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作品:《民国县长悲慨殉国的真相》 十三章
大概蒙县长已经忘了这是衙署是县府。
猴祖许久没闻着这气色了。他拇指夹了一下干支,算出来是民国3年,对,第二任知事也是这么躺着抽仙萧,可彼仙萧非彼仙萧,那仙萧是镶猫眼珍珠的乌木心,通体缠的铜琉璃,掌把,膏袋,都是拳粗的形制,有三斤重哩,那知事爷是北人,有一匹马的水重咧,站着吼上一吼,那瓦顶打颤咧,可人一躺,一酥,那三斤重不沉了,是悬了根绸布在半天上吊的萧杆,再说那知事爷是颜面要紧,关门合窗才吹的仙萧,仆人也是不能近了闻见的。他是踮脚尖偷偷瞄的,那情形可难堪了,扒那吊在半空的仙萧吹烟吐烟,倒象《西游记》里的猴圣登天,腾云驾雾,最是热天缺德,那仙萧的主把上衣剥光了,呼嗤喝喊,倒象是跟新娘的云雨,哼哼着吓人。这时他看着单单薄薄的蒙县长醉了是醉了,瑟瑟地扭捏那精致优雅的仙萧,不象他把的仙萧,倒象是仙萧把着他,是上苍引了个迷途的冤魂,徐徐在荡游哩。猴祖自以为得了个秘密,同为瘾君子,财主与官是不一样的,财主最怕半晕半醉了漏了心中隐藏,那当官的却是反了,半醉了,偏喜欢他人入那亦假亦真的堂奥,天下古今,春秋笔法一番。虽则瘾君子大忌唠叨,可瘾君子又喜欢催眠的软话。他从蒙县长忽儿对他瞠目瞪眼忽儿对他唯唯诺诺,他笑了,他是不喜欢话柄,可他喜欢奥妙。他须从天文地理,慢慢推衍,若是听者有动静,那才好借题发挥,倒海翻江起来,他最有底气的就是五十年的书吏生涯,所以他有理无理,先闪烁其词的吹嘘起来,什么“目今之吏治,犹不如民国初年的整肃”啦,什么“不定期政于民,谈何容易”啦,什么“兵农一体,实乃兵盛民衰”啦,每每浅尝辄止,可叹的是,蒙县长烟瘾初发,正呼呵喘气,不能自己,猴祖并不知情,更不敢抬眼端视,如履薄冰,继续刺探,当他说到“清末之税目,简而明,严而苛,然,缘其明,层层官吏,糊涂不得,苛殊苛也,不得不忍,那税银哗哗哗哗,还是自南而北,入了皇宫!”蒙县长从那仙萧上失手,撞了一下乌木长椅,猴祖以为击中了要害,立马揪住衙署的建制橐橐起来。猴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一句那一段上走火入魔,居然忘了自己的奴隶生涯,耻辱一生,那舌头齿根,滔滔起来,他这是醉了那烟岚而不能自己,哪知道唯一的听众蒙县长已然酐然入梦,他橐橐了一通,竟也陶醉得软了,倒头一睡,发了老厉的酣鸣。
炮声隆隆。
蒙县长是职业军人,惟有炮声能一盆洗了他的身心。他太阳穴跳了,跳了,又跳了,他是纹丝不动,但他耳听得明白,那不是报丧的鞭炮,棍炮,拳炮,那是日军的炮阵。炮阵如此之猛烈,不是闪击目标,乃是进攻掩护。阵起而阵落,复又阵起而阵落。那是一波又一波的人潮在向前,向前。蒙县长不但听出了这是有节奏的阵炮,亦即很成功的推进,而且听出了距离。是日军在一百里的海岸登陆!
蒙县长侧目火塘对面,猴祖歪在椅上的睡态,酷似一匹摔死在乌木长椅的巨猿。他悲从心生。这安谧如仙境的国家海防呵!
猴祖被蒙县长故意顿响的脚根吓醒,这位在册职务为吏房秘书的老秀才,这时候的感觉是城上又报丧了。嗳哟,这真是个不吉利的兆头咧,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有道是,穷人响鞭,富人震天。这不就报丧么,震天也只需3到5响棍炮,封顶了,就来两记拳炮,可这天摇地动的却串烧了三五十炮咧!猴祖惊得木了,想这兵荒马乱,悲也悲死,乐也乐死,赌徒大赢了,还有放一磨盘三千头炮竹的呢!猴祖但观蒙县长,蒙县长灰不溜在宁静的灰炭火的晦光里,惟有那眼烟灯惨乎哉萤萤然,漠漠然。他极目看了一遍,那梦里的蒙县长在抽搐不住哩,便是恶梦,也有个尽端的,他就端看着那单单薄薄的黑晦象一沟黑火在熊熊燃烧,真是一片魔火,他吃了一惊,他记不住是从《聊斋志异》还是《山海经》上看来的,说是大瘴大孽的鬼睡着的时辰,倒象病在榻上的时辰,是颤栗不休的。可这是位县长爷哩。瞧,蒙县长从恶梦里挣扎出来了,一松驰,一软,好象更扁了,更宽了,这梦中的人居然还能仙萧嘴对了烟灯管咕咝咝地来那么一口,而后酣然入梦,吁呈散那香岚。他哑叹一声,看着蒙县长的黑影是一条大醉之蛇,一时如云如雾,且张且驰,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再抖了一下,又缓过来了,又轻轻举那仙萧的银嘴对了烟灯的红管,咝咝地吸了一口火舌,咝咝地吹散,薄薄地舒了口气,又薄薄地舒了口气,轻轻巧巧把仙萧斜靠在腰上,一似倦了。不对,那一呼一喝,是应那没命的炮声哩。这么说,这大大的醉蛇是赏那炮声的惨烈?猴祖吓了一跳,他既不知道蒙县长那蛤蟆眼镜里的眼是睁的是闭的,他可怎么知道这不动声色的人什么城俯?他不知是寒是吓,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不好意思。猴祖有个夜半饿了要嚼米花的习惯,他从裤袋里掏了就嚼。
蒙县长糊涂里听得见若干的老鼠在碎稻子。
猴祖这时才醒了过来。他是醉了鸦片!没抽哩,是闻,真真丢了老面!这么想着,他就站了起来,不对,这味道不对,焦呢。
后房窜火了。
猴祖掀开那遮窗的破板,惊呆在火光熊熊的窗前,他都站立不住了,是扒了窗户,他看清了,是看清了不是什么恶梦,是一扑一闪一尺两尺的焰火,三尺五尺的浓烟,是三丈五丈的火龙,是冲天的魔火呀。窗外不是没日没夜的雨呵?火了?是火了!“火!”“火火火!”“起火啦!”猴祖并不明白自己这是在惊呼火呢,是在惊呼人呢,他只爪扒那窗惊呼:“火火火!”
蒙县长应道:“烧死它!烧死老鼠!”
“烧死老鼠?”猴祖犯了瞬间的痴迷,惊叫道:“不哇!火烧房啦!”
“烧死它!全烧死!”蒙县长应道:“烧光!”
猴主吓了一跳。他一把拉起蒙县长,破老嗓嘶鸣道:“火哇!”
蒙县长跳起来,跳左腿,又跳右腿,烧火炉啦?没烧到什么呀。抬头不见了猴祖,追到窗前,先呛了一口焦烟,醒了,烟火滚滚,见猴祖慌里慌张在撬窗,一掌把他拉了,冲出门房,来到大堂,这时才发现,黑古隆冬这是夜呵。蒙县长现在算是全醒了,他叱道:“把大门打开!”
猴祖能摸黑找着门栓,可拔不开门拴,他开开关关这门拴几十年,今夜拉不开门拴。
蒙县长摸黑拉开门拴。开门。扑了一脸一身的风雨。
奇怪。这火从哪来呀。更奇怪的是,有火,没人,呼喝喊命的也没有。
蒙县长和猴沿石墙绕到搂后,但见火光冲天。数十亩后房,一时万杆火舌。雨日太久,茅夹面上少也有一寸浸的水,底两寸窜火,火裹风,风挟火,难怪几丈后房的火舌窜的又细又长,象一塘的芦苇变成了火树。
“千年的文牍呀!”猴祖的绝望倒还是职业的。
蒙县长已折回大堂。
猴祖也吓了追回去,他可惊怵成了一名妖巫,在黑暗里抓住蒙县长。
“堂堂县府,人全死光啦?”蒙县长突然责问:“人呢?”
“有哇!有哇!”猴祖捉住蒙县长的衣襟大摇大晃,仿佛蒙县长问的人恰是他自己。猴祖哆嗦了半天,才分了理数,历数道:“房有丁,楼有钟,这是衙署古例呀,都守的呀,历来如此呀。”他又补充说:“文吏,兵丁,夜哨,门岗,历来是守的呀,是不分昼夜的呀。”
蒙县长一把甩掉猴祖。
猴祖歪了撞在乌木桌椅上,响了一串脆的声音。猴祖糊涂了又醒了,他失声呼道:“我们先躲呀,火呀。”
蒙县长叱道:“不要慌。”他明明白白说:“这个雨天,火飞不上。石楼,瓦顶,火飞不上。”静了片刻,他说:“你静下来想想,怎么会起火呢?人呢?”
猴祖一想,哇地一声厉叫,躲到桌下。
蒙县长和猴祖都听得见彼此的喘息。蒙县长问:“过去有过这种事?”
猴祖不也吱声,又不敢不吱声,低声哭道:“没有哇。古来相安无事,就县衙搬出去那九年死了四任县令,大平安了几十年,直到上一任县长他扒了汉瓦变卖了光洋,大产吉利呀大不吉利,他领死,休冤哉,我一直夜不成寐呀,没想到那不吉利它是有头有尾的呀……”
蒙县长给猴祖折腾得可以了,此时是恼羞成怒,且怒不可遏,他吼道:“你不是要殉大清吗?你不是要殉民国吗?”
猴祖惊了个颓老千古。倘若蒙县长是帝君,这不是赐死呵!可他是他的侄!侄对于没有罪过的叔竟有如此的妙想!猴祖哗地煮了一舀的老泪,滔滔道:“死,何足憾哉,毕竟要寻个正道才能仆上去呀!”他抗辩道:“大忠大义可不是头撞南墙呀!”
这时有人惊叫“蒙县长!蒙县长!”
沈东先生在魔光鬼影里跌跌撞撞,半天没爬到大门。
是蒙县长开的门。
沈东先生黑乎乎还带着三个人。大呼大喊道:“蒙县长,我还以为你回老爷家了,问老爷,方知道你还在这里,惹,惹,惹大,大祸啦。暴狱,暴狱啦。”
暴狱?
蒙县长说:“不急,慢慢说。”
沈东先生报告:“昨天从枭寨抓回来的318名壮丁暴,暴狱了,暴狱了。”
蒙县长默了一会没吱声。
“跑了!全跑了!”
蒙县长说:“就这件事?”
沈东先生说:“把他们的马,骡,牛,全牵了!”沈东先生咳了一下,道:“把县府的马,骡,全牵了!全牵了!”
蒙县长忍不住笑出声来。
沈东先生说:“他们把岗哨兵丁,全绑了,把马房烧了,县府几亩茅房也刷火了,穿过县城,一路能刷火的都红了!”
蒙县长说:“还好,只是想着跑。绑人,是怕鸣枪。牵马牵骡,是怕骑了追。他们是土匪,精通这个。”
“我们完了。”
“我们不还在这吗!”
“惊动牙师长了,惊动牙师长了。牙师长命令,我们要在明晚天黑前把500壮丁拉到前线合一个补给营,牙营长和谢秘书刚布置封城,在你老爷家等你。”
蒙县长喝问:“这个时辰,牙师长在县城?”
没声音。
蒙县长喝问:“这个时辰,牙师长不在前线?”
沈东先生这时才明白蒙县长的喝问,哆嗦了一下,答道:“是穆副官传,传的话。”
“把牙营长谢秘书他们叫到这里来。”蒙县长说:“搞些吃的东西。”
这一瞬之前,沈东先生他们是惊的暴狱,惊的枭寨那班恶梦中人。这时辰,他们又惊的蒙县长了,蒙县长相当于暴狱,纵火,牵牛,马,骡,加上枭寨那318条好汉,再加上穆副官传的那位前不久刚杀了县长的牙师长。他们还怔呐,蒙县长幽幽地回那乌木长椅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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