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作品:《满城春》 约莫过了一炷香,宋安怡姗姗来迟,进屋就喊好冷好冷。柳雁迎了上去,将她拉到火炉旁,“你怎么这么晚呀。”
宋安怡伸手烤火,肩头上还有飘雪,不一会就化在这暖炉旁。待烤得暖和了些,下人这才请示将她的披风取下。
“下雪了,路滑,又是大晚上,车夫赶得慢。”
“这就好,我以为是你继母刁难你,不许你来了。”
宋安怡笑笑,鼻尖还有些红,“她如今对我挺好的,雁雁不要担心。”
柳雁撇嘴,她可不信那一肚子坏水的女人真会对宋宋好,“你呀,别掉以轻心,也傻乎乎的对她好,凡事要多跟你爹爹说,还有你祖母。”
宋安怡点头,“嗯嗯。”因在暖和屋内,伸手烤火,余光瞧见旁人手上的银镯,低头看去,那银镯雕着镂空花纹,翻看一圈,是鱼的纹路,“真好看。”
柳雁抬了抬左右手,“有两个,我爹买给我的。”
宋安怡笑笑,“伯父真疼雁雁。”
柳雁微微一顿,察觉到自己失言了,宋宋的爹虽然对她不算差,但有继母在,也算不上太好。方才她眼里分明是有羡慕的,自己倒像是在炫耀了。她将右手的银镯取下,往她手上戴,“我们一人一个。”
宋安怡忙缩手,“这是你爹爹送你的。”
“爹爹送我,我送宋宋。”柳雁将她缩回的手捉回,认真将秀气的镯子给她戴上,“好看。”
宋安怡看着也喜欢,找了找身上,没找着什么有意义的回礼。柳雁瞧着不高兴,“回礼什么的太见外了,我没将宋宋当外人。”
“可是……”
“可是什么,我们是朋友,以后都是。”
宋安怡听得安心,一手覆在镯子上,点了点头,“嗯。”
飞雪不停,屋外悄然。少女在炭火炉子前,交心相谈,长夜无忧。
黎明刚至,两人晨起就去外头茶楼用早点。街道店铺已经开了些许,待她们用完早食出来,铺子也基本全开了,跟她们想的一样,顺道走走。
从马车下来,柳雁瞧见有首饰铺子,拉着宋安怡往那走去,见了各种璀璨饰品,倒想起个人来,“这两日竟没看见桉郡主。”
“我好像也没看见她。”
柳雁要是想知道桉郡主跑哪去了,大可以问问每日都去王爷府的齐褚阳,可她不愿让齐褚阳多想,万一歪解成她在关心桉郡主怎么办,于是干脆忍着不问。一直在面前晃悠的人突然没了影,倒让她不习惯了。
见着有根碧玉簪子不错,柳雁便将它买下,让掌柜仔细包好。宋安怡看了看,说道,“雁雁买簪子做什么呀,祖母戴的话不合适吧。”
“送我娘的。”柳雁不让下人拿,自己抱着盒子上马车,小心护着。
宋安怡随后也上了来,颇为羡慕,“她疼雁雁,所以雁雁也这样疼她。”不然以好友的脾气,哪里会对她不好的人好。想到这身为闺中好友就有些担忧了,“要是以后她给你生弟弟了,估摸不会这么疼了。”
柳雁点点头,“我也觉得。”
宋安怡见她一脸淡然,好奇道,“那你怎么不担心呀?”
“我娘答应我了,不给我生弟弟妹妹。”柳雁将簪子小心放好,笑得无比轻松,“昨晚我才跟她说好,宋宋你问的真是时候。”
宋安怡皱眉,“不生的话你祖母肯定不高兴,你爹爹也会不高兴的。你想想莫婶婶,她不就是生不出孩子,被人赶了出来么。”
柳雁愣了愣,“嗯?是因为这个缘故被赶走的么?”她知道赵家媳妇被人赶出来了,可这个缘由还是头一回听,不由意外。
宋安怡想了想,又确认了一番,才道,“是呀,莫婶婶人那么好,而且家世也不算差。可我祖母说,因为她好几年肚皮都不鼓起来,就被赶出去了。而且那几年她也饱受冷眼,哭了不知道多少回。”
柳雁瞧着放在腿上的镂空木盒,隐隐还能看见包裹着簪子的布帛,只觉木盒重如千金。
她是不愿属于她的娘亲再去疼别人,可更不愿见她被赶走。她见过那些弃妇,日子难熬,过得很不好,去哪都要被人指指点点,说些难听的话。
因她的任性,所以有朝一日母亲也要去承受这些?她不敢想,更不愿意。
“雁雁?”
柳雁低头看着这盒子,低声问道,“宋宋,娘她问我给我生个弟弟可好,我不愿,跟她怄气,不许她生。你说,我是不是很坏呀?”
宋安怡吓了一跳,“雁雁你又乱来了。”
柳雁心头咯噔,“这是乱来么?”
“是啊。”
柳雁拧眉,执拗道,“她没孩子,可是我会对她好呀,将她当做亲生母亲来看。”
“那你哥哥呢,也跟雁雁一样想么?”
柳雁莫名,“哥哥待她挺客气的,而且这关哥哥什么事?我待她好就可以了呀,我会做个好女儿的,比她生的对她还要好。”
宋安怡倒觉好友什么都聪明,可在这种事上却笨了,“这就对了呀,我祖母说了,我们做姑娘的以后是要离家的。”她数了数指头,认真道,“十年吧,十年后就不能住家里了。而且一年到头能回五次就不错了。那到时候你离开家了,谁来疼你娘?你哥哥又不疼她,她又没孩子,很可怜的。”
柳雁全然没想到这点,忍不住说道,“我可以常回来呀。”
宋安怡苦恼了一番,说道,“唔,这么说吧,你祖母是家里最有威严的人对吧,可是雁雁常见她去见自己的爹娘么?你三婶婶、你两个姨娘、还有你娘,常回去么?”
柳雁语塞,确实是不常的。这一想,腿上的木盒重得她都快立不住腿。光是想着这问题,连游玩的心思都没了。宋安怡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难受,因为她不记得自己亲生母亲曾疼过自己,更不曾得过继母的疼爱,所以继母生了几个,她都不会觉得难过。
只是柳雁不同。
失去太久,再重新获得,而今又可能会失去,便难以接受了。
她抱着木盒,沉思良久,越想,却越是难过,越觉自己心眼坏得很。她讨厌自私的人,可如今她竟也成了自私的人。她只想着自己高兴就好,却没有想过日后母亲怎么过活。
爹爹叔叔能和祖母住在柳宅,可姑姑们都外嫁了,一年不过见几回,那嫁得最远的姑姑,两年回一次,她都不记得小姑姑的模样了。
光是这样一想,便觉惊心。
用过午饭,两人回到家,进屋里洗了脸洗了手,已经乏了。宋安怡住了今晚才走,来过了几回已然熟络,下人伺候她也少了几分待客的生疏,还会同她说笑。宋安怡倒是更喜欢这,脱了鞋袜爬上床午歇,只觉闭上眼就能舒舒服服睡下。躺了一会见好友还不上来,翻了个身问道,“雁雁,你不困么?”
“不困。”她揉揉眼,“宋宋你先睡,我去找我娘。”
宋安怡以为她是去送簪子,提醒道,“带上礼盒呀。”
柳雁这才拿起盒子往外走,管嬷嬷在旁看着,只觉她心事重重。太聪慧的孩子总会比别的孩童少几分童趣,时常有心事,因性子要强,还不轻易跟人说,让她这做乳母的好不着急。
李墨荷也正脱了外衣,褪去鞋袜要睡下,听见女儿的声音,唤她进来,拉到床边让她坐进暖暖被中,将她发上绸带理顺,笑道,“玩得可高兴?怎么不陪着宋宋,丢她一人在那。”
“我让宋宋先睡了,过来给娘亲送这个。”
李墨荷从她手上接过盒子,不知里头是什么,可已觉欢喜,“乖,雁雁要学会将银子存着,日后有大用处的。”不好跟她说嫁人后嫁妆越多越好,只好拐着弯说。
“祖母隔三差五会给我钱袋,不碍事。”柳雁自小生活富足,又得长辈疼爱,用起钱来可是一点都不手软,从来没愁过这事。
李墨荷心里明白,这是她这寒门女子不懂的,虽然觉得奢靡,但想想不过是自己过多了苦日子,对比之下,就觉她用钱太过,也不再说,开了盒子看。见是一根绿如湖水的簪子,笑了笑,女儿送簪子总觉奇怪,“很好看,戴着一定很合适。”
柳雁这才安心,默默看她收好,十分小心地放进妆奁盒,呆了一会,才道,“娘……”
听着声音不对,李墨荷赶紧回到床边,见她脸色苍白,忙问道,“怎么了?”
柳雁低声,“你还是要个孩子吧……生个弟弟,只生个弟弟就好。”
李墨荷不知她昨晚还那样坚定那样开心,这会却改变主意是什么缘故,还以为她遭谁训斥了,握了她小小肩头,想让她看着自己说话,她却没抬头,嗓音愈发低沉失落,“雁雁可以要弟弟,但是不要妹妹,那样雁雁还是您唯一的女儿,得这唯一的疼爱。雁雁不敢保证会疼弟弟,但一定不会讨厌他。”
“雁雁。”李墨荷不曾见过她这个模样,吓得不轻,“告诉娘,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谁让你这么说的,看着娘,娘给你撑腰。”
柳雁终于抬头看她,满脸的泪,用力抹了,又滚落面颊,“我不想要弟弟妹妹,可是我想娘好好的,等十年后雁雁不在家里住了,还有人能替雁雁疼您。所以我只要弟弟,不要妹妹,我怕我不会对妹妹好,会讨厌她,会怕您只疼她。”
她哭咽得说不下去,连李墨荷也听得出她声音里的不甘和不愿,可饶是如此痛心难过,她还是退了一步。让这样执拗的小姑娘退步,已经十分不易。李墨荷听得心酸,才明白为什么她改变了主意,只是因为怕她出嫁后没人照顾自己,才妥协了。
李墨荷将她搂进怀中,眼睛酸涩,也涌了泪,“雁雁……”
得这一抱,柳雁哭得更是难过,她不愿将这疼爱分给别人,可比起自己难过,她更希望能有人帮她照顾母亲一世。她可以对很多人自私,但不能对爹娘自私,对疼爱她的人自私。
所以她退步了。
可话说出口,却比她想象中更要难过。明明来时告诉自己不能哭,要欢欢喜喜地跟她说,可说完后,还是忍不住哭了。
李墨荷抱着她,泪落不止,她第一次感激安氏,生下这样一个懂事的女儿。日后自己生的孩子,还未必会有她懂事,这样会疼她。
之前拉钩约定,不待她想明白了就不生养,多少还有遗憾。可如今她想通了,李墨荷却不想生了,至少如今不想。
五年……五年后雁雁十岁,她也还年轻,那时候再生吧。
做了承诺,便要遵守。
跟上一次不同,这一次,是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
再过两日就是小年,这两日天气十分好,都是一大早就放晴,直至傍晚日落,都不曾下雪,是扫年的好日子。
郑素琴提了水桶到大厅,准备擦擦家具,见儿子要出去,将他抓住,拉了回来,“又去找你爹么?”
柳翰点头,“嗯嗯,爹爹说带我去最好的酒楼吃东西。”
郑素琴听着都心生羡慕,“那还记得娘昨晚跟你说的话吧?”
柳翰朗声答道,“记得。”
“那还记得要跟你爹说吧?”
“记得。”
郑素琴甚为满意,摸摸他的脑袋,“快去吧,别让你爹等急了。”
柳翰迈着大步往外走,急着要去见人。柳芳菲一直看着哥哥出门,良久才收回视线,余光看见放在桌上的两个空竹,那是柳四买的,有一个是给她的。她那样讨厌他,他是真察觉不出来么。果真……是傻的。
柳定泽已经在树后面等了很久,见那虎头虎脑的柳翰出来,就觉欢喜,冲她招手,“儿子,儿子。”
柳翰探头看去,见了他立刻笑开,“爹爹。”
柳定泽也龇牙笑笑,拉了他的手问道,“你妹妹呢?”
“她在里面。”
“又不出来玩呀。”柳定泽觉得可惜,她怎么总是躲着自己。他突然觉得雁侄女其实挺好,因为她总是黏着二哥,还会撒娇,那样才像女儿呀。想着想着闷闷的,不过还好他儿子像儿子。
柳家下人已经对着父子俩的对话习以为常,他们的职责就是好好跟在一旁,别让主子出事,再将他们的事,告诉老太太。
柳定泽带着柳翰进了酒楼厢房,让掌柜准备一桌吃的。柳翰想起母亲说的话,扯扯他的袖子,“爹爹,让他们出去好不好?”
柳定泽冲下人说道,“都出去吧。”
柳翰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听他的话,见他满足的模样柳定泽就高兴。
“爹爹。”柳翰闷闷不乐同他说道,“要过年了,你不接我们回家吗?年不是要一家人一起过的吗,难道我们不是一家人?”
柳定泽挠头,“是一家人,可我娘不让。”
“为什么要你娘同意呀,爹爹同意不就好了。”柳翰面露难过,“是不是因为爹爹不喜欢我们?”
柳定泽忙摆手,“喜欢啊,喜欢得不得了。”
“那爹爹快接我们回家吧。”柳翰说完母亲交代的话,不知为何自己也难过起来,“爹爹知道吗,村里的小孩都说我和妹妹是野种,也不跟我们玩,还朝我们丢石头。娘每次都说爹爹出远门了,但会回来团年。可是年年都落空,年年都是……”他趴在桌上,揉了揉酸痛的眼,“好不容易找到了爹爹,可还是不能团年,巷子里的人又要嘲笑我们是野种了。”