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作品:《民国县长悲慨殉国的真相

    第四十三章
    从牙营长顾大梁和孟连长的脸上,蒙县长读到了他自己的命运之书。弹片不偏不倚把他有左小腿连骨带筋击碎了。他很吃惊,这不是要疼死人吗?他摔马半天没感觉,现在,他只是领教了一阵奇寒,接着是一阵奇痒,他们慌乱的包扎的时候,巨痛发生了,带着烈焰般的恐惧袭来了。蒙县长一阵晕眩。他是给抱上马背下山才换的轿子。偾和抬前杖的轿夫是趴轿子睡着的,惊醒之后见给扶进轿的是个半死的蒙县长。偾不敢问。没想到蒙县长说:“你们抬起来,赶路。”蒙县长咬牙切齿,话却很轻松。他下了轿帘,颤抖着,咬烟枪,上烟,击亮洋火,折腾了半条命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吸到了第一口呛辣。他很难想象,枭寨的悍匪居然赢了日军几十颗脑袋。孟连长狙击的,山坡上肉博的,日军死伤324号。孟连长带的死了126号,顾大梁带的死了176号,牙营长带的死了121号。民团加囚徒,正宗乌合之众,居然吓了日军一跳。想到陡坡上的弯刀和古老的狩猎的牛角号,想到天昏地暗的白猿黑猴的飞窜与腾越,绞杀与劈砍,想到喷石的血与仰飞的尸,蒙县长惨淡地笑了。
    有什么比战争更能让人明白人间的暴戾?
    蒙县长想起来,牙营长顾大梁和孟连长从血污里捧起一柄月牙一样寒冷的77公分尉佐军刀,孟连长叹道:“哇呀,真敢捅肚子!”关羽请牙营长给那军刀给他试一下腿毛,关羽叫道:“真的有风噢,一吹毛就掉!”捡了18杆仅7斤重却配有狙击镜座加装的狙击瞄准镜,有5杆的瞄准镜摔坏了,关羽大呼小叫道:“几个鬼子后来是摔枪噢,嘎嘎嘎嘎摔,乒乒乓乓摔,摔石头上,摔了枪才拔短剑捅自己肚子,不捅我们噢,捅自己!”是什么人才有胆见着了看清了这种细节呢?是关羽这等豪勇,象关羽之辈足有23个人还健全地活着,他们没给炸死,给炸疯了,盎奋不已,孟连长给他们配弹夹,他们撩起血衣来这擦擦那擦擦,珍重道:“我舍不得打,我要拿回家,我还是用刀砍,刀痛快!”搜到四挺方方棱棱的仅有掌大一块红木把的大正11年式轻机枪,牙营长试弹出一夹子弹,居然数出50颗!他们于是连人也神圣起来,面色肃穆,仿佛刚才他们血刃的不是这精锐武器的主人而是玷污者,顾大梁算是九死一生的军人,可他毕竟蹲水牢蹲呆了,不知道这是1922年就服役的宝贝,叫道:“日本鬼玩这么新的把式!妈的!这么新的把式!”又捡了两挺三爪立带歪把的99式轻机枪,这倒是新服役的两千七米大射程家伙,牙营长高兴的躺在地上仰着把玩,叫孟连长给装弹带,吓孟连长一跳,叫道:“你没玩过,这手指一粘,上千光洋的宝贝就叫出去了!”牙营长笑道:“妈的,我这么笨妈,这是日本鬼才配吃的弹仔,我舍得吗!”他们嗟叹不已的是没有手雷,手榴弹,这些容易引爆的都炸了。蒙县长眼看着他们掩埋收拾到的尸体,长跪不起,他们对伤号的照料,几近家族式的温馨。蒙县长不知道这该喜该悲。在黄埔军官的队伍,杀之勇,恨之气是没话说的,可一缕情牵,真没这么安慰。这是一种久久远远的隐情,蒙县长偶然犯了,莫名其妙,恍如不祥之兆。蒙县长倏忽姑念起了他的发妻鹞和鹞为首的招魂的九凤。蒙县长想起了大榕树和大石洞栈道都一件不剩枪刀和日军的铜盔和靴子,他隐约想见鹞等应该活着。招魂,这是什么古老的把式,在暴戾的枪杀之中,在哀哀的伤亡之后,她们履行的哪还是人间的道义呵。
    天神圣主,有吗?
    蒙县长腥腥咸咸地吸了一大口烟,鼓在鼻翼与紧闭的咽喉的通道里升升降降,舒舒缓缓,摇摇曳曳,冷冷热热,他习惯这么理会烟土的玄妙,烟土的深意,即是把血腥奕成果桨般的馨香,堪入肺腑,把荣辱变成新旧似的衣着,得过且过。但他只平和了一会,醒过来的瞬间,就火急火燎地有一种大欲。他撩开轿帘叫牙营长,他说:“多派探子。”
    但牙营长策马到轿窗前报告的第一桩事是他们连伤带残仅剩142号人了。非常重要的是,有79杆枪有足够子弹,但只有34人是练过枪击的,其余必须是近了才能打枪。牙营长说他和孟连长都心悦诚服,公推顾大梁指挥。
    顾大梁策马来报告他的判断,日军原来进山应是担当前锋或者策应,但使命结束了,或者改变了,他们是退到海边,等新命令,或者找机会。
    蒙县长很欣慰,爽然答道:“是这样。”
    顾大梁毫不含糊提议,蒙县长应马上报告牙师长,已登陆的日军,只能赶,打是打不完的,赶是能赶走的。要撤掉一些防守,留出路来,让日军往海上逃命,要是关了防守,回头在岸上打,以火铳弯刀对付日本鬼的射击武器,防卫将彻底消耗,真来了大批登陆的日军,将如入无人之境。
    这个顾大梁就有所不知了。
    蒙县长吩咐多派探子,只管刚逃逸的日军。说:“我在牙师长那里立的军令状,就是对付我们咬住的这小股日军,我们要和他们纠缠到底。”
    想着自己的使命,蒙县长想到了敌人的命运,蒙县长仅从这股日军卷裹的武器装备,即知道他们登陆时的数量应是两倍左右。
    彼此都怕对手从什么地方冒出增援来。
    蒙县长不敌晕眩,头撞在轿门上。他悲从心来,他冷冷地自嘲道:“生来血少。生来命丑。”
    密探说:“日军占了妖岬,不动了。妖岬背是深海,面是三里长滩。附近没有渔村,妖岬也没有船。妖岬的岸直对三座山丘,山丘树很密,日军占了近海的山丘。”
    牙营长说:“我们有58匹马,可以逼得很近,可以跑。”
    密探说:“日军有78匹马。日军要把歪把放马上逼近了再下马架对地方,能管两里地。”
    顾大梁说:“到平地,我们是亏。”
    密探说:“妖岬岸上都是蕉林。都是林,都很矮。都能挡,都能跑。”
    牙营长说:“渔民呢?盐妇呢?蕉农呢?”
    密探说:“全跑了,只有鬼了。”
    吩咐密探走了之后,牙营长,顾大梁和孟连长都等蒙县长说话。可蒙县长也说不出话。路是宽了,可夜更黑了,几匹马可以聚在轿边走,可谁也看不清谁的脸,都知道是难堪的脸。
    顾大梁说:“蒙县长,现在剩的多是孟连长原来带的。还是由牙营长指挥。我算是回到了海边,我想海上的办法。是海里上岸的魔鬼,还得请魔鬼回海里去。”
    蒙县长咳了一声。
    大家觉得天光了一下。
    蒙县长说:“把魔鬼赶回海里去。”蒙县长这是自己在说话。
    诡谲的夜。风急了,雨好象没了,不知哪来的,脸上还是一层一层的冰霜。苍天杀人,荡魂,细细碎碎地暗示没完没了的咒语。一个硕大无朋的阴魂降临了,那可是苍山沉没,沧海横来的前夜呵。
    蒙县长叫道:“顾大梁,你快去想办法!”
    把魔鬼请回沧海吧。
    蒙县长再度撩开轿窗。大海劈空而至。
    沧海没有日夜之分而只有明暗之隔。
    沧海是行驶的。尽管它的万万千千的翡翠玉鞍不复再见了旷古的英雄。妖岬,古怪的名字,这是丢盔弃甲的说法吧。蒙县长怦然心动,这简直是枭寨的沉沦,不同的是,枭寨的巉岩莽苍苍的是褚红与乌青交互纠缠的裂痕,七色错杂却更黑更沉,斑驳陆离却更老更旧,而这妖岬偶露峥嵘的顽石,却象乌龟的破壳,一沉一浮,与掀天而来的狂荡涛头相舐牾,地裂山崩,是海底不断的旧闻。蒙县长被一记沉雄的涛声叩开了心扉,他突然彻悟,下是这鹰翅一样的黑岬无端地从海岸直往深溟里斜穿了三里,岬背一派静谧,固若金汤,岬前才把万里奔来的惊涛带上了长滩,涛起涛落,千刀万剐,露出千层万层的冰雪,岬背岬前的一静一动一明一暗,才构成了诡谲的一域。这是可以把舟辑摔碎的雄关漫道,难怪荒凉若古。而远海却是黑色,简直是白天的黑夜,白天是一锅沸油上的烟岚,而黑夜是油底里的粘液之汤。大海,你生吞了多少尘世的草芥人命与富贵大欲。蒙县长如对一袭天幕,想到幕后的不可问知,心中油然而生一重景仰。对,中日战争是一个很过分的故事,上苍噢,把这一页涂满了咒符的天书翻过去吧。
    顾大梁。蒙县长不免想起顾大梁,顾大梁才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亏他想得出,往海上驶一支船队把急于奔命的日军引走。对,顾大梁,只有他才明白人的局限。因而,他都有点神圣了。清人赵藩在武候祠留一付对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诸葛亮什么脑袋?可顾大梁,一个共产党的嫌犯,一个水牢里死囚,一旦放虎归山,他就得了这么个灵感。
    蒙县长再度不敌晕眩,这回额头撞在轿门上,惊着了抬轿的偾,偾急切地问道:“姐夫,要停一停吗?”
    蒙县长说:“能快些吗?”蒙县长的话刚落,他感觉轿子飘荡起来。海涛的丧钟撞碎了某一条神秘的古龙,古之龙吁嘘乌吁地,拐了一个大大的蜿蜒,作低迷的啸唱。
    久违了,大海。
    顾大梁横扫蕉林的异响在清清涩涩的古色古香中狂奔,他隔三百丈二百丈四百丈一百丈倾听他祖上的大海,他在妖娆的迷雾中撒了一把英雄的苦泪。他要劫若干条船,财主的,奸商的,海盗的,不,他要征用若干条抗日的帆船。《奥德赛》说,当年轻的黎明,垂现玫瑰红的手指。而顾大梁所仰见,乃是天庭的一匹白银打造的苍云横了缓行,雨的网破了缝了破了缝了,顾大梁瞪圆鸡血石眼珠要找一支船队,他象海底的翔鱼,忌见的见了,欲见的不见。顾大梁啸了一声少年的口哨,他隔着稀的疏的蕉林与海岸线平行,他不要子弹找到他,他要找到一支船队。跟他的虽不是全体10名共产党嫌疑犯,却都是硕果仅存的9名水牢囚友。其中岈,瘦马,漭,老叵和涿也是共产党嫌犯。另外的徙,踅,木和宽是劫马帮的团伙,手上染红的都保走了,他们跟帮的时候也就十三四岁,不是牵马就是押驮的,手上没染红,但他们却是六亲不认,不是他们六亲不认,是六亲不认他们了,也不知道是活着不认还是死光了冤魂认不了冤人,他们是在大石牢粘勒死狱警的案而改投水牢的,没一个人认罪,在石牢原本话就不多,到水牢都哑了。他们在水牢里当顾大梁是神,一上路,只看顾大梁的眼色。这时候涿叫道:“有船!”顾大梁稍稍收了马僵细看,说:“那是穷钓鱼的鳏佬,破舢呢。我们是找几条大船。”岈是自命能间断地扣响歪把机枪的,谁都不信,很简单,因为谁也没使过歪把机枪,可试了,他真能断了扣响。蒙县长比顾大梁见的世面大,他就颔首,说:“有这样的人。”所以岈的马上横着一挺歪把,贴岈的踅是驮的半箱子弹。这时岈吹牛说:“到时候就等我扫平了你们再上。”徙叫道:“你要把船打窟窿了,敲你脑壳!”岈还嘴说:“到时候看吧!”涿说:“大船不敢靠岸的,怕劫呢。要等两个时辰。”涿是渔人。说的是多少年前的事,可有道理。顾大梁说:“要到岬头等。都是天亮过岬头的。”说着加了一鞭,冲苍绿时刷了一丈两丈的雨水。什么叫放虎归山呢,放虎归山就是饿虎扑食,不计得失。
    蕉林在他们的啸笑里纷纷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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