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作品:《民国县长悲慨殉国的真相》 第二十七章
蒙县长坐进轿里,甫一仰靠,但觉天旋地转。
不想轿后窗的偾惶惶然叫道:“噫,不好。蒙县长,我妈来了!”
蒙县长恍如大梦。他听清楚是偾的声音,却想起了在盐村,他打了偾一枪,他叫道:“偾。”
偾嗯了一声。
蒙县长听罢,问道:“我那一枪那么巧?没伤你筋骨?也没伤健肉?你是怎么倒的?”
偾大吃一惊,他不明白蒙县长为什么还会问这个。他说:“只穿过腿侧,早绑死了。”
蒙县长这时候想起来,那一枪之后,偾仍能一瘸一瘸给他抬轿,他问:“偾,你受伤了,我还让你一瘸一瘸抬轿,知道为什么吗?”
偾说:“知道。”偾说:“在盐村,我去解手,看见了,逃的,给杀了,不响枪,是捆了敲死。”
这回答却出乎蒙县长意外。他有些迷糊,又问道:“刚才你说什么?”
偾又急又气,叱道:“我妈来了。来了。我侧过脸,不要跟我说话。”
蒙县长听不明白偾的话,但知道偾很急,很惶恐。蒙县长突然想起“妈”这个词。他脑里一片荒凉。妈,多遥远的事!她死的时候他才2岁,她生过一个哥,听说生下来5天就夭了。妈生过一个姐,听说生下来21天就夭了。妈是生第四胎的时候难产而殁。妈是太遥远了。
“呀,不是妈,是姐!鹞!我姐!鹞!鹞来了!”
蒙县长迷登登的,妈,姐,妈怎么会变成姐?他想,妈跟姐,两代人噢,不过他又想,嗯,也差不多的了。总之,很遥远。
旋过来一匹裂焰奔马。烈焰焚烧着一个黑苍苍的蓑衣妖人。
蒙县长呛了一口寒气,他要把半边轿帘抖垂的,手僵硬了,居然是往上举。
“鬼哟!你越活越小了!”蓑衣撩了之后,露的是一头的白妖长发,一张黑乌乌的大嘴说:“难怪风流野了!”
蒙县长休克了一回,自认为的烈火金刚,大有一瞬间要冻裂的趋势。他惊叫道:“鹞?”当时蒙县长的魂不在身上,是在脑壳附近的什么地方,这时辰魂是慢慢散作一团紫雾把他给笼罩了。他不是惦记鹞吗?刻骨铭心的惦着。她变了哪呀?没变。但她变了,成了妖,对,仅止是色彩变了。她一脸盘的芳华,黛眉,丹凤眼,皓齿,芳唇,她年迈于33岁而年青于23岁,她半老徐娘而仪态万方,烈女情焰,大巫邪气。一丝一毫也没变,变的是上苍替她换了一条白色的长发之帕。她必有皱纹的,他这么注目的时辰她却通明透亮了。九凤?不是九只凤凰而是九位女中之怪,女人以繁衍生命为圣,九凤的素志却是埋葬招魂。这小小的县城盛传鹞是疯出家了,原来鹞是当九凤的凤头来了。归去来兮,大大的魂魄就在眼前眉梢了。“鹞!我敢说,说你发疯了,是他们发疯了,你是虎头虎脑他妈,你才不疯呐!”蒙县长无端的这么叫道。
鹞嘎嘎笑道:“他们才疯咧。我知道他们疯咧。”鹞叹道:“我是念你们三父子念疯咧。蒙廷宏。虎头虎脑他爸。风传你回老家来当县太爷,我不信咧,可枭寨姊妹说,你带兵马上枭寨抓丁咧,天打雷劈咧。你手下兵丁把头马半瓜脸给扒咧,把蛙脚给破洞咧,把长猿腰椭敲木咧,好在神保佑枭寨咧,暴狱得手咧,破卡咧,啸回枭寨咧。蒙廷宏,鹞说的不对?”
蒙县长瞠目结舌。这可有哪句是疯话呢?
“晓得哪个姊妹传话么?猴月,猴月,说了你不懂,枭寨九凤呀,生了个肚唇的女婴,三天就夭了,巫婆说猴月是生了衔刀魔氏,猴月是过山魁,猴月连花被子给拴咧,上柴堆咧,要生焚活口咧,正在投火种咧,有人就听那埋衔刀魔氏的竹根响了,去扒,是衔刀魔氏踢天大哭咧,又听天崩了,不是天崩了,是腊月霜天雷劈寨门咧,巫婆惊的牙缝都喷血火了,巫婆悔话说不能焚猴月,要改焚衔刀魔氏,送衔刀魔氏回天宫,得了巫婆的话,再去看埋竹根的衔刀魔氏,衔刀魔氏复了夭相,把猴月解了,就把衔刀魔氏抬上柴堆,九天大火焚了半壁天庭咧,火灰埋白枭寨三个月咧,猴月哭火灰哭了三个月,猴月听见火灰哭咧,猴月就用火灰的话咒灾咒难,一咒就灵,猴月入九凤了,猴月听懂火灰话咧,天下有火灰飞扬的地方猴月都听得见咧,猴月就顺火灰的影子找了我咧,猴月说我也能进九凤,把我吓死咧,我逃出你们蒙家,是躲枇杷表姐家捻洋纱头,枇杷表姐家请17个姑娘接洋纱头,枇杷姨妈守寡33年,夜里给一个煮盐的老板暖脚,老板每月给她三箩洋纱头,一夹一夹捻成线,织洋纱绢,收光洋铜板,吃的热,睡的软,每月有铜板。我要埋铜板咧,我虎头虎脑一对儿子要娶媳妇咧,我躲枇杷姨妈院子,枇杷姨妈院子就贴你蒙家院子的燕子巷口,我每夜探墙根看你蒙家动静,探我虎头虎脑两个儿子总不露头咧,莫不是到了广州跟洋人上仙萧当醉烟蛇咧。猴月说她听火灰话,枇杷姨妈院子火灰飞天把话传到她耳根咧,猴月说她听懂火灰话咧,我说猴月咧你疯了咧,火灰话我听不懂,你说话我听不懂咧。猴月就说了你蒙县太爷领兵丁上枭抓丁的事,猴月还说你没带虎头虎脑回来,你只把虎头的小媳妇带回来咧,好漂亮咧,好风流咧,是个戏子咧。我一听真是咧,我就贴墙听咧,仙子嗓吊的风铃戏文咧,把我气疯咧,天下什么媳妇不好娶咧,疯了娶戏子媳妇咧。”
蒙县长险些惊死。晕篇没头没尾的疯话言之凿凿,惟有一个砒漏,便是把他县长夫人当儿媳妇咒了。
“天下多少丑命生蛆生虫,雷劈蛇咬,有几个苦命人能入九凤咧!九凤可是巫师在眉心点胭脂豆的招魂巫咧,入九凤,人妒鬼妒咧,这辈子苦了就苦了,涩了就涩了,下辈子大富大贵咧,猴月说这回九凤招魂,一凤算一丁咧,我就算一丁了,日后虎头虎脑两丁抽一不是么,免咧,我一对儿子不用当丁冒枪火咧。”鹞盎奋不已,可她又惊讶得很,说:“作梦也想不到你是牵头带红毛的!”
蒙县长魂飞魄散。蒙县长纠正道:“我不是牵头带红毛,我是带国军,皇兵,是政府出兵抵抗日军。”蒙县长一时语塞,说:“不是我们去劫倭寇,是倭寇劫我们。”
“不用缠舌头。不是去斗命么?”
“是斗命。”
“斗命你怎么还上阎王铐?”鹞在马背上一扭,一只长臂窜入轿窗哐铛一声把蒙县长连腕带铐拎到轿窗口。蒙县长的腕原本就象蛇一样冷,更哪堪这德国造的五爪双钉铐呢。鹞眼睁睁看了这蛇缠着人腕的铐,惊得一双鹞眼也灰了。她明知道蒙县长腕上戴铐,才这么打捞到轿窗上,这下子却忍不住这轿窗的手和铐。她突然鹰喙一样勾了右令指抵在蒙县长的眼袋里下,险些把蒙县长的眼珠给勾了出来。
蒙县长死的恶兆都有了。他惊诧她为什么往死里掐他却只是灰眼灰眉地瞪他?
那灰眼中噙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蒙县长抬手轻轻把鹞掐在他眼袋的手指弹掉。
那只手落在轿窗框上。那双眼却是一动不动。鹞一瞬间象一盘枯槁的树寇,正在一年一年的风化着。
轿在路上滞重,沉凝。鹞的马象个玄妙的琴手,和着轿的乐章,迂迂徐徐,当行兀行,当止兀止。
雨丝绵密而纤弱,轻轻地牵着苍天与大地的沉沉浮浮。
“蒙廷宏。”鹞绝望之极,她以巫女的静穆之气,轻轻说道:“红毛出山是万万不能铐手链脚的。铐了链了,魂就掉了。”
“都说我不是什么红毛。我是县长。”蒙县长叫道:“是国军出征。”叫是这么叫,他心里可是空落落的。
鹞在不动声色之中突然晃出一弯寒光闪烁的桶圆勾刀,刀肚足足三寸宽,一片皓白,冷嗖嗖的。弹也只是轻轻地弹,可震在轿窗框睥鸣音嗡嗡嗡嗡地惊心动魄。
蒙县长鼻子嘴一片的发寒,他不敢台眼看人,好在刀口朝外,静了,寒在那里,仿佛不是轿在颠马在颠,而是晦光迷朦的苍天在颠着。
“你自己撬,还是我给你撬?”鹞毫不含糊,说:“撬了,我给你喃咒。”
蒙县长哭笑不得,一时冷汗粘衣。他知道三言两语说不转鹞。他说:“你不把刀收好,官军当你要谋害县长,我们连话都说不上。”
“你是县长,谁敢耽搁我们说话?”
这就是曾经的山大王的女儿。
“你们麻乡长不也是给绑了来见我么,见了我,我就给解了他的绳头。”蒙县长一本正经说:“等我见我长官,我长官就给我解铐。”
“你替麻乡长解绳头,你是担了麻乡长的孽障。”鹞说:“你长官不会替你解铐的,他那么笨,还能当你长官?”
这话倒让蒙县长心底刷了一层寒毛。蒙县长生了莫名的悲哀。叹道:“鹞。你总是这么克我!当初说好一起去广州,你说不去就不去了。后来我派人接虎头虎脑,你说不去就不去了。”这些伤痕,蒙县长向来觉得是他伤害了鹞,而现在他竟然觉得是鹞伤害了他。他说:“现在叫你把刀收起来,不给我惹祸,你是不收的。”
鹞大吃一惊。她的泪珠巴嗒掉落。这掉落的泪珠仿佛牵了一双无形无影的绳子,哗地牵出两行清泪,吧嗒吧嗒落在刀肚上。鹞不言不语,收起月刀。
蒙县长象给一刀割断了数截的柔肠,苦不堪言之中,浑身哆嗦起来。他抬头看鹞,心神大骇。鹞早已侧过脸去。那是怎样决绝的舍弃。蒙县长感到一缕青魂的孤寒,无所依傍,无所凭借,更无所去向。
鹞说:“虎头虎脑走了,麻冷了,屋子冷了,篱笆我剪咧剪咧剪了好多红纸,红树,红藤,红蜻蜓红蝴蝶,把窗都贴血了,我夜夜点香咧,我就求上苍保佑你们三父子。我把虎头虎脑衣服鞋子洗了晒,晒了洗,我心都洗空了。你父亲,蒙老爷就进我房里拿虎头虎脑衣服,我问老爷干什么?老爷说给三婆儿子四婆儿子。老爷又进我房,不是拿我箱笼衣服,是拉我身上衣服!”
鹞说:“我逃出你们家,老爷又说我疯了,话传的比我逃路快。我要回家拿衣服,三婆四婆骂我疯了。”
鹞说:“我在枇杷姨妈家没日没夜捻纱头,我等你们三父子风声,等了一年,我有钢板了,我要去广州找你们三父子。这会我才想到,我上哪去找你们三父子呀?”
鹞说:“我不敢缝虎头虎脑衣服,这些年,给他们兄弟一个织了七桶大尺寸洋纱,你们蒙家不缺光洋,可你们家光洋是你们家光洋,我把钢板折光洋,我要你样样送到虎头虎脑手上。”
蒙县长嘎嘎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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