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作品:《无污染、无公害》 王嘉可也不知道跟着跑了多久,肾上腺素逐渐消退,她开始感觉自己俩脚火辣辣的疼,好像踩着风火轮,在小黑店洗完没来得及擦的头发却已经冻挺了。从头到脚,是冰火两重。
这时,她才看清,拉着她跑的是个瘦高的年轻女人,黑色高领毛衣、黑色长裤,毛衣领往上一卷,挡住了下半张脸,就像电影里穿了夜行衣的女侠。这人方向感强极了,脚下几乎不迟疑,一路连拖再拽,没多久,就把她领到了公路上。
直到看见稀疏的车流和晚归的行人,王嘉可一颗含在嘴里的心才屁滚尿流地掉回胸口。
行人们纷纷朝这个狼狈的光脚女孩投来奇怪的目光,王嘉可平时在路上摔一跤被人看见,都会觉得丢人,此时顶着这么个造型惨遭围观,她却想要喜极而泣,有种自己又回到了人间的感觉。
连日来的担惊受怕一下爆发,王嘉可膝盖一软,扑倒在地。
甘卿被她拽了个趔趄。
“我……我脚疼。”王嘉可话没说完,眼泪先下来了,她似乎觉得跟陌生人诉苦不好,伸手在眼角胡乱地抹了两把,想拼命忍住。
可是眼泪就像洪水,轻易冲垮了她那点发育不全的理智,王嘉可的嘴角反复拉平又垂下几次,终于像个小孩一样大哭起来,语无伦次道,“好疼……我害怕……吓死我了,妈……”
甘卿正要弯腰跟她说话,没想到对方单方面地给她长了个辈分,被“妈”了一脸,没敢冒领,只好把话咽回去了。一不留神,吸进了毛衣上的细毛。
她先是追踪大马猴,需要保持安静,随后又要在两大帮派面前保持格调,这个喷嚏憋了有大半宿了,实在是忍无可忍,一转身,惊天动地地喷了出来,要不是毛衣领挡着,差点把鼻子也发射出去。
王嘉可被这大喷嚏吓得一哆嗦,哭得更凶了。
甘卿头昏脑涨地吸了一下鼻子,扫了她一眼,感觉问题不大——那女孩的脚没受什么重伤,只是踩了几颗小石子,脚心太嫩,划出了一堆细碎的小伤口,看着惨。
甘卿:“哎,我说……”
王嘉可艰难地回了她一串哭嗝,噎得直翻白眼。
甘卿忙说:“算了,你先哭,慢慢来,我不打扰了。”
王嘉可应声放开喉咙:“呜……”
甘卿把领子拉下来,往手心呵了口气,搓了搓自己冰凉的双手,百无聊赖地盯着路口的红绿灯神游。
“打一个喷嚏,是有人想你。”
小时候住在泥塘后巷,孟天意逗她玩的时候这么说过。
当时正在上小学的甘卿听完,就觉得很神奇,因为“有人想你”,这个让她一知半解的世界就似乎和她有了某种说不清的联系,芸芸众生里,她在某个人的一念中登台亮相,有多少人想她,她就有多少分/身,千千万万重一起。
等她大一点以后,才明白这句话是个挺悲伤的玩笑。
据说人死后几十年,曾经记得他的人也渐渐死光了,这个人会彻底被人间遗忘,于是迎来第二次更为彻底的死亡。这个说法乍一听十分悲凉,其实细想起来,也颇有浪漫的地方——毕竟,有些人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被人间遗忘了,手机丢一天也不会错过什么重要信息,就连在网上给网友留言,也会很快被淹没在浩如烟海的信息流中。
如果打个喷嚏就能激起一个想念,那也太便宜了。
甘卿苦笑了一下,还是下意识地摸出了关机的手机。
有那么一时片刻,她盯着手机的启动画面,心里战战兢兢地起了一点期盼,希望里面弹出一条“你怎么还不回来”之类的问话……哪怕不那么客气呢。
就在这时,一阵小寒风刮过来,甘卿鼻子一痒,又打了个喷嚏。
完蛋,不灵了——俩喷嚏是“有人骂你”。
果然,她的手机跟抽羊角风似的哆嗦了起来。
“哪呢?回话!”
“你是不是找不着停车位,把车开西伯利亚去了!”
“你个垃圾,又关机!!!”
甘卿:“……”
果然有人骂她。
再给喻兰川打回去,对方已经不接了。
“哎,”甘卿叹出一口白气,听旁边的王嘉可哭声渐歇,于是拍拍她,“别哭了,我先带你买双鞋去。”
“买鞋”这俩字果然唤回了王嘉可的理智,她散乱的目光略微聚焦了一些,抽噎着说:“可是专卖店都该关门了,去哪买呢?”
“不关我也不知道人家的门朝哪边开,还专卖店。”甘卿递给王嘉可一只手,让她一瘸一拐地扶着自己站起来,“放心,不远。”
果然不远,五分钟后,她把王嘉可领到了附近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民超市里。
王嘉可踮着脚,不知所措地避开小超市门口摞着的啤酒汽水箱子,看着甘卿手里八块钱一双的棉拖鞋,傻了眼。
炫酷的“夜行衣女侠”说:“我钱包在外衣里,手机钱包里就剩下十块了,凑合吧,穿不穿?”
“……穿。”
甘卿又问:“你打算怎么办?先去医院?派出所?还是回家?”
王嘉可结了冰的头发黏在脸上,茫然地回视甘卿,俩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甘卿又叹了口气,拿出手机:“不管怎么说,先给你家里人打电话报个平安吧。”
“号码在我手机里,背不出来。”王嘉可不接,低头嗫嚅了一句,随后她肩头垮下去,“我……欠了好多钱……我家那边有高利贷的人蹲我,也没脸回我爸妈那。”
她说着,好像又要哭,甘卿没了脾气,就在这时,她手机响了。
“小于警官?什……呃,好。”甘卿听了一会,表情越来越古怪,她沉默片刻,转头对六神无主的王嘉可说,“我还是先送你去派出所吧。”
派出所热闹得跟赶集一样,地方都不够了。
“等等,大爷,您再把岁数报一遍……这么大岁数的谁给带回来的?!”
“有人受伤吗?要不要先打个120以防万一?”
“他们说没打架,聊天来着。”
“放屁,聊天这么兴师动众,聊什么?密谋颠覆地球吗?”
“哎,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你是不是以前就进来过一次,穿蜘蛛侠衣服的那个……”
“这是管制刀具吧?这谁的?还有这个……桃木的,底下刻了个‘急急如律令’的这玩意,这又是谁的?属于封建迷信道具吧!刚严打了一批,你们还搞!还搞!”
“不是封建迷信,误会,”于严一脑门汗,赶来双手请走了那把桃木剑,一转头,额角青筋暴跳,“好不容易我今天没值班,还以为今天是平安夜!喻兰川我真服了,自从认识了你,我梦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是越来越大了!”
喻兰川一脸官司地翘着二郎腿:“说多少遍了,我是正当防卫,你们什么时候能完事?人员冗余,办事效率低下,我晚上还有工作要才处理呢,需要我打电话给律师吗?”
于严快给他跪下了:“大爷!都到这了,你能不能消停点,别找事了?”
旁边赵长老也是一张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嘴脸,撇着一张鲶鱼嘴,一言不发,全让手下小弟替他说。
焦头烂额的值班民警气得要发疯:“现在人都这么牛逼了吗?刚才那个是高级金领,满口要找律师!这边一个退休职工也是一脸睥睨凡尘!您老怕不是退休职工,是退位的太上皇吧?我要不要跪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啊!”
“那个……”甘卿在派出所门口探了个头,“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她带着王嘉可没法随便扒车,坐公交没零钱了,只好先打车回一百一附近,把王嘉可押在车上,自己去喻兰川车里取外衣和钱包。刚受过创伤的王嘉可被迫和陌生的出租司机独处五分钟,哆嗦了一路,到派出所门口都没缓过来,就被“女侠”出卖了。
甘卿把她往民警面前一推:“我把这位找回来了,请问能换几个人?”
百忙之中出来接待她的民警被这种交换人质的土匪作风惊呆了。
于严:“……”
心累成渣。
好一番兵荒马乱,除了几位随身携带管制刀具的,其他人都给放出来了,在寒风中泾渭分明地站成两排,各自等车来接,几乎每个人都举着电话。
喻兰川叫了出租车,跟家里惴惴不安的高中生交代了几句,韩东升慢声细语地跟周蓓蓓道歉——因为岳父的宝剑被民警没收了。闫皓给江老板发信息,说自己快回去了,张美珍拿出手机,盯着屏幕看了一会,转头又按灭了。
旁边被门徒围着的赵长老大概是接到了儿女的电话,一扫之前强抢打狗棒的嚣张,低声下气地跟家人说话:“天太冷……手机自己关了,我没看见……哎,这就回去,就回去,明天能陪妞妞去幼儿园,不耽误,放心吧……”
田长老插着兜站在旁边,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我们这年纪的人,年轻的时候是苦练过功夫的。”张美珍忽然轻轻地说,“那会可真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啊!”
甘卿酝酿了一半的喷嚏被她打断,眼泪汪汪地回头看着她。
他们叫的车来了,张美珍推着她上了出租车,甘卿被暖气熏得有点睁不开眼,听见张美珍自言自语似的说:“风光过,一呼百应过,叱咤风云过……老杨这一辈子,太要名声,太追求‘淡泊’,也算一种矫枉过正吧,不知道手下人在想什么。姓田的年轻时候走南闯北,号称四海为家,现在老了,没家没业、没儿没女,除了低保,就是靠弟子们偶尔送礼过活,衣服估计也是弟子孝敬的,补丁都不舍得直接往上缝。姓赵的倒还行,以前在公交公司上班,有点退休金,不多,听说儿女也不太把他当回事,他还上赶着给人带孙女,有替儿孙攒钱,自己过得抠抠索索的。你说,他们看着王九胜风生水起,不眼热么?”
“我们这一代人老了,好多都不爱把功夫往下一代身上传。老喻一直随缘,老杨嘴里说着‘一代不如一代’,从来也没逼过孙女练棍,就连你师父那么个剑走偏锋的脾气,晚年也想明白了。”张美珍笑了笑,“杆儿,不是他不愿意好好教你,是练功夫太苦,苦完还没用,反而让人自诩本领,不肯踏实过日子。”
在丐帮里明明是一呼百应的九袋长老,换下补丁衣服,却只能当个灰溜溜的小人物。
这样的一个人,会认同哪种身份呢?
老杨帮主总说,那些浮名如烟尘幻影,人在其中,不能给这些东西迷了眼。
如果他老人家真的这么清醒,又为什么九十多岁了,仍不肯放下那根绿竹打狗棒?
甘卿吸了一下鼻子:“杨帮主怎么样了?”
张美珍看了她一眼:“你知道了。”
“碰上几个丐帮的人。”甘卿想了想,把杨平提到卫骁的那一段隐了,简略地说了自己大半宿的经历,“那个杨……”
“杨平。”张美珍叹了口气,“那小子被你师父废了双手,后来又被亲爹打断了一条腿,居然还这么硬朗?”
“我头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岁。”张美珍好像出了神,好一会,才说,“细胳膊细腿的,就脑袋大。那会还没看出来有什么问题……男孩么,长得早长得晚的都没准,十七八才开始蹿个子的也有。帮主的儿子,在丐帮里很受宠,那些人拍马屁,‘小帮主长小帮主短’的,拍的人不当真,孩子却当真了。那会我还是个大姑娘,比你还小,吃饱了撑的,喜欢老男人,看上了杨清……”
“病人暂时脱离了危险,但是年纪太大了,要在icu观察一阵,家属呢?到这边来签字!”
老杨帮主听见孙女应了一声,跟医生说着什么,声音像是隔了层膜,恍恍惚惚的,不入他的耳。过了一会,身下的病床轻轻震动了一下,有人推着他走,他吃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爷爷!爷爷?听得见我说话吗……爷爷……他这是醒了吗,有意识吗……”
女人的声音脆而甜,忽远忽近,渐渐的,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杨清,”他听见那个人来自遥远过去的呼唤,分明很紧绷,还要故作满不在乎,“跟你说个事,我看上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