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品:《民国县长悲慨殉国的真相

    第四章
    提要:最另类的英雄出场,他是阶级压迫的畸形人,是名震一时的屠蛇大王,他因为得罪了城中恶少,蹲水牢去了。这回驻军师长为了尽兴,破例从水牢里把屠蛇王带到宴上露一手,但看他屠杀丈二猛蛇的奇观,可以想见几天之后在海岬上,他跟日军水兵徒手掐喉,竟是个怎样的叫人魂飞魄散!
    “来呀!”牙师长喊这话时还仰着,他一扬掌,啪地击得钝桌发了震荡魂灵的一声闷响,但见那珍馐与美酒的杯杯盘盘全都活跳了一下。牙师长叫道:“不是捉了个什么南霸天吗?”
    “哎哎哎哎哎哎!”雅号鳖主的酒楼老板把根歪脖子一伸一摆的忙不迭进来,叩那头很痛,复那话很乱,说:“师师师座,南霸天是在三层笼里!”
    “难得这个高兴。”牙师长哼道:“上南霸天!”
    南霸天?蒙老爷急了,讶问道:“该不会是惹那缚妇人的弥天大怪吧?”
    “弥天大怪?”牙师长也吓了一跳,他嘎嘎笑道:“当此国难之秋,连共匪枭头毛润芝他都拱手叫蒋委员长了,一代战神,我桂系老长官李宗仁他也只授个上将衔了,小诸葛,我桂系老长官白崇禧他都甘当桂林行营节制一方军事了,噢,是人,谁敢称南霸天噢!”
    “那……那……”
    “就那年劈了师范校长的飓风精!能变成大雾的吹风蛇!”
    蒙老爷颓倒在椅上。
    萍篷老佛阳老一时不雅也不谐了,只侧脸看古棱老。古棱老果然年青了七十岁,眨巴两枚杏仁眼逼那青蛙镜,吞吞吐吐,道:“那南霸天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呀,这几十年,假龙脊烂鹰喙的出了不少南霸天的骸骨,可都是凤毛麟角,献的江湖把戏……”
    “嗬嗬嗬!千真万确呀千真万确呀!”鳖主又是打恭又是划掌。把叙道:“这军中无戏言,敢拿南蛇野鹤的报告牙师座吗!真家伙南霸天呀,一丈三尺九寸,这城里乡间的能人奇人都一一请来验了影相了呀,毫厘不差呀,净重13斤7两,那是倒空铁笼折的金银称呀,吞一只公鸡也是13斤7两,饿五天也是13斤7两,都露笼7个昼夜了,不多一两,不少一两,神了!”
    “嗬呀!”古棱老这可不信邪了,诘问道:“嗬呀!逮南霸天7天了,这古县城胆敢是波澜不惊?”
    “伊呀!这不哨哨卡卡贴了战时条令吗,封路封嘴吗!”鳖主窥见牙师长笑吟吟的,知道师长要他泄露泄露非常秘密,遂眉飞色舞起来,叙道:“这南霸天都入了军事秘密了呀!重阳节都过了,它不入洞,在潭里缠了个捣冬麻的哑巴媳妇,哑巴媳妇魂飞了,雾崖老巫也喃不落那哑巴媳妇的魂来,动到十万大山的锁龙道公了,锁龙道公人是上轿了,就是魂不上轿,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两昼夜就是睡,有人说锁龙道公下了一趟广州,祛的禳大了,又转了一趟福建,怕那锁龙道公不是锁龙道公了,要上烟榻呢!上了烟榻,锁龙道公才醒了,说,南霸天它是老情痴,真要救哑巴媳妇,还得哑巴媳妇当引,引它发情,它一发情,跟人醉了是一等,逮也得,砍也得。天机都泄露了,就办吧,哑巴媳妇还捣冬麻,呀嗬,南霸天真露头,这回它就窜连环夹,南霸天它不是能雾能火吗,先喷雾,漫说没胆的都瘫了,有胆的都懵了,那猎户也作了白日大梦,抓瞎摔到了潭里。南霸天它是劈的雷鞭神电噢,一头窜了三只桶口铁夹,抬了甩,险些就甩掉了,好在那猎户多装了一盘缸口铁箍,钳那蛇尾,这南霸天的法力,就在那七寸蛇尾,蛇尾画不得符,吹了,皮了,软了,雾一散,是一团湿火漫的有三丈来长,三尺来厚,锁龙道公就把青龙宝剑点了点猎户的屁股,猎户醒了,锁龙道公说,捉蛇吧。那猎户眼是睁了,那身骨就软,锁龙道公就挑那青龙宝剑点了点猎户的穴,猎户这才站得了身子,锁龙道公就叱那猎户去提南霸天,那猎户抬抬肩,踢踢腿,这腰是松了,这筋是活了,跑了,不是跑潭里起那南霸天,逃命了,锁龙道公就叫那哑巴媳妇的父母兄弟和夫婿救人,老父并两家七个男儿都趴跪锁龙道公呐,说,人都到了这田地,算是天公公地爷爷下的水布石棺敛了,人哪敢下潭哩!倒是那哑巴老母是疯了说的疯话,她索了硫磺,又索洋火,琉璜是撒在裙褶里,火是点的裙裾,这妇人她是自焚呀,火都顺那乱云发丝升天了,都当她这是祭了苍神了,呀嗬,她跳潭,她跳潭跳不死,爬石头了,肩起个水哗哗的哑巴来,真上岸,当时是有一岸的男女凑热闹,可男的都鬼抽风了,有几个长辫的去救那老妪,看明白了,是母女,这几个长辫的是半疯半醉,呼喝乱叫,是烂了一片,她们是把那痴的老妪和那死的哑巴搁乱石上乱抓乱拍,呀,是那死的哑巴醒了,那活的老妪她哑了,不死,是软了,她们就拉呀,一拉,拉出条蛇尾来,全瘫倒。你说那十丈外的热闹人听了听了哑了,急呢是不急,哑了,又叫了,什么话?是哑巴叫,那有话的全哑,那哑的她叫的是鬼话!”
    众人听了这一节,都想那是《聊斋》,可那爱《聊斋》的都想不起来《聊斋》是哪一卷上藏有这一段。急了,这鳖主呆呆的他就驻了。
    牙营长就摔过一只碗去,碗是砸醒了鳖主,可碗摔了。
    人心俱碎。
    鳖主醒了,但仅醒了几成,那胡话说:“几个长发的是爪着了一只滑溜石蛋,一看那蛋是青了不绿,绿了是黑,哇,是大蛇眼!”
    这回都等得急了。牙师长叱道:“后来?”
    “后来?”鳖主也懵了,他也这么问了一句,自己回了说:“后来都跑了,救的人跑了,哑巴也跑了,跑了,说谁也不信,抬头看不见,不敢挨近了看。后来还是那老妪醒了叫了,大家这才信了,是将信将疑,那老妪叫了叫了怎么就不回呢?谁都脸绿了呀,不敢说那是鬼叫,谁都心里有鬼呀。后来那老妪就爬回了,半挂破烂,有红有黑,那红是伤了,那黑呢?是烧的。那老妪说话,鬼话,越说它越鬼。让哑巴,几个长辫的和老妪一起说,妖怪了!说什么呢?说那南霸天它醉了!”
    南霸天它醉了!
    “这世上是没人信南霸天醉了。锁龙道公信。锁龙道公出马了,叫有眼的都背过身,他丢了青龙宝剑,摔了天雷铃鼓,就一把锤插在腰带上,滚了蛇馆的铁丝笼子过去,叮叮铛铛敲了半天。回头说,锁了!锁了?锁了!锁龙道公说他把南霸天给锁了!”
    锁龙道公把南霸天给锁了!
    “这世上是没人信南霸天真给锁了。猎户信。猎户出马了,把铁夹叮铃铛锒给骡驮了,把锁了南霸天的大蛇笼给推回了。推回是推回了,哪能推回南霸天哩?是推回了南霸天的尸喽,那南霸天的魂又不是粘地的。嗳,猎户要出手拿天价呀,我酒馆不信,猎户就让我挑了只九斤重的紫檀公鸡,揭了蛇笼扔进去,没有了!”
    没有了?
    “就飞了几支雾毛。紫檀公鸡真给吞了。南霸天吞鸡了你才见着它,那胀的蛇身,肿有碗粗!”
    呀呵!
    “认了吧。金条,银锭,光洋,神是神,仙是仙。人孝神,神佑人。天地神人,和谐了。”
    这不是一席人听,是八席人听,少辈的,乐的都红了,老辈的,乐得都亮了。
    古棱老啪地擂了桌案,唱道:“老夫也来一段!”
    却不知古棱老竟然也有一段!
    “是真功夫!”古棱老人是软了,但声是铁鞭一般的凌厉,他说:“说到南霸天,我等早就念到它是飞翔之物,早在民国17年,我等就秘密在古榕顶上装马尾套了,真装着了,只是马尾套太细,它南霸天是雷鞭的尾,钢锉的牙,马尾它拉二胡成,缚南霸天就惹笑谈了,改装铁夹,这南霸天它闻得铁,铁绣了更铁,这事就苦了我等,又往铁上抹了狸油,避了铁气,这还剩个什么气味呢?我等苦思冥想又想了三个春秋,噢,不是还剩什么气味,是少了什么气味!我等往树冠上绑一只七斤六两野公鸡,那野鸡冤呐,那野鸡跟蛇是冤家呀,蛇闻得鸡,鸡闻得蛇呀,这南霸天隔十丈风就劈直了云游过去呀,啪,中了!南霸天连中了三只铁夹,嗬,它不落!它飞!携那七三十十一斤铁夹飞!原来南霸天它是住在九丈高的树洞,平日呢,难怪那山野里的猎户也见它不着,那回我是老眼老眉看了,它那身晦里暗里也就亮下那么一杆剑影,尾夹了三只铁夹,都重它两倍三倍哩,雷霆阵响上了树,钻了洞,那铁夹大于树洞,铁夹不卡在树上了,那蛇呢,不见了,不见是人眼不见,若是那蛇甩掉铁夹,铁夹缘何不叮铛坠落?奇了,那铁夹不是鸟巢,如何挂了三个昼夜不动?不是铁夹不动,是那蛇尾不动!那回我是下了七两银子,是个十万大山的蛇户爬的树,那蛇户何等英雄!那是手抓了铁夹就松脚的呀,铁夹脱了呢,粉身碎骨,可那蛇户不料定它不脱,果真不脱,下树了,再回三两银子,这回是举火把上去烧烤咧,烧断了,吊那铁夹下树了,闻那铁夹,真香,是烧断蛇尾,那蛇尾烧断了它蛇不松身,尾断了,蛇身进洞了!”
    从古棱老嘴中出来这一段,飒飒然有冷风寒气,众人听着,怵得木了。
    “呵呀呀呀!呵呀呀呀!”鳖主卟嗵地跪那古棱老呼道:“有你这位老担了神仙岁数这么一么喝,我一场大病灾算是解了咒了!”鳖主这么呼喝,大家甚为惊讶,又见鳖主把颗硕头叩的嘣嘣,却是不假。都惊诧不已。鳖主仰道:“晚生给老叩头!叩头!”鳖主动了静了,静了又动了,这下子才想到要给个明白,他说:“我是大前夜老母瘫了,前夜又死了三笼兔子,昨天呢,我大儿子摔桥了,是腰折呀,昨夜有贼入窗,不偷金不偷银,把付老岳丈的烟枪给偷了,老岳丈当是我嫌他败银两,天没亮打马走了,我老婆拿剪把我给剪了!剪了一床血呀!”鳖主算是自己说糊涂了,哭了两声,慢了,这才说得明白了,他说:“就那南霸天露的咒呀!这七天七夜,我们上了胆,这才敢近了看笼,原来南霸天它是双尾!是鱼翅叉的,是豹爪萤的,龙爪不是龙爪,龙珠不是龙珠,大尖又钝,原来是当年火攻的断尾!那不是骨刺露了罢了,那不是肉疙瘩老了罢了!嗳呀呀呀!今早轿抬来那位锁龙道公,咒的是一部380句的经呀,又掖了一百两银走了!”
    大家松了一口气,看那鳖主一圆脑肥肠的,无不轻轻地笑在嘴角。牙师长忍不住,哂道:“嗬呀呀呀,只念这南霸天凶悍诡谲,就没念着它罪恶滔天呐,好了,美美吃它!上!”
    尊的贵的哪里出得声气呢,都要装模作样吃呀喝的,咂那唇舌,清风也香了。
    鳖主这才醒了过来,他转了又叩牙师长,小心亦亦,提醒说:“师座,前天跟师座秉报过,那屠蛇的跑了,一时是请……”
    “屠蛇的跑了?”牙营长是管制这县城的,对此细节,他竟然不得而知,他羞怒两端,马脸扭长了。
    “跑,跑了。在我这时干了十三年,吹牛说敢,敢杀人哩,见了南霸天,跑,跑了。”
    “嗬呀!”牙营长就不信邪了,他哂道:“他小子怕南霸天,他就不怕国法!他能跑出我的哨卡?说,我逮他来,叫他先屠蛇,我屠他!”
    “大爷,大,大爷,他袋里装了光洋,”鳖主哭丧道:“这,这,正所谓,正所谓,光洋一赌,人心不古……”
    “噫!屠蛇的跑了吓成你这个!”牙营长从椅上蹦起来吼道:“就养一个奴才?你不能赏各位一个面子,亲手屠了南霸天?”
    鳖主卟嗵跪下,申道:“哪敢呀!便是不怕死,死了,也屠它不死,也是白死呀!”
    牙营长不听则罢了,一听,气忿了,吼道:“噫噫!烧一锅水浇它!浇水你也不敢?”
    “什么?烧一锅水浇蛇?蛇是烫的?”牙师长跳起来,叱那牙营长道:“老子毙了你个笨蛋!毙了!呵!”牙师长甩头甩脑,雷霆震怒,大大浩叹:“呵!呵!”
    只这一瞬间,四名团长已经刷地隔在牙师长与牙营长之间,当然,他们是面朝师长。师长爱杀人,可他们知道师长不会杀他的侄儿,他们这不是挡杀人,他们这是给牙家面子。
    “南霸天是什么你知道?”牙师长一口气还是顺不下来,他悲怆不已,沉吟道:“南霸天是森林之魂!我等,惟有以诗,以剑,以血,以酒,以火,侍候我们的森林之魂!”高了这么一唱,竭了,又叹道:“烧一锅水烫死它?亏你想得出!畜牲!我等不能,我等要拜所能!我等要请出能徒手屠了南霸天的英雄!惟如此,我们才配享用南霸天!我等才配说起锁龙道士!我等才配谈什么抗日!”
    这话又甩得沉了些。鳖主面色如土,他深谙方圆三百里并无徒手屠了南霸天的英雄,鳖主何偿不知,那屠蛇师傅是惦过逃跑的严重后果,只是跑路终究比屠蛇裕如了一步,而今日此时,鳖主就明白,那裕如的一步,正在一寸一寸地消逝。
    “呵哈!”牙师长忽得灵感,眉飞色舞道:“不是说县衙水牢里关了个屠蛇的大怪吗?”
    “回师座,”邻桌的县党部秘书恭立了报告:“查验了,命案呀,杀了一父三子呀!”
    “嗯,”牙师长沉吟道:“这南霸天劈死过一个师范校长,又奸污了无数民女,让杀人犯杀南霸天,这冤呀孽的,不正好给抹了吗?”牙师长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断然命令道:“牙营长,要你万无一失,陪县党部秘书偕法庭庭长去监狱带人!”牙师长说罢这话,若有所思,他想到了蒙县长,笑了,他侧头冲蒙县长笑道:“卑职这不受命代管几天县衙吗,明天蒙县长和我交接,我把手续给补喽。”他并不等蒙县长有所表示,兀自又说道:“嗯,都饿喽,一边吃一边等吧!”
    低低地响了嘘声,那嘘声轻快爽快,都拿筷揣杯,都等那惊心动魄的好戏。
    古棱老如坠五里雾中,讶问道:“师长这意思是……”
    “古棱老!晚生孝敬前辈英雄,惟南霸天,堪为我等抗日男儿壮色呀!”
    古棱老痴迷了一脸,凑那牙师长的脸堂,喃喃问道:“牙师长的意思,这南霸天真的伏了王法?”
    这回轮着牙师长懵了。他也凑古棱老的狐狸镜,喃喃问道:“说了半天,古棱老当这是《聊斋》?”
    原先大家是不明白古棱老所不明白,等点破了古棱老的不明白,大家反不明白了。
    也说不好先是听说南霸天上来了,还是灯笼先暗了,只听鳖主惊呼道:“来来来来了!南霸天,来来了!”是鳖主先引了一群女侍进来挪那场面,廊间洞开,左一桌右一桌挪开,近了主席,三角四面的已空出一丈六的方圆,转身又呵吁呼哈四条莽汉抬进来一口龙璃攀爬的铜铸大锅立于三鼎炉上,热烘烘先倾了三铜皮桶红炭在炉中,那一尺深五尺径的大锅立时就让火拱红了,上来一厨师先倾了半桶油几斤姜丝爆炒一通,一尺一寸把锅底擦试亮了,刷掉,舀干刷光,再倾入六桶茶油,这猛火铜锅茶油的妙处在于眨眼就荡了银纹,丝丝缕缕的香气来得绵长,散得清幽,这殿中的尊贵谁还希罕腥膻呢,奇了,就饿,先前的腥香酒茶就化了云烟一般,空了,净了,就急那南霸天的美味了。那一行莽汉回头又横棍抬上来一款黑乎乎的八寸高三尺径铁笼,那不就17年9两重的南霸天吗?三尺铁笼罩的是百来斤铁丝呢,而且那百来斤的铁笼好象比两百斤的铜锅还沉,那就是南霸天的魂大了!牙师长秉烛一看,哗地吓倒了一墙人,九十三九十四九十五的萍篷老佛阳老古棱老慌不择言,叫道:“这南霸天它长毛哇!”
    南霸天长毛?
    牙师长胆气为上,逼铁笼一尺,哂道:“要蛇真长毛就妙喽!各位老看好,是一撮鸡毛!”
    “第天吞两只小公鸡噢!”鳖主双掌压膝,不敢高牙师长一寸,更不敢矮牙师长一寸,道:“还看小公鸡扑的叫的有一袋烟功夫它才瞧得起呐,要是吓扁了爪趴地龟伸头,它就不受!它要和鸡眼对眼,啪!那鸡头都缩不及,连身连爪全火熄在血盘大口里了!”
    “那是老蛇精喽,你怕它毒,它还怕你拿毒鸡醉它呐!”佛阳老忘了尊卑,变成趴地的小孩,言之凿凿,说:“这南霸天说是有一丈七尺九寸,我估摸它只有一丈鳞身,那七尺九寸真家伙只剩下条皮包骨一黑鞭呀!哈!”佛阳老拍地惊呼:“真长毛!真长毛!”
    牙师长不信,又逼近了一寸半,突然吓倒三尺,冷嘘一口气,骂道:“妈的,这不是白日见鬼呀,这老蛇精真长毛!”
    “牙师长,这就对了!”鳖主刚才吓落双掌,这会是撑在地上,他说:“师长你不说,谁说也不好,刚装笼那时辰,偏尾四尺七寸的地方,是铜钱厚一匝的青苔痕呀,伸火钳一捅,它是古铠甲叮叮响噢,偏三尽到两尺的地方,它是一凹槽的森黑,铁钳一捅,这南霸天它发怒了咬铁丝,咬的是连头带七寸一道焰火的血呀!锁龙道士拿来了银锭还守了南霸天一昼夜,是惊病了才走的呀!我扶锁龙道士的轿窗还问了一些讳忌的事,锁龙道士说,这南霸天是戴罪之身,谁要是尝着它一勺羹,那才是送魔送到冥府,送佛送到西天的大德呀!往后那铁打金身,不是天灾人祸要找的!就为这句话,我又封了一百光洋!”
    众人看时,那老蛇精又变了,先前是头一丈龙鳞银亮,后七尺是老树疙瘩丑石青苔,这时却是细的一鞭盘的虬的竟是珠光宝气,龙鳞闪烁!这回可是谁也不敢说话,疑那黑苍苍灰朦朦的一盘不是南霸天,倒是南霸天的一件魔衣!更叫人魂飞魄散的是,这南霸天的眼睛在哪呀?换言之,这南霸天它有没有头呀?盐王惊问:“呀嗬!这南霸天没有头呵!”
    南霸天没有头?
    牙师长又犯了狐疑,不免又逼上去察看,牙师长似乎也没找到南霸天的头,蛇没有头这不可能,他悄悄抬手掩嘴,气喘得很粗。
    鳖主当然知道南霸天有没有头,只是鳖主只能等牙师长先有个说法。
    盐王鸣哇一声仰倒。
    人墙崩塌,只是这毕竟不雅,都把手从地上立了,先看那铁笼,铁笼并没有动静,再看那滚地的盐王,盐王他躺着不动,只伸那手在半空指指戳戳,那嘴中喊的话是:“眼眼眼!那白碗是眼睛!”
    都顺那指戳的意思,见白碗,没见眼睛。
    这人墙倒了。暴在铁笼网上的不是什么白碗,是一枚南霸天的眼睛。这么说,刚才多少人的险些是人眼贴了蛇眼!
    这风险满含了刺激,众人凭了三分的酒力,齐头逆那铁笼俯看了一通,险乎哉,这南霸天真没有头!
    鳖主看牙师长搓手搓得急了,乘机进言道:“我等凡夫俗子,都当那一瓢的大碗蛇头上必是镶了两枚铜铃豹子眼珠,哪估得着呐,这南霸天它一眼废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狗吠了。原来是谁也没看明白,那蛇眼是暴在铁网上,银光炯炯,复又金芒乱射,那是泪浆血丝,一层一层的溢着,生灵所爱,莫过眼珠,眼珠烂了暴了业已不顾,绝望至此,蛇不复是蛇了,这蛇的可怕,已不在铁笼,是在人心。至于另一只残眼,这残字下的最惨,日月星辰它已不在乎,生死祸福,它全然不顾,一生一死,就在一颗碗大的蛇头上!嘘唏一片之后,大家对这踏天钻地的恶魔叫人人都想到自己脸上眼中的瞳孔,瞳孔不是目测这天地阴阳尘世变幻的么!人要到何等的田地,才会如此无情地抵在铁制的十字架上,自毁,自焚,无奈变成无赖?
    这时后楼传了一阵嚣闹,那前来扮演屠蛇勇士的死刑犯给押到了。“呀嗬!”看这临时套了黄裙的七尺莽汉,牙师长也吃了一惊,他问这灰眼有些迷朦的青脸秃头:“叫什么名字?”“长官万福!长官万福!”“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姓关,单名,关羽。”牙师长仰了一头,嘎嘎笑道:“关羽?三国那个关羽?”嘘笑很空,犯人有些不适,他抽了抽鹰鼻勾肩头,答道:“先父没破过蒙,让秀才给哄了。冒犯了关云长大神。”牙师长一听,这倒是破过蒙的话。他叹道:“可惜了,关云长何等威风,你委屈了。”刑房书记嘎地挺上来一步,报告说:“长官。这关羽昨夜又犯了大案。”牙师长哪是斤斤计较杀死一命两命的事,这时候牙师长是听了,可他只在鼻里哼哼了一声。倒是关羽忘乎所以,申辩道:“那该死的嘴贱!”这又过分了,牙师长侧脸看了一眼关羽,清清淡淡说:“他嘴贱你就要他命?”牙师长眨了一付白脸,笑问道:“关羽,你自己说,你该死多少次了?”“死一回是福。二回三回四回五回不死,生不如死。”牙师长跳了一刀眉。“那贱贼他有钱。他是江浙佬。”牙师长来了兴致,问道:“噢,你眼红了,手也红啦?”“长官,要是你听那贱嘴,怕长官手不红,是牙红哩!”牙师长就笑起来,问:“说来听听。”“他咒我,说,你咒呀,你骂呀,你瞪呀,你怎么不一头撞墙把墙撞崩了?我说,老子还留一手,不急死呢,老子师傅他是地上神仙,师傅临闭眼说了,关羽,好好练,等乾隆爷再下一回江南,露一手他看看,他带你进金銮殿你别去,你要他来回跑马求你手艺,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关羽屠蛇的功夫有多了得!呀嗬,他不佩服也罢了,他暴几颗黄牙笑了,他问我,乾隆爷多少岁了你懂吗?怎么啦,乾隆爷他死了不是他儿当皇帝是你儿当皇帝?他儿认我了不是皇帝认我?他孙认我了不是皇帝认我?嗬,他还往下笑,他说江南江南,长江南面就是江南呀?他这一问是吓了我一回,我是弄不明白十万大山在江南还是在江北,我知道江就是河,河就是溪,妈的,这水一弯一绕,这岸喝那岸的尿,那岸喝这岸的尿。我们就有个北海,它不说东不说西,嗯,得留一手,我问他,我说江南是哪里?他说,江南是说我们杭州苏州,乾隆爷下江南,是玩我们杭州苏州。我说你杭州苏州是天堂,你算是夜里撒尿回错门,闯到我南蛮来了?他说没错,是听说南蛮好玩,他烦乾隆爷跟江南美女打情骂俏,乾隆爷游江南,他不游南蛮。我说,游南蛮?怎么样?他说,好,南蛮是,‘男人吃蜈蚣,老婆打老公,媳妇绑家公装笼,南蛇打媳妇小洞。’”大家哑笑,牙师长脸刷地变了。“我说,南蛮哪有江南好,江浙什么是男人说女人话,女人说鸟话,鸟在天上嘘嘘,天堂全是鬼话。”诸公莞尔。“我是拍拍他嘴巴,”关羽说:“手抬高了点,拍着脑穴了,他装死,瞪眼睛说话,眼睛说话,谁听得懂?我刚问他说什么话?警爷来了,警爷比我急,摇他,逼他用嘴说话,他就死了。”大家满意,无言而笑。牙师长也笑了,说:“好,原来你死罪是罪在伤了几条人命,这南霸天也是伤了几条人命,你屠了南霸天,你孽债算是一笔给勾了。这下子你又新添了条命债,你屠了南霸天,还得回死牢。”“我呆惯那地方。”关羽明白,他说:“我就在那里等乾隆下江南。”这玩笑就费解了,大家怔忡,牙师长也怔了一会,但牙师长先笑了,笑道:“好,露一手!”
    鳖主急了拦住,说:“师座,这保险要紧,得给关羽和蛇笼罩网呀!”
    关羽惊了一口凉气。叹道:“长官!老板!你二位在这里是谁话事哩?”
    “关羽英雄!”鳖主一时就拉起老主仆的关系来了,说:“关羽英雄!这南霸天可是百扑不遇呀!”
    “噢,百年不遇,就叫我这个丢刀丢了九年的一条鬼自己遇呀!”
    鳖主就从腰蔸上拔下一要带红丝的针来,伸手离那关羽三尺捻着拧着,问:“你歇了这么多年,还透得这口针么?”
    关羽嗖地夺了那口针,咯地拦腰咬崩,吐了针尖在另一只指头上,交捏了一下,断出针尖针头,精精细细举了看着,递还鳖主。
    鳖主接过断尖穿断头的银针,扭脖子当众验了,面如土色。
    关羽说:“我师傅怎么死的?”他告诉牙师长说:“那回来了老两广总督陆荣廷大帅,要过一回剥蛇皮拔蛇丝的瘾,老板怕有闪失,给我师傅罩了网,这肘一挂一拉,就慢那么一口针的功夫,蛇牙比指甲先到了,指甲没掐着蛇七寸,蛇牙先咬了手,晕蛇牙金大?捏烟土烧不了一泡,可劈起人来,比颗天雷也粗,这一口闷针打了神脉,人就酥了,人就软了,人就瘫了,人就黑了,人就硬了。这杀人不是蛇,也不说是老板,算是网杀的人吧!”
    牙师长听了话,不耐烦了,叱道:“不错!要隔一层网,这戏就不腥了!关羽,本师长给你挡第一道魂!动手!”
    鳖主慌了神,从裤头拔了那串叮铃铛的铜钥匙,关羽离三尺就认出了,一把撩走,曲膝就开锁,嘎嘎嘎,开了三层蛇笼锁,铛铛铛扳开盖,癫仰了着手拿掉大一层笼子,又拿掉第二层笼子,若无其事,拽过两层笼子连着摆成张床,哐铛一声连笼带南霸天翻了个底。
    一墙乱人还来不及退远,听这一声哐铛,人墙就崩了。
    崩出个古棱老来,象只老秃公鸡,嘎嘎叫道:“好!好!”
    关羽仰了个螳螂步,啪地拍翻小笼盖,那碗大的蛇头什么时辰跳到了笼外两尺是没人见的,一鞭电光是蛇劈人呢,可关羽不避不闪,便见满弓的青光悠忽晃荡,就不知道是蛇拍关羽还是关羽拍蛇了,只见青焰火口一裂的瞬间,关羽一掌扳翻了蛇嘴下刀,一掌拍翻了蛇嘴上刀,双掌一翻,裂帛一声,蛇嘴塌了,那关羽顺势一个仰倒,把个蛇头卡在右膝头上,蛇七寸露了白崭崭一截筋骨,这关羽也不避那三寸蛇信,猛一口咬那白骨,嘎地一声,人又仰倒,双臂就那膝头撕蛇,断头蛇斜裂的瞬间,从裂皮里窜出三尺白骨,不偏不倚,窜入油锅,那关羽是左一臂右一臂往肘套蛇皮,那臂骨粗的蛇骨就一尺一尺地伸进锅里,这么银光剑闪的扒了七尺七寸,那蛇骨勾住锅沿胡乱蹦挞,那后半截的皮骨脱的更快更轻了,至末三寸,关羽蹦了起来,顺势一口咬断蛇尾。
    这呼啦啦一晃的功夫,所有的眼睛都在蛇身上,可那人墙却是一尺一寸地远了。他们惊蛇看蛇,可那蛇不见了。
    “好!好好好!”只有古棱老一个人作孤独绝叫。
    关羽一脸一身的血,不过他收拾两瓣怎么收拾也收拾不完的蛇皮,倒象收拾牛绳一样轻松。
    是牙师长踮手踮脚凑近关羽,关羽阴阴在笑呢。那情形比较野蛮,牙师长招的手叫上一块布给擦拭,是鳖主用一方白巾帮关羽擦脸,吸嘴,毕了,跳了半尺高,惊叫道:“蛇头!”
    蛇头在关羽手上。
    蛇盖头的确吓人,关羽翻过黑的,变成红白的,原来蛇牙是双叉的,关羽说:“四指爪在逢中猛一扳,把蛇嘴倒扣在拇指头上,蛇嘴靠一裂一撮收缩才有力,冷不丁给翻了,韧呢倒是韧,但甩掉它它也翻不回了,废了。”关羽又翻过左掌扳翻的蛇嘴下刀,下刀浅而宽,关羽说:“人容易上当就在下刀,扳翻了,你一松歇,它又扳回来,险了,蛇齿能弯呢,齿把你一伤,就凭那舌尖一抹,完了。”显然,成功的不是蛇而是关羽,关羽吹嘘道:“瞎蛇扑影子它就扑瞎眼的一角,那是吃胆小鬼的便宜,你一惊一缩,你摆不动了,你哪有蛇快?你猛一顶,它就惊了,惊了又躲不过,在你身上打滑了,它没算计你算计,你扳死它了。我扳了几千条蛇头了,是没南霸天的厉害,是没南霸天的名声,可神有神忌,怪有怪惊,看谁有胆了。”关羽弹了弹蛇脖子的根根,慢了,说道:“难在咬崩它七寸,你下牙要下得狠下得准,它筋韧,一打滑,你咬不上骨节,给缠着牙了,它七寸不断,你腰断!”
    牙师长原先惊魂甫定,让关羽这么血淋淋地比划着说,长脸上卷了一层寒毛。谁听明白了,听明白一句,就寒一层毛。
    关羽把蛇头连同蛇皮哔剥扔在地上。
    大家又吓退一步。那蛇魂大,都看着是一堆黑色的焰火。
    关羽抖抖长臂,转身看油锅。
    大家这才念着油锅。
    那南霸天连腥带魂还活着似的。谁都是半梦半醒,看那地上,南霸天的皮是黑的,黑苍苍好象还在蠕动。看那锅里,白肉白筋白骨南霸天竟然还有模有样在圈着锅沿游弋!
    关羽这时辰非但不是死囚,连屠夫也不是,是魔术师,他捋了右臂的袖口,拧了拧鼻子,干咳一声,又干咳一声,俯下身去,特意给牙师长解说道:“这天下头掉了还在路上,就蛇。”
    牙师长半生吃蛇的不说,听蛇的也不是头一回,可他一惊一诧就没法停。
    “蛇魂在汤。呐,为什么要滚大油锅呢?大油锅才降得住,嗯,”关羽说:“这锅头还小了,还有两尺掉不下了,”话这么说,他绷直了食指轻轻在游弋的蛇骨背上一敲,嗤,蛇骨沉了,卷了,翻了,浮上来,果然是一槽的空肚子,一丈有余,真有两三尺还是一串泡的没脱落,关羽一掐一挑,脱了,这时鳖主已经递过一把剃刀,关羽居然不忌满锅沸油,他是伸了四只指头进了沸油,啾地挑起来渐渐透明金黄的裸蛇,手指乱弹不休,那裸蛇就是不滑不掉,这一头,剃刀如风,啾地一抹,居然连筋带骨,不声不响给抹断了,再一抹,再一段,再一抹,再一段,这么顺着追赶着,把条一丈来长的裸蛇一尺一尺地抹成了十二节,节节掉在油锅里,末了,轻轻一弹手指,把剃刀还与鳖主,再从鳖主手中接过毛边嘴的爪肉刀,铮地插了浮水的一节蛇骨肉带油滴举到布袋炉的煎板上,扒掌压了一头,呱呱呱呱拔起蛇丝来,一尺长三寸宽的裸蛇不一会变成一盆瓜丝一样日莹剔透的丝团,最玄就是那一尺长的蛇骨架,关羽嗤嗤嗤嗤地扁压在烧红的铜板上,放了手,那蛇骨架居然拱成一只白色蜈蚣,开始蠕动。“能走三寸哩!”关羽说,这话奇,可一看,那白蜈蚣真地绷起白银黄金的身架来,真挪,在香油汁里蠕动着向前挪了三寸,三寸半,四寸!
    这邪事就生生出在眼前,众尊贵都嗟叹不已。这蛇你杀它哪杀得死呢,死的,是它的身,它的魂是没死呵,你见不着它还活着,你是人眼。再看那翡翠形影的蛇丝全在红油板上复活了,春风得意,如苏醒的蛹,晶晶地亮了,动了,舒卷了,慢慢地红黄了,如金秋的收获,众人的目前心里,生了天女散花之慨。
    牙师长摩掌嗟叹,意思是含糊,可是叹绝的意思。
    都知道蛇宴的老谱无非喝龙凤汤,清蒸霜片,爆脆皮之类,可这回不是双龙,不是三蛇,不是龙虎凤,就一蛇砍的,这也不足为奇,所奇乃是南霸天的凶悍配了关羽英雄的魔术,这时再端详关羽把筷夹那透明的蛇丝细细地翻在炉耳叶上油煎,所有的颜面都光鲜油亮了。
    牙师长带头夹了头丝敬给蒙老爷,所有晚辈开始敬几位老先生。老先生们何其苍老,他们脸上隐的钻星黑玉乃至于红珊瑚,一时竟是那样的幽深复又悠远,他们乃是这神蛇的佐证,与他们把盏叙酒,真与神仙无异。盐王居然感戴到了苍天,他默默夹了一束暴了玉屑纹的蛇丝醮了紫苏末,醮了腌榄酱,又用银勺无限深情地酌上黑芝麻,沙姜丝,如抬了一郡一县的贡品献与皇上,曲着伸着搬到了蒙老爷的蝶中。蒙老爷一惊,叹道:“三生有幸呀三生有幸!”只完成了这么一句,清泪无端地流了,他似乎没有觉察,夹了一小束曲曲弯弯的蛇丝送入嘴中,惊心动魄嚼着,脆响如散在寒毛上的米雹。蒙老爷突然抬一掌在空中,道:“古老弟,我等乱世一生,凋老近死,竟赶不上一个国泰民安的朝代。老夫我一吻一口这森林之魂的香骨,它倒没有亡国之兆哇!古老弟,你给几位王说说,他们年岁青青而事功大成,安身立命,这南霸天的遗训那是大有深意呀!”
    古棱老这时候正在咂那香骨,把杯又薄薄地啜了一口,既非道,亦非佛,刁得很,狼的白眉一跳一跳的,凹得很深的灰眼在狐狸镜里登时异光如焰,他转而向牙师长问道:“师长,小日本那满天飞的铁鸟它是本土造的,还是化了国库买了?”
    牙师长下蓄的一腔浩气,美美地享用过几夹煎蛇丝和好些酒了,这下一边颔首领悟古棱老的话,一边又煎了一夹蛇丝在彤红的铜片上,茶油咝咝鸣叫,窜的香烟青青紫紫,雪白的蛇骨变成金雕银镂的虫丝,离了油,一时透明,牙师长要回话,但那话就在香物寓着,他小嚼小啜,道:“日本人铜眼钢牙,他蹦上天,是弹头甲虫,他爬地上,是蟹,他本身就是铁鸟,不用造,不用买。”
    这话跟蛇丝有得比,煎了奇香,啜着酒,回味无穷。
    牙师长说:“呐,小日本它就是大海一张竹叶,小日本人呢,他就是竹叶上的弹头甲虫,这弹头甲虫爬竹叶上它就没一个时辰不怕淹喽,风浪拍它灵魂出窍,你说人一慌神,还有个觉睡不安稳呐,小日本它几万几千年就那么惊着吓着,所以说,弹头甲虫它一光郎头是又大又硬,可它蜂腰蝉肚,它没心肝了。”
    都想着,也是这道理。
    “就譬如这南霸天,它从小惊的吓的疯了,它疯里就长恶了,它十来斤重劈死个师范校长,百来斤媳妇怕它,几百斤牛躲它,方圆几百里一听南霸天就掉魂,这南霸天,比一架铁鸟,一门炮,一杆枪,一劫匪,吓人百倍吧!”
    古棱老若有所思,啜那酒咝咝响,大家听来,象是倒吸那蛇信,丝丝是青烟鬼火。
    牙师长说:“得出关羽这等男儿。”
    尊的贵的都仰了一叹。盐王凭酒兴说道:“这南霸天在世,是吓魂,可要放了关羽这类人上街,那不是吓魂的事了!”盐王通身颤了一下,惊呼道:“这天地就黑了!不!红了!”
    牙师长说:“这正是东北沉沦的原故,这正是南京沉沦的原故,这正是广州沉沦的原故。”
    一桌惊愕。
    “躲。躲。躲。”牙师长说:“岂黑了而已!岂红了而已!”
    众人听了这时势的诰命,如丧考妣。
    “倒是古棱老问的对,”盐王郑重宣告:“我们应该问问那铁鸟是个什么价目!”
    人脸上都起了硝烟。那甲午战争又不是去的太远。捐了多少光洋,加了多少税赋,无不打的抗击倭寇之名!买了坚船得炮了吗?真买,一海的大火也买下来了,东瀛,法兰西,不列颠,来呀来呀,不用打枪炮,便是起它一海的火,烧它烤它,下酒!可谁烧了谁?谁拿谁下了酒?难怪说到抗日,眼睛都是铜铃,舌头都是宝剑,最忌说捐钱,那是捐血,这土地黑了,就是鲜血白流黑的。大家就瞪盐王的眼睛,想他是酒上头了。
    不想那棺王站了起来,歪个豹子粗脖,七尺之高,往下嘘道:“全国会了买,坚船得炮,钢笼(坦克)铁鸟,什么买不到!”棺王成竹在胸,道:“一县不足,十县,十县不足,百县,就要铁鸟!老鹰乌鸦,要打天上打,出钱的出力的仰脖子看见,掉了掉了,飞了飞了,不象现在,蜜蜂嗡嗡,蝴蝶不动!”
    古棱老因为羡慕而回复壮年,因为亢奋而回复青年,这时辰他眨着少年的目色,微微仰看列位钱财之王,但觉那买铁鸟的大欲是在每一位男儿的胸间大焚大烧,他很羞愧,这事他想晚了,而且仅是一通恻隐之心,哪想到这城区的壮士早就预谋妥洽了,古棱老兀自添满杯中之液,兀自干了,他闷心想,
    倒是牙师长误会了古棱老的一片壮士之心,他以为古棱老是慨叹晚辈信口雌黄,唐突长官,他就启发说:“古棱老,你有话,要骂要咒,你只是喷个痛快!”
    哪想到古棱老之心怆,乃是深渊一般的憾恨。他戚戚道:“古某真真一败家仔呀,年过九十橐橐不死,祖上的一点薄产是吃到骨髓了呀!”这也是穷酸罢了,更别有创痛呢,古棱老幽幽叹道:“浪得几句古贤的经文在嘴上,满乾坤是瞧不上眼,嫌这帝王疲了薄了,怨那君主凶了冷了,同盟革命,也算是滴了男儿之血,然,国运之秘奥,民生之艰涩,究竟所知浅矣,待得异族欺凌,踏破河山,奋然而欲起,这朽骨却老了,当为抗日大计加火添薪,倒是捉襟见衬了呀!”说到尴尬之处,古棱老欲生欲死,只把头斜歪了看地,抽搐不已。
    佛阳老不忍,拨弄道:“古兄差矣,但凭古兄以九轶高龄,仍闻鸡起舞,寒星照剑,匹夫之勇,已堪慰祖灵!”
    萍篷老昂昂道:“长官呀,县太爷呀,诸位王呀,相传古兄舞剑,第有新咏,炼丹经年,日有禅悟,嗳,古兄,古兄,”萍篷老渴问道:“那篇《炸弹与裹尸布》,那可是情深如海呀!”
    “《炸弹与裹尸布》?”牙师长惊诧,急了催道:“萍篷老,你是必得吟咏一番了!”
    萍篷老是急了,只是看那古棱老的秃脑摇得浪了,却不知道是痛也乎快也乎哉,萍篷老顾不上了,伸颈咳了一声,吟道:
    炸弹炸弹兮一拳老铁一撮琉璜与
    天打雷劈兮乃谓天意或谓天气与
    世间所贵兮一方赤金一锭白银与
    不才私爱兮一枚炸弹半塘雷池与
    红妆红妆兮鸟美在羽虎美在皮与
    千针万线兮吾妻十三新衣三日与
    吾妻丧亡兮一枚炸弹法国制造与
    雪埋吾妻兮六十寒冬独留新衣与
    炸弹新衣兮白纸岂可包裹炭火与
    万劫不复兮父生母生或谓天生与
    吾枕新衣兮衣裹老铁铁裹琉璜与
    从来天意兮高难问兮枕戈侍旦与
    “风流哇!”“妙哉妙哉!”有人叹道。
    “何解呀?何解呀?”又有人急道。
    萍篷老半天没能从诗中醒来,一掌抚面,一手揣酒,要喝未喝,成了半个痴人。
    蒙老先生猛晃了一回头,断然批道:“古老弟呀古老弟!这泱泱大国都崩破了好几回喽,我就看着六十年走火入魔,你苦就苦在不续不娶,不养不爱,孙文云,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这官场一句话把你给害死了,你耿耿一世,不得天伦之乐,不免狷狂乖戾呀,百岁鬼怜百岁人,也算我蒙某昨死说一句缺德话了呀!”
    一桌吓坏,七桌皆惊。
    “夫,诗者,教也。子不语怪力乱神。那披肝沥胆先贤屈子,离骚离骚,那牢骚还小吗,然,辞,必铸古剑,章,必赋芳草,大尊而大美,是魂投汩罗而汩罗香呀,你,”蒙老先生大恸,数支手要扶他,他倒是硬朗了一震,叱道:“伊呀呀呀,炸弹炸弹,此兽邪恶魂杀人之猛器也!古老弟你挟炸弹入诗!伊呀呀呀,红妆红妆,此一哂艳人艺妓之俗词也,古老弟汝新妇之死衣,叨在嘴上,悲歌高吟,玷污呀玷污!”
    饮都皆醉,拿筷的手与那拿杯的手在空中交相攻击,不以为趣,竞有怒目相逼,血气方刚的自命金钢罗汉,血枯胆薄的但作巫妖,一时陌路相逢,都当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更哪堪呐,”蒙老先生险些要一吐苦胆了,他低头哭道:“更哪堪你古老弟居然炸弹尸衣入了梦魂,那新妇新衣可是裹了新妇入棺的呀,你牵了扯了,也还在情理之中,三十壮岁,恸之太甚,若是掖了藏了,平生悠悠,月白风清,有所依恋,也算是英雄末路的一片肝胆,非泪者,血也。而古老弟汝散了那旧香,所裹乃是敌国炸弹,此梦魇者,魔魂也,炸弹炸弹,万劫不复者,新衣新衣,三寸柔肠也,此一物,彼一物,天官冥鬼另有所携,人伦道统自有渊薮,此不共戴天也乎,汝不包,究已包裹,汝不藏,究已藏匿,兄与弟,终日把盏叙论,对月吟咏,槁心朽骨,此乱世一枕黄粱,非黄梁者,炸弹呀炸弹!”
    牙师长也醉了,他举杯齐额,是一敲额一句话,那话也断不清了,大意是:“这少年诸王,志买铁鸟,非不能者,是不能也;暮岁英雄,吟《炸弹与红妆》,非不能者,是不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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