分,于是家族里的家法便被他拿来“排练”我。要不是爷爷反对他这种做法,嘱托他还得让我“知书达理”,他绝不会让我认一个字,别说让我上学了。好在父亲是个孝子,爷爷的话他从不敢违抗,但在他眼里,我身上的毛病就是爷爷慣的。现在爷爷没有了,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修理我了,我必须小心翼翼别惹父亲不高兴,否则,他有许多手段整治我。可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躲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现在都说寒门学子成材之路艰难,却有谁知书香门第造就白丁之辛酸!
    闲话少叙,书归正传,自从上回一泡尿浇了我的班主任,畏罪潜逃被人送回家中,我爸还着实对我的越轨行为作了认真研究。尤其那位民警韩叔叔特别关照说“光靠打有可能把孩子逼到邪路上去”这句话,让他觉得有些份量,使他明显减少对我用刑的次数,只是他那张削瘦的脸在我看来更加冷峻了。但他还是颇耐烦地告诉了我地球的实际尺寸,说如果用脚去丈量的话,不算翻山越海,不吃不喝不睡觉光走直线也得走一年!意思明显告诉我,这事儿你就甭打谱试验了,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待着吧。还有一个逐渐使我感受到的明显变化是,父亲采用以罚代惩的手段管理我了,这使他认为很实惠,并从此乐此不疲。我犯了他的规矩,原先是劈哩啪啦的一顿竹板子,还美其名曰“竹笋炖肉”;新的方式是征询我:认打还是认罚?我被他打怕了,一般情况我都选择认罚。那好——挑水去、买煤去、倒炉渣去,拉风箱去……反正不让你停下来,还说这是从党纪国法那里学来的,让我好生“劳动改造”。
    那时节,学生的压力相对比现在小的多,放学后多数孩子都能三五成群的满街乱跑着疯玩。我呢,一犯错误玩的权利就被剥夺了,或几个小时,或半天或数日,可我不知哪一会儿就犯在他老人家手里,我有时为了讨好他,主动接受这“劳动改造”。冯嫂走后我便帮着忙这忙那,但很少受到他的夸奖,只是不再对我“严打”了。吃过晚饭,除了有些顾客来买热水,有几位常客每晚不请自到,泡上一壶茶,嘬着旱烟袋神聊。别看大都是些身着破衣烂衫的糟老头子,他们一个个都神气活现,牛气着呢,几乎每个人都有一番过五关斩六将的非凡经历,还自诩曾与狐仙鬼女有着某些风流韵事。鉴于他们神通广大,那些奇闻佚事往往让我听得入神,甚至有时忘了找小伙伴们玩儿。听了之后我就会添油加醋地“倒卖”给我的玩伴们,当他们同样也用入神的眼睛望着我时,我也居然找到了那种牛气的感觉。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那呛人的劣质烟草和熏蚊子的艾蒿绳的气味感觉仍挥之不去。我爸对我的变化总结为:共产党的“劳动改造”手法果然高明,连小孩都起作用!
    有时我听那些吹胡子瞪眼的老汉们吹得太离谱,便忍不住插嘴问一句:“真有这样的事吗?”讲话的老爷子不屑理我,或者嘿嘿一笑:“信则有,不信则无。”这时父亲便训斥我:“大人说话孩子少插嘴!嘱咐多少遍,就是记吃不记打!”没错,他是嘱咐过多少次的,并且他也是任谁吹得云雾蒸腾,极少插言,尽管他明知与事实严重不符也绝不纠正。
    但有一位姓于的伯伯就不同了,他能经常指出别人的谬误,而且每次都能引经据典将正误观点分析得确切明了,使人无可辩驳。当我遭父亲喝斥时,只要他在,总劝父亲:“老白啊,别这么喝唬孩子,丁丁这是用心琢磨事哩。”他原先在什么学校当过教导主任,听说是因为他曾说过哪里饿死人了,让上面给撸下来了。他是唯一能与父亲促膝长谈的客人。
    他每次来总领着他的孙女妞妞,妞妞才三四岁,小嘴很甜,一口一个“丁丁哥哥”叫我。别看她人小,可鬼着呢。有时她听见父亲训我,就拉我走开:“丁丁哥哥,咱白爷爷不高兴啦(她总是弄差了辈)。走,我领你看汽车去吧。”那时汽车少,孩子见了汽车也总爱围上去瞧瞧。其实妞妞根本就不稀罕汽车,她爸爸就是汽车司机,她是担心我讨人嫌了挨骂。
    然而正是为的这个打小就知道心疼人的小妞妞,我又作了孽。刚才我说了,妞妞人小鬼大,虽然她的语言表达还欠些功夫,但她已经学会改编故事了——但不象那些老家伙,甭管三七二十一尽可能往大里吹,她却是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小里缩:
    “丁丁哥哥,我给你讲个故戏(事)啊——穷(从)前吧,有一个外国。外国住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吧都调皮啊,有一天吧,他划着一只小船儿去海上玩儿,他划呀划呀,就迷(路)了,找不找家啦!哇,他就哭了。怎么办呀?哭也没人管他,他就不哭了。就使劲划船,(离)家越来(越)远了,都快(把他)累死了,肚肚也饿了,他就想,爸爸妈妈在等他回家吃饭,就勇敢(起来)了。过了好几天(好几)夜,勿(忽)然,他看见(前面)有一个(块)大陆地,他就猛朝那里划,到跟前一看,呀!到处都是冰糕和饼干,楞(喷)香!……你信吧?这是真事。俺爷爷说那小男孩叫‘咕嘟布’,全戏(世)界都知道!——括弧里表示她咬字不清或病句。
    让您见笑了,这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我当时还真没听说,后来看了书我才对上碴儿——她讲的竟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故事!可怜的哥伦布,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被一个学龄前的中国妞儿给诌到童话王国里去了。不过,经她这么一讲,给我的印象之深硬是超过我听过的所有故事。
    为了对她的故事有所表示,我特别想奖励她,可翻遍了全部衣兜,也没能找出丁点儿解馋的或者可玩儿的东西来。那时这些东西太缺了,尤其是吃的。别说什么缺钙、缺锌、缺铁了,一句话,缺嘴!不怕大家见笑,我曾拣起个羊粪蛋儿放到舌头尖上舔舔,以为是个软枣哩!哦,您问什么是软枣?真是,现在好多年轻人未必晓得软枣为何物。怎么说呢?那就倒过来比喻吧:软枣——野果类,大小、色泽若羊屎粒,味甘如柿饼。
    面对如此可爱的小妹妹(我也随着她差辈了),我连颗软枣也拿不出来,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四下里瞧瞧,嘿,有了,马路边上的一家街坊门口有个石台,石台上摆放着几只花盆,其中一盆植物上结着几颗红宝石般的果实,在昏黄的路灯照耀下鲜艳夺目。我来不及多想跑了过去一把撸了下来,塞到妞妞的小手里。妞妞乐的一蹦一蹦地笑了:“谢谢丁丁哥哥!”呵,我心里好熨贴!
    但好景不长,不大会儿工夫,妞妞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茶居的大人们闻奔了过来,问我咋啦?我也稀里糊涂:刚才还好好的呢!于伯伯扒开妞妞的手一看,顿足曰:“我说呢,嗨,丁丁从哪里弄来的这玩艺儿给她吃?……噢,妞妞不哭……”养花那家老太婆出来火上浇油了:“老白呀!我这一盆朝天椒全让你家丁丁给糟蹋啦!你说说……”我自知又闯祸了,便主动走到父亲面前听候处罚:“爸,我又错了……”我爸过来一巴掌迅雷不及掩耳掴在我脸上,我顿觉两眼一片星光灿烂……以往他只打我屁股,这回临时改变攻击部位,真是猝不及防。我怀疑吹牛大王妙豪生,他讲述的眼睛被撞击后迸出火花能点燃火枪的药捻情节,怎么能算“吹牛”呢?
    挨了打,挨了骂,还没完。第二天早上没给我留饭,罚我饿着肚子去上学。平日,我也就只能吃个半饱,那阵儿我正是长个子的年龄,胃口好的简直没法形容,恨不能像蜂鸟那样不停地进食才好。这天恰逢有节体育课,考核仰卧起坐项目,别人两遍过后都达标了。惟独我连做了三遍,是一遍不如一遍,老师还罚我重做那动作……好容易捱到了放学,眼前开始发黑,路过一小片不知谁家自垦的一小片玉米地的时候,我再也忍耐不住了,跑过去咔嚓咔嚓掰下两只刚吐穗的嫩玉米棒大口啃起来。同学瞧见了,有好事者报告给了父亲。我爸没有轮起巴掌,只用眼冷冷地瞪我,瞪得我直冒虚汗,尔后他做了个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处理方式——揪着我的脖领亲手把我送进了派出所。
    他对值班民警说:“养女怕淫,养儿怕盗,老夫教子无方,孽子居然做贼行盗,实属家门不幸!即然他已触犯国法,我岂能姑息养奸?现在我把他带到这里,交给贵所,任凭如何处置,我白竹泉绝无抱怨!”
    值班民警问:“他犯了什么错?”
    父亲说:“喏,玉米棒两只,乃是物证,尚有其同学可为人证。若需查对,我已留下的人证姓名以供随时听讯。其实,不在乎其物之所值,而在乎其行为……”
    民警抓过我啃得不象样的两只玉米棒,随手扔在门后小纸篓里:“没事干了?我说你们这是玩游戏,还是没事找事儿?该干嘛干嘛去!”然后两只手象赶鸡似的往外撵我们出来,还小声嘟囔了句:“吃饱了撑的!”
    出了门父亲问我:“他最后说什么?”
    我照实回禀:“他说咱吃饱了撑的。”
    “着实冤枉,”父亲摇摇头,“岂有此理!”
    我觉得也是,除了过年的时候,平时谁能撑着?
    凭心说,当时我对父亲反感透了,儿子的自尊在他眼里都不如一对棒子值钱!但后来我听说我们有谱可查的三代五服族人中,尚无一人有过行窃污痕,唯我破了家风!通过这件事,无形中让我这不安份的心灵深处竖起一个硕大的警叹号,一辈子都记住了羞耻二字。
    三最长的一个暑假
    我计划围地球转一圈的念头彻底放弃了!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对地理概况有了新的了解之后,认为这事儿还是成全了哥伦布、麦哲伦们吧——如果自己早生五百年,我还值得跟他们较劲,现在我对自己选择放弃的决定感觉是:明智。
    眼瞅着高小就要读完了,我不知下一步如何打算。按父亲的想法,他希望我将来学一门手艺,当个瓦匠或者石匠什么的,木匠也不错。而我的理想是当将军,指挥千军万马过五关斩六将,我甚至渴望战争。当年我们不是被鬼子欺负了么?我若有朝一日当了统帅,计划先跟小鬼子干一仗,直把国旗插到东京。然后让他们一个个站好了,大声学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给他们照像,不唱出笑模样来咱都不算完!哪个打谱痛雪国耻,跟着我干好了。
    有句话叫作“天有不测风云”,下半句怎么说来着?忘了。反正我踌躇满志的时候,总有点儿麻烦事儿出来干扰我!这不,一场突出其来的政治风暴借着强大的无线电波,迅雷不及掩耳骤然而至,平地里呼啦冒出些带红袖标的“红卫兵”,叫嚷着要“造反”!开始,人们心里还犯嘀咕:“造反?可是杀头罪啊!”但很快“造反”一词就成了街市流行语,就象当今人人都会说”投资﹑炒股”一样。烧书、煞戏、折腾老师……继而砸招牌、拆旧屋、换街名……我瞅着够过瘾的。老师服气了,让我们提前放了假,算我们已经毕业了,我寻思该差不多了——“文化大革命”嘛,锄完“毒草”整完文化人还不歇着?该干嘛干嘛呗。
    不,人家脑袋瓜灵敏的嗅出了最高领导层的鼻息——倡导一部分人先跳出来,然后带领大家走共同亢奋的道路,最后重新调整权利分配。
    按说,像我这样天生就具备“反骨”的人最适合“跳出”来,奈何家父站在“右”字行里,他的儿子自然丧失了起跳资格,连“小将”都当不成,将军梦自然是泡汤了。就在横扫一切的红卫兵放开吼咙高唱着“老子英雄儿好汉”和“造反有理”浩浩荡荡扑向四荒八野的时候,我这“孬种”只得回家闷着头拉风箱。
    那天于伯伯来了,脸上多了一圈绷带,无精打采。父亲问他咋啦,于伯伯鼻音囔囔地说,别提了,祸从天降——他被红卫兵拽到他们“司令部”里抄写大字报和标语,写了一夜,最后累得手都哆嗦了,就在写一个警叹号的时候一不小心连了一下笔,叹号上就出了个小刺儿,红卫兵硬说这是问号,上来就是一耳掴子,质问:“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你他妈也还敢怀疑?”其他人一拥而上,皮带、鞋底、任何随手摸到的物件都成了他们抒发无产阶级感情的道具……事过十多天了,今儿才算能起床来买壶水。
    我真想像不出,那些本不具备“反骨”的红哥红姐们,怎么都像非洲红螞蚁那样吡牙咧嘴,逮谁咬谁?中的哪门子邪!连我这么不安份的坏小子都感觉毛骨悚然了。平时我与人打架,一看对方鼻子出了血,或者人家说句软话,就再也下不去手了,哪有这么不饶人的?我决定不屑与他们为伍,把父亲没舍得交出的藏书翻腾了出来解闷。
    父亲不再反对我读课外书了,有时还向我推荐几本他认为必读的让我仔细读书。不过,那都是些他没舍得上缴给红卫兵的线装书,句子太生涩难懂了,得借助字典耐住性子瞧,也倒慢慢品出了滋味儿。三看两看地反倒让我有点儿欲罢不能了,染上了端着书吃饭的毛病,就这么算是喝了点儿小墨水儿。
    没过多久,“红蚁群”就光顾我们家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闷热的上午,我揣上购物证到副食店去排队买豆腐——那时每人每月可凭证购买一斤豆腐。要想吃到它光凭购物凭证还不够,还要排很长的队才能买到手,买其他东西也一样,排队是家常便饭。最令人沮丧的情况是排了半天队,到了跟前却被营业员告知:没有了,后面的明天再来吧!还好,这次挺顺利,我顶着烈日端着豆腐一路琢磨:今天有美味佐餐了,父亲准会夸我……可一见他我先傻了——他垂头丧气站在家门口,一帮红卫兵揪着他连比划带训斥,另一伙小将在一个女教师的指挥下连摔带砸,把我们本就贫穷的家糟践得一片狼藉。小屋唯一的一方窗户上,贴着一张“勒令”布告,大意是:右派分子白竹泉,一贯消极接受思想改造,曾经散布右派言论,罪大恶极。特勒令其三日内遣回原籍,否则后果自负!我噙着泪问父亲:“怎么啦?这是为什么?”父亲呆若木鸡,微微摇头。我问红卫兵,他们不理我,只顾摔、砸,我再次盯着父亲想从他脸上读出答案,他叹口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吐露俩字:“天意”。
    ……是夜,外面下着小雨,屋里一支残烛摇曳着,给空荡荡的四壁增添了些动荡感,默然无语的我们父子俩相对而坐。我想问父亲,右派是个什么问题?可看他痛苦状又不忍雪上加霜。我印象里,父亲平素并不是那种惹事生非的人,这么没完没了的,究竟右派是什么罪?我真搞不清楚。我鼓足勇气说:“爸,你不当右派不行吗?”父亲叹口气:“傻话,这是我要当的吗?……告诉你一件事,你有个哥哥,他现在在北京,叫袁哲。”他不知从哪儿拣出小半瓶白酒来,对着瓶口呷了两口。
    我还有个哥哥?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曾经多么希望自己有个哥哥呀,特别是我与别的孩子打架的时候,好像谁都能搬出个哥哥做后盾,唯独我没有。后来当我碰到不熟悉的强硬对手时,也学人家那样扬言:“你小子等着,我回家叫我哥哥来揍你!”实则虚张声势,不过一种无奈之遁术罢了。有知情者一语道破天机:“唬谁啊,回家问你爸,你排行老几?”顿时我狼狈不堪。没想到我竟还真有一哥哥!
    天上掉下一个大哥哥!就是表哥或是干哥哥之类,我都感觉亲情难得,因为我实在孤单得太久了……可是,父亲又告诉我说,他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哥哥,比我大十七岁,原名叫白朗。这简直让我发懵!为什么先前我竟没有一点耳闻,直到今日才对我谈起这事?父亲也太残酷无情了!我不免动了情,噙着泪激动地站起来,含怒地冲父亲嚷叫起来:
    “我……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受这份罪?你这个右派!因为你……都是因为我是右派的儿子,人家才欺负我,你还不许我还手。我稍一反抗,人家就跑到你这来告状,回家你就骂我、打我,替人家出气!我有哥哥,你却一直瞒着我,为什么!人家都有妈妈我却没有,人家有哥哥、有姐姐,我有却不告诉我……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了你这么个爸爸呀,我……你不是说我有反骨吗?我今儿就反了,我也造反!我……”我越说越伤心,失声痛哭起来。
    父亲这次出奇地宽容,并没因我的斗胆放肆而发怒,他一口气把瓶里的残酒吞下去,随之老泪纵横……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心头不禁一阵酸楚。我意识到刚才未免太过火了,毕竟他是我相依为命的老爸啊!落难之际,没有安慰,没有同情和怜悯,我做为他唯一的亲人在身边,却在此刻谴责他,不等于落井下石吗?看他用辛辣的酒精麻醉自己的样子,于心不忍了。“爸,我……”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修改刚才那番话语。
    “儿子,我这当爸的,唉……”他大概想给我表示歉意,可又受旧礼教影响不肯向儿子屈尊,只呐呐的道:“命该如此,命该如此!”随后渐渐平静下来,向我讲述了一段让我感到很难接受的往事:
    在我出生的第二年,我的哥哥已经是十八岁的英俊青年了。当时,爷爷在京郊乡下教私塾,由母亲服侍他,哥哥读完初中对上学没了兴趣,去帮一家私人药铺包装仁丹。时值抗美援朝时期,哥哥也属热血青年,想报名上前线。我有个姨父担任志愿军某部副团长,从朝鲜负伤回国,经治疗后留北京工作,当了地方干部。他私下里把战场的残酷向我母亲和爷爷讲了,让母亲劝哥哥留下,由他在京城帮忙安排工作。当时母亲和爷爷一商量,觉得这事不用再给在济南的丈夫写信说了,俩人就决定了让哥哥跟姨父一块进城。
    没多久,父亲将爷爷和母亲迁到了济南,父亲知道了哥哥的情况,却把母亲训了一通。在他看来虽然是姨父出于亲情考虑,但母亲是党员,老百姓的儿子尚能为国捐躯,党员的儿子更没二话。母亲反驳说,当初你连党都不敢入,如今还指责别人?父亲说,我不加入是自觉达不到那种境界,不去滥竽充数。可既然你加入了,你就不能违背誓言,否则你就该自动退党。俩人吵了起来,爷爷说这事是他定的,为国捐躯那是该当,但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孙子去为别国马革裹尸!父亲是孝子,爷爷让他跪下他不敢蹲着,事已至此,他也只好不说什么了。
    三年后,妈妈突然因心脏病病故,那时我已两岁,对此没留下任何印象。已在京城当了小职员的哥哥接到噩耗回家奔丧,姨和姨父也陪同来为母亲料理后事。母亲入殓后,父亲在一家小酒馆招待他们,哥哥坐陪。酒过三巡,也许是哥哥为使父亲从悲痛中解脱出来,他颇有些得意的告诉父亲,他已经入党了。父亲“叭”了下嘴没说什么。哥哥又说,他在姨父的关照下,接触了几位高干。父亲说,我看你有些轻浮,既然跟着姨父,就扎扎实实工作,别老想三想四的,给姨父丢了人。姨父说这孩子挺机灵,过段时间有了空缺,给他弄个科长干干。父亲却皱了眉:“他是这块料吗?兄弟啊,你照顾他,自然是看在亲戚的份上,我们都很感激。可是,你是领导干部,得服众啊。就我的观察,他现在恐怕做个党员都不合格,你这么宠他,一旦捅了漏子……”姨在一旁说话了:“有他姨父撑着,没人不给面子,姐夫就别不放心了。”父亲说:“可我知道共产党不兴这一套,我只希望他凭个人能耐吃饭,踏踏实实的做事,其它都次要。”姨说:“你还是那个死脑筋,我姐跟你穷了一辈子,她可是建国前的老党员啊,如果不是因为侍侯大爷老围着锅台转,也排上级别享受公费医疗待遇了,哪至于这么早就没了。”父亲说:“我当你面也还是说,她这个党员也不合格。怕儿子上战场,合情不合理。”姨说:“噢,看来我这外甥该葬在朝鲜才合理!有这么当爹的吗?我姐不合格,可她那年月敢在白区入党,那可是杀头罪!她敢自己把名填上,当初你敢吗?你有什么资格说她!”姨父一看气氛变了,连忙打圆场:“算了,算了,你们怎么不分时候乱扯啊!孩子已经没妈了,不是我这当姨父爱操心,谁让咱们是亲戚来着?我看啊,大哥你要入了党,肯定是个好党员,对吧?”父亲说:“对,要入我就得让自己合格,不管入国民党还是共产党。”这时,哥哥早就听得不耐烦了,插嘴道:“哼,人家国民党也不要你!”父亲一听这话是儿子嘴里说的,气不打一处来,啪地一拍桌子:“所以国民党垮台!”这话在谴词上显然出现了逻辑漏洞,机灵的哥哥顺手抓住把柄偷换了概念:“真没想到,国民党垮台那是因为少了您?”父亲原意是国民党垮台是因为缺少象他这样坚持原则的人,可一生气没顾得上思考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竟被儿子给“点了穴”。一时怒不可遏,随手一巴掌掴到了敢当众顶撞老子的逆子脸上:“混帐!老子是君子不党,就看不惯混水摸鱼!”姨当时就把筷子一扔,对姨父说:“还愣着干吗?非得让巴掌落在咱的脸上?瞧你管的这闲事!”姨父看到哥哥鼻血出来了,还在用手绢帮着揩血,听姨这么一说,对父亲一拱手,道:“算啦,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好,我们别耽误大哥教育孩子,告辞了。”
    父亲当时也后悔了,这一巴掌怎么说也不够艺术,特别是在母亲刚离去的日子里……但他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虽然懊悔又不肯屈身赔情,就这么端坐着,眼睁睁地看着亲情破裂了,从此亲戚之间疏远开来。而哥哥当时一跺脚,也追随姨和姨父而去。日后父子俩在通信中论战几回合,而哥哥宣布与父亲脱离父子关系,姓母姓更名袁哲,从此父子俩再未照面。
    而实际上,父亲一怒所付出的代价远不止这些,随后两件事的发生不仅皆缘于此,而且恐怕还独具一格:一是爷爷发现孙子久不探家,诘问父亲。父不敢再瞒,遂以实相告,爷爷令其长跪半日,隔三差五臭骂一通。二是哥哥明显感觉姨父对其前途不再过问,迁怒于父。五七年反右运动中,一书揭发信寄给父亲单位,称反动老子白竹泉曾有反动言论:“老子‘君子不党’。”并特别诠释:意思是凡入党者即小人而非君子!大义灭亲之举,哥哥受到夸奖,而父亲和我则被打入了另册……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我这里讲故事讲脱了口,刹不舌头了,至于是非曲直,我就没心思评论了。腊烛早已燃尽,毫无睡意的我们父子俩同时在想,同时又不敢多想今后的日子怎么熬下去。我问父亲,要把我们遣回原籍,怎么办?父亲苦笑道:恐怕没那好事。我们是满族旗人,即所谓八旗子弟后裔,祖辈上都是清廷官员,原籍该是北京。辛亥革命被逐出紫禁城后,爷爷沦为一介教书匠。田无一垅,房无一间,往哪儿遣?总不可能再入紫禁城吧?他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一说,听天由命呗。他大口大口吸着旱烟袋,火光一明一灭,我则拿起火柴模仿安徒生笔下的丹麦小女孩“哧”地划亮一根,稍停,再划一根……全不见那奇异效果——没有圣诞树,也没有烤鹅,只有空荡荡的四壁,宛若黑洞洞的墓穴。父亲说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一辈子小心谨慎﹑奉公守法,真不知触犯了哪部天条,落得如此下场!家被查抄也就罢了,何故非给砸个稀巴烂,连电灯线也给扯断,根据什么王法?
    其实,遭此劫难的何止我们一家人,不得其解的人一时多了去了,十年之后曾经有位大作家撰文表示费解:为什么那时期的人会变得那么野蛮疯狂?而自己在旧中国面对白色恐怖尚能大义凛然,怎么就在这段时期时里面对无情批判,竟懦弱到违心屈从的地步?他也曾经百思不得其解。
    我反复思索,感觉自己寻到了正确答案——多少人之所以“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因为都把自己当成了悲剧主角的缘故。而实际上政治斗争如同军事战争,牺牲的不光是士兵,遇难者往往是无辜难民居多。如果你没参战却受到了伤害,那你不是难民是什么?既是难民就难保不被追击抢掠,那些红了眼的战士想当英雄,他们的勋章历来都靠血与火生辉。你遭遇敌兵时民族气节可能你不顾安危,表现出大义凛然的气概。而受到己方误虐又不容辨解时呢,则往往恐怕担个罪名累及后人,多半选择忍辱负重,也就自然没了脾气。再一个原因,那就只好从传统的封建残余思想方面找找原因吧——您表过忠心吗?……至于红卫手兵打、砸抢的行为,按说也不难理解,他们大概也和我一样有着某种不安份基因,该基因一旦遇到某种适宜的条件,便立刻恶性肿瘤细胞一样被激活,迅速膨胀并扩。人还有仿生习惯,当猎物处于明显弱势无力反抗之际,喜欢群起而攻之。既符合当时的时代精神——提倡“将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理念,也符合动物界弱肉强食的逻辑。只要你看过《动物世界》电视节目鬣狗撕咬受伤瞪羚的场面,就不难理解这类现象了。
    人也是动物,本能兽性只不过受到道德与法律的抑制而沉淀,人性得以升华。但当道德与法制遭践踏﹑人性遭贬斥时,那沉淀的兽性泛起,动物本能促使一个乖乖娃成长为恐怖分子,并不需要多么复杂的进化过程,一夜之间足矣!凭心而论,红卫兵打、砸、抢行为与日本兵的烧、杀、掠有着本质的不同,后者是以占有和征服为目的,而前者多只是为寻求一下刺激,满足一点表现欲而已。如果当初条件允许,我保不齐也去表现一把。
    之所以我能解开连高知分子都颇感困惑的谜团,并非我智商超凡,只缘我具有常人所缺少的那么一块反骨。
    遗憾的是,父亲并没等待他的儿子那反骨产生灵感,他趁我做了一阵恶梦的工夫,将一根麻绳绑在房梁上,解脱了自己。那天晚上他从批斗会场回到家,凌晨,当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我一睁眼发现父亲直挺挺地悬在房间正中的那一霎间,第一感觉是我的头胀得特别大……
    父亲生前没给我挣下荣耀,死后留给我的也不光彩。许多年里人前我忌讳谈及家庭,怎么说呢?就象当今好多贫困生不愿承认自己是农民的儿子一样,是一种被扭曲了的自卑,灵魂的变态。
    那真是一个最漫长的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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