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作品:《民国县长悲慨殉国的真相》 第十九章
提要:没有严格训练的队伍果然不是盐妇的对手。蒙县长的北伐军人作风给牙营长孟连长等团防出身的兵痞上了一课。盐妇作为严密的宗教、军事组织,与枭寨悍匪的宗教、军事一样充满神秘、神圣的色彩。
盐妇们并不等蒙县长说话,纷纷给地上的兵丁解绳。兵丁冻得要死的也快死了,冻不死的也气忿了,有人一松绑就抱了盐妇打,吃了盐铲,摔倒在地,黑血象蝙蝠一样。笑骂声里,雨淡风清。
孟连长喝令集合。
不过兵丁的集合没盐妇集合那么快,盐妇弯刀一样围住了祭棚。
村里有一队人搬出柴棒来,有人左右搭棚,两柱一丈五高的三角天棚,棚顶斜绑了茅草夹,两堆篝火燃起来了。火光人影中,那具薄尸倒象是一具敛翅的鸽子。
阿蛇大发慈悲,喝令道:“再搭三架棚,烧三堆火,上官军兄弟破冻。”
真叫鬼斧神工,那盐民搭棚真象挂帆一样轻快,那才叫火凤,哔哔篷篷三堆篝火轰燃了。
牙营长多半是斗气,也喝令他的兵丁烤火,说:“马上给你们上一碗酒。”蒙羞的兵丁们有血有伤,但冻比痛难忍,象灯蛾一样逼篝火呼喝烤炙,无端地啸笑。他们彼此看了,但觉他们昨夜为之骄傲的抹漆雨衣,与盐妇们的蓑衣相比,也不过尔尔,盐妇们的雨衣居然也是清一色的洋麻抹漆衣,青色,倒象玉。他们行尸走肉,而盐妇倒象落地的神女,至少,象海风刮上岸的妖女。他们果然享受了一人两寸竹简酒,三大口酒下肚,再瞟一眼那席上的尸骸,的确象敛翅的白鸽,想,这是祭奠他们霉运的死鸽。想,那是迎娶盐妇们的待飞之鸽。
蒙县长在此之前,并不觉得他和牙营长拉的队伍有什么闪失,可这时辰,他感觉溃败了。不。是给击杀了。不是血肉的,抢刀的,是魂魄的。葬礼为了掩饰这平生乍现的羞恼,进了轿子。
看玫瑰焰火映照的那一圈盐妇的大赤脚吧,浑厚,宽博,竟然沮砺如熊掌,一角一角的脚趾甲,灰面朦胧,暗里有影,那是比蹼简洁得多的利器。人怎么能缺盐?万不能。不说肌体宇宙缺失不得,不说在那之前的慈禧太后的蒙汉全席缺失不得,便是丐儿,便是佛僧,舌根里念念的,便是酸甜苦辣所不能的那股咸气,芸芸众生,谁闲了空了把只赤脚往盐缸里泡上一回?踩上一脚?没有。所以,人世间不知道盐妇的脚是在火里烫的,在醋里泡的,在酒里煮的。海水多少万分之一的咸,那海味已叫贵人们绝倒,那深海咸鱼类的贵,那古骸万世的奇,尽是盐的浓淡造化,而盐妇之脚,日夜浸盐,肿过,溃过,烂过,烧过,烫过,败过,疙瘩硬了又松了,怪麟艳了又素了,筋骨依旧有条不紊,血脉依旧贲张,而脚皮亦毛亦茧亦筋,酥软而弹动,蚌壳割了,锐砂划了,深浅都是浅黄的表里,不流水也不洇血,脚趾硬于鹰喙而韧于鹰爪,脚背,脚踝,小腿,光洁如油,汗腺的网眼里裹着一脉一脉的筋丝,类似天鹅之蹼,人在岸上,如在水中。当盐妇的肢爪挣盐筏入海或者靠船,爪筏的脚趾与爪蒿的手指是交弹着命运之弦,浮沉之间,盘旋之时,知道风的力道有多硬,知道浪的力道有多沉,荷盐绝不让盐篓浸水,但荷盐绝不让盐筏轻飘,人命苦短,磨难恨长,脚爪却是一代比一代柔韧,海人信仰祖先是鱼,对着日轮想到血热血冷,对着月牙念到泪涨泪干,脚爪有耳,听见沧海的深暝,寒毛有耳,听见苍穹的悲喜。盐妇说,这筏盐有1200斤,往往多出3斤5斤。盐妇说,快快走吧,正午起风,正午的风就打落午饭的筷子。若是孤单的盐妇遭了蹂躏,盐妇的肢会轻轻翘起,可能一扣一扳,强人的小腿就会嘎叭地拧走了脚踝的骨节,或者蹂躏一任你蹂躏,末了再一脚横踩强人的颈勃,轻轻一碾,强人不再能呻吟,不死,重的凸眼痴呆,轻的哑掉,也有不杀不打,只在强人的脊梁骨上揉一揉,搓一搓,强人的余生就变成受害者的奴隶。若是海盗不期而至,甚至破门而入,盐妇是仰倒的,脊背爪抓着土地,抬脚绊人,缠人,扭人,杀人,盐妇的脚在盐地上是一寸弹簧,没见过盐妇走路刮坭的,盐妇的脚在海上是两丈的竹子,常见盐妇在滩上抓尽长蒿。
盐妇的裤管总甩在小腿肚上。
盐妇的腿偏长而腰极细,这使露颈圆领露腕短袖露肚宽襟的厚挺粗麻小褂尤如青色雏鸟。当数十顷盐田灌满海水,映下数十顷蕉林,戴斗笠的盐妇象翔空的芦花,也没影也没魂。盐船永恒拥塞大的小人码头,她们送盐,只能把盐筏撑到船边,接手是男的。盐商永恒阔在镇上,她们送盐,只能把盐担担到圩口,接手是男的。当春汛的鱼尾象黄金一样铺满了海底,当秋鱼的肥唇晒满了海面,盐妇是拉网的纤夫,盐妇是摔鱼的刀手,但盘鱼在屋顶上晒薄之后,带鱼在蒿上晒干之后,她们装筏,他们装担,她们明白,鱼和盐一样,水路送到船边,陆路送到圩口。盐妇没有春寒,没有夏热,没有秋凉,没有冬冷。盐妇活在风里,当风里携了砂雾,盐妇日夜都晒盐,太阳晒雾,月亮晒云。盐田是把三里的海滩切割而成,在落潮的海岸拦了正付漏口的石墙,涨潮的时辰盐妇都在水里,用竹筏堵第一道付墙的洞口,压上茅草夹挡水,再用竹筏挡第二道正墙的洞口,糊上黄坭浆,再覆上麻布,把付墙漏出的退潮堵死,赢得千千万万担的盐水,而后再从高到低,追着落水一块盐田一块盐田的堵水洞,盐妇称炎日晒盐叫金盐,盐妇称风干盐叫银盐,盐妇叫砂床滤盐叫露盐,盐妇称锅搅沉砂浮盐煮的熟盐叫棉盐,盐妇称盐田碎块叫生盐,盐妇称煮盐铲粉叫熟盐。当风里粘了雾霁,盐妇就在石楼竖蒿梳麻,横蒿织网,绷两丈三丈高的树麻是腊月封浆的时候倒的,一丈一丈断了浸入酱污池塘,整一年才起晒,一层一层地剥,一缕一缕地梳理,那池塘越酱污,那树麻越雪亮,打成粗绳,浸了猪血,晒干,是顶网纲和围绳的,七尺九尺的藤麻是杆黄叶凋的时辰连根拔的,生剥生梳,扎团了再浸清水,粗砺的,浸半年,滑爽的,浸一季,晾软了,捶松了,再抽丝丝缕缕,纺两股线,三股线,五股线,七股线,九股线,织两指眼的细网,细成三指眼的中网,织成五指眼的粗网,用铜雕的蜻蜓独眼梭子,用马腓骨雕的寒芒孤针单勾梭子,用老竹根削的猫头鹰双勾梭子,盐妇强网是不睁眼的,《蜘蛛仙》唱道:“飞蛾扑灯为风香,蛛仙吊颈为风凉,梭头秃短为风爽,十指枯干为风缠。”盐妇的心思全在风中,因为跟风纠缠不清,沧海,盐田,鱼网,是盐妇的镜子也是盐妇的坟墓。等待惊涛骇浪的沧海,因为父,夫,子,有多少葬身鱼腹,消受无以穷尽的丝露花雨,因为羞涩,惆怅,哀伤,多少柔肠寸断。《蜘蛛仙》唱道:“床板宽宽不如棺,天长地久睡孤床,二五蒿青男睡女,五二蒿黄女叹男”。这不是戏言,古旧盐村的床总是窄的孤寒,最粗俗也是最切实的解说是:棺村是吓人的粗大,人床是惊人的窄小,因为盐村的床多半是一人孤单,老年人很少见白头偕老的,不是鳏夫孤老就是寡妇孤老,中青年,男人在海上,女人孤单,女人在盐田,男人孤单,人在25岁之前,象竹蒿还青的时辰,一夜里,男人都在女人身上,25岁之后,象竹蒿干枯了,恩爱是冷清淡薄了,女人往往彻夜吸水烟筒,默默看着酣睡的丈夫。少男少女,因为海上风险,年岁差一二岁的兄弟姊妹或者兄妹姐弟,性情差异都有天渊之别,不是一个惊梦掉床就是一个彻夜不眠,少男少女的惊梦掉床,少男少女的彻夜未眠,隐约可见海上生活的诡谲。略知盐妇的生存,或可戏猜盐妇何以腿偏长而腰偏细,仰对飓风,摇弋多姿,恨到绝望,挟一腿雷霆。
盐妇的衣露肚脐,袖露硕腕,领露胸沟,与汗有关,与风有关。
可能与狂荡的胸脯有关。
盐妇的长臂和纤指桑骂槐用来说话的。
盐妇的眼睛是用来想事的。
盐妇的嘴不是用来说话的。在家里,丈夫的眼珠就是青天,丈夫的鼻子就是冥府。譬如干干瘦瘦的丈夫要出海了,盐妇为丈夫煲了早的晚的温补汤汁,装了酥的油的香饭,但从海里盼回来的丈夫却带回个女辈,说是从海筏上救的,一夜里,变成了隔床大婆,要剐要砍,不是大婆砍丈夫剐小婆,是丈夫砍大婆,要咒要骂,不是大婆咒小婆,是家公咒大婆。盐妇要剐要砍,得等到新妇变成盐妇,到了盐田,才是盐妇的世界,可新妇要抱肚(怀孕,干家务活),分娩,等泪茔茔的小婆扛铲下盐田,愤怒的大婆早已烧蕉自己的一付心肠,惟有悲怨命。譬如新娘送新郎进城读书,新郎行商坐贾,新郎当官受禄,新郎变成旧郎,新娘变成旧娘,旧郎带回新妇,新妇膝下有后,旧娘就变成家奴,要咒要恨,不是家奴咒天恨命,是天咒家奴无后,是命恨奴身贪生。再譬如,丈夫早丧,纵是媳妇年仅十二三岁,也只能守寡终命,盐家里,女不是人,女是仆,新娘落轿,下鞍,叫“收爪”(向神台,长辈,丈夫确认卑微身份),自此卑躬屈膝,男不是人,男是神,男童九岁束发,叫“顶金盘”(意拟人间太阳月亮),开始论辈份行祭。甚至,盐妇的嘴也浊用来吃饭的,古代盐家有高桌矮桌,男入高桌,女入矮桌。男人“礼要过香蝶”(敬酒给长辈或者亲朋夹菜越过席中的香料蝶),女人“罚要在眉底”。女人是低头吃饭的,只能夹眼底的菜,绝不能提筷子去夹第二只碗的菜。盐妇一生在海水里寻自由,在风雨里吸清气,但盐妇的畏惧深海与畏惧飓风,绝不是不可知的涡流与陷阱,绝不是不可敌的电火与雷霆,盐妇畏惧,是与夫权纠缠在一起的神权,与神权纠缠在一起的夫权,神权夫权的神秘,夫权神权的亘久,盐妇柔肠为之寸断,盐妇的缅想为之纷乱,盐妇的心仪为之荒凉。沧海洗浩瀚,可沧海是单纯的,咸水,是鱼,礁藻,惟有神与怪既能吞噬性命又不能知之。盐田浩瀚,可盐田是单薄的,盐,咸水,砂,坭,惟有夫权是深重的,汲干血泪,吹散白骨。惟有稍知世故的盐妇的心灵能包裹了这一切。她们为什么能在人伦世道之间缄默一生,而把一穴的腥红喉舌,一抹的银白牙齿,对着沧海桑田,续着绝代的歌吟?盐妇的歌谣比沧海更辽远,是关于创世的,大海是天母打泼的一杯孔雀胆,因而,大海是灾难的,海底猛鱼四射,上万处须翅迥异的海鱼一年四季在逃荒路上。大海不信地痉孪,不住地抽搐,但大海母亲是慈悲的,把每一天的太阳泼得面子鲜红,把第一夜的月亮都泼得面子胶好。盐妇的歌谣甚至唱到大海有彼岸,彼岸有些河岳,没有男人,没有神,篝火历久弥新,风是绸布,雨是金子,花草是霜雪,山梁是白盐,盐妇只须从山上耙下盐层,耙入河中,化了流走。盐妇要撑着白云竹筏去遥远的天国邀来男人,男人从绸布上策马而来,男人从盐河上撑筏而去,男人总是卖盐的。盐妇的歌谣比盐田更深沉,守着盐田的歌谣,一支是关于仪式的,时令仪式,那些狂欢旋律的语辞之外,旁骜出一种血泪模糊的短调,譬如诅咒一个恶魔的永世不要返生,突然说到恶魔的某一付可笑可叹的奇异面目,或者转述恶魔偶尔吐露的某句契情契理的俗语,譬如赞颂鱼汛的旺盛,突然说到某一尾鱼翅缠着一条项链,是某某家藏了,或者某某人见了,或许确有其事,是对憎者的恶咒,或许子虚乌有,是对友人的祝福。譬如追悼某夭折的少女,突然感叹她的某件裙裾,某种手艺。一支是关于心魂的,用的是为人类文化学家称之为“群的密语”(在非洲和美洲的黑人族群,这种“群的密语”不断得以复活,即,母语的语法,句式不变,而比喻的喻体变了,象征物,讽,诵的指代变了,仅为约定的人群才知道,而且这种种喻体符号随着对话时间,场景的变化而不断变化,不但敌对群体共存时彼此不得其解,连同宗,同派,同性,同辈之间也自有约定,互不通晓。中国南方,黑衣壮,布衣族,傣族妇性中仍有遗风,在歌坡,泼水节,年青女友间仍有最生动的应用),盐妇,渔妇婚嫁,极喜结群,“群的密语”与结群生活共生发,而婚后,产后,病后,亡后,结群中的生活,情感发生极大落差,彼此相处,苦衷不能处涉,交流即用“群的密语”。“群的密语”发为歌谣,肌肤之痛,荡魂之哀,无信纸多近,无论多远,只有密约的人听懂,欢欣自不可恃,哀伤更其哀伤。歌声此起彼伏,爱却成了迷途羔羊。人人笑倒水里,有人肠断腹中。盐田何其浩瀚,沧海何飘缈。多少短暂的性命浸着水,粘着砂,悄然消弥,但这不妨碍,盐妇仅凭歌声,完成她的秘密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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